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楠正在用漂亮的正楷抄写一份材料。材料仍然是关于赵小梅的,题目叫《学习英雄十二唱》,全是歌词。因为这份材料要放到复印机上复印,所以科长特意让有一手好字的吴楠来抄写。此刻吴楠正瞅着歌词句末的几个字发呆:“那个呼呀哎咳依……”他想这在演唱时演员根据情况自己处理就行了,完全不用如数添在每句话的末尾。他知道这是李子由做主编的,只得苦笑着照样抄上……也刚好抄到那个“依”字,有人来叫他到处长办公室去一趟。

吴楠进了处长的屋子,见田长浩的朋友——那个司机端坐在那里,有些纳闷。处长几乎和他同时进屋了。吴楠一见那人就想起了那个衣柜大小、啪啦乱响的大音箱了,就笑着打招呼:“司机同志!”处长不高兴地纠正:“什么‘司机同志’,他现在调到我们部行政科当干部了!”

吴楠愣了一下。

处长说:“他今天是来跟你们谈一下调换宿舍的事……你们以前不是要求过吗?”

“司机”慢慢拍打着烟灰,嘴角用力收缩着,比上次见他时显得严肃多了。他这样停了一会儿说:“我见过你这位同志!……处长跟科里讲了你们的情况,你们自己也有要求嘛,经过研究,也就同意了!”他说着拿出两把钥匙,在桌上摆了个“八”字,“长浩不动;你、秦榛,一个去三号平房,一个去六号平房最东头那间……”吴楠有些吃惊,知道这些平房都是待拆的,又潮湿又窄巴。但他想如果一人一间也是好多了,就问:“一人一间吗?”“一人?”“司机”歪歪脖子:“两人一间。”

吴楠把钥匙往“司机”跟前推一推说:“那我们住原来的好了。”

“司机”又点一支烟,瞧了瞧处长,把钥匙丢给他说:“科里的老规矩,分配房子不服从,以后就再不考虑了……”说着点一下头,晃晃荡荡地走了。

处长摆弄着两把钥匙说:“还是去吧,挤在一块有什么好……”

“我们要求房子是为了好一点,越换越差,傻子才动呢!”

“分配房子不去,这在我们这个大机关还没有先例……”处长站了起来。

“让我们好几个人挤在五层楼上的一间小屋里,我们要求换,就把我们赶到湿乎乎的小平房里!还张口闭口大机关,小机关也不过如此吧!……”吴楠有些生气了。

处长坐下来,将手护住下巴,身子有些前倾地盯住吴楠。他这样一直盯着,目光严肃而锐利。处长不常使用这个姿势(或称为“方法”) 。他每逢遇到了不太驯服、又是不太好对付的人,才使出这样子,一动不动地盯住。到最后,总是对方有些慌促地退步,软下来——而他就在这时猛然提高嗓门,大声呵斥,把对方彻底打败,完全地制伏……现在,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住吴楠了。

吴楠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突然觉出对方长时间没有声息,抬头一望,见他正做出这种样子来!吴楠心里一阵好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想看看处长这样下去还会怎样?他于是仍像一无所察似的把手抄在裤袋里,继续用一种烦躁、埋怨的声音咕哝下去:

“大机关又怎么了?大机关的人也还是那么高的个子,也没有因为是大机关就变小了。大机关不过是楼高罢了,大机关也不一定什么都要大,官架子就不一定要大……”

处长见对方仍无异常反应,还咕咕哝哝,不由得就有些丧气。但他并未改换姿势,而是重新校正了姿势:他将右手先做成一个八字,然后才护住下巴;他的胸脯往前探去,身子使劲地贴压在桌边上;目光炯炯,除了严肃,还有威慑……他死死盯住吴楠。他记得小时候玩过那种把戏:用一个老花镜照地上的蚂蚁,焦距一拉开,地上的白光点儿就变小了。蚂蚁被聚焦的老花镜烫得乱跑。他只是对准了它,又一拉开,聚焦,小蚂蚁就一阵痉挛,团成一个小圆球倒下了……他心里哼哼笑着,他想此刻对着吴楠,就多少有点玩老花镜的意味。不过令人气愤的是他一再拉开,聚焦,吴楠还是泰然地在屋里活动,咕咕哝哝……他终于支持不住,咳嗽了一声,揉了揉眼睛。

“我问你,”吴楠用手指了他一下,向前走了一步,“你跟他们行政科是怎么讲的?”

“我?……”处长要说话,就不得不将八字形的手从下巴上取下来,“我讲,这是处里研究了的,这是有利于工作的……”

吴楠又往前走一步:“那我倒想问一句,我们三个人住一屋有什么不利于工作的地方?”

“不利地方很多的。”

“讲讲吧。”

“不讲你也明白。”

“我不明白。”

“……”

处长刚要张嘴,休息的电铃响了。吴楠说:“休息以后谈吧。你反正得讲讲吧?……”说着跨出了办公室。

楼下,已经有几个青年抱着排球在那儿等人了。还真有动作快的,吴楠想……秦榛,田长浩,都一扭一扭地跑下来了。

迅速开球!秦榛和田长浩都在网的一边,吴楠也就跑到了另一边。吴楠这边有一个络腮胡子会发一种打旋的球,让对面的秦榛接飞了两次。秦榛喊着:“小拳打得还真棒!”……场边上围了好多人,不断哄笑。李子由每一场球都来看,但从不上场。有一次被田长浩硬拉到了场子上,打了没有几分钟就说脚疼。他的球技不适合上场。后来他当裁判了。他当裁判不怎么公平,吴楠的一边常要吃亏。……吴楠把一个球往田长浩身左一扣,说:“要让我们拆开住了!”田长浩垫起球来:“秦榛,他们又玩把戏了!”“什么把戏?”秦榛把球挑过了网。“就是这把戏!”吴楠又把球挑过去,成功!

可是李子由的哨子响了。他说:“触网!”

……上班时间到了。秦榛和长浩跟着吴楠一块儿进了处长的办公室。吴楠说:“都来了。都想听听领导的话。”

秦榛把球放到处长桌上。处长抹一抹桌子,球给抹到了地板上。处长说:“都来听听也好。”

处长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悠悠的。他看了秦榛和长浩一眼,然后说:“你们这一级大学生,分配到我们这个大机关的也就你们仨了?”

“仨。”长浩说。

“很好嘛!以前毕业的学生哪能来?你们应该感谢三中全会以后的路线。”

“以前都从哪进入?”秦榛正一下眼镜,不解地问。

“从工人和知青中。也有从下面干部中选来的,比如李子由同志,就是从公社一个干事一下升上来的……你们可要珍惜这么好的工作条件噢。不要吃学历的老本。老同志干革命哪有条件学习?……”

吴楠打断他的话:“我们住一个屋子有哪些不利于工作的地方?”

处长揉着烟,越揉越快。后来他愤愤地扔了烟蒂,问:“有人到你们宿舍玩,你们说赵小梅没有讲过那个‘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提前翻两番’,是她舅舅讲的。有这事吧?”

“有这事。”吴楠说。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秦榛说:“实事求是的性质。就是她舅舅讲的嘛!当着市委书记的面我也敢讲。”

处长的脸色又变青了。

田长浩附和着:“是这样,是这样的。”

处长在屋里走动起来,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几个眼里哪有什么领导?你们缺乏起码的训练!老同志你们背后可以随便骂——那天李副处长去看望你们,你们骂起了艾部长!竟然……”

吴楠说:“我们哪能骂罗宁的岳父?造谣也不会造!”

秦榛和长浩这时出去了,一会儿就把李子由叫了来。长浩指着李子由说:“你告诉处长我们怎么骂的艾部长?”

“你们说艾部长没有素质!”李子由冷冷地说。

“什么‘素质’?”吴楠追问了一句。

“你们说没有素质!”李子由重复道。

田长浩慢悠悠地说:“我记得是你说艾部长没有水平,处长也是大老粗……你说他们都不属于改革的时代。我们和你辩论,我们不同意你的分析……”

“胡说八道!这真是……他妈的……”李子由快要气得蹦起来了,异常愤怒地用手指着长浩,眼睛看着处长。

吴楠差点被长浩的幽默逗笑,但他忍住了,严肃地对李子由说:“请你不要骂人。”

“我、我……”李子由气坏了,有些口吃。

处长让李子由回他的办公室。李子由走了。一会儿,罗宁来了。

罗宁看着处长说:“处长,我认为你把他们三个拆开住太没有必要。你如果为他们争取到更好的房子,那就对了。要不,就是为了硬拆开三个人。我没见他们一块儿商量过做什么坏事。他们有缺点,可他们真诚,对工作充满热情。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哪有什么可怕的?相反,倒是那些又愚昧又自私的人在一块儿让人怕……是这样吧?”

处长摆着手:“不行。他们再也不能住在一块了,这不行。这是行政部门定了的,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还有,他们的工作汇报一直没有交上来。这样不行。令行禁止,我们这样的大机关……这是两把钥匙!”

处长“啪”的一声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那当然是两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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