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于南北之间的城市,在十月底,已经沾有冬天的肃穆与冷漠,尤其是接近黄昏的时候。

二十四岁的叶婉坐在计程车里,心情说不出是慰藉还是伤感。五年前,奶奶因病去世了,两年后母亲又因车祸离开了她,而现在,好赌的父亲输掉房子后失踪了,这让年轻的她有些不知所措。所幸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姑姑,一直对她特别照顾,如同亲生女儿般的关爱。现在,孤身一人的她,就是要住到姑姑家里。

姑姑以前是住在市内的,一年前姑姑的丈夫因病去世后,姑姑就将丈夫的事业转交给丈夫的弟弟打理。而后姑姑就卖掉原来的房子,搬到城郊外的一座房子,过起平静的隐居生活。在叶婉眼里,姑姑人很好,就是不太爱说话,总是喜欢沉静在回忆中,回想属于她自己的过去。而现在,更是缺少说话的伴,丈夫去世了,儿子出国留学在外,身边的女儿又不是亲生的,是姑丈前妻生的女儿。一个孤独的有钱女人,叶婉在心里感慨姑姑的命运,也感慨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一个孤独的穷女人。

车外的景色有些陌生,这个城市每年都在发生变化,城市面积每年都在扩大,以前的城郊成了现在的市内,现在的城郊,其实就是以前属于乡下的地方。道路修建后,现在的城郊,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有车,来回也很方便。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途颠簸,在深秋的暮霭里,在寂寥的城郊外,叶婉终于看到了地址上的房子。她从车里下来,看着眼前的景物,有点难以置信,也有点惶恐不安,她怎么也想不到,姑姑现在住的房子,居然就是十年前她躲雨的地方。

经过十年之久,这里景观稍改,外面那圈简单陈旧的铁围栏,如今改造成新的铁围栏,玫瑰花图案的铁围栏上,布满密密匝匝的荆棘,蔓延到铁栏外,特别地令人感觉邪恶。但它们是住宅忠实的守卫员,带刺的身躯阻挡了铁栏外想越境的人。黑色的铁栏大门上,有一个弧形的铁栏装饰,当中有块弧形的铁牌,上面由黑金漆写着“沈宅”两个字。

铁栏大门旁,多了一间铝皮搭建的小房,有点像门卫的监管室。而里面那座白色建筑物,经不起岁月的洗礼,原本崭新的颜色,现在有点发黄发旧。那些光亮的窗户,如今都罩上了防盗网,感觉像牢房。

沉寂的建筑物,却令叶婉的心遭遇了一次台风,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那个被刀刺、被吊挂的男人,再次在她的面前飘荡。叶婉感觉自己就像逃出地狱的灵魂,又莫名其妙地闯到地狱的门口。

她还没有从骇异中回过神,铝皮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伯,下穿深蓝色灯芯绒裤,上穿深蓝色夹克衫,不高的身材还很健壮。他走到铁栏门边,短额头下的小眼睛猜忌地瞅着她,完全是一副怀疑的神情,不过这是忠实的怀疑。叶婉忍住内心的惊恐,通报上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刹那间,对方的表情发生了极大变化,他虽然收起了怀疑,但也没有展开欢迎的笑容,而且闷沉的脸上有隐隐的敌意。对方的表情令叶婉相当不解,她也不知道对方是姑姑家什么人,在对方打开门后,叶婉询问了一下。

“我姓张,算是这里的管家。”对方报上身份后,面色淡漠地带着叶婉朝里面走。

铁栏门与住宅楼的距离不远,但也有十米左右。这十米对于叶婉来说,就像一段万里长城,她每走一步,心就多惶恐一点,仿佛在走向过去走向那段惊遇。在惶恐中,叶婉担忧地问管家张伯:“这里这么偏僻,安全吗?”

“白天有那些荆棘和我,晚上有狼犬。再说,这里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网,宅门又是双重的,到晚上睡觉时,都会锁上。”张伯微含敌意的目光看了一下她,冷笑道,“别说人,就连猫也别想进来,除非是鬼。”

叶婉看了看住宅窗上的防盗网,的确,一寸左右宽的铁条排得很密,间隔不会超过两寸。住宅的门也改换过,是眼下时兴的防盗门,防盗门外面还有一扇铁栏门,如此看来,安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L”形住宅竖着的部分是楼房,横出来的那部分,有一道巨大的卷帘门,这么大的卷帘门,不用张伯介绍,叶婉就可以判断那是车库的门。这时,一种粗粗的,可怕的,带着压抑的低吼声,不间断地传出来,一声比一声暴躁。那不是人的声音,是野兽的警告声,声音是从车库后面传出来的。叶婉惊恐地看了看张伯,不知道这恶意的警告气息会对她如何。

“那是狼犬杰克,现在关着呢,到晚上十一点后才会放出来。”

张伯出于管家的职责对她做了解释。听到狼犬,叶婉不由心生惧意,她害怕像狼犬之类的这种拥有锋利牙齿的动物,听到名称时,都会有一种不安的臆想。叶婉在心里暗暗发誓,晚上十一点后绝不会再踏出住宅门半步。

住宅门开着,踏上台阶就可以看到屋内的全景,十年前她未曾全部看到的客厅,此刻一目了然。虽然房子的高度不是很高,跟平常房子一样的三米墙高,但由于空间装潢简约明朗,五十多平方米的客厅没有一点压抑的感觉。

客厅的地板是棕黄色的木板,如砖块般大小的木板很有规律地横向并且每块对齐着排列。一般的木地板,木板都是长短交错相接,这里却采取全部横向对齐着排列的方式,有些古板却也整齐。地板非常干净,一看就知道是需要脱鞋进去的。干净的地板保持得虽然很好,但从色泽与新旧度来看,是十年前装修的。其实,叶婉早已经看出,住宅里的家具和屋内装饰,虽然看起来都很新,但不是新潮的新,那是保养的新,或者说是管理人很懂得照料,让所有摆设都保持崭新状态,延续了十年前的景象。就连客厅里那盏吊过死人的吊灯,也一如旧时般不改容颜。

叶婉的视线从左边开始,有顺序地看过去。左面除了宅门边的三分之一是墙壁,其他都是由玻璃做成的推门和墙。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物品,一张西式长桌和桌椅,那应该是餐厅。接下来就是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的左边,有一扇空门,张伯说那是通向厨房、储藏室和洗衣房的走道门。偏离这扇空门一些距离,是一幅巨大的壁画,是黄昏中的玫瑰花,油画的色调淡雅柔和,画法抽象简明。美丽的壁画与外面的玫瑰铁栏,相得益彰的美。壁画过去是室内楼梯,再接下来就是客厅右边的墙壁。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黄木橱柜,摆放了很多观赏物品。

视线再拐过弯,就是外墙,也就是叶婉站的位置。宅门右边有个精美豪华的鱼缸连着柜子,两者整体高一米五左右,长一米六左右,宽五十厘米左右。一米五左右的高度有九十厘米左右是柜子,而鱼缸高度为六十厘米左右,池底有一层厚厚的,掺杂着彩色水晶的碎石,池水里有水藻之类装饰物,背景是海底珊瑚丛图片。鱼池上面点了灯,五彩缤纷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非常赏心悦目。客厅的窗户上挂着柔美的窗帘,一层为白纱一层为玫瑰绸布,更加映衬了客厅的高雅。棕黄色调的地板,看似与玫瑰色调不融洽,其实是另类的配色方式,压制住玫瑰色调的浮夸风,在浪漫中又不乏稳重气质,而且,也与壁画的黄昏色调相辅相成。

叶婉最后将视线落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是四件套,左右是单人沙发,相邻单人沙发的是三个位的长沙发。玫瑰色调的沙发及沙发靠垫都与壁画和窗帘相谐调,当中是一张淡黄色玻璃茶几。壁画这边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他穿一身深咖啡色秋款西装,款式与面料都相当好,里面配一件休闲的白色衬衫,没打领带,很随意地松开领口。虽然坐着,却也可以看得出,他身材匀称。男青年的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左右,无框眼镜后面的目光平静祥和。白净的脸容,五官不是很出众,但气质挺好的。韩式的中长发型,令他的儒雅增添了时尚韵味。他斜靠在外侧的沙发扶手上,左腿搭在右腿上,腿上放着一本书,双手放在书上,正用好奇的目光去看叶婉,在猜测她的身份。

“她是沈太太哥哥的女儿。”张伯在门边向沙发上的男青年介绍了她。

听了张伯的介绍,男青年朝叶婉友好地一笑,那简单的笑容异常富有感情。一瞬间,叶婉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感觉到,因为他又重新低头看书了。叶婉对男青年的身份相当好奇,姑姑的儿子还在美国留学呢。

“他是谁?”叶婉问张伯。

“他是何医生,是沈小姐的私人医生。”

对私人医生的存在叶婉更感惊讶,姑丈的女儿病了吗?以前并没有听姑姑说起。非亲的表姐叶婉没有见过面,因为以前都只是姑姑来她家,她从来没去过姑姑家,对姑丈家的人和事,她都不太清楚。在叶婉的记忆里,从懂事起,她就有一种感觉,不管是她的父母还是姑姑本人,似乎都不希望她出现在姑姑家。这次是她第一次登门,如果不是发生家庭的变故,叶婉觉得她可能还是没机会来姑姑家。

张伯还是没准备带她进屋,他朝里面叫着一个人,好像是叫他的老婆。很快,一个盘着头发,相貌普通,年龄和张伯差不多,穿着棕色圆领居家服的妇女,从空门里走出来。张伯在妇女耳边嘀咕了几句后,就一个人重返大门口。

妇女走到鱼缸前,打开鱼缸下面的柜子,拿出一双居室拖鞋,原来鱼缸下面是鞋柜。她把叶婉换下的鞋放进鞋柜后,站起身朝叶婉露出一个既不自然又不自愿的微笑说:“我是这里的用人,也是张伯的妻子,大家都叫我张妈。你的房间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现在就跟我上去吧。”

“好的,谢谢。”

叶婉道了一声谢,拿着行李跟在张妈的身后朝楼上走,本来就惊惶的心情,又增加了不安。不知道是她多心,还是其他原因,叶婉总感觉张妈的微笑与张伯的冷漠都带着敌意。初次相见的人,就算彼此反感,通常也会表达一种陌生的欢迎。这对夫妻却这么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对她的不喜欢,真是令人困惑。

走到二楼的楼道口,刚巧三楼走下一个女青年,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身材高挑瘦削。女青年的相貌还算可以,不算丑也不算漂亮。她穿着白色秋冬厚睡袍,直直的长发无神地垂在苍白的脸旁,这种脸色苍白得有点异样,像是在水里浸泡了七天七夜似的,反正缺少生命的活泼色彩,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对方一声不响地站在楼梯上冷冷地看着叶婉,那皱着眉阴狠狠的神情,好像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叶婉心想,这个女青年应该就是姑丈与前妻生的女儿沈丹。看对方的身体,不像是有病,不过那脸色,真的不像健康者。

张妈给双方做了介绍,沈丹没有做出待客的举动,她不改阴狠狠的神情,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叶婉的存在,面无表情地朝楼下走去。叶婉也只好收起原本打算付出的微笑,努了努嘴,说不出什么滋味,看来这里的人普遍对她不欢迎。

“她上夜班吗,现在才起床?”叶婉轻声问张妈,感觉沈丹穿睡袍的时间不对头。

“沈小姐不上班,她一般晚上都不睡,到早上天亮时才睡,睡到傍晚前起床。”

“一天就吃一餐,这样倒省了不少饭菜。”叶婉听了解释,不由笑道。

“那你就想错了,白天她几乎不进食。到晚上,食量可好了,尤其是这一个星期。”张妈苦恼地抱怨道,“唉,吃是小事,问题是晚上我才收拾好,早上一到厨房,又看见碗碟一大堆。幸好沈太太起得晚,要不然,还以为我偷懒没洗晚餐的碗碟呢。”

往下走的怪身影似乎听到她们对她的议论,转回头恶狠狠地看向叶婉,刚巧与叶婉看她的目光相撞,叶婉连忙转过身。这个非亲的表姐是可怕的,是不容易相处的,叶婉很快明确了这点,也明白自己在这里的处境不会太好。

二楼的楼层左右分房,中间是走道,有点像学校的宿舍楼。张妈开始向她介绍楼房格局,四楼是特殊房,三楼是主人房,二楼是客房。除了四楼,二楼和三楼的楼道尽头都是带浴室和厕所的洗手间。三楼第一间房是她姑姑的,第二间是沈丹的。二楼靠楼梯这边的客房都还空着,楼梯对面第一间是小健身室,里面有台跑步机和其他健身零碎器具。第二间是他们夫妻的房间,第三间是医生何俑的房间,说着张妈打开第四间房的房门:“这就是沈太太为你准备的房间。”

叶婉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十平方米左右,必需的家具与用品都摆设妥当了。房间虽然靠近洗手间,但一点都没有不好的气味。洗手间的门是与小健身室一样的玻璃左右推门。叶婉进去看了一下,分配平均的三个空间都装潢得非常完善,浴室里有沐浴间也有浴缸。

“你姑姑在阳台休息,你慢慢收拾好行李,再去见她,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张妈交代了一句,就匆匆下楼去做她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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