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洗过脸,邱英杰对着镜子刮胡子,于若华则在洗脸池边刷牙。刮胡刀很钝,一不小心就把邱英杰的脸划破了,鲜红的血从皮肤里渗出,混在雪白的泡沫里,格外刺眼。

于若华看见了,急忙找来卫生棉给邱英杰止血。刀口不浅,血一直往外渗。于若华忍不住抱怨:“当心点儿呀。”

邱英杰闷声回了一句:“刀片太钝了。”

“你慢慢刮,别着急。”于若华和邱英杰开玩笑,“又不是杀猪,下手那么狠。”

邱英杰忽然发火了:“谁急了?你来试试这刀片,早他妈该换了!”

于若华一愣,邱英杰立刻醒悟了,忙对于若华解释:“我是气这刀片,没你的事儿。你说现在这些生产商,怎么就知道赚钱?什么东西都弄成一次性的,恨不得你天天买他的东西!耐用点儿的又死贵……全他妈的黑心肠!”

于若华不吭声。邱英杰从镜子里看她一眼。

“生气啦?”邱英杰打起精神弥补自己的过错,故作轻松地逗于若华,“别跟我计较。我是粗人,没文化,脾气大,臭要面子,还不懂怜香惜玉……后悔嫁我了吧?”

于若华瞪邱英杰一眼,没办法跟他生气,只好叹口气说:“买个新的吧。”

邱英杰却直摇头:“不用。这个还能将就用,那么浪费干嘛?”

于若华还想劝,邱英杰却把话岔开了。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于若华把一个煎鸡蛋放到邱英杰面前,她自己闷头吃稀饭馒头,用一点儿咸菜下饭。邱英杰起先没注意,刚咬了一口煎蛋,忽然发现于若华的面前没有鸡蛋。

于若华急忙解释:“我吃过了。刚才吃了个煮的。”

邱英杰把自己的煎蛋往于若华面前一推,淡淡地说:“你这人根本不会撒谎。我一查鸡蛋壳不就知道了。”

于若华被揭穿了,但还是把那个煎蛋推回到邱英杰面前。

“我妈说过一个笑话。以前她去买鸡蛋,有个大妈劝我妈买她的鸡蛋,跟我妈说:我这鸡蛋好,胆固醇高着呢!”于若华笑着说,“我怕胆固醇,你就帮我吃了吧。”

邱英杰想了想,用筷子把煎蛋分成两份,不由分说夹了一半到于若华碗里,用命令的语气说:“一人一半,吃!”

于若华看出邱英杰态度坚决,只得服从邱英杰的命令,开始吃那半个煎蛋。可是吃着吃着,眼圈就红了。邱英杰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咱们真到这份上了?你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了?”

“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要省大家一起省!你这样,我吃了比没吃还难受!”

于若华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之所以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处境,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月亮。“赎金事件”使他们损失了十五万元,除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外,还有陈莉那笔钱,就算再苦再难,他们也得还上。邱英杰的母亲突然住院、去世,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往后,两个人开始到外地去寻找月亮,源源不断的支出越来越多,直到邱英杰连换一个新的刮胡刀都舍不得时,于若华只能放弃自己的那一个煎蛋了。

于若华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动画片,叫《三千里寻母记》,讲一个孩子如何漂洋过海、艰难跋涉地满世界寻找母亲。故事的细节她都忘了,却记得主题歌里那些歌词。

“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可以日日见到他面,如何大风雪也不怕……”

于若华想,和动画片里那个可怜的孩子比,她受的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利用两人有限的工资尽可能查找更多的省、市、县城、乡村,他们必须尽可能地节约,把每一分钱都变成地图上那些红色的符号。

那张地图,是邱英杰用来做记录的。地图上以他们所在的城市为中心,向外辐射出许多个红色标志。他们走过的地方,都用红笔标出来了。去的地方越多,越怕出现遗漏。而他们总是担心,也许儿子恰好就在那个被他们遗漏的方向。

有一个晚上,两人正在吃饭,于若华忽然放下碗筷,跑到存放票据的柜子里,把上次外出的各种票据翻出来看,一边看,嘴里一边嘀咕什么,邱英杰有些纳闷。

“怎么了?”

“忽然糊涂了,上次咱们到底走了几个县?”

邱英杰想了想,说:“六个县吧。我记得是两个市,六个县,问了九十七户人家。”

“六个县?”于若华不踏实地说,“我怎么记得是五个县……我再对对车票,车票应该能对上的。”

两个人饭也吃不下了,就在那儿开始查看车票,最后终于查清楚了。

“还真是六个县!唉,这个小县城实在太小了,破破烂烂跟个镇子似的。当时咱们去县公安局,还以为走错了呢!”于若华回忆着。

邱英杰也想起来了:“是啊,那地方穷。”

于若华幽幽地说:“当时我还想,月亮不会真的在这种地方吧?要真是那样,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

邱英杰心里一酸,低头看着那地图,不知说什么好。

“英杰,你说月亮现在到底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于若华自言自语,似乎并不需要邱英杰回答,“是在什么人家住着,还是在外面流浪?就算真被人绑架了,或是拐卖了,他那么可爱,也没人舍得伤害他吧?”

邱英杰默默地看着于若华,于若华的眼睛亮亮的,并没流泪,眼神里反而饱含着一种神往。这副样子,令邱英杰心里更有一种刀割般的锐痛。他想安慰于若华,一时却想不出恰当的方式,这时候父亲忽然来了。

邱英杰有好一阵子没见到父亲了。自从母亲去世,父亲拒绝再见他。即使他硬着头皮去父亲家,父亲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实在有事要说,也是通过于若华中转。邱英杰立刻有些紧张,担心父亲又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来的。

好在并不是又出了状况。父亲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把包丢了,包里没多少钱,但有两张月亮的照片,是父亲最喜欢的,所以他特地过来,想从这里再挑两张照片带走。邱英杰松了口气,急忙翻出月亮的相簿任凭父亲挑,父亲挑了两张后,又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多挑几张,邱英杰差点儿没哭出来,硬是把眼泪咽回去了。

“爸,您想要多少要多少。全拿去也行,我们还可以再洗。”

邱英杰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父亲的脸。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行为,去洗刷自己带给父亲的痛苦和打击。他完全理解父亲对他的恨,甚至觉得,那恨就是再加十倍也不为过。这是他应得的。

于若华看出父子俩微妙的气氛,忙打岔问父亲是否吃过饭了,父亲说吃过了,随意地扫了一眼餐桌,看到桌上只有两碗清汤面时,愣住了。

“你们就吃这个?”

于若华急忙掩饰:“这两天我们肠胃都不好,特意吃清淡点儿,空一空。”

父亲没说话。他走到墙上那张标了无数红色标志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于若华刚才翻出来查看的厚厚的票据,脸上的皱纹都抖动起来。他几次想张口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儿子家。不过第二天,邱英杰又见到了父亲,这次父亲特意来到邱英杰的单位来找他。

父亲把邱英杰叫到派出所的院子里,从怀里掏出什么塞到邱英杰手里。邱英杰一看,是张存折,他本能地往外推,被父亲的手牢牢按住了。

“你妈走了。”父亲简单有力地说,“这是她留给你们的。”

邱英杰还想推,父亲变得严厉起来。

“你要是还想叫我爸,就给我拿着!”

邱英杰没办法了。父亲的手还按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又干又瘦,上面布满了老年斑。邱英杰胸口堵得厉害,不敢看父亲。而父亲其实也没看他,眼睛望着院子里的天空。天空是湛蓝的。

“那次……把你打疼了吧?”父亲忽然说。

邱英杰使劲摇头。

“我不该打你。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不比我好受,我就是……”

“爸,我懂!我全懂!”邱英杰忍着眼泪说,“我从来没怪过您。”

父亲望着天空,深深地吸气,然后转过脸看着邱英杰,说:“月亮,还是得用心找!”

邱英杰使劲点头。

“可有一条,”父亲严肃地看着邱英杰,“找着月亮的时候,你俩都得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还有若华,谁也不许给我病着、饿着……听见没有?”邱英杰想插话,父亲不容他插,抢着把话说完,“我知道为了赎月亮,你们借了人家钱。这些钱,该还帐的还帐,剩下的,给你们增加营养……特别是别委屈了人家若华!”

说完父亲松开邱英杰的手,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

“那个录音机的事儿,还没查出来?”

邱英杰羞愧难当,却只能如实回答:“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父亲背对着邱英杰,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把它收收好。别让若华听见,那刺激……她受不了!”

父亲走了。回到办公室后,邱英杰情不自禁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把那段录音又听了几遍。每次按下播放键后,儿子的声音就会清晰地进入他的大脑,撞击着他的心脏。

“爸爸,你在哪儿?妈妈,我要妈妈……”

月亮一遍遍地哭叫,一次次重复地告诉邱英杰,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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