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英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床头柜上的闹钟“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按了一下钟上的灯,上面显示着四点半。他想,怎么才四点半?可他又想,到底是凌晨四点半,还是下午四点半呢?窗帘紧紧地拉着,看不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可那又有什么要紧?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对邱英杰来说,一切都不重要,还是接着睡觉吧。

可是躺了一会儿,眼泪不停地流,把枕巾都快打湿了,怎么也睡不着。邱英杰不得不打开台灯,房间里一下子充盈了温暖的灯光。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白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有一板舒乐安定,是前两天特意去医院开的,也只剩几粒了。他用剩下的白酒,送下两颗安定。想想,又补了两颗。四颗安定,能不能让他睡上两天?他并没打算自杀,只是想尽可能将这几天熬过去。也许熬过去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不是都说,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吗?邱英杰什么也不剩,只剩下时间了。他必须要靠时间去抹平失去于若华的伤痛,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的。当邱英杰知道那个消息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于若华死了,带着她肚子里不久便要诞生的孩子死了。她在冰冷的湖里泡了好几天,邱英杰看到她时,几乎认不出她的脸,甚至也认不出她身上的衣服,因为邱英杰时常是粗心大意的,经常弄不清于若华穿什么、用什么……可邱英杰知道,那就是于若华。因为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一般溺亡的人不一样。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两条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保护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可以令那个将出生的孩子别和她一样,被这冰冷刺骨的湖水淹没。

然而,于若华的努力显然失败了。她永远地走了,也永远地带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走了邱英杰的爱、心跳、希望和生命的寄托。她走得那么残忍,什么都没给邱英杰留下,只在邱英杰身体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邱英杰明白,即使对现在的他来说,死,才是真正的解脱,可他还是必须得活着。父亲、栋栋、毛毛……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月亮,如今,只剩下邱英杰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心底所有那些痛、恐惧和绝望,就像曾经淹没于若华的湖水一样,充满了邱英杰的世界。

为了活下去,邱英杰不得不设法麻醉自己的神经,希望靠这种强制的睡眠熬过最艰难的时候。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又一次沉沉睡去,连噩梦都没有一个,而这正是他期盼的效果。

再次醒来,房间里仍是一片黑暗,这个夜漫长得似乎永远到不了头。邱英杰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他发现自己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这让邱英杰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睡觉前他已经拔掉了家中的电话,也关掉了自己的手机,为什么还会听到电话铃声?

邱英杰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下床,腿软得像面条,险些跌倒。他撑着床沿,四下寻找铃声的来源。铃声响得太久,断掉了。邱英杰失去了寻找的方向,又以为刚才还是一个梦。正准备放弃,可铃声很快又再次响起,这一次邱英杰听出来了,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跟着那声音去找,终于在沙发的缝隙里,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于若华的手机。手机陷在沙发的缝隙里,铃声艰难地从那里传出。邱英杰的头“嗡”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才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于若华的手机,心怦怦狂跳。可是就在要接通电话时,铃声却戛然而止,忽然消失了。

“喂?喂?喂?若华!我知道是你,若华……”

邱英杰哆嗦着,捧着手机一连串地嚷,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再看看手机,这才意识到,手机已经没电了。邱英杰急忙找出充电器,接通手机电源,开机,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提示,除了几条未读短信,别的都是未接来电,除了最后一条之外,基本都是邱英杰派出所和他父亲家号码。

邱英杰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于若华走前,手机落在沙发缝里了。她失踪的几天里,邱英杰一直在单位疯狂地通过各种渠道找她,栋栋和毛毛都暂时由父亲照料。当他们拨打于若华手机时,手机其实就在邱英杰家的沙发缝里,那些未接电话就是这样来的。而刚才那个打断邱英杰睡眠的来电,则耗尽了手机最后的电量。

邱英杰看看那个号码,有点儿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电话回拨过去。很快,电话接通了。

“喂,请问哪位打的手机?”邱英杰问。

“你是哪位?”对方却这样反问。是一个女人,声音很陌生。

邱英杰想,看来对方刚才是打错了电话。他一阵失望,懒得再啰嗦,正要挂掉电话,那边却又抢着发问了。

“请问你是不是邱英杰?”

邱英杰一愣。这并不是他的手机。他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这是于若华的手机。

邱英杰马上说:“我是邱英杰。你是谁?”

“我是陈莉的同事。实在对不起,我知道你爱人是陈莉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可陈莉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陈莉手机里有你们的号码,我们打过你手机,也打过你家的手机,可……”

邱英杰被对方的话弄糊涂了,强打精神,截住对方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你说陈莉出了这样的事情……陈莉出什么事了?”

“陈莉自杀了!”

邱英杰的脑袋又是“嗡”的一下,手机差点儿拿不住。

“你……你说什么?陈莉?陈莉……”

“陈莉自杀了!”对方像是没折磨够邱英杰似地,又一次重复。“你爱人刚出事儿,本来我们不想打扰你的,可陈莉在本地没什么亲戚,听说有一位母亲,我们也不知道在哪儿,只有你们……”

邱英杰只觉得自己昏头昏脑,不得不再次打断对方:“陈莉也……不在了?”

直到此时,对方总算说出一句人话。

“没有,没有……她是自杀了,不过发现及时,被我们救过来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她现在情绪特别低落,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怕她要是再有个想不开……那就糟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虽说……”

“她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那太感谢你了!本来应该住院的,可她死活不肯,非闹着回家不可,只好送她回去了。我们想派人看着她也不让,所以我们更担心……”

邱英杰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挂断电话,明知自己现在肯定像个野人,却也顾不上,穿上外套离开家,匆匆往陈莉家赶。知道自己整个精神状况太差,他没敢开车,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陈莉家。

陈莉所谓的家,其实只是一套租来的单室套,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离邱英杰家不算远,出租车只跑了一个起步价就到了。邱英杰到过陈莉家几次,一般都是和于若华一起,偶尔也自己来送过东西。可这次再来,邱英杰发现自己竟然忘了陈莉家在哪儿。他不得不又给刚才打电话来的陈莉同事打了个电话,这才弄清楚准确位置。

沿着陈旧破败的楼梯上楼时,邱英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停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他邱英杰的命运?为什么凡是他邱英杰关心的、也关心他邱英杰的人,都要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不幸?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和他有关?还是因为他邱英杰是一颗灾难之星,只要沾了他的边,就逃脱不了本应由他承担的噩运吗?

邱英杰站在陈莉家门口,好久不敢敲门,犹豫着是否应该趁自己还没给陈莉带来真正的灾难前,离开她。

直到他隔着房门,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哭声,这才下决心敲了门。

哭声停了。没人开门。邱英杰只得再敲。好一会儿,并没听到脚步声,但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陈莉站在门里,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披头散发,满面浮肿,与往日的模样判若两人。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雪白得刺眼。

邱英杰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眼泪就下来了。

陈莉手里拎着一瓶红酒,看着邱英杰,什么也没说,仰头灌了好大一口,痴痴呆呆地转身走回客厅,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举起那瓶酒又开始“咕咚咕咚”地往下灌,邱英杰冲过去,把酒瓶夺了下来。

“给我。”陈莉木然地说。

“别喝了。”

“给我!”陈莉提高了声音。

“不行。”

陈莉忽然扑上来抢那瓶酒,邱英杰没防备,被她抢过去了,陈莉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呛得拼命咳嗽,喝下的酒全吐出来了,一地的红,像是血。

陈莉哭了,声音像岔了缝,又干又哑。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她,看见若华……她一会儿跟我说话,一会儿对我笑,我还听见她一边敲门一边叫我,可我过去打开门,什么也没有……”

邱英杰默默听着陈莉说,喉咙哽住了,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气。

“我真后悔,她走的那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去见同学……可后来她又在电话里哭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实在挨不下去了……我问她在哪儿,说我去找她,可她又不哭了,还说是跟我开玩笑,其实她挺好的,正安安心心等着宝宝出生呢……我真是太傻了,平时我那么了解她,那天怎么就信了她的话?我明明知道她心里有多痛苦,明明知道她有多想她的月亮,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于若华的死,因为找不到任何外力的痕迹,基本被警方认定为自杀。自从邱英杰听到这样的结论,他就没再对谁提过于若华的名字。他害怕只要一说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控制不住地骂她,骂她太糊涂,太决绝,太无情,太残忍……太令他心碎了。

可是现在陈莉却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而陈莉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仿佛都是从邱英杰心里迸发出来的。

“……若华,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是不是故意要折磨我们?是不是知道我们还不够疼、不够难、不够绝望,知道你对我们那么重要,知道我们根本就忘不了你,你才这么做的?于若华,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陈莉靠在邱英杰肩上,放声大哭。

是啊,于若华,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邱英杰心里和着陈莉的话,无声地说——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丢下我们大家、丢下所有你爱着并且也爱着你的每一个人,永远地走了……不会再回头,真的,再也不会回头。

邱英杰茫然地看看靠在他肩头痛哭的陈莉,感觉到阵阵颤抖。他不知道那颤抖是来自于陈莉还是他自己,但他觉得那颤抖更像是来自于他的心——那颗僵冷、脆弱、绝望的心。在那一刻,邱英杰被一种漫无边际的无助感笼罩了。为了驱散这种感觉,他拎起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喝下去,然后他张开手臂,把靠在他肩膀上哭得满脸是泪的陈莉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泣不成声的陈莉显然感受到了他的力量,把整个身子都埋进他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陈莉,别哭了……”邱英杰轻声说,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雨点一样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脸,打湿了陈莉的头发。

陈莉哭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受,邱英杰,我知道你有多爱她……对不起,我本来可以帮你留住她的……”

“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灾难都怪我……我就是一颗灾星,凡是靠近我的人,都会碰到不幸,这全是我害的……”邱英杰泪流满面,脆弱地、喃喃地说,“陈莉,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吧,我怕了,真的怕了……月亮,我妈,若华……其实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邱英杰试图推开陈莉,陈莉却把脸更深地埋在邱英杰胸前。她听着他的心跳,啜泣着,轻声但是坚决地说:“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一直那么孤独,能温暖我的只有你和若华,现在若华也走了,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邱英杰,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请你……别扔下我……”

邱英杰苦涩地笑笑。陈莉说,这世界上,她只有邱英杰了。其实对邱英杰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邱英杰剩下的还有谁呢?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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