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见到她……何必非要通过镜子……她在你的大脑里……

这些幻听时有时无,似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打到他的精神世界之中。

从郁雨凡家出来,已经过了午夜。药效很快,但精神由狂躁恢复平静后,副作用随之而来,颤栗、恶心,这些似乎丝毫不影响沐天陉的心情,带着他那种特有的诡异笑容钻入了一辆出租车。

午夜出租不好干,司机强忍着好奇的冲动不去看后视镜中沐天陉面对旁边空空的座位自言自语。车终于停下,广场中酷似巨眼的泉标在沐天陉的意识里远远地招手。

出租司机带着狂跳的心脏疾驶而去。人已经非常稀少,沐天陉酒醉般穿过广场的几条过道,缓步踱至一排铁栅跟前。

整整24个小时以前凶手将褚梦瑶的两截残臂插在了这里。血迹已经揩去,两个铁黑的箭头,昂首向天,势要高出周围的同类。团栾明月,于罅隙间穿行,时而被翳云吐出,霎间便清光四射,皎若山雪,似一张女人的脸,引无数人仰赏她的同时,她独自俯瞰无数人的悲凉。

沐天陉面向铁栅站定,手握空气,做出一个向下猛插的动作。他缓缓回头,向东方望去,不知何时,脸色变得煞白异常,露出可怖的笑容。

周围的世界都在旋转,广场中的幽暗路灯似乎聚变成一个个闪耀的太阳,放射着刺眼的光芒。大地在动,如涟漪一般,太阳们也在动,活泼而快乐地变化着自身斑斓的色彩,光怪陆离。泉标中的巨眼开始惶悚不安地转动,不知何时生出的深色瞳孔射出一股黑光,投注在沐天陉的身上,巨眼用它蓝色的眼眶蠕动着发出一个声音: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沐天陉紧盯着它,对视。他仿佛听到自己口中做出了回应:

光明,我在苦苦追寻中奔向黑夜深处,身后的黑暗便变成了光明……

两个不安分的流浪汉早已盯上了这个步履蹒跚、身形恍惚的人,看他对着高耸的泉标自言自语,他们认定这人饮酒过量。正在盘算如何下手,醉汉竟越过喷泉爬上了文化长廊,那里灯光昏暗,罕有人迹,真是天意。

缓步爬上之后,沐天陉终于找不到支撑点,摔倒在地。他努力想用四肢将身体支起,然而已经不可能找到站立的平衡,只好四肢爬行。两个跟踪者面面相觑,他们无论哪个,独自在午夜时分见到这种如猿猴一样的爬行,也许都会放弃。人多壮胆,用眼神相互鼓励之后,他们蹲在不远处进一步观察。沐天陉似乎累了,突然将身体平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两个流浪汉蹑足上前。

“奇怪,他身上没有酒味儿。”

“活的。”一个胆儿稍大些的伸手指在沐天陉鼻孔下探气,“管他娘的,动作快点。”

他们迅速地打开沐天陉背后的包,只有一个文件夹和一叠厚厚的纸,没有钱或手机。一个继续翻包,另一个试图将沐天陉的身体反转过来搜身。翻包的人打开文件夹,几张巨大的照片滑落在地,他忙捡起迎着昏暗的街灯察看,当终于辨认出那些人体残骸,将要尖叫的瞬间,死尸一样被反转过来的沐天陉突然圆瞪双目,僵尸般直挺挺坐起,单手锁喉掐住了乱翻者的喉咙,嘴巴扯出一个笑容,一束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眼球竟然是红的。在第一声尖叫被噎回后,看着眼前的景象,尚处在自由中的人连滚带爬奔出五六米,终于凄喊着“鬼啊”,狂叫着跑了。

咽喉被锁住的流浪汉感觉眼球快要爆裂了,自己的灵魂已然飘出了一半,沐天陉终于松开了铁钳一股的手。气流被吸入肺中,顿时大脑中的意识归来,流浪汉跌跌撞撞干咳着逃离了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魔鬼。

沐天陉将东西收好,再次躺下,仿佛刚才的梦游乃是一个临终之人的回光返照……

杜应全并不难找,沐天陉按照车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仁州一个小镇的装饰材料市场等活儿。沐天陉开的价码让杜应全暗暗兴奋,看过身份证后,立刻便交了押金拍案定下。因为是隔夜的长途,杜应全坚持同家人告别。沐天陉随他一起回家,原来家里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见到男孩的第一眼,沐天陉就看出他的精神异于常人。他手里不停地摆弄一个擎天柱的变形金刚,眼睛却紧盯着沐天陉不放。男孩儿不安地在父亲耳边小声嘀咕,却不知道眼前这个令他恐惧的人会读唇语,沐天陉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他不断耳语的那个字:鬼。

杜应全安慰几句,将儿子寄托在邻居家中,便开车随沐天陉往舜城驶去。

过了收费站不久,沐天陉突然提出要下高速。这让杜应全莫名其妙,但是雇主一再坚持,他只好顺从。时过正午,两人在路边一家小饭馆准备吃饭。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农妇,红衣红裤,脸却涂得如同烧给冤鬼的纸人那般白,十分土气。端上两盘炒面,用当地的方言赔笑,“过了饭点儿没啥好吃的了,将就一下吧大哥。”

一路上,沐天陉一直在感觉杜应全。他确定,下了高速之后,杜应全的心理和生理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就要到地方了,就要结束了,终于。

在发现沈依祎尸体的山头附近,沐天陉让杜应全把车停在路边,说要方便一下。额头的微汗,眼神中的慌乱,急速加剧的心跳,以及努力克制的呼吸频率,一切都已经说明,他终于找到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找到了这个杀死他两个亲人的凶手,这个将他爱妻的尸体弃之荒野的人,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他将手帕蒙在了杜应全的面部。

时间过去了很久,沐天陉一直坐在旁边耐心等待着,他煎熬了上千个昼夜,最后时刻的等待成为一种享受。终于,杜应全缓缓睁开双眼,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使他猛然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天还是白的,四肢虽然酥软,但是伸缩自如,并没有被捆绑。坐起,沐天陉蹲在旁边看着他,杜应全不觉一阵颤抖,眼前这人的样子突然变得如他儿子所言,鬼。

白的眼珠充满了血丝,煞气逼人,分明是个魔鬼。

“还记得这里吗?”声音结冰一般,沐天陉站起身,血红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杜应全的脸。

杜应全环顾四周,他当然记得,而且清清楚楚,无数次被噩梦惊醒,报应终于来了。

“你听我说,啊……”

他的面部被重重踢了一脚。沐天陉收了劲道,他不可能让毁掉自己一生的人就这样死掉。

“那是意外,啊……”

杜应全刚刚站起又被一拳放倒在地。他似乎被激怒了,没人愿意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他的反抗,在浑身杀气的沐天陉面前是那么无力。沐天陉左手结结实实地按住杜应全,右拳雨点般落下,只是打,连续两分钟,一秒也没有间断,全部击在脸上,全部收了力道。杜应全口中鼻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上衣,溅满了沐天陉的身体。

“求求……你……别……别杀我……”

杜应全已经无力将胳膊抬起做微弱的抵抗,只有苦苦哀求。沐天陉停手,松开对方溅满鲜血的衣领,杜应全散架般躺倒。沐天陉跨在杜应全肚皮上方,冷漠地看着这个碾过他妻子身体的人哀求的样子。停顿片刻,抓起杜应全一只脚的脚腕,杜应全成了麻袋,一百多斤的身体被拖向了一块空地。丢开脚腕,沐天陉向货车走去。上车,关门,发动,倒车。吃力地抬头看着沐天陉,杜应全立刻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他忍着疼痛蠕动着已经不听使唤的身体,尽可能地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巴,呻吟着叫喊:“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沐天陉的面孔像蜡一样,眼神中的杀气变得越来越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麻木。在杜应全的苦苦哀求声中,他的脚踩向了油门。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时刻,他注视着杀死妻子的凶手,这个夺去了自己一切的人。他仔细调试着方向盘,以确定汽车轮胎压准凶手的头部。近了,他俯视着不远处杜应全的头颅,瞬间产生了一个幻觉,那脸笑了,似乎扭曲成了自己的面容。

他正在疑惑……啪!一声清脆的响。紧接着传来脑浆和血噗噗喷涌的声音……

沐天陉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凝神片刻,确定又是梦境,裹一裹外套以抵御清晨的低温。昨夜的经历有些历历在目,有些模模糊糊。这一次的反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看了看从郁雨凡那里得到的药片,重又装入怀中。所有与案情有关的画面、声音,像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在大脑中??乱爬。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维恢复正常,头顶依然是暗灰色的天空。

清晨,王易拖着疲惫的身子查完病房,回办公室准备换衣下班。老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办公室门外徘徊,他很奇怪这么早会是哪个病人的家属,可走进一看并不认识。对方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沐天陉,是保险公司的,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名片。您是王易王大夫?”如果郁雨凡在,绝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昨晚的疯子。

王易眼睛随意一扫递还回去:“保险公司?这么早什么事?”说完开门走进办公室。

“是这样,你是不是认识封戈?他以前也在你们医院工作。”

“封戈?认识,怎么了?”

“他三年前在我们公司入了一份意外保险,受益人是他的妻子。两个月前到了续交保险金的时间,我们发了通知函,他一直没有回音。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他失踪了,如果一切都符合规定,我们可以支付不菲的保险金,但一直联系不上他的妻子。我从一位好心的护士那里知道,王大夫与我这位客户相熟,不知能不能向我提供一些关于封先生的情况,以及他妻子现在的联系方式或住址。”

王易一直在自顾自地忙碌,俯身在办公桌上标记自己的材料,似乎根本没有与沐天陉交谈的意思。

“我知道整晚都在实验室里解剖尸体一定很累,即将到来的这次开颅手术一定对你很重要,可你只需要抽出五分钟的时间,就能帮我以及封先生的妻子一个大忙。”

王易听到这里突然停止了手里的活儿,抬头惊恐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他确实几乎整晚都在解剖研究一具尸体的头颅,因为下周四他将做一例可能决定他命运的开颅手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趁实验室正好来了一具新鲜的死尸,抢先模拟了一下手术过程。可眼前这个陌生人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整晚都趴在窗外偷看?想到这里王易背后汗毛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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