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文惊愕呆愣地站着,仿佛被高平膺的讲解惊傻了,那张干瘦的脸可怕地抽搐着。突然,他瘫痪般软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发出悲痛的号哭,一边哭还一边叫着:“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忏悔声让叶婉琢磨不出意思来,到底要谁原谅他,原谅他什么?她的命运也不是他造成的,谈不上原不原谅,是要她原谅他没有尽到的父亲的责任吗?好像也不像。他的悲痛不是为她,他的懊悔也不是冲她,难道是为吴媚兰?在知道真相后,明白离婚对她是多么不公平?

“再怎么忏悔,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高平膺走到沈华文身前,“如果真知道自己的罪过,还是向活着的人忏悔吧。”

地上痛苦的身躯停止了悲号,慢慢地站起身,看着高平膺问:“你又是谁?”

“高新源还记得吧?”高平膺冷冷地逼视着沈华文。

听到这个名字,沈华文颤抖地向后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高平膺:“你究竟是谁?”

“他是高新源的儿子,是警察。”叶婉不等高平膺回答,就替他回答了。

在知道高平膺的身份后,沈华文闭上眼显出遭受报应的神情。随后他睁开眼,用一种父亲的眼神,看着叶婉。这眼神还带了一点慈爱与内疚,看得出,他不仅认可了自己的第三个女儿,还对这个女儿相当的满意。因为母亲的不同,女儿的待遇自然也会不同,尤其是叶婉身上闪耀着叶彩霞的影子。

“十年前,发生在客厅里的惨案,是不是你导演的?”高平膺按捺住愤怒质问沈华文。

沈华文愧疚地垂下头承认,那都是贪婪造就的罪恶。十年前的他正为无钱扩展事业而发愁,高新源忽然跟他说有个海归朋友想买他的田地,听到钱的数目,他动心了,就答应了这桩买卖。因为好奇吴森严买田地的目的,他私下偷偷询问了一个水泥工人,从对方的口中知道田地下面有陈旧的墓穴,虽然对方没有进入过,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墓穴,但他觉得过去的墓穴一般都埋藏着财宝。所以,他认定吴森严买田地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知道那块地下有秘密的宝藏。

想到自家田地下面的宝藏都成了别人手中之物,沈华文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恼,他把这件事跟弟弟沈华起说了。沈华起便建议他毁约取回田地与住宅楼,两个人商量后,就制订了一个残忍血腥的计划。他们等到住宅楼完全建成后,将交付另一半钱款的约定地点设在住宅楼。然后,沈华起拉拢在坐牢时认识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张伯。十年前的张伯跟沈华起一样,都是出狱无业人员,他带了一个小黑帮,在社会上混发点黑财。沈华起跟张伯说,只要帮他解决掉人,那笔钱就是他们的,他们可以用这笔钱远走高飞。

于是,就有了十年前那个凶残可怕的下午。高新源他们三个人在客厅里等待着沈华文的到来,可是他们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场杀戮。从黑轿车里下来的三个人是沈华文、沈华起和张伯,他们进入屋里时,发现客厅里还有一个计划外的人存在,就是余传虎,据说他是来取建造费的。吴森严过两天就要回国外,便想在这个下午把事情都解决好。既然是按约办事,吴森严身上自然带着转让契约书,结果,契约书被撕毁。三个人从吴森严口中逼供出进入地下的相关秘密后,就取钱杀人。吴森严与高新源是沈华文计划内要杀的人,而余传虎是误闯进杀局不幸遭难。

为了误导迷惑警方,杀人后,他们销毁了三个人身上的物品,还将三具尸体挂到三个地方,又故意在餐厅的玻璃门上写下“三刀帮”的字眼,让警方朝“三刀帮”的方向查案,而“三刀帮”根本是子虚乌有之物,所以警方没能找到目标。

因为尸体十来天后才被发现,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后事。张伯把钱分给几个手下,让他们去不同的城市,短期内不要回来,而他自己却没有离开。这个人野心大得很,也想分地下宝藏。不过,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根本没有地下宝藏。在杀人事件淡化后,沈华起决定把地下空间利用起来,当做制造毒品的密室,由看管住宅的张伯负责制作,他负责销路,贩毒所得资金,三个人平分。

十年前的真相,烙印下三个冤屈的灵魂和三个罪恶的灵魂。高平膺眼里又燃起愤怒之火,他的愤怒也代表正义的愤怒。贪婪的人,为了抢回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居然做出那么残忍的事。那时候的“三刀帮”原是凭空虚设的,可现在看来,这三个人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已经将“三刀帮”演绎得名副其实。

“讲讲一年前的假死事件吧,为什么躲藏到地下?以你的财力,就算得了癌症,也应该是全力挽救生命才是,怎么反而将自己关在荒宅的地下?”高平膺控制了怒火,开始询问一年前的假死事件。

“一年半前,我收到两封恐吓信,信里恐吓的意思很隐晦,没有说明具体的事。因为信出现在这个住宅里,使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是指十年前的事。”沈华文说话的声音越发无力,“我猜是吴森严的家人从国外过来,要替死去的人讨公道。”

“所以你就想了一个假死的方法来逃避。”高平膺讽刺地回问,“你宁可心甘情愿地躲在地下等死,也不敢面对吴森严的家人,难道两封恐吓信就把你吓傻了?”

“我并没有打算以假死来逃避,逃避不符合我的个性。收到恐吓信后我开始注意身边的人或事,想找出那个寄恐吓信的人,可接着发生了令我始料不及的事,就是健康的事。一个晚上,我的肝部突然发生剧痛,令人无法忍受,住进医院后才知道是得了肝癌,已经是中期。”沈华文苦笑道,“这是命运的恐吓信,我一下子被击倒了。”

对命运女神给予的惩罚,沈华文完全无所适从,再有能力也是徒劳,虽然做了切除手术,但并不能保证身体完全无事。出院后的他终于有了悔过的念头,他打算接受恐吓者的要求,将不属于他的东西归还。他把这种想法告诉弟弟沈华起,让他结束在住宅地下的造毒行为,然后在报上登一则将住宅楼与田地转送给朋友吴森严的告示,表明一定会按正规的法律程序转送,希望吴森严的家人看到这则告示后联系他。

但沈华起没有按照吩咐去做,几天后,当沈华文从睡眠中醒过来,发现自己不在家里的卧室,而是在这个住宅地下空间的第二间房里。他感到很奇怪,就想到上面看看怎么回事。走到上面的走道,又发现走道上的铁栏门被锁上了,刹那间他只觉得天昏地暗,自己居然被弟弟软禁在地下了。这时他才看清沈华起的内心,表面上说原谅他当年的过错,其实对方一直记恨二十几年前的事。以前因为他的财力,沈华起才假装顺从,现在他是一个没用的病人,沈华起还需要委曲求全吗?他是一个狠毒的人,但他的弟弟却比他更阴狠。

“报应,这就是报应。”沈华文用拳头轻捶几下胸口,充满悔恨。

“你怎么知道就是沈华起软禁你?”高平膺想了一下问。

“关到地下的第二天,华起和姓张的一起下来。他对我说,安心在这里养病吧,穿的衣物和吃的食物,他都替我安排好了,公司他也会替我打理好,彩霞他们也会搬到这里住。每个星期他会来看望一次,让我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沈华文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他的意思就是让我病死在下面。”

假死的真相令人瞠目结舌,亲兄弟之间的一场厮杀,终于,狼族的部落改朝换代,衰弱的头领失去了一切。沈华文的下场,倒真符合那首诗的结束语,“躲在地下的犹大……早就进了地狱之门”。这个真相是叶婉与高平膺都想不到的真相,一年前的沈华文反倒是受害者,制造假死事件的是沈华起,叶彩霞大概是协助者,她也许觉得沈华文反正活不长了,不如选择站在沈华起这边。

被亲生弟弟软禁,被妻子出卖,生命已不长久,活到这份上,还不如死了好。叶婉觉得这个人忍辱负重到现在,绝不会是简单的苟且偷生,他必定是想找机会反击吧。叶婉突然意识到,早晨沈丹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虚拟的,住宅里的杀戮可能跟地下的沈华文有关。怪不得沈华起听到沈丹说那句话,脸色突变地回到地下,他是去地下找沈华文,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死了。

“寄给吴媚兰与沈华起的签名信,是不是你弄的?”高平膺看着沈华文,那是一种非常鄙视又非常怜悯的目光。

沈华文默默地点点头,承认两封签名信都是他让沈丹弄的。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弟弟击败,每一天都在等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寻找出去的机会。他不断地向耶稣忏悔祈求,终于,在他旧病复发的时候,机会降临了。

三个月前的一天,他有点不舒服,正在卫生间里呕吐,隐约间听到上面的铁栏门有声响。他不知道是谁,因为沈华起两天前刚下来看过,而张伯不会单独下来,他们都是同时下来同时离开的。好奇之下,他就走上去,黑暗的走道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看到铁栏门外站着一个身影,那不是沈华起也不是张伯的身影。

身影看到他的出现有点惊讶,急忙转过身准备离开,他连忙求救,向身影说明自己是被人软禁在地下,希望对方能帮帮他。身影阻止他过去,背着身问他怎么帮。他便求对方有机会的话,带他的女儿沈丹下来见见他。身影答应了,离开时交代,最好在凌晨等待沈丹,如果听到铁栏门发出五声拍打声,那就是沈丹。沈华文被囚禁到地下后,虽然也有手表,可只知道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深夜。便问身影现在是什么时候,身影告诉他是凌晨三点十五分,让他以后就按这个时间来算白天和黑夜。

“你为什么要见沈丹,而不是叶彩霞?难道你那时候,就认定叶彩霞与沈华起站在一起了。”高平膺有点不解沈华文的求救方式。

听到这个问题,沈华文死灰的脸上显得有点激动,他起先也没有怀疑叶彩霞,可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沈华起下来看望他时,跟他说了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说他戴了二十几年的绿帽子,帮别人养儿子还喜出望外。沈华起当时喝了酒,醉意浓浓的,说的话让人难以相信,但他还是忍不住询问了原因。

沈华起说下午他陪叶彩霞在阳台看影碟,是一部很经典的日本旧剧《血疑》,叶彩霞很喜欢这部电视剧,重复看了多次。下午刚好放到,光夫与幸子闲聊时,从幸子的口中知道了幸子一家的血型。幸子与她父亲都是AB型,幸子的母亲是O型,学医的光夫一下子惊呆了,马上知道幸子不是大岛夫妻的女儿,因为AB血型的父亲和O血型的母亲,是不可能生出AB血型的孩子。看到这段情节,沈华起随兴问叶彩霞是什么血型,听到回答是O型时,他也惊呆了。因为他知道他哥哥的血型是AB型,沈乐的血型也是AB型,如果叶彩霞的血型是O型,就是说沈乐根本不是叶彩霞与沈华文的儿子。

血型的确可以证明沈华起的话不假,沈华文感觉自己的肺都气炸了,他深爱的女人居然欺骗愚弄了他二十几年,他的儿子不是亲生的,他还能相信儿子的母亲吗?那一刻,想当然的他和沈华起都认为沈乐是叶彩霞与别的男人生的儿子,并没有想到是她偷龙转凤。所以,他当时恨死了叶彩霞,更不能容忍沈乐的存在,唯一可以信任和期望的,自然只有沈丹。

沈华文听从身影的吩咐,将休息时间调整到白天,晚上醒着等待。半个月后的一天凌晨,两点左右,他听到铁栏门发出五声拍打,走上去一看,果然是沈丹,不过那个身影不在。他为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冷漠与忽视向沈丹道了歉,现在他打算将所有财产转到她的名下,不过她必须要帮他完成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要在他死之前,想办法杀掉沈华起、叶彩霞和沈乐这三个人,如果惊动警方,他会认下所有罪名,反正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但他一定要让背叛愚弄他的人,死在他的前头。

为了不打草惊蛇,沈华文依然留在地下,只是暗中与沈丹保持联络,指导她如何进行杀戮计划。计划从接到沈乐要回国的电话开始,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不令沈华起怀疑到他,他也让沈丹搞了封签名信给吴媚兰,吴媚兰的到来,既可以迷惑沈华起,又可以协助沈丹。两封签名信都是他亲手签名后,由沈丹想办法寄出去的。

可事情发展出现了许多意外情况,沈华文抬起右手,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说就是28日。那天下午一点左右,他正在房间里休息,忽然间听到地下客厅里有声音。一个声音像是沈华起,一个声音像是叶彩霞,他很惊讶,想打开门出去看看,但发现,房门外面锁上了。原先那两间房的房门外面是没有锁的,都是从里往外开,因为他被关到地下,沈华起为了不影响自己与张伯的事,就在两间房门外面加了锁,这样,他们在地下做自己的事时,就会把他锁在房间里。

他当时很不明白叶彩霞与沈华起为什么到地下来,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外面又恢复了平静,他还以为是自己头昏产生了错觉。过了几小时后,外面又有了声音,是叶彩

霞与沈华起的声音。从他们两个人的交谈中,他才知道住宅被封闭了,这两个人是躲藏到地下来的。他立马明白,沈华起把他关在房里面,是为了他们两个人的安全。庆幸的是房间里有他早先为了方便而储存的干粮和水,就算外面的人不理会房间里的他,他还不至于马上死去。

到第二天的早上,地下又出现了张伯的声音,接下来,好像有外人闯入地下。过了一会儿,沈华起与张伯走进他的房间,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捂了他的嘴,一个人很迅速地捆绑了他,接着,把他抬到地下殿堂。可能,他们怕外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把他移了地方。他的杀戮计划没有成功,沈华起与叶彩霞都没有死,他也就不能按照签名信上写的日期出现。

杀戮的起因只是一个活鬼的报复,这个活鬼是可恶可恨又是可悲可怜的,他为了一时的贪婪念头,失去了上天对他的信任,于是,上天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一一剥夺,就像恐吓信上写的,“放弃不属于你的东西,那便是得到你最需要的。死亡,还是活着,在于贪婪还是放弃”。十年前他选择了贪婪,才有了他如今死亡般的人生。

“我想,你一定知道余健的父亲就是十年前死在住宅里的余传虎,怕余健对沈家有所图谋,才极力反对沈丹和他在一起。”高平膺疑惑地问,“可在杀戮计划内,你为什么又安排了余健,难道你信任他了?”

“在他们认识后,我是查过余健的身份,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十年前死在住宅里的余传虎,不管余健知不知道他父亲当年的死因,我都觉得余健接近沈丹不是好事,更何况余健本身就不是正人君子。”沈华文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的计划里并没有安排余健,也没有封闭住宅楼的项目,只是让沈丹先制造鬼的气氛,在28日晚下迷药迷倒所有人,然后将那三个人移到地下让我杀掉。我也不明白,沈丹为什么更改我的杀戮计划。”

“你知道四楼的密室吗?”高平膺试探沈华文。

“四楼有密室吗?”沈华文诧异地反问,又感慨地晃晃头,“十年前,我只在吴森严口中逼问到地下的密室,没想到,他还在四楼设置密室。如果不是我约了他们,让他们失去防备,他们也不会那么被动地受害。”

无耻的人居然还在感慨,他在感慨什么呢?感慨对方太善良单纯,还是感慨自己的好运。没有人性的人,至今还活在人世间,这是不是对人类的嘲笑与挑衅?叶婉在愤懑之余也生起感慨,她因沈华文的感慨而感慨,感慨自己的身世,怎么会是无耻者的女儿!

“你刚才待在铜门里面干什么?”高平膺问,对他从里面出来相当好奇。

沈华文发出一声闷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铜门里面。由于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不仅疼痛加剧,还经常会出现昏厥现象,一晕过去就很像死了一样。之前他在殿堂昏迷过,醒来看到四周很暗,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下到地狱。因为身体太虚弱,他也没有想过动弹,就这样躺着,直到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可能是沈华起和张伯下来看到昏厥的他,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抬到铜门里面。

叶婉相信这种可能性,沈华文本来就是属于已经死了的人,沈华起不可能将他的尸体搬到住宅楼里或者放在殿堂里,万一有人进入地下空间,闯到地下殿堂,就会发现沈华文。只有搬到铜门里面,最符合要求,一般人就算走到殿堂这里,也不一定会发现铜门,就算发现铜门,也不知道如何打开它。如果不是沈华文还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她和高平膺也是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可恶、可怕、可恨、可悲、可怜的第十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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