现在他来到作坊后谈话会戛然而止,每个人和他打招呼时似乎都没有以前那么亲切了。这是对不幸男人的尊敬吗?他觉得,他们除了这样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意识这一点,但是不能有所反应。他想强迫自己多说话,但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

是什么压垮他的?他可能会答:“所有的事情!”

首先是妻子的死,他一直感觉身旁有个地方是空的。这是他一天早上穿衣服时感觉到的。阿内特的牙刷还在杯子里。然后他打开大衣柜找整套西装时,在衣柜左边看到了妻子的衣服。

娜塔莉在阿内特去世几周之后问他:“先生,这些衣服怎么办?有很多可怜的女人需要衣服……”

“我想在每个地方都留一样东西……”

她的牙刷,梳子……房子里面到处都是阿内特的小物品……

马莱娜已经跟母亲一样高了,曾经问母亲能否穿她的羊毛套衫,但是她母亲竟然拒绝。马莱娜为此感到很惊讶。

“但是既然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

对于塞勒兰来说,只要他妻子的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房子里就还有她的一部分存在。有时,他会突然转过身去,以为妻子还会走过来跟他说话。

有一种想法像一阵阵针扎似的烦扰着他:他和阿内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却并未真正了解她。

难道这是他的错吗?难道是他不能给一个女人带来幸福吗?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相爱,并且对此感到满足。他现在想到的是,阿内特是不是更愿意过另一种生活,他是不是应该给她更多的关怀。

他完全专注于作坊。阿内特完全投入在社会公益工作中。夜晚来临,他们回到家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可以互相倾诉的。

他们有点像家庭式膳宿公寓的两个房客,吃饭时相聚,但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然后躲到电视机前面看电视。

他比妻子更了解孩子吗?让-雅克就要出发了,投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他这完全是在躲避父亲。

他能回忆起自己童年的一些什么事情呢?

马莱娜也走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空虚……

他继续工作。他工作得更刻苦了,好像在接受挑战。

同事们观察着他。他们窃窃私语道:“他又过了一个痛苦的晚上……”

或者是:“今天早上他好多了……”

布拉西耶将近十点钟时到了,他跟科坦特斯夫人打了招呼,科坦特斯夫人正在做发票。然后他走进作坊,绕着作坊仔细察看了一圈。

“这里确实没有地方再多放一个工作台了……我想通知你我要去多维尔,我要把科隆麦带过去……他是一个时尚的室内装潢师……商店应该装潢得十分现代……”

塞勒兰对这件事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我们将在星期四签合同……我觉得签合同还是在办公室比较好,但是梅耶尔先生坚持要我们和他一起去银塔餐厅吃午餐,他要在那里预订一个包间……陪他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律师,布鲁泰特律师,这是为了防止我们提出一些反对意见……他想要我们这边也请一个律师过去……”

“带律师干吗?”

“我正是这么跟他说的……”

“有件事我是一定要坚持的。那就是店内不得销售系列珠宝……”

“我已经跟他说了。”

“他同意了吗?”

“这关系到的不仅是我们的利益,还有他的利益……我要走了,因为一刻钟之后我和科隆麦有个约会,我们得马上出发……”

第二天,布拉西耶无比兴奋又迫不及待地来到赛维涅街。

“商店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应该留一个十分精致的隐蔽空间……商店位于赌场的对面,离诺曼底只有一步之遥……”

包间的墙壁完全被细木护壁板覆盖,房间看起来庄严朴素,但又不失奢华。梅耶尔先生把他们介绍给他的律师,那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律师,可能才三十几岁,但是大家对他有足够的信心。

“我们先吃饭吧。吃饭之前先来一瓶波尔图葡萄酒怎么样?”

服务员给他们上了用大玻璃杯装的年份很久的波尔图葡萄酒。梅耶尔好像对塞勒兰很满意,他两次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很高兴能见证这一好事,并且有幸见到这位鼎鼎有名的天才……”梅耶尔的律师说。

菜已经事先点好。他们吃了塞碎肉的龙虾,还在等出名的血鸭。

“科隆麦说了什么?”

“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从现在起之后的一星期,他会给我们看几张最初的草图。商店将焕然一新。”

塞勒兰吃着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甜点。里面肯定放了甜烧酒,但他吃不出是哪一种甜烧酒。

“来点上等烧酒?”

“不要了。我还要工作。”

“您呢,塞勒兰先生?”

“我也不要。”

梅耶尔点上香烟。侍应部领班把桌子上的碗碟撤走。律师过去拿他之前放在一个角落的公文包。

“我开始读吗?”

“您读吧,好……等一下……再给每个人复印一份,好让大家都能跟上你读的内容……”

总共有五页打印出来的大开纸张。

“签署人……”

塞勒兰认真地听着。布拉西耶点燃香烟,好像有点怯场。

在签署这类合同时应该考虑到的都写进去了,梅耶尔还将给塞勒兰投保人寿保险。这一条款并不适用于布拉西耶,好像他没有那么必不可少。

合同也说明不会售卖或者展出与赛维涅街相同的珠宝。

“好啦!我希望我考虑全面了……最重要的是生意得让各方都获利,我们就是秉持这种精神拟合同的……”

布拉西耶说道:“我不是很明白第七条……您规定合同三年期满后你可以要求解除合同……为什么这一条是单方的?”

“因为是我承担店铺的所有费用,而且这一费用很高。在最初的几个月,甚至是第一年,我们可能会亏本,这些损失是我承担的。我只能这样考虑,也请你们理解。一切计划都不会如我们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所以我给合同定了三年的期限。如果三年过后,我们还是处于亏本的状态,那我有权解除合同,有权从这项生意里抽身出来,而你们可以另找投资人。”

他把烟从嘴巴里抽出来。

“还有疑义吗?”

布拉西耶说:“我这边没有了。”

塞勒兰小声说道:“没有了。”声音那么小,别人几乎听不到。

律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金色的笔,递给梅耶尔先生。他同时又拿出第四份合同复印件。

“您在这里签名……”

“我习惯了,您知道……”

然后轮到布拉西耶签四份合同,最后是塞勒兰。

梅耶尔应该是按了装在机织割绒上的铃铛。膳食总管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九二九年的香槟。

“塞勒兰先生,生意就是这样谈的。星期天上午,我还不认识您。今天是星期四,我们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合伙人了……”

塞勒兰大笑起来。

“为我们的新公司干杯!”

塞勒兰连着喝了三杯,好像是为了挑战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他饭前喝了作为开胃酒的波尔图葡萄酒,饭中也喝了红酒,此刻他已经有些摇晃。

塞勒兰突然站起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再见就离开了。他忽然被悲伤情绪击中。阿内特要是知道他参加了这样一个仪式,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呢?他漫无目的地漫步街头。他走到自己居住的那个区附近。他整个一生都很少喝酒。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醉过。

拉图尔内勒码头尽头,他走进一个小酒馆,然而他的步伐是迟疑的。

“来一杯白兰地。大杯。”

他把手靠在吧台上,看着酒瓶后镜子里的自己。老板只穿了一件衬衣,系了一条蓝色围裙。酒馆里只有一只红棕色的猫,它走过来用身体蹭他。

他低声说道:“瞧!这又是一个对我感兴趣的……”

然后他重新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老板刚刚接待过别的客人,所以心情还不错,跟他聊起天来。

“嘿,这不是今天的第一杯吧?”

“第一杯什么?”

“第一杯白兰地啊……”

“好吧,先生,您弄错了。我刚刚只是喝了一点一九二九年的伯瑞香槟酒……三杯……不,是四杯……在这之前我还喝了点尚贝丹……在喝尚贝丹之前……我也不知道了……”

“您想要告诉我您刚刚从银塔餐厅出来吗?”

“再对不过了……在一个包间……我现在有点醉了……我可能早就醉了,当我妻子死的时候,但是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再给我倒满……”

“您相信吗?”

“不要害怕……我不会大吵大闹的……我不是个会伤害别人的人……您明白吗,不伤害别人……”

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脑袋伸了伸舌头。

他几乎都点不着香烟,因为他的手在发抖。

“我住在河的另一边,博马歇大街,但是我不会马上回去……我还得去作坊……他们一直需要我……那些家伙很有才华,他们是巴黎广场最好的金银匠……”

“您是金银匠吗?”

“是的,先生……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将拥有自己的商店了……你觉得我的商店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

“在多维尔……我从来没有去过多维尔……好像那里有更好的客户……”

他不停地说着,同时也想哭。

“我该给您多少钱?”

“三法郎八十生丁……”

他翻开口袋,找到硬币。

他在往门口走之前说:“您是一个好人……”

他一边穿过塞纳河一边注意着车辆。

“家里发生过一次事故已经足够了……”

然后他笑了。

“梅耶尔还没来得及签保险单呢……”

可恶的梅耶尔打算给他买份保险,以防他遭遇不测。

“我倒要看看我值多少钱……”

他很想赶走这些糟糕的想法。他还能够使妻子复活吗?妻子已经死了。每个人都会死。她被葬在伊夫里墓地,他选了一块不引人注目的墓碑竖在墓上。他总有一天会去找妻子的。

孩子们只想着自己。他们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就是这样。让-雅克建议他再婚,好像做鳏夫是件很可耻的事。

要是他想就这样继续做鳏夫呢?

他又来到市政厅前面,去见玛曼夫人。她是负责人。她长得就像是干这一行的。阿内特应该是她最喜欢的员工之一。所有人都喜欢阿内特。大家都怜悯地看着塞勒兰。她的身躯那样瘦小那样弱不禁风,但她精力充沛。她从来不为自己想。她都是为别人想。

那么他呢,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呢?别人从来就不会注意到他,作坊里的同事和娜塔莉除外。

娜塔莉很爱他。不过娜塔莉年纪很大了,不可能再工作很久了。她死了之后他怎么办呢?

这些是他不喝酒时想都不敢想的问题。他不仅是个鳏夫,将来还会成为老鳏夫。他将一个人出现在社区里,买一个人吃的食物……

他又回到赛维涅街,他扶着栏杆,慢慢地爬着楼梯。科坦特斯夫人惊愕地看着他进来。他明显喝多了。

“到作坊里来……我有个重要消息要告诉大家……”

她局促不安地跟着进去。大家觉得有人喝醉了很正常,但他喝醉了就不正常了。

大家从来没有看到他喝醉过,他勉强站直身体。

“好啦,孩子们……事情已经弄好了,大家都会感兴趣的……我刚刚,当然,是和布拉西耶一起,签署了一份十分重要的合同……”

“装修一旦结束,我们就会在多维尔拥有自己的商店,就在赌场对面……那家商店只卖我们这个作坊做的珠宝……”

他们盯着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忧伤。

“我们将和梅耶尔合伙……当然不是与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生意合伙……而是在多维尔的商店……你们不为我庆祝吗?”

“我们怎样满足客户的要求?您要再招工人吗?”

“我们把新工人安置在哪儿?”

朱尔·达万不信任地问道:“您没打算带头换掉作坊吧?”

“我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我是在这里开始的,我要在这里一直做到死……”

他对皮埃罗说:“去弄两瓶酒来……我们喝几口……”

工人们惊愕地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他们对塞勒兰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看到他这样不禁担心起来。

“多维尔的事情是真的吗?”

“您觉得我去哪里吃午饭了?银塔餐厅……然后,午餐之后,律师看着我们三个人签的合同……有时可能需要加几个小时的班……但是我立即,从下个月开始,给你们每个人加工资……”

“布拉西耶说了什么?”

“布拉西耶先生什么也没说。是他还是我要被投人身保险呢?因为,没有我的话……”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花。

“我是个傻瓜……我喝太多了……我喝了很多,但感觉很好。我说话时像个醉鬼……”

科坦特斯夫人建议道:“要不要我给您泡杯咖啡?”

“咖啡让我想吐……算了!我已经开始了……我得坚持到底……达万,如果我能站稳,请你把我送到出租车上去……”

皮埃罗买了酒回来,其他人更加担忧地看着老板。他们开始喝了。他也喝了。

“干杯……为我们的新商店干杯……”

他们都喝了,带着一种悲伤。

“从现在开始,我们得飞快地干活,为了商店开张时有库存。”门铃又响了。过道的门被打开,塞勒兰叫道:“哟!帕皮娜夫人……”

“是帕皮。”她纠正道。

科坦特斯夫人试着去解围和关门,但是他把她推开了。

“您是不是要去多维尔度假啊?”

“我在三公里外有栋别墅……”

“那好,从今往后,您会在那里找到一家只卖我们珠宝的商店……”

“你们要搬到那里去吗?”

“永远不会!拿着。和我们喝一杯……我们在庆祝这家商店……”

科坦特斯夫人跟她做手势,表示她无能为力。

“不要害怕……就一口……”

她喝了一口,觉得一阵恶心。

“您今天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她看着科坦特斯夫人,好像是想问她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科坦特斯夫人对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肯定的手势。

“一块绿宝石……原来镶嵌在一条十分古老的项链上。应该是我姨母从她母亲或者祖母那里继承来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块用薄纸包住的十分漂亮的绿宝石。

“您想把它变成什么?”

“做戒指的话太大了……我觉得首饰别针应该可以……”

“就待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给您画出别针的样子……”

他歪歪斜斜地往画板方向走去,在一张纸上画出宝石的轮廓。

“您想要很现代的东西吗?”

他拿起笔开始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画出什么来。

他停下来喝点酒,把杯子喝空了。

“请不要不耐烦,不要害怕……我是醉了,但我清醒得很……呃,我刚刚说的话很滑稽吧……但这是事实……”

“精致的笔画代表小草和麦秆……给我点时间画宝石……”

他把宝石放在草图中央。

“当然,这只是张草图……这里代表的是个鸟窝……一个用单线条勾勒的鸟窝……归根到底,大家会见识到您那块宝石令人赞赏的绿色……”

所有人都看得入迷了。就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塞勒兰创造了他最漂亮的作品之一。

朱尔·达万和他一起坐出租车去他家,因为他好像已经不能独自回家了。他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但没能插进钥匙孔里。

“现在到你家了……我想你还是赶紧去睡觉,明天就待在床上休息一天吧……老兄,再见了……”

达万是唯一一个称他为“你”的人。他们一起在圣奥雷诺街工作,达万五十四岁,比他年长。

塞勒兰把他拉回来。

“先别走……听我说……我应该立即就请你喝一杯……不!我就要……不要忘了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非常开心找到了这个词,他一边笑一边说。

娜塔莉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并示意达万快走。

她说:“来吧,如果您还想喝,我陪您喝。您的朋友已经喝得烂醉,不能再喝了……”

他既吃惊又高兴地问道:“达万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看到他走路都摇摇晃晃了。”

孩子在各自的房间里,这时候应该正在做作业。

她把塞勒兰带到他自己的卧室。

“好好待在这儿。我马上给您拿酒来。”

她真的马上就把酒拿了过来。塞勒兰目光呆滞,半天没有动静。“您不和我干杯吗?”

“您知道我不应该喝酒的……”

“您听到我说的那个词了吗?”

“哪一个?”

“纪念……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在银塔餐厅吃了午餐,签了一份合同……”

“把您的外套给我。”

他思绪翻飞。

“娜塔莉,告诉我……您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您我该怎么办……您也是我妻子的朋友……她应该对您说了很多知心话……”

她帮塞勒兰把领带解下来,让他坐在床上。他就像个小孩一样任由娜塔莉摆布。

“您觉得她爱我吗?我说的是真正的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确定她爱您……”

“您这么说不是为了让我开心吧?我是个粗俗的男人……我在养猪场出生,在那里长大,我没受过多少教育……而她,她很精致……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很合适……精致。”

他瞟到床头柜上的杯子里还有一半的酒。

“您可以把杯子递给我吗?”

他一饮而光。最困难的是给他穿上睡衣。他那么沉,而他自己帮不了娜塔莉。

“现在请您赶紧睡觉。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请立即叫我……”

“孩子们在哪儿?”

“在他们的房间里……正在写作业……”

“别让他们看见,我真的感到羞愧……”

“他们不会看见您的……睡吧……”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塞勒兰的眼睛差不多已经闭上了,他张大嘴巴开始打呼噜。

事实上,娜塔莉已经跟马莱娜和让-雅克说他们的父亲提早回来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咽峡炎的征兆,所以已经上床休息了。

“你们不要把他吵醒了……”

晚上她两次起床过来看一切是否都好,两次都看到他都睡得很沉。

他真是筋疲力尽。他竟然没有做零零碎碎的梦。他时不时翻过身,接着整个身子一下子倒下去,床垫里的弹簧颤抖个不停。

六点钟,他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他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漏进来。他坐在床边,感到头疼难忍,他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头痛。

他的眼睛也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才把一些回忆拼凑到一起。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睡衣。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被脱下了衣服,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上了睡衣。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索着朝浴室走去。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那一霎那,吓了一大跳。他的胃剧烈地痛起来,他靠在洗脸盆上试图吐出来,但吐不出来。

药品箱里有阿司匹林。他就着一杯水吞下三片阿司匹林,这杯水让他又一阵恶心。

他之前喝了科尼亚克白兰地。嘴里似乎还有那种酒的味道。但是他在哪里喝白兰地的呢?他想不起来了。

他头晕得厉害,所以又睡下了。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闹钟指向十点钟。

他光着脚下了床,将门打开一半,叫道:“娜塔莉!娜塔莉……”

娜塔莉没有马上过来,他有种自己被遗弃了的感觉。

纪念……

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会浮现出这个词?除了他喝醉酒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值得纪念?

他身上裹着床单,而娜塔莉看上去精神焕发。她系着方格棉布围裙,头上围了一块做家务时候围的头巾。

“您感觉怎么样了?”

“不好。我觉得很羞愧……”

“如果所有喝多了的人都感到羞愧,这个地球应该已经成了一个流满泪水的河谷了。”

“娜塔莉,是谁帮我脱掉了衣服?”

“我啊。”

“孩子们看到我了吗?”

“他们都没有进您的房间……我跟他们说您着凉了,想早点上床休息……”

“请您帮我泡一杯浓咖啡好吗?”

“您刚才叫我时,我就已经把开水倒进咖啡壶了。”

他坐在床上,背后靠着枕头,头发乱蓬蓬的。他觉得自己完全仰仗娜塔莉。他就像个小男孩,乖乖地等着娜塔莉。

“小心。很烫……”

“您已经出去买过东西了吗?”

“我已经打电话给肉店老板了,他会把肉送过来,还要买点蔬菜……”

“您是不是害怕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您可能会需要我。”

“我昨天晚上没有让您觉得恶心吧?”

“没有啊!您表现得很有分寸……”

“我说了些什么?”

“您说您刚签了一份合同……”

“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确实签了一份重要的合同……我想想我是怎么签的……是布拉西耶让我签的……”

“您至少没有卖掉作坊吧?”

她不喜欢布拉西耶。因为她觉得这个人太有野心了。她看不懂埃夫利娜。她是这么说她的:“她是只知道关心自己容貌的那种女人。我肯定十年前她做过整容手术,把脸上的皱纹去掉了。她整天都干了什么啊?”

“没有,我没有卖掉作坊。相反……等等……我觉得……对,我在作坊时,我们最好的顾客之一来了……我不记得我在她面前是什么样子……但愿我没有说过多的蠢话……”

咖啡让他觉得好多了。

“我可以再要一杯吗?”

他那么谦恭地提出这个要求,娜塔莉忍不住温柔地笑了。他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大孩子,想尽量寻求大人的宽恕……

他拨通赛维涅街作坊的电话。

“喂!科坦特斯夫人吗?请您帮我叫达万过来接电话……”

他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渐渐清晰。

“喂!”

“朱尔?很抱歉打扰你。我今天上午可能不去作坊了……”

“没关系……”

“嘿,我昨晚真的喝醉了吗?”

“醉到不行……”

“那告诉我……我没做什么蠢事吧?”

“完全没有……”

“我有个模糊的印象,我好像看到了帕皮夫人……”

“你叫了她帕皮娜,但很快就改口了……”

“我跟她说了什么?”

“你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在多维尔有家商店……她想知道你是否还会待在巴黎,你是否还会继续为你的顾客服务……”

“我完全不记得这些了。”

“还有更精彩的呢……你会看到的……她带来一块二十克拉的绿宝石,那是她从姨母的祖母或是曾祖母那里继承过来的……她问你能不能把那颗宝石镶嵌在一枚别针上……”

“你盯着宝石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冲到画板前面,很快就画满了整张纸。大家刚开始以为你是乱涂乱画……不到五分钟之后,你把宝石放在画的中间,那是你创造的最美的珠宝之一……”

“你确定我没做荒唐可笑的事,使人不愉快?”

“我确定。你乖乖地让我们把你送进出租车。我陪你回家了,因为你一直在说还要再喝一杯科尼亚克白兰地……”

“我知道我喝了科尼亚克,但是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里喝的了……”

“我也不知道。您在作坊时让人去买了两瓶葡萄酒。”

“他们说了什么?”

“谁?”

“同事们。”

“什么也没说。他们有点惊讶。大家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他们也害怕你去多维尔定居,因为你一直不停地在说一个令人惊叹的合同,和一个在多维尔的商店……”

“确实是真的。我们会在那开家商店,但是我们会继续在巴黎工作……谢谢你,老兄……请跟他们转达我的歉意……也对科坦特斯夫人说一下……”

娜塔莉站在他面前,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她看着塞勒兰喝下第二杯咖啡,这一杯似乎没有之前那杯那么苦。

“昨天我跟您说了很多话吧?”

“没多少……”

“我一点也记不起我说了什么……我能记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派了个学徒去买两瓶酒……”

“我在想,总归来说,这对您还是有好处的。”

“为什么?”

“您之前几周过得太紧张了,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我一直在想阿内特……”

“您可以继续想着她,但这不再是个摆脱不开的烦恼……”

“我觉得我没有像我本应该做的那样对她……”

“您的意思是?”

“我想了很多……一个女人需要的是温柔,细心的照顾……对于我来说,这再简单不过了……我觉得我们既然是相爱的,那我没必要总是去跟她重复我爱她……她那么脆弱、敏感,我就在她身旁,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恰恰相反,您很温柔……”

“还不够……现在,我很内疚……”

“您没必要自责……她需要做点自己的事情,总的来说,我觉得她比您坚强……”

“我们怎么处理她的这些衣服?”

他终于明白他不能永远把衣服留在衣橱里。他每天早上看到那些衣服悬挂在衣架上,觉得它们就像一个个空荡荡的身体。对于他来说,这确实是个打击。而把衣服压缩到行李箱里再放到阁楼上去,绝对是最坏的解决办法。就像第二次埋葬。

“我们可以把衣服给谁呢?”

“我在一些商店里看到一位身材十分矮小、但是却非常有干劲的夫人,她是个寡妇,有两个很小的孩子。她把两个孩子都抱在手上……我不知道她的地址,但可以问肉店老板……”

“就这么处理吧……把阿内特的所有东西都给她吧。”

他昨天晚上如果没有喝醉,可能不会采取这种措施。他的头痛没那么厉害了。但是胃还是隐隐作痛。

他最后提出顾虑。

“我要是在街上碰到她刚好穿着我妻子的裙子怎么办?”

“您不会注意到的。夫人没有买过专卖店的衣服,她买的衣服都是批量生产的。”

他赞同道:“确实。”

和娜塔莉说一会儿话让他感觉好多了。他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了。

“您知道……她就是我的一辈子……”

“我一直都知道……”

“但她没有爱得那么深。她曾经是我妻子……她像一个妻子应该爱丈夫那样爱着我。没有更多了……是这样吗?”

“我不敢跟您说得太多,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心里和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不要忘了,她对工作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她是穷苦人的姐妹……”

“孩子们没有说起她吗?”

“很少。有时也说,比如我做意大利面条,他们就会说:‘这是妈妈最喜欢吃的……’”

“您已经知道我们即将失去让-雅克了吧?”

“他几星期前就告诉我了……”

“他也把这事告诉他母亲了吗?”

“我觉得没有。他跟母亲不是很亲密,他更愿意跟我说知心话……”

“几年后马莱娜也将远走高飞,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能需要一根手杖甚至是拐杖来走路……”

“我到时候会请个小保姆来帮您……”

“您还真以为我会接受一个小保姆来做我的跟班啊!您要么把我一直留在家里,要么把我送去敬老院……”

难道是饮酒过度引起的口干舌燥让他更敏感了?他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娜塔莉就这样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这让他感觉很好。他没哭多久,把脸藏在手后面,说了一个词:纸巾。娜塔莉给他拿了一张过来,然后又给他递来一条清水浸润过的毛巾。

“把毛巾放在额头上……”

他一直被认为是个坚强的男人,然而这几周他一直没能找到生活的平衡点。

“我应该表现得像个伟人……”

“我去给您放洗澡水。您可以在水里多待一会儿,如果您的手抖得不是很厉害,您可以自己刮一下胡子……”

“我的手发抖吗?”

“有一点。这很正常。”

“我没有在这里喝科尼亚克白兰地,对吗?”

“我只给您端了一杯红酒。如果我拒绝给您酒,您可能会生气,而孩子们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走过去打开水龙头。塞勒兰听到了水流那熟悉的而又令他安心的声音。

“您洗澡的时候,我去热蔬菜了……”

“现在几点钟了?”

“还不到十一点……您少穿点,天气很热……我还是建议您不要整天都待在床上。您还是去作坊吧,这样对您应该好点……”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他很想拿起娜塔莉的手亲吻一下。娜塔莉走过去关上水龙头。

“首先请您站起来,让我看看您能做什么……”

她说这话时语气就像在开玩笑,但是她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塞勒兰站起来,一直走到窗边,又走回来。

“怎么样呀?我通过考试了吗?”

“嗯……我可以让您一个人待着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刷牙,希望能把嘴里难闻的气味去掉。然后他脱掉睡衣,躺在浴缸里。

他的脸刮得比平时更干净,他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装,戴上一条浅色领带。他想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马莱娜先回来。

“啊!你起床了啊?”

“昨天我的感觉错了。昨天下午,我觉得喉咙里不舒服,担心又要犯咽峡炎……”

“哇,你今天真雅致!你要去见谁?”

“同事们……”

让-雅克这时也回来了,惊呼道:“你起床了啊?”

“你看……疾病不接受我……”

孩子们确实没有见过他一整天都待在床上。

他吃饭时喝了一杯红酒,他觉得这有益于他的身体。

“你什么时候会考?”

“三天后……”

“我敢肯定你会以非常优秀的成绩通过……”

“我也想像你一样肯定……但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他回到工作的街道,看到斑驳的阳光,他感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过阳光了……他与行人擦肩而过,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甚至不去看一下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有时候还有点英雄主义。

他对科坦特斯夫人大声叫道:“早上好!”

科坦特斯夫人婚后第三年就失去了丈夫。她的丈夫是个军官,他在森林里撞到一个树枝,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渐渐又找回平衡和好心情。

他一边走进作坊一边大声对大家说道:“大家好!”

他突然看到自己前一天画的草图。达万没有骗他。这是他在职业生涯中创作的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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