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已经下了一个小时,为作坊涂上了一层可爱的颜色,但看样子还会下很久。我们发现巴黎的屋顶被雨水漆成了接近蓝色的黑,而天空的灰色有一点发亮。

乔治先生(他更为人熟悉的名字是塞勒兰)站在画板前,细致地勾勒一件珠宝的轮廓,这件珠宝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完成的。这是一朵飞廉,将用三种不同的金子打造而成。他是在看到橱窗里的一幅画后产生这个灵感的。

像往常一样,一支已经熄灭的烟垂挂在他的下嘴唇上,他时不时低声哼唱一些老歌的片段,他只记得那些歌的几句歌词。

他最年长的朱尔·达万俯身在工作台上,那里摆了许多精密仪器,仪器小小的,可能会被当作小孩子的玩具:雕刻刀、锉刀、钳子、宝石镶嵌工的小凿子、雕琢宝石用的凿子、拉丝模、锯、铰刀……

他那么灵巧地操作着手上的焊枪,好像焊枪喷出来的火苗只是灯火。

朱尔的同事莱唐四十九岁,已经有了七个孩子,妻子正怀着第八个。他把一块金砖切成薄片。

而保罗正要抛光一枚戒指,戒指里面镶嵌着一块宝石。

玻璃门关上,这表明店里来了一位客人,科坦特斯夫人负责接待客人。

严格来说,这不是商店,因为它坐落于赛维涅街上一个老旧私人府邸的顶楼。

但这里有个木质疏松的木头柜台,沿着墙壁有一排橱窗,珠宝展示其中。

塞勒兰幸福和平地和自己以及别人相处。

他在圣奥雷诺街的一家大珠宝店工作了十年。负责销售的同事布拉西耶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他向塞勒兰提议两个人一起创业。

布拉西耶投入了资金,所以他占的股份多一些。他们已经合伙十六年,从未发生摩擦。

布拉西耶负责从珠宝店拿订单,不常来赛维涅街。作坊是塞勒兰的地盘。

这里的工作气氛很轻松,他们经常派最年轻的皮埃罗去旁边的小酒馆买瓶博若莱。

达万已经五十四岁,是作坊里的喜剧演员,总有许多滑稽有趣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他知道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幸福吗?塞勒兰确信他知道,什么也不能夺走他的幸福。他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自己就是老板。他的妻子和孩子不用他操任何心。

他年富力强,从来没有受过随年岁积累下来的伤口的折磨。

他们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他们听到平台的玻璃门被打开了。那个很高的声音与科坦特斯夫人非常沉闷的声音之间的对话从门框里持续地传出来。

“我打赌是拉帕皮娜。”达万咕哝道。

拉帕皮娜夫人自称寡妇帕皮夫人。

她非常富有,是他们最大的客户之一,但也是最令人讨厌的一个。

外面的门终于关上。精疲力竭的科坦特斯夫人打开作坊通往商店的门。

“拉帕皮娜。”她解释道,和达万的猜测一样。

科坦特斯夫人年近四十,丈夫死得很早。她矮矮胖胖,娃娃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这次是一块浮雕玉石……”

她把它递给塞勒兰,塞勒兰仔细研究起来。

“这是一块非常漂亮的宝石,应该可以追溯到拿破仑一世时代。做工精细,我猜它肯定是出自当时一名伟大专家之手,这该不会是约瑟芬·博阿尔内的肖像吧……她想要干什么?”

“换个托座。”

“但这个托座也是那个时代的,托座还增加了浮雕玉石的价值。”

“我也努力让她明白这一点,但您是知道她的。”

“我受够了这些老家伙……”

她本身已经很富有了,又从一个老姑妈那里继承了一些珠宝,那些珠宝是老姑妈用整个一生积攒下来的。

现在她想使那些珠宝更加现代化。当然,对于她来说,这个现代停留在一九〇〇年。她会用高音喇叭似的嗓子讨论每件珠宝很长时间。她化了一种奇怪的妆,脸是紫色的。她总是戴装饰着亮片的帽子。

她叫帕皮,因为她嫁给了做滚珠轴承生意的勒帕皮,但是她会告诉所有人她婚前的名字埃莱娜·德莫兰古,同时也会让大家知道她是个寡妇。

在她的名片和来过的信件上,“勒帕皮”有一个标注:婚前姓德莫连库。

她还从老姑妈那里继承了一座以这个姓命名的城堡,城堡位于谢尔河畔。

达万很擅长模仿她,甚至能模仿她的声音。他把浮雕玉石放在工作台上。这里没有保险柜。他们把金块、白金、珍贵的宝石或是次贵重宝石就放置在架子上。十二年来,这里没丢过任何东西。

大门门铃响了。其实他们做了一块珐琅牌子,上面写着:请进,不需按门铃。塞勒兰首先看到的是警察头上的军帽。他站了起来,心想,他们肯定还是为了叫他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去。

警察看了一圈,一边咳嗽着,最后朝作坊门走去。这一次,这个金银匠大步走上去迎接他。

“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塞勒兰先生?乔治·塞勒兰……”

“是我……又是关于我汽车的事情吗?”

“不,先生……我不是这个区的,我也不管公共道路……我是第八区警察分局的费尔瑙队长……”

他困惑、惊讶地环顾作坊四周,好像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我们可以去您的办公室吗?”

“我没有办公室……您可以在我的同事们面前说话。什么事?”

警察用手碰了一下帽子。

“塞勒兰先生,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您是阿内特-玛丽-斯蒂芬妮·塞勒兰的丈夫……”

“对,她是我的妻子……”

“她发生了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她在华盛顿街被一辆卡车撞倒了……”

“您确定没有弄错?我妻子很少去香榭丽舍区……她是一名社会公益工作者,她负责的区域是圣安托万和圣保罗……”

“但是事故发生在华盛顿街……”

“严重吗?”

费尔瑙队长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道:“她在被送往拉里布瓦西埃医院路上就已经死了……”

“阿内特?死了?”

其他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消息太突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都无法相信。

“我想去看她……”

“他们在等你过去……还没推到停尸间。”

塞勒兰披上外套,他工作时穿的是长长的白色工作罩衫。他没有哭。他的脸已经僵住了,但此刻所有痛苦的表情都微不足道。

他在穿过作坊门时转过身来,说了一句他自己感觉很可笑的话:“对不起,我的孩子们……”

这里没有电梯。他们从楼梯走下四楼,塞勒兰在前面,队长在后面。

“最好还是让我陪您去吧。”

“也好。我不知道那些医院在哪儿……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真正生过病……”

“您有孩子?”

“两个。您是怎么找到我的作坊的?”

“您妻子身份证上面有博马歇大街的地址……你们住在那儿?”

“是的……”

“一位非常友好、有外国口音的夫人接待了我……我问她您在哪里,她给了我赛维涅街的地址……”

“您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了吗?”

“没有……您有车吗?”

一辆白色小标致停在建筑物前面。两个人坐进车里。天空仍在下着雨,这个时候的雨水好像比其他时候的更加明澈。

“是怎么发生的?”

队长尊敬地看着他,好像灾难把塞勒兰变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比正常人伟大。

“具体的细节我也不知道……他们正在现场调查……我只知道是一个路人和一个叫马诺蒂的水果蔬菜商报的案,这个果蔬店几乎就在事故发生地点的正对面……往北开……拉里布瓦西埃医院在安布鲁瓦兹-帕雷街……”

“我妻子当时是要穿过街道吗?”

“据这两个证人说,她似乎是从附近一栋楼房里出来的,但他们两人的说词稍有出入……她很匆忙,走得非常快,几乎要跑起来……然后她想穿过街道……因为下雨,马路上很滑……她摔倒了……一辆送货的卡车没有及时停下来,从她身上……”

“我的同事马上叫了救护车和医生……她还有呼吸,但是胸口已经……”

“她有时间说话吗?”

“没有……请您原谅我说出一些细节,她当时吐了很多血……医生,维吉耶医生在救护车里……他马上把您太太放好……”

“现场的同事报告当地警察局。一些便衣警察马上去华盛顿街,而我去了医院……”

“您看到她了吗?”

“看到了。”

“她在哪里?”

“只能在走廊上,急诊病房里已经没有床位了,走廊里已经有了两三个病人。维吉耶医生还在那儿。”

“他对我说,这是她的身份证和地址,应该通知她的家人。”

“她的情况怎么样?”

“我只是掀开了床单的一个角……”

“不要……不要告诉我……”

奇怪的是,他很平静,一种冰冻似的平静。他在车流里开着车,一直来到拉里布瓦西埃医院门口。

“还要稍微远一点……在急诊那边……”

在一条铺着浅黄色陶瓷地板砖的走廊里,一位年轻医生正在给一个老人治疗,老人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目光空洞。其他的病床上都盖着床单。

“我去叫维吉耶医生……”

塞勒兰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那样站在那里。护士给他指了一条凳子,让他坐下。

他机械地回答:“谢谢。”

但他还是不确定。这个世界刚刚被颠倒了。周围的装饰和人都不再真实可靠。他冷漠地环顾四周。

年轻的医生从走廊尽头走来,把手伸向他。

“塞勒兰先生?”

“是我。”

“维吉耶医生。我去了华盛顿大街,但是很不幸,已经太晚了……她还是当即死去更好……我猜您不希望我用医学术语告诉您吧?您只需要知道她的胸部和腹部被撞开了……”

“我可以看一下她吗?”

医生掀开脸上的床单。应该有人已经把这部分清洗了,因为没有一点血迹。他不可思议的镇定,走了过去。

他首先把两个手指放在脸上,轻轻拂过,然后弯下腰来,手指掠过嘴唇,一直摸到额头上的白发。

维吉耶医生对他说:“去了停尸间之后,应该找个法医过来,因为我认为有必要解剖……”

“为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会把她的手提包还给您,为了获得她的地址,我冒昧地看了她的身份证……你们结婚很久了吗?”

“二十年……我们本来打算下个月庆祝我们结婚二十周年……”

“你们有孩子吗?”

“两个。”

“他们到懂事的年龄了吗?”

“我不知道……儿子十六岁,女儿十四岁半……”

停尸间的运柩汽车停在门口,两个男人抬着担架走过。

“我抬哪一边?”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指着床问道。

塞勒兰在他旁边小心地问道:“我要做什么?”

“最好回家去,把消息告诉孩子们……我们一两天之后就会把尸体送回你们家……”

“谢谢您……”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伸出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惊讶地看到队长在等他。

“您一个人走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

队长的问题让他很惊讶。他在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里。首先是一场敲打着门窗玻璃的清澈的瓢泼大雨。然后是拉帕皮娜和一块需要一九〇〇年底座的浮雕玉石。最后是警察的这顶军帽……

阿内特死了。她被送到了过去被称之为太平间的地方。他微微抓住队长的手,差点走错方向。快到六点了。正是车水马龙的交通高峰期。

他打算回赛维涅街,但说不清为什么要去。他可能是想回到同事们身边。他想回到自己最熟悉的气氛中去,进而慢慢回到现实中。

阿内特不需要去华盛顿街做什么事。她负责的那些老人、病人和人类渣滓生活在圣保罗街和巴士底狱之间。这就是她不需要汽车的原因。

他的儿子让-雅克和女儿马莱娜从高中放学已经有些时间了,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如果娜塔莉已经告诉他们有警察来过,他们想到的可能是违章罚单。

这个家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悲剧。什么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连一次争吵也没有。

他把车停在博马歇大街(他平时也把车停在那儿),然后从一个小酒馆前走过。他以前很少去那里,他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最后还是进去了。他径直走向柜台,很羞愧地低声说道:“来杯白兰地……”

老板认识他,惊讶地盯着他看。

“塞勒兰先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他犹豫着,看着这个叫莱昂的男人,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丢开:“我妻子死了……”

“但是她没有生病啊……她还年轻啊……”

“她是被车轧死的!”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请帮我倒上……”

他喝了三杯。莱昂懊丧地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尊敬,灾难提高了塞勒兰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孩子们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会告诉他们……”

他萎靡不振,脚步凌乱。他直接从门房前走过,没有停下来,他忘记对门房打招呼了,平常他都会打招呼。他走进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

给他开门的是娜塔莉。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保姆。她将近六十岁,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她很胖,宽宽的脸庞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她一看到塞勒兰,就明白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

“警察去见您了吗?”

“是的。”

“然后呢?”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把手放在嘴巴上,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您是说夫人她……”

“是的。”

“怎么死的?”

“被车轧死的……”

“在街上吗?”

“好像……”

“她在哪里?他们会把她送回来吧?”

“她在停尸间,他们要给她做解剖……”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孩子们在哪儿?”

他还想喝酒。他走进餐厅,他们在碗橱里放了几瓶酒。

“您相信吗?”娜塔莉在他身后说道。

“相信。”

他不是刚刚失去妻子吗?为什么他自己还活着?他有权利喝酒,不是吗?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比莱昂酒馆里的那杯多。他觉得有点头晕眼花。

有人走进了餐厅。是他的儿子让-雅克,他很惊讶地看到父亲面前有一瓶白酒和一个杯子。

“儿子,去叫你妹妹过来……”

孩子跑去找妹妹,妹妹来了之后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提前……”

“孩子们,我有一个坏消息告诉你们。告诉我自己。告诉所有人。妈妈发生了事故……她被一辆卡车撞倒了……”

“严重吗?”

“再严重不过了……她死了……”

他突然抽泣起来。

马莱娜发出一声尖叫,冲到墙边,用两个拳头捶打墙壁,一边啜泣着喊叫道:“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不是妈妈!”

让-雅克控制住了感情,好像已经是一个明白世事的大人。他把手放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把头埋在手臂里。

“父亲,请冷静些……”

他们不叫爸爸妈妈,而是叫父亲母亲,这并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加委婉的亲密。

塞勒兰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酒瓶,让-雅克毫不带责备地低声说:“最好还是别喝了,你觉得呢?”

塞勒兰的手停下来,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轻轻地说:“儿子,你知道,让我消沉的并不是酒精。”

“我知道……”

他们两个人都很庄严,好像年龄的差距被抹去了。马莱娜躲到厨房,可能跑到娜塔莉的怀里去了。

“你明白……突然……我不知道……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她要去华盛顿街……据一位目击者说,她从街道旁的一座房子里出来……她想跑着穿过街道,滑到在潮湿的马路上……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来得及刹车……”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警察打开她的手提包,看到她身份证上的地址……有个警察队长已经来过家里了……娜塔莉告诉了他我工作的地方……”

“他是去作坊通知你的?”

“有个客人,拉帕皮娜,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刚走……我们当时的心情好极了……然后我透过门门缝看到一个警察的制服帽……”

雨停了。天边冒出一点羞怯的阳光,博马歇大街树木上的芽儿已经绽开。

他们结婚后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

刚开始,除了厨房和浴室,他们只有两个房间。幸运的是,他们的邻居到乡下隐居,所以他们把两套房子变成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他比妻子更重视家里的舒适,他喜欢那种笨重的打了蜡的家具,就像在一些小城市还能看到的那种。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们慢慢添置家具,有时候他们开车五十公里去参加家具拍卖会。

“乔治,这太贵了……”

太贵了?这是他们唯一的奢侈品。他们几乎从来不出门,他们待在家里从来不感到无聊。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在娜塔莉房间的旁边。总之,他们是娜塔莉带大的。

娜塔莉过来找他们,眼睛和鼻子通红。

“你们在往常时间吃饭吗?”

他们七点半吃饭,但是今天他们不知道。他比平时回家早。其他日子他一般是七点离开作坊。

“娜塔莉,听您的安排……马莱娜在做什么?”

“她躺在床上,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她……这个打击太大了……她还没有完全明白……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觉得空落落的……”

让-雅克问:“我明天要去学校吗?”。

塞勒兰在犹豫,这个问题让他猝不及防,于是娜塔莉回答:“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以为……”

对于塞勒兰来说,许多事情也失去了重要性。甚至连孩子们都是。他对此感觉很羞愧,但他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慰藉。

说到房子……

“你怎么花那么多钱在家具和这些无任何生命的小摆设上呢?”

一切都是虚无。他自己也是。他们正在对阿内特做什么?他们打开她的身体。她周围可能有好几个人……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她再也不会回到家里来了。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不能握紧她那小小的紧张的手了。他把瓶塞用力往下按,为的是不再打开。他喝了一点点。从早上到晚上,他的嘴唇上一直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他和警察队长一起离开赛维涅街后,他就再也没把这根烟点着。他之前把它点着,但是烟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先生,您得坚强……请您不要百事不管,特别是在孩子们面前……”

让-雅克离开餐厅。他躲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娜塔莉出生在列宁格勒,那个地方也叫圣彼得堡。她是在一九一七年事变发生前的两三年离开的。她的父亲是加尔德的一个军官,后来被杀。母亲和两个姨母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还是孩子的她到了伊斯坦布尔,女教师靠给别人上钢琴课谋生,养活了自己和娜塔莉。后来她们来到法国,女教师在巴黎继续教钢琴。

她也给娜塔莉上课,但是娜塔莉没有音乐细胞。她把娜塔莉送进美术学校,但娜塔莉依然表现得不是很好。

家庭女教师去世时,娜塔莉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她起初在一家商店上班,那里的人抱怨她有浓重的口音。

于是她又到圣日耳曼郊区一个富有的家庭当贴身女仆,那家人在拉涅夫勒拥有一座城堡,在蓝色海岸也有产业。

后来这个家庭的主人死了,她又去了一些她自己觉得很累甚至难以忍受的地方。最后娜塔莉来到塞勒兰的家。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请您尤其不要去想……”

他差点冷笑出来。他不需要去想。空虚不仅包围了他,也在他心里。他无所适从。平常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还没有回来。他还在作坊里工作。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七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会有人朝他喊:“我们关门吧!”

有时候布拉西耶会过来把珠宝带走,他会把珠宝拿到珠宝店展示。

“那个吊坠已经卖掉了,他们还想要三个一模一样的……”

塞勒兰和布拉西耶不一样。塞勒兰很从容,动作有点缓慢,可以在画板或是工作台前一待几个小时。

布拉西耶比他年轻两岁,他坐立不定,生活充满激情。如果他今晚去赛维涅街,他们应该会告诉他。甚至他打电话过去,他们也会说。

他瘫在扶手椅里,面前是一台没有打开的电视机。他觉得电视机浅灰色的屏幕似乎很古怪。

再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了。他的根已经被切断。

他站起来,因为他不能一直坐着。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们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他低声说:“阿内特……”

他就和女儿一样,整个身子朝床扑过去。

后来娜塔莉来叫他,他机械地朝餐厅走过去,他又看到孩子们。他们看着他,尽量掩饰内心的某种恐惧,他的行为让他们感到害怕。

他用特别大的声音说:“我们吃饭吧……”

他只记得自己吃了非常辣的小香肠,其他食物就不记得了。

“我想我们不能看电视吧?”马莱娜平静地问道。

“当然……”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不想听到音乐的声音,甚至不想听到人类的声音。

“孩子们,晚安……我要去睡了……”

“现在就睡觉吗?”

“除了睡觉,我还能做什么呢?”

娜塔莉像往常一样,把她自己的盘子带进餐厅。她做饭、准备碗筷,最后和他们一起吃。

“娜塔莉,晚安。”

“您想不想我给您准备点药茶?”

“不用。谢谢。”

“您可以服用夫人的药片。”

阿内特最近频繁失眠,布沙尔医生,他们的一位朋友,给她开了一种药效很轻的安眠药。

药瓶就放在浴室的小柜子上,塞勒兰拿了两片药,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惊讶地发现一张似乎被踩踏过的脸。他似乎没有一点力气,他似乎只不过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幽灵。

他脱了衣服,刷牙,爬到大床上,他现在有太大的空间。

“不,乔治……今天晚上不要……我很累……”

经常是这样。他现在已经赚得比较多了,她为什么还坚持做社会公益工作呢?她要是在办公室工作该多好啊!但她不愿意。她要去看望那些老人、残疾人和病人。她不仅要和他们说话,鼓舞他们的斗志,还得给他们洗澡,给他们收拾房间,还要给很多人准备饭菜。

她心情好时会解释说,她的大部分服务对象都住在六楼或七楼的简陋小屋里,没有电梯。

“我们结婚之后,你可以不要再做这个工作吗?”他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问她。

“乔治,听着……不要再对我说这个……你知道吗,如果你一定要我选择,我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她并不高大。她很瘦,但精力无穷。她的父亲死于德国集中营,母亲在大郊区的一个休养所度过最后的日子。阿内特很少去看她。她对母亲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怨恨,但塞勒兰从来不敢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们很少交谈。他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种愉快的和谐中,这对他们已经足够。有时,阿内特会突然跟他讲述某个服务对象的故事。

几乎所有人都有过幸福时刻。但现在,在他们的房间,除了想要夺走他们生命的死亡,就只有一堆垃圾。

但他们还是顽强地抓住生命的尾巴!

“如果你能看到我走进他们家里时他们的目光……”

“我明白……”

他明白,但并不是完全明白。

“你的身体变虚弱了……”

“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好像有神灵保护……”

确实是这样。她从来不生病。她不抱怨任何事情,除了失眠。

但是她死了,因为跑步穿过街道。这就是她。她总是跑。她一生都在跑。难道她知道自己最终会跑着奔向哪里吗?

他觉得听到了电话铃声,但声音很遥远,逐渐变弱,他不想起床。他睡着了,可能还做梦了。他隐约看到娜塔莉矮胖的身影,娜塔莉俯着身子看他,就像每天晚上她至少要俯身查看孩子们一次那样。

幸运的是,他醒来时不是一个人。娜塔莉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咖啡,娜塔莉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先生……”

他低声埋怨说:“九点钟了……”

“是的……”

他几点起床已经不重要了。

“您的合伙人在客厅等您。”

“谁?”

“布拉西耶先生……”

他不知道娜塔莉为什么不喜欢布拉西耶。布拉西耶和他妻子经常来这里吃晚餐,他们在这里时娜塔莉总是心情不好,这不是她的性格……

“请喝点咖啡……”

他艰难地站起来,用一只有点颤抖的手端起杯子。

“您昨天回来之前就已经喝了酒吗?”

只有她敢对他提出这种问题。连阿内特都不能这样问。

他脸红了,低声说道:“是的……我当时筋疲力尽……我走进隔壁的小酒馆……莱昂家……”

“您总共喝了多少杯?”

“三杯……”

“请您不要再这样了……您并不习惯酒精……您已经被酒精伤害到健康了,这样对您不好……”

“我当时没考虑这么多……我一时冲动……”

“您去洗个澡,穿上衣服,我去给您准备早餐……布拉西耶先生在等您……”

他像听从母亲或护士一样听从她的安排。他走进客厅,他的合伙人正在看报。他冲到塞勒兰面前,抓住他的两个肩膀。

“老兄,我表示深深的哀悼……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懂我……你知道我非常欣赏阿内特,昨天晚上在办公室,他们告诉我……”

娜塔莉打断正在真情流露的他,大声叫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你好好喝杯咖啡吧……”

“我刚刚已经喝了一杯……我第一反应是想要确定你是否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孩子们在哪儿?”

“我猜他们去上学了……”

“他们自愿去的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很正常……我等会儿就去作坊……”

布拉西耶看上去一点都不同意他这个想法。

“他们什么时候把尸体运回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了她……”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我还没有习惯……”

他机械地吃着羊角面包,桌布上闪耀着一束阳光。

“有两个解决办法。你可以要求他们把尸体送到这里来,大家可以来这里参加她的葬礼……”

“是的……我想这样办。”

“你也可以让殡仪馆把尸体一直放到举行葬礼的时候,到时候就在他们的丧葬厅举行葬礼……”

“你觉得怎么样?”

“你来决定吧……也要考虑到她哪天才能从停尸间出来,取决于葬礼日期……”

“为什么?”

“如果她得在这里,在这个房子里,待两三天,我担心孩子们承受不住……”

“是的……我明白……”

“她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她都没接受过洗礼。那时候人们常说,她当小学教师的父亲是个不合群的自由思想家,不接受任何宗教约束……”

“那你呢?”

“我不参加宗教活动……”

“所以不需要去教堂……邻居们也许会产生不好的印象?”

塞勒兰准备好面对一切。布拉西耶来回地走着,一边说着话。他这么有活力,塞勒兰对自己的淡漠感到羞愧。

“你想要我帮你一把吗?我可以去见殡仪馆的人……你有家族墓地吗?”

“你竟然认为我们塞勒兰家会有家族墓地!我的父母是农民,他们被葬在村庄里的一个墓地里,就在教堂后面……”

“没有买下或租下永久墓地吗?”

“没有。”

“阿内特买保险了吗?”

“没有。我买了,受益人是她和孩子们。我们结婚后我就投这个保险……我增加了保额,自从……”

“还有一份保险,卡车的保险……”

“根据他们的说法,司机没有过错……是她失去平衡,冲到车轮下面……”

“这个理由不成立……需要经过调查……”

在办公室也是布拉西耶处理所有的实际问题和信件。

“如果他们问你,你就跟他们说什么都不知道……”

塞勒兰耸了耸肩,喝掉第三杯咖啡。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送到哪个墓地去……巴黎以及周边所有墓地都满了……”

他再次耸了耸肩。阿内特都已经不在了,墓地很重要吗?

电话响了。他取下电话听筒。

“是……谁?是……我是乔治·塞勒兰……丈夫,是的。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他一边看着布拉西耶一边听着。

“好的……我会尽我所能,但是我得了解清楚情况……还有,是今天下午吗?谢谢您……”

他挂断电话。他被动地突然改变计划。他们似乎打算让他再去把阿内特的尸体领回来。

“谁?”

“停尸间……我现在就可以去把尸体领回来……”

“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想。”

“你想要我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吗?”

“不需要……殡仪馆……”

他想到孩子们,可能还有他自己。布拉西耶讲的话应该有道理。她已经死了。他难道还会把她放到他们的床上吗?或者安放在客厅里的一张灵床上?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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