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在预审法官蒂耶姆办公室进行的审讯应该是最后一次。可能法官还想就某些问题询问托尼,或者是让他跟安德妮再次对质,但是法官在得知罪犯近来状态的最新消息后,决定不再坚持了。

两天后,比戈教授在牢房里发现托尼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一切都很冷淡,他的内心似乎已经麻木。

他的血压降了很多,精神医生把他送到诊所观察。他在那里接受了大量的治疗措施,但是状况丝毫没有得到改善。

他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别人问他时他尽量回答,但是声音相当平淡、冷静。

弟弟的探望并没有把他从消沉沮丧中拉出来。托尼似乎很惊讶地盯着樊尚看,就好像在位于特里安特的弟弟家的咖啡店里那样,他惊讶地看到樊尚出现在诊所这么奇怪的世界里。

“托尼,你没有权利消沉下去。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女儿,我们都和你在一起。”

“有什么好消息吗?”

“玛丽安娜很适应家里的生活。我们最近才让她上学。”

他冷冰冰地问道:“大家跟她说了?”

“她的同学私下互相谈论,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天晚上她问我:”

“‘我爸爸杀了妈妈,这是真的吗?’”

“我让她放心。我跟她说这肯定不是真的。”

“‘那他是杀人犯吗?’”

“‘不是,因为他没有杀任何人。’”

“‘那为什么别人要把他的照片放在报纸上?’”

“托尼,你知道。说到底,她理解不了,也承受不了这些。”

现在是五月底还是六月初?他不再计算日子,也不再算星期。德马里过来通知他检察院控告他和安德妮谋杀了尼古拉和安德妮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们把两个案子放在一起,是为了使你们的处境更艰难。”

他的状态很稳定。狱警把他送回牢房,他毫不反抗,还表现出惊人的温顺,继续过囚犯的单调生活。

突然之间,没有探望者了,牢房变得空荡荡的,狱警数量也减少了。司法假期和短假同时开始,成千上万的人行驶在路上,冲向沙滩、山区和乡下偏僻的角落度假。

报纸报道了一条争议消息,专家的争论对整个诉讼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首先一封匿名信出现,然后警方在特里安特展开一场调查,调查确定了托尼和安德妮之间的关系,然后警方把尼古拉的尸体挖了出来,最初的分析结果已经交给普瓦捷的专家,让德尔医生。

让德尔医生在报告里断定尼古拉摄入了大量的士的宁,在托尼被监禁了十二天之后,法院对安德妮·德皮埃尔发出逮捕令。

她的律师卡帕德请求享誉世界的巴黎专家施瓦茨教授过来协助,这位教授严厉批评了让德尔医生的工作,得出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绝对的结论。

在三个月内,尼古拉被挖出来两次,这次又要被挖出来,因为里昂的科学警察实验室要求其他采样。

他们也在讨论溴化物药片,这种药片是那个圣朱斯坦的杂货店店主每次感觉要发作时服用的。给杂货店店主提供药物的是特里安特的一名药剂师,他确认药片分为两半,这些药就像盒子一样很容易被分开,可以很容易地往里面掺入任何其他东西。

这又会牵扯出一些什么线索来呢?托尼?他甚至不再去想自己会不会被认为是罪犯,也不再去想拘役期满之后,他的刑罚是什么。

十月十四日,重罪法庭的大厅挤满了人,来了很多律师,他们似乎对托尼的态度都感到很惊讶。报纸把他描绘成一个冷漠无情、厚颜无耻的家伙。

他和安德妮两人坐在同一条凳子上,他们之间有一名警察,安德妮稍微往前探出身子,对他说:“你好,托尼。”

托尼听到她的声音后,并没有转过头去,也没有浑身颤抖。

在较低处的另一条凳子上,辩护律师和他们的书记官忙碌着。除了卡帕德律师,安德妮还请了巴黎律师界一个头面人物佛利耶律师。人们贪婪地盯着他看,好像他是荧幕明星。

仲裁长有一头丝一般漂亮的灰色头发;他的一个很年轻的陪审官看上去不是很自在,另外一个在用铅笔速写。

托尼将这些图像记在心里,但并未把它们联系起来,他有点像透过火车窗户看外面飞逝的风景。他被那些陪审员吸引住了,他一个一个盯着看了很久,以至于第二次开庭时他已经对他们容貌的任何微小细节都很熟悉了。

他站着,恭敬地接受了预备审讯,他用以前应对教理讲授那样的语气勉强回答问题。这种场面他经历了那么多次,他每一次都专心回答任何问题,难道这一次还会有什么不同吗?

首先到庭的是一位老妇人,大家都叫她拉鲁苏特。大家得知她是第一个看到安德妮从小门走进旅行者旅馆的人,那天她刚好从特里安特火车站出来。

巧合的是两个小时之后她又从甘贝塔大街经过,当时,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就是安德妮,刚好从旅店里出来,然后走进咖啡店。拉鲁苏特提前等着回程火车,发现托尼也在场。

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法尔科内现在才意识到全部谣言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司法便衣警察玛尼耐心地追查谣言的根源,最后查到拉鲁苏特这里。

其他人在他眼前闪过,他认识这些人,他对其中许多人直呼其名,他和其中一些人从小学起就以你相称。他们穿得像星期天去参加弥撒一样,有时他们的回答和态度无意地制造出喜剧效果,引起人群阵阵发笑。

老安杰洛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他坐在第二排,在整个审判期间似乎一直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他陈述完后是樊尚陈述,他待在证人大厅等樊尚,弗朗索瓦和老德皮埃尔夫人也在那儿。

“您是被告的弟弟,不能在法庭前宣誓。”

大厅内很热,弥漫着人群的汗臭味。卡帕德律师的助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递一些薄荷糖给老板。卡帕德又给安德妮几粒,犹豫片刻之后又递了几粒给托尼。

在这所有的景象中,托尼脑子里只保留了一些杂乱的东西,鼻子、眼睛、微笑,张开的嘴巴露出了发黄的牙齿,女人帽子突兀的红色,还有一些不需要花力气一句一句连接起来就能弄懂的句子。

“您说,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您哥哥在您旅馆的房间里和女被告约会,那是三号房间,但是你们都叫它蓝色房间。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问,您经常在您的宾馆里隐藏偷情犯?”

可怜的樊尚此刻受到公然羞辱,其实他之前一直请求哥哥结束这段婚外情!

仲裁长在审讯托尼时说了一句话:“您如此疯狂地爱着安德妮·德皮埃尔,以至于毫不犹豫地将你们的婚外恋关系隐藏在您弟弟和弟媳的屋檐下。”

那是一家旅馆,不是吗?他勉强地笑了笑,好像事不关己。仲裁长在寻找最能给人强烈印象的、讽刺而残忍的语言来攻击他,仲裁长知道记者就潜伏在四周,报纸将争相转载他说的话。

巴黎来的著名律师似乎迫不及待,他表示需要站起来陈述一份惊人的证据。

德马里建议托尼选择此人作为自己的第二辩护人,但是托尼拒绝了。

他确信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他现在又得把已经告诉过给法官蒂耶姆的那个长长的故事讲给陪审员和公众听了。

而且这次更加庄严,有了更多的参与者和旁听者,他还用到了一些惯常用语、修饰词,但故事的实质是一样的。

他们按日期一天接着一天重新回顾两位被告的行踪,当说到信时,不仅是原告和被告,在律师中间也引起了一场很大的混乱。信里的每个词都被详细地分析了一番。佛利耶律师手上甚至还挥舞着一本利特雷字典,他举出了那几个每天都被使用的词的不同意义。

安德妮穿着黑色衣服,兴致勃勃地关注着辩论,有时会弯一下腰叫托尼作证,或是对他微笑一下。

专家的争论发生在第三天。

仲裁长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想,法律严禁贩卖毒药,只能通过处方获得剧毒药品。你们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在农用机械库房里,一个整天都打开在那儿的旧可可粉盒子里面装有五十多克士的宁,根据那些毒物学论著,这些药足以毒死二十多号人。”

“在德皮埃尔杂货店后面,我们在食物旁边发现两公斤士的宁和相等重量的砒霜。”

一位专家反驳道:“我们都为事件感到遗憾,可是法律就是法律。在药店销售毒药受到严格限制,但农业合作社、药品杂货店和乡下的一些商店,毒药销售比较自由,方便农民灭除有害动物。”

仲裁长、陪审员、律师、警察、记者、好奇之士从早到晚都在同样的位置。记者和好奇之士有办法守住自己的座位,证人在短暂出庭后还得重新找位置。

有时,那群聚集在小门旁边的律师中的一个会溜出去,去另一个分庭为另外的客户辩护。暂停审理期间,大厅内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他们把托尼带到一个阴暗的房间,房间只有三平方米,唯有的一扇窗户开着。安德妮很可能在另外一个相同的房间里。德马里给了托尼汽水。法官们应该也喝汽水了。随后一声铃响,所有人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就像在剧院或电影院那样。

老德皮埃尔夫人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白,她一进来就引起了轰动。仲裁长对她说话时语气比对其他人温柔,因为可以说她也是受害者。

“我一直不赞成我儿子的这桩婚事,我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不幸的是,他爱这个女人,我没有勇气提出反对……”

托尼为何会在这时想到一句话?

“夫人,我不得已勾起了您那些悲伤的回忆和您儿子的死。”

“如果她没有把我从我自己的房子里赶出来,我就能照顾我儿子,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您知道这个女人从来都没爱过他。她只想要我们的钱。她知道我儿子不会活到老。她有了情人之后……”

“您知道她和被告人之间的关系?”

“圣朱斯坦所有的人都知道,除了我可怜的尼古拉。”

“不过从去年八月份开始,他有点怀疑了。”

“我很希望尼古拉当场捉住他们,并把她扫地出门。但是尼古拉没有做到,反而被她的花言巧语哄骗得更糊涂了。”

“您看到儿子死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马上就怀疑他不是死于病情发作,而是他妻子为了一些事情有意为之。”

“然而您没有证据。”

“我在等着他们对他的妻子下手。”

她用手指着托尼。

“这个必定会发生。我被通知要出庭时就明白自己的预感是对的。”

“法尔科内夫人死了两天之后检察院收到一封匿名信,是您寄的吗?”

“专家并没有说那是我的笔迹。所以谁都有可能。”

“请您说一说装有果酱的包裹。是谁在店里接收的?”

“是我。在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十六日。”

“您打开了吗?”

“没有。我从商标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直接把它拿到铺子后面去了。”

这是能让托尼专心的为数不多的时刻。他不是唯一一个对德皮埃尔夫人的陈述非常感兴趣的人。托尼的律师站了起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他向前走了两步。他可能是想扰乱证人,但希望落空了。

托尼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由德皮埃尔夫人的回答来决定。

“您早上几点钟到了商店?”

“十七日早上吗?像往常一样,七点。”

“您看到包裹了吗?”

“它一直在那个地方。”

“上面还有未被解开的细绳和涂了胶水的纸带?”

“是的。”

“您在柜台前一直待到八点差十分,然后您儿媳妇过来接替您,您回去吃了点东西。对吗?”

“是的。”

“您离开时商店里有多少人?”

“四个。我为玛格丽特·舒瓦特服务过后,看到这个男人穿过街道朝我们走了过来。我从花园那边回去了。”

她在撒谎。她忍不住用眼神向托尼发出挑战。他敢肯定,那个包裹当时已经打开了,可能前一天就已经打开了。安德妮提前把毒药混在了果酱里。

如果包装没有被拆开,安德妮无法在两分钟的时间里下毒。

德皮埃尔夫人觉得,光安德妮为尼古拉的死付出代价还不够。托尼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想提醒大家……”德马里律师说道,这时大厅内发出一阵喧闹。

“你在陈述辩护词时,有充足的时间向陪审团陈述您的观点。”

托尼没有看安德妮。记者们事后说那个时候她在微笑,有份报纸还说那是贪婪的微笑。

他看到莫拉尔姐妹坐在出口左边。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莫拉尔姐妹穿着相同的裙子,戴着相同的帽子,膝盖上放着相同的包。在大厅混浊的光线里,她们的脸无比虚幻。

安德妮在预审期间——她比托尼更早接受预审——就像发表宗教信仰或政治主张一样,骄傲地宣告:“我没有毒死我丈夫,但如果他太晚死我也许会这么做。我爱托尼,现在还爱着他。”

“您打算怎么澄清自己与法尔科内夫人之死之间的关系呢?”

“那与我无关。我写信给托尼。我对他说:到你了!我满怀信心地等着。”

“等着什么?”

“等着他自由,因为我们决定一等我自由了他也将寻求自由。”

“您没有预料到他会杀死妻子?”

她高高地抬起头,用那嘶哑而美妙的声音宣告:“我们爱着对方!”

喧闹声那么大,仲裁长不得不威胁大家如果再不肃静,将把他们驱逐出去。

从第一天开始,结果就注定了。这第一天不是尼古拉死的那一天,也不是吉塞勒死的那一天。

这第一天是去年的八月二日,在闪耀着阳光的蓝色房间里,托尼赤裸地伫立在镜子前对自己洋洋自得,镜子反射出安德妮纵横四等分的影像。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

“你恨我吗?”

“不恨。”

“你妻子不会问你吗?”

“我不知道。”

“她之前问过你吗?”

吉塞勒那时还活着。他们说完这些话后不久,他在他们的新家里看到她和玛丽安娜。

“你的背很美。”

“托尼,你爱我吗?”

“我想是的。”

“你不确定吗?”

托尼爱她吗?一个警察把他们分开了,安德妮不时俯身用在蓝色房间里的那种表情看着他。

“你想要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

这些话再没有意义了。或者说,他们用一种可笑的正经在为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事情、为一个更加不存在的男人操心。

总律师满脸汗水,他说了整个下午的话,最后询问了这两个被告面临的主要刑罚。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辩护阶段,到晚上八点陪审团才开始审议。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德马里律师一边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说道。托尼比他镇定。

律师相信他是无辜的吗?这已经不重要了。律师不停地看表。九点半,恢复开庭的铃声还没有在走廊里响起。

“这是好的迹象。一般来说,审议延长表明……”

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然后每个人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天花板下的一盏灯烧坏了。

“我再次提醒大家,我不能忍受任何示威行为。”

陪审团主席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关于福尔米尔,安德妮·德皮埃尔,陪审团的答复:是。第二个问题:是。第三和第四个问题:不是。”

陪审团认为她谋杀了丈夫,但对于吉塞勒的死她是无辜的。

“关于安托万·法尔科内,陪审团的答复是……”

他们认为对于尼古拉的死他是无辜的,但是他谋杀了妻子。

然后法院院长低声对陪审员说话,一会儿俯身向这个说一下,一会向那个说一下。听审者因为不耐烦身体微微颤抖,大厅内一片寂静。

最后,陪审团主席宣布判决。陪审团的建议,判两位被告终身劳役,而非死刑。

接下来就是一阵喧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位于法庭两边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安德妮也站了起来,她缓缓地转向托尼。

托尼不能把头转向她,尽管安德妮的脸庞是那么吸引他。在他们两个肉体结合得最紧密时,他都没觉得她是如此漂亮、容光焕发。她那柔软的嘴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他微笑,向他诉说他们的爱情胜利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目光将他深深地吸引住。

“托尼,你看”,她对托尼叫道,“他们没有把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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