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这棵树下站了多久……

纪子回过神来,发现手心已浸出了一层汗,但这不是因为天气热——从树下穿过的峡谷风甚至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也不是因为一直登山而累出的汗,如果是的话,那早就该干了。

这是条狭窄的山路,两旁灌木稀疏。山上满是赤松、杜松、日本七叶树等树木,弯曲的树干布满枝枝节节,默默托着厚厚的积雪。这些植物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纪子眼前的这棵树,它挺拔的身姿让人过目难忘。

纪子记得这棵树,记得这棵需要两个人张开手臂才能围起来的粗壮柏树,还有它最醒目的特征——没有树梢,大概什么时候被风雪吹断了吧。纪子还记得,树干顶端长着一颗“树瘤子”,失落的树干下面生出了许多粗壮而又弯曲的枝丫。而现在,这棵柏树的树干上裹着一层稻草,树枝也被修剪过,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树叶,煞是凄凉。

这棵树固然失去了昔日层层叠叠的浓绿身影,枝干却兀自粗壮异常,所以纪子是不会认错的。

只不过,这棵树所在的地方与纪子记忆中完全不同。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使得纪子在树下站立良久,忘记了时间。她感到有一丝恐惧侵入心里,在她心中激起涟漪。记忆与现实的差异,总是无法解释清楚。

在纪子的记忆中,附近的风景应该是这样的。

山路蜿蜒,从山脊开始突然变成陡峭的下坡路,并通向山谷。在险峻的山峦斜面,就耸立着这棵柏树,背后是青褐色的岩石表面。秋高气爽,从树叶间透过来的阳光,化作无数珍珠,散落在山路上。树旁杂乱丛生的琼花,一直开放在纪子的脑海里。

这棵柏树好像马上就要倒在路中央似的。根部的泥土很松散,堵住了山路的一半。拱出地面的白色树根刺得人眼睛发痛。纪子忽然想起,在一个月前,这里曾遭台风肆虐。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眼看着就要倒下的树,以及被堵住的道路,都无人料理。看到这棵树,更让人觉得这片土地的荒凉。

如今,这棵树立在与那天完全不同的景色中——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纪子那天看到的树?

纪子发现,在稻草包裹的树干上,有一张白色标签,上面写着B131。她想起那天见到的树上也有数字标签,但是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是多少号了。不过,这张标签还是让她想起了某些文字。

她走近一些,用手指拨开眼前的稻草,看到刻在树干上的两个字——“P”和“N”。这两个字虽小,但刻得分明。

没错,果然就是那棵树。那么,那棵树在这里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如果不是树自己会走,那就是被谁移栽到这里来了。但是,为什么不就近移栽,而是选择离原地这么远的地方呢?

纪子重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景色。

这里变化挺大。才不到两个月,这片土地的景色就不一样了。最突出的变化固然是移栽过来的这棵树,但除此尚有别的变化——坍塌的道路边缘被修整了,连杂草都少了许多,齐胸高的牛筋草、狗尾巴草也变稀疏了。总体看来,这里通风良好,绝对是被人整理过了。

这些变化好像出现得很快。可以预感到,在最近几天,这里就会焕然一新。可是尽管如此,这里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这让纪子感觉不对劲。伴随着不断扩大的恐惧感,纪子感到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朝她伸来,不断进行着复杂的工作,有意将她对这片土地的思念和回忆一点一点地都改写成梦境。

纪子从树的旁边走开,擦掉了掌心的汗,换了一只手拿藏青色的训练包。莫名的不安让她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她对自己说:“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呢……”

当蜿蜒的山路出现在纪子眼前时,她再次站住了。让她停住脚步的,是路边的“守路神”。

这座守路神雕刻在石头前部,是一对相互拥抱的男女,肉嘟嘟的,样子很可爱,都闭着狭长的“丹凤眼”。

这座雕像虽然雕工甚拙,却给人一种古朴典雅之感。大概雕刻守护神的那个人,也在期盼着自己的幸福吧。或者他正处在幸福之中,是怀着感激之情在雕刻呢!

对了,记起来了!那个时候,纪子也是这么想的。这座守路神看起来确实十分眼熟。只不过,和那棵柏树一样,它的位置也与先前不同了。而且,不仅仅是被移动位置那么简单,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青苔都没有了,甚至还有人为它新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小亭子……

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正在发生。并且,这些事无法预料。

前面是岔路。纪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上行的山路。因为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选择的。然而当她不经意地望向另一条路时,她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着的背影——齐肩的头发纠结着,在常人动一下就会冒汗的天气里,那人却顶着正午的烈阳,穿一身下摆磨破的长外套,从袖口露出的手指,满是污垢,黑得发亮。如果此时他回过头来,纪子相信,那一定会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只有一双眼睛还能放光。

那男人左手拿着一个跟他的长外套一样脏的黑袋子,沿路拖拽,右手握着个白色物品。纪子看到他把那白东西放进口中,缓缓走着,脑后的头发微微抖动。

他在吃着什么……

纪子想起了守路神面前散落的饭粒儿。

原来,那个男人是在吃贡品。

“帕宗还是老样子。”纪子感慨道。

很奇怪,纪子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只怕是名叫“帕宗”的那个男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出现在纪子面前的缘故吧。纪子想叫住他,却喊不出声。帕宗一直都对纪子冷冰冰的。他没有发现纪子,就那样拖着黑袋子消失在了另一条路上的林间。

“不会连狮子吼峡也变了吧……不,怎么可能呢?”纪子自言自语道。她还记得这里的好多地名:千字村、场代川、耳成神社、一钱岩、重吉岩、御来川、粕山、五合山、叔父岳……

而告诉她这些地名的人,就是——

纪子第一次见到那棵柏树时,树干上刻着的两个字还很新,而且刻痕很深,不像一时兴起刻上去的。从刻的位置来看,刻字的人应该和她差不多高。纪子的身材不算小巧,却总是希望能再长高点。

让纪子感觉这里荒凉的,不只是这棵快要倒下的柏树,还有在通往这里的路上,明显被冬季积雪压垮的那些树木。这些都不是人为造成的。坍塌的道路边缘无人问津,任杂草疯长的庄稼地数不胜数。这种现象的发生,与其说是当地缺少年轻劳动力,更像是当地人不爱这片土地了。如果还有别的原因,那这个原因就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了——到现在为止,她尚未看到村里的任何一人。

纪子抱紧身体,从柏树下走过,她的脚陷在了沙土里。换个角度来看,有这样荒凉的风景,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在纪子生活的地方,人工的痕迹过于明显,到处都充斥着方方正正的高楼大厦、透明的玻璃、钢铁办公桌、上下班的打卡机、时刻表、打字的键盘音、塑料花、强颜欢笑、老套寒暄……越是列举就越觉得人的神经都被这些人工制造扎得刺痛,发出哀鸣。在这些的背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紧紧抱着纪子,让她动弹不得。他叫田浦高志,是一个每天经受拥挤的通勤电车和快餐磨练的男人。田浦强行侮辱了纪子的身体,搅乱了纪子的心。纪子无法再继续平静的生活,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浑浑噩噩如幻觉般的日子让人只疑是梦。

纪子渴望立刻换个环境。她想到被雨水浸润的土地,感受穿过树叶的风,她想见那柱子都被磨损了的茅草屋;她向往地图上没有的蜿蜒小路、不按时刻表奔跑的火车和不需要预约的小旅馆。于是,纪子拿着一张旧地图,随便乘上一辆火车,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观光名胜之地,纪子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当她决定换乘盛冈至田泽湖这条线路的火车时,也并不是要去看有名的田泽湖。她只是喜欢夏濑古色古香的车站。她在这里下车,住进了玉助温泉旅馆。从夏濑车站到玉助温泉,坐山里的汽车需要三个小时。那家温泉坐落在很有秘境氛围的村落之中,客人全都是附近的村民。纪子就像当地的女孩子们一样,在露天的岩石温泉里泡澡,听着当地人用方言聊天。这种氛围,让人们丝毫不介意在异性面前赤身裸体。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男女混浴是当地的风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纪子在玉助温泉浑浑噩噩住了三四天了。她偶然从旧地图上得知,比温泉更幽深的地方好像有条小河。虽然地图上只印着“狮子吼峡”而没提到河流的名字,但这条无名小河足以引起纪子的兴趣。次日一早,纪子便带上旅馆的便当走了,没将去处告诉任何人。她隐约感知会成功觅得那条小河。

只要脑海里没有先入为主的画面和无比强烈的期待感,到时就算只看到普通的山间小溪,她都会从溪边的小草和小石子获得新鲜感。

一路都是没意思的山间小道,但是纪子很享受双脚踏在这片温柔土地上的感觉。走了两小时后,山路变蜿蜒了。纪子走到山巅,看到一尊守路神石像,是相互拥抱着的一对金童玉女。那天真可爱的样子,让人见了既羡慕又觉得无比亲切。可能很久都没人来拜过它了,岩石上长满了青苔。看到这幅情景,纪子在守路神面前放下一块巧克力。

山路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见到那棵快要倒下的柏树时,纪子脑海中不过只是一个很浅的印象:以前好像有谁教她认过柏树。即使看到了树干上的两个字,她也只是觉得脑海中一片模糊。

她弯下腰,从树旁走过。这时,她注意到边上的一片琼花。

虽然在学生时代的课堂上有学过这种花,但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它美是美,却没有果实,只能做装饰。纪子被这种只求绽放的花朵深深吸引,被它奇异的鲜艳折服,睁大眼睛看了好久。

后来,从树缝里,纪子看到了那条闪闪发光的涓涓细流。她出奇兴奋——终于走到这里了。后面几乎没有路了,纪子踏着一块块石头,下了山谷。在一块石版画一样的大石头处转了个弯,小河便立刻映入眼帘。

纪子站在河边的碎石上,放眼望去。这条河有十四五米宽,水流不是很急。河水清澈见底,她掬起一捧水,只见那水如冰一般晶莹、透明,包裹着纪子的手指。

这里确实和地图上一样,是一处不大的峡谷。最引人注目的,是距离纪子所处位置五十米之外、屹立在河水下游的巨大岩石。褐色的石头上带着些许青色,表面如镜面一般,几何形的结构,高度大概有上百米,就那么耸立在河边。河水冲到岩石上,仿佛齐刷刷地向右急转弯。

对岸的岩石地要稍微开阔一些,到处都散落着茶色的碎石头。石头上有新凿开的痕迹,让人感觉这里不久前刚被废弃。

眼前的河流中,有一块像烟灰缸一样的四边形大岩石。踏着河床上铺的碎岩石,能很容易地走过去。纪子很想体验双脚浸在河水里的感觉,便脱了鞋袜,将牛仔裤的裤脚高高挽起,下了水。虽有一两次失去平衡,尚幸没弄湿衣服。河水的凉爽很快就透过腿脚传至全身。她来到了河中的那块岩石上。

这小小的冒险经历让纪子十分满足。她将鞋袜和背包扔下,舒展了一下身体。或许是一直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之下吧,岩石的表面很温暖。

坐在河水中间,纪子发现这条河上方的天空犹如V字型一般狭窄,两侧的山峦烟雾缭绕,灰蒙蒙的。与峡谷中这条细腻的小河相比,远处的山峦似乎有一种野性的豪放情怀。

纪子静静听了一会儿水声,忽觉得似有一阵鼓声从下游那块耸立着的大石头后面乘风而来。但当她集中精力听的时候,鼓声却消失了。纪子学过,集中视线观察星星时,反倒比较不容易看到暗淡的小星星,所以应该分散视线观察。大概听觉也是一样吧。纪子转过身,将目光移到上游。山间是一片黑色的云。不知不觉天阴了下来,不过并看不出有下雨的征兆。这时候,纪子看到了远处的一座山上,有一条白色丝带一样的瀑布。她很奇怪,自己先前竟一直没发现这条瀑布。就当它是突然出现的吧。这样想想更有趣。

鼓声又出现了。这次,纪子听得真真切切。她慌忙望向下游的大石头,鼓声又消失在潺潺流水中。

纪子只好无奈地笑笑。当她把目光收回时,发现身边的河底有个发光的小东西。

可能是很稀罕的石头吧。

纪子伸手将它拾起,原来是个甜甜圈一样的大垫圈,铁质的,闪着银光,模样很新。仔细一看,河底还散落着许多这样的垫圈。

纪子突然联想到了眼镜,又从眼镜联想到了田浦高志的脸。垫圈只是人工制造的机器零件,并不能扰乱纪子的心,但想起田浦,却让她受不了。那个男人还强占着她心里的某个位置。只要一想起他,纪子就十分窝

火。

那件事发生在田浦调职的前一夜。纪子去参加了他的饯别会,喝得有些醉。大家都是同事,所以她对田浦并没有什么防备心理。

“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能不能到我家里来拿一下?”

即使田浦这么说,纪子也没产生什么疑心,随他一起到了他家。他家很旧,光线也很暗。

“妈,有客人来了。”

田浦朝着昏暗的里屋喊了一下。事后,纪子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拙劣的表演。可当时的纪子就像傻瓜一样,什么都没察觉到。

田浦开了灯,让纪子进屋。一进到屋里,田浦就变成了一只野兽。他粗暴的行为让纪子一时间无法理解田浦究竟要做什么。当然,纪子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田浦用力地吮吸着纪子的嘴唇。胡子扎在脸上,弄得纪子很不舒服。

“我真的好喜欢你,可一直都说不出口……”

田浦哀求着,说着些蠢话,仿佛遭到蔑视和拒绝之后就会一无所有,只剩下生命。顾不得样子有多不堪,他野蛮地剥掉了纪子的衣服,揉着她的乳房,好像要拧断一样用力。

烟酒的味道让纪子好几次想要呕吐。她朝着田浦的脸打去,可那男人如野兽一般,丝毫没有退却。摘下眼镜的那张脸,眼神模糊,更显丑陋。

他脸部扭曲,强行闯进了纪子的身体。纪子很快就失去了力气。这是纪子的第一次,只觉得强烈的疼痛和不快,让她痛苦得想哭。

“怎么会这样?”

浑身都是腐烂稻草一样的臭味,还有那男人的汗渍。

“第一次都是这样的。”

田浦的这句话激怒了纪子。

第二天,纪子到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直到觉得田浦留下的味道消失之后,她才回到公司。虽然田浦频繁地打电话过来,但纪子没给他回过一通。信件也寄来了几封,纪子看都不看就烧掉了。

为什么会从普普通通的垫圈想到田浦呢?纪子从石头上站起身来,用力将垫圈扔了出去。垫圈消失在河水白色的浪花中。

这时,纪子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势已发生了变化。水量增加,流速变快,水面上到处都涌着白色的浪花。河水的颜色也变深了,看起来又黄又混浊。于是她赶紧收拾收拾东西,站了起来。这块四边形的石头快被淹没了。

峡谷间起雾了,雾气以不可思议的气势,弥漫了整个峡谷,覆盖了两岸的山影。真是变幻莫测的气候。

纪子看看周围,决定沿着过来的石头回到岸上。只要稍微湿一下衣服,就能过去了吧;万一脚下突然一滑,那便施展自信的游泳功夫。虽说以前没渡过水势如此之急的河,但仅仅十米距离,近得触手可及,总不会被水冲走才是。

纪子本以为很快就能到岸。可惜她太天真了。河水突然大涨,她的双脚一瞬间就离开了河床上的岩石,身体浮了起来。

“要被河水吞没了……”

当纪子反应过来时,已太迟了。她仿佛被困在冰里一样寒冷,全身都冻麻痹了,手脚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她自知正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下游。强大的水压让她的口中、鼻中灌进了不少水。不能这样任由水冲下去!纪子不停挥动手脚,但身体还是在往下沉。也许是被冲到深潭里了,她伸展双腿却接触不到河床,反而觉得正不住地被往下拽去。不经意间,她想起了挡在河水下游的那块巨石。

“如果我被水流冲到那块石头上面……”

纪子立刻感到死亡的影子正笼罩身边。奇怪的是,她不害怕。

这时,纪子感到手腕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不管是什么吧,她抓住了它。同时,她也听到好像有人在朝这边喊话。

缠住自己手腕的,是一条绳子。这时,纪子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得救。

手腕处传来牵扯的疼痛感。那是因为水流正在将她的身体从绳子的缠绕中拉出来。而绳子正朝着与水流相反的方向拉动。在不知道喝了多少水之后,纪子终于能把头露出水面了,却觉得呼吸困难。被绳子缠着,她心中焦急,手指也动不了。但她确实被一点一点地拉上了岸。

双脚终于碰到河床的时候,纪子都虚脱得站不起来了,任由河水冲刷着双脚,双手支撑着身体,弓着背。

她看到用绳子救自己的人了,他一副十分值得信赖的样子。自己也要努力往岸上爬啊!纪子这样想着,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差不多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纪子来到救命恩人的身边,倒在了他怀里。

“还好发现得及时。”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嗓音略带沙哑、浑厚有力。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

眼前是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给纪子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几乎让她忘记刚才自己还在死亡边缘徘徊。她还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红红的嘴唇、健康的肤色,整个人都散发出温柔的气息。纪子能放下心来,扑到他怀里,也是因为难以抗拒他的那种温柔吧。闻到男人身上的皮夹克有一种异味,纪子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对不起。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道了歉,慌忙从男人怀中抽出身来。

“没关系。我要是遇到这种事,也会这么慌乱的。”

对方看着纪子狼狈的样子笑了。那笑容似乎带有一丝神秘色彩。

他松开了手。纪子却还牢牢地握着绳子。当他注意到纪子是被绳子缠住无法松开时,便帮纪子将手指上的绳子一根根地解开,然后静静地揉着纪子僵硬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

“你看。”

他握着纪子的手,目光朝向旁边的小河,对纪子说。

河流的样子变幻得让人无法相信。不久前还是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现在却变为茶色浊流。水面涌起无数浪花,像极了野兽白色的獠牙,伴随着震耳的轰隆声,激起阵阵水花。被水冲倒的树木,树根朝着天空,被河边的岩石挡住了去路,冲断的树枝随波逐流。本以为河流就这样被截住了,该平静下来,没想到深处又突然冒出翻滚的旋涡。

看到这副情景,纪子紧张地将对方的手抓得牢牢的。

“五合山连着仙人瀑布,所以很危险。”他开口道。

“仙人瀑布……是河流上游看到的那处瀑布?”

现在整片山谷都已被浓雾笼罩,连瀑布所在的山都看不到了。

“仙人瀑布,只有在上游下了暴雨时才会出现。等这里的水势恢复到平常状态时,那条瀑布就消失了。”

“你一直都看着岩石上的我吗?”

“我叫过你,但是好像你没有听见。那块岩石叫做一钱岩。”

“我当时可能在想别的事情吧。”

对方的眼神是那样温柔、透明,好像能看穿纪子的心。当时自己脑袋里全被田浦的事给占据了。可纪子并不想这么说,于是她找了另一个理由。

“我以为我听到了鼓声。”

“鼓声?啊,明天就是祭典了。”

“……祭典?”

“对,关于这个待会儿再跟你说。你受伤了没有?”

“受伤……”

他这么一说,纪子才想起检查自己现在的样子。她全身都湿透了。

“谢谢你。我没有受伤。”

面对巨石如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和猛烈撞击在巨石上的奔腾河流,纪子又一次战栗了。这块巨石近在咫尺。

“很震撼吧?这叫重吉岩”。

“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就死定了。”

“才没有那么夸张呢,你应该会游泳吧?即使没有绳子,你也能自己浮起来的。”

纪子记不起当时的情况了。

“冷不冷?”

经他这么一问,纪子才感到寒冷袭来。她冷得上下牙齿打战,嘴唇也冻得发紫。

“鞋子被水冲走了,是吧?”

看到光脚站在石头上的纪子,他询问道。其实,何止鞋子,包都被冲走了。

“把我的鞋子借你穿吧。”

那人三两下就脱了鞋,放在了纪子面前。那是一双黑色短靴,虽然对纪子来说大了一些,但见到他这么为自己着想,心里自是非常感动。这双鞋右脚的脚后跟处破损了,大概是以前踩到什么锋利的东西所致。

“不管怎样,先到我家里去坐坐吧,就在附近。我有车。”

听那人一劝,纪子才察觉旁边停着辆车。那是一辆全新的跑车。绳子的一头就系在保险杠上。车身是银灰色的,却泛着白光。在黑色岩石的背景下,这情景犹如梦境。

那人将绳子收进了车子的后备厢,打开了车门。他一上车就从后座拿了毛巾,递给纪子。

车内收拾得很整洁,还有阵阵香水味。车座上罩着杉树纹样的针织座罩,车门的内侧也是如此。前挡风玻璃上吊着一个木雕的小人偶,是一个胸部和腰部突出的黑色裸体人偶。纪子很怕把车弄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头发。

那人在纪子身边坐下,朝上拢了拢头发,然后握住了方向盘。柔软的头发下面露出漂亮的耳朵,侧脸纯真得犹如少年。

他们绕了一段路,经过重吉岩的后面,走上了一条上坡路。从这条路分出了一条小道,在黑色的树木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灰色鸟居,腐朽破烂、斑驳不堪。

“是神社吧?”纪子问。在一钱岩上听到的鼓声兀自回响耳际。

“耳成神社。”

鸟居渐渐远去,消失雾中。

“刚才看到的是一之鸟居。鸟居后面就是台阶,台阶尽头就是重吉岩的里面了,那里有一座古老的神殿。看起来还算是比较大的神社吧,但是现在连神官都没有了。举办祭典的时候,就只能由村子里的某个人来担任神官,我们称那个人为太夫。”

“这里以前很繁华吗?”

“也称不上是繁华吧。但是确实不像现在这么荒芜。”

纪子想起了那棵快要倒下的树。这样的地方,年轻人肯定不愿意一直待下去吧。

“现在,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个人接着说,脸上表情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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