坷垃叔每天按时到上访接待室去。人家上班他也上班,人家说一声下班了,他就拖拖拉拉地走回来。该说的他认为反正都说了,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条长连椅上。接待室门外的马路上,有的人就躺在水泥板上。他们都不吭气,蓬头垢面,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接待室的大门,看着路上的行人。还有人骑着自行车来上访,车子的前面绑一面大大的白纸板,上面用红笔赫然书写一个“冤”字。……坷垃叔因为是罗宁送来的,就多少受一点特殊照顾,可以坐到长椅上来。老人不停地吸烟,磕烟斗,咳嗽,但总是不离开那条长椅。办公室的同志照常进行他们的工作,照常接待新的来访者,好像已经把坷垃叔忘掉了似的。坷垃叔似乎也并未考虑何时才离开长椅。他是从一千里之外的乡村一步一步走来的,他有着可怕的韧性。

星期天,他也就只得待在宿舍里了。同室的四个小伙子,有三个去郊区玩了,剩下陪伴他的当然是罗宁了。

坷垃叔不知什么时候从野外采回了一些艾棵子,放在凉台上晒干,这会儿就拧起了艾草火绳。艾棵的特别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罗宁在这种气味中觉得舒服极了。他看着老人熟练地拧着艾绳,觉得那么亲切!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有多少类似的图画啊!家家门楼上边的搁板都贮存了一些艾棵火绳,你进门的时候首先就闻到它的香气。老人们手持烟锅,身边断不了这样的一根艾棵火绳。火绳燃着,香味扑鼻,一些小飞虫也不敢近身。夏天的夜晚你如果走到河边上,场院上,就会看到无数的小红点儿——那就是火绳了,人们出门纳凉也忘不了火绳……罗宁闻着一阵阵的艾味儿,胸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和坷垃叔谈谈老家,谈谈场院,谈谈河套子和火绳!

可是坷垃叔一脚踏住绳子的一端,两手只是飞快地拧着。有时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那是干到了惬意的时候。好像室内没有罗宁,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在捣鼓这门火绳艺术。罗宁从床边走开,蹲到坷垃叔对面,用手挽起火绳的一端:“坷垃叔,芦青河滩上,如今还长了那么多艾棵吗?”

坷垃叔的两手停住了,盯住罗宁。

“小时候,奶奶领我到河滩上,采艾棵,把艾叶别到头上……有一回你逮给我一个蝈蝈,蝈蝈咬了我的手,你就地折了一些柳枝,编了一个蝈蝈笼!”

坷垃叔笑了。他笑的时候发出“呼呼”的声音,真不像笑。笑过之后,他把烟锅搁到地板上,瞪大眼睛说:“柳树?乌鸦子呱咔咔!鱼——”

说到鱼,坷垃叔抬起铁样的手掌,往一起一碰。想象中的一条大鱼就这样被他挤到手掌心里了……鱼捉到了,坷垃叔也就低下头,重新拧起了火绳。

罗宁却在脑海里将坷垃叔提供的不连贯的画面衔接起来……柳林,无边的柳林,童年的柳林。柳树全长在了黄色的沙土上,可是却看不见一点沙土。各种草叶和藤蔓遮住了地表,到处是滑溜溜的青苔。粉红色的小花开在绿地上,特别显眼。你走在柳林里,可不要独身一人,那样会迷路的。大家一起走。喧哗着,打闹着,在草地上滑几个跤,惊飞一群群的鸟雀。那些乌鸦一群群落下又飞走,飞走又旋来,搅闹着绿色的世界。它们大叫不停,可是这叫声从来不让人讨厌。有趣的是它们愿意一大帮子全压到一棵树上,看上去一树黑鸦!它们飞走时,树下就必定落下一片干树枝儿,大家就捡走这些干枝回家烧饭。树棵间的野葱、野蒜,都别有一番滋味。蘑菇也不难采,长在柳树半腰的那种叫“柳黄”,是蘑菇中的珍品,煮熟了,汤汁都是黄的,很像鸡汤,味道也像鸡汤!捉鱼的时候就是孩子们的节日,大家跟上大人,呐喊着,跑向浅浅的芦青河湾。水花被无数的腿脚踏得飞起来,鱼儿在腿空里钻来钻去,碰巧了就把它逮住。高高地抬脚,稳稳地落下,鱼踩到脚板底——这就是踩鱼了。至于用旋网,用小扣眼网,进河道里去摸鱼,孩子们只有旁观的份儿。有意思的是有时网里网上一个鳖来,孩子们就嚷:“王八!”大人提住鳖腿狠狠地往鱼篓里一摔,高兴地大喝一声:“团鱼!——”

团鱼可是好东西——这座城市的团鱼都卖到八元钱一斤了。可是童年时候吃的团鱼是不花钱的。大人在河边上拉一捆玉米秸子点燃了,把刚捉到的团鱼放到上面烧。团鱼熟了,散发着一股奇奇怪怪的鲜味。一群孩子围着一堆灰烬,一堆灰烬跟前蹲着一个大人,大人像喂一群小燕子一样,割下一块团鱼肉,放进一个孩子的嘴里……

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罗宁很少有机缘能够去回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一幅幅画面全是绿色的。他每逢沉浸到往事的那一刻,就不由得要激动起来。在那片亲切的土地上,有那么多的朋友!一个酱色的苍老的躯体在那片土地上蠕动,伸开手掌去抓挠,去搬动,后来又提着一对土筐,把吹到绿地上的黄沙再提走……罗宁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记忆中的田野总是翠绿欲滴的——那完全是因为有个坷垃叔在对抗着黄沙啊!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一点也不留;再淤过来,再提走,一筐一筐……罗宁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坷垃叔哼哼着,拧着艾绳。艾绳已经盘起很高了。罗宁帮他把这些绳子扎起来。他看到了坷垃叔那断去半截的脚趾露了出来,看到了左手大拇指根有很重的一处刀伤……坷垃叔歪头看了看罗宁,目光也落在自己的伤疤上。老人哼哼着,一边不停地拧绳子。

“你还不记得嘛!那年刨玉米秸子,一镢下去,刨了脚趾……那会儿你下乡了,你在地里,吓得大哭。我敢说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活人流这么多的血,你还从来没见过哩……”

坷垃叔哼哼着,咬着烟锅。可是罗宁觉得老人在心里跟他交谈,他差不多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于是他点点头,也在心里说:

“不错,我吓哭了。我满地乱跑,喊人。可你呀,就那么歪在地上,从身边揪个野菜叶儿揉一揉,揉到断脚趾上……原来那种菜叶是止血的。”

“砍高粱有意思啊!这可是甜秸高粱,大家嚼呀嚼呀,喝糖水一样。喝过了甜水就唱起来。唱那些女人听不得的小曲儿。我也唱了,刚唱几句,一刀砍在拇指上……打那儿我知道了人不能太高兴,太高兴了准出事!”

“我有了经验,也从地上寻那种菜叶。没有!我急出了汗。你还是那么歪在地上,从身边找一种菜叶揉一揉,揉在伤口上……原来这一种菜叶也是止血的。”

“你到底是外面来的孩子啊,农村里的古怪事儿你学不完!止血的野菜上十种,有毒的野菜也不少。一种黑叶子,老牛吃一口准倒……哼哼,这都是些古怪事儿,你怎么能懂?”

“我是不懂,我真的有好多事儿怎么也弄不懂。比如黄沙的事儿吧,还有,你告姜洪吉这其间是什么关系我就闹不明白……”

“我走了一千多里来到城里。我原先以为城里人最聪明,也就来找城里人了。什么事村里人说了不算,要等城里人说话。城里人说合作化了,村里人就入了伙,给牛系上花儿送到一块儿去养。城里人说‘文革’了,村里人也就跟着造反。城里人说分田了,村里人也就有了责任田……城里人最聪明,黄沙这点小事还闹不明白?”

“城里人可不一定最聪明。就算真的最聪明,也要你把事情讲明白才能判断哪!你不讲来龙去脉,只说黄沙,往外提,这怎么能明白呀……”

“我如果讲明白了,还来城里干什么?我如果能讲明白,也不跑一千里来找城里人了。一千里,想想吧,我是一步一步走着来的。庄稼人工夫金贵哩!”

“我看你这样子城里人也没办法了,城里人也没法管你的事了。”

“不能管还叫什么城里人?城里人也糊糊涂涂,这日子还有什么指望!我原来遇到什么事也不怕,心里想,忍一忍吧,反正有城里人呢!我今天才知道城里人也是糊糊涂涂的。”

“坷垃叔你也不能太失望。糊涂还不就为了黄沙的事!别的事可不一定糊涂……”

“黄沙淤过来,我一筐一筐提走,最简单的一件事嘛!这个事都糊涂起来,别的事还能指望你们明白过来?完了,我不信了,我再不信城里人了。我的日子再不能全指望城里人了……就是这样!”

“难道……”

“就是这样!”

“不过……”

“就是这样!”

……

完了,心的交谈终于停止了。罗宁把最后一束艾绳扎好,重新坐到床上去了。他没有听见坷垃叔说一句话,可他好像听到了坷垃叔心中的每一句哀怨,是的,老人家千里迢迢寻找公理来了,一定不能让他白白来一趟啊……

罗宁第一次考虑起李子由的那个主意了。他想也许真不错,找一个人跟“信访办”的领导说一说,给当地党委或政府发一个函……不过找谁呢?

他现在绝对不想去求老岳父。

这时候门“砰”地被推开了,到郊外玩的田长浩、秦榛、吴楠三个人头戴旅游帽,笑嘻嘻地闯进门来了。他们手里提个大网篮,里面装满了橘子汁、可口可乐等饮料,进门就抛给了罗宁。

“怎么样,和坷垃叔玩这么多火绳?”秦榛挤挤眼说。

罗宁说:“我和坷垃叔在交谈……我们谈了好多老家的事儿……”

长浩惊喜地说:“那我们有幸听听就好了!”

“你们听不见。我们这种交谈你们听不见……”

长浩哈哈笑着看几个人一眼,咕哝说:“那也怪了!”

吴楠把背在身后的两个新排球抛到床上,撇了撇嘴巴:“‘充满了辩证法’!”

秦榛走过来说:“我们半路上遇见老部长了,他还问起你哩……”

罗宁把几瓶橘子汁和两根吸管递给坷垃叔。老人看了看,用手捻了捻那两根吸管,又扔到了床上。

“真的,”吴楠很严肃地对罗宁说,“他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儿出来玩?问我们你是不是不舒服?还嘱咐我们以后出来玩要尽量拉上你……我觉得挺不错的一个老头儿。”

“老人是真诚的。”秦榛证实说。

“我们三个昨天晚上议论过你,”长浩嗓子沉沉地说道,“议论过你。我们都认为,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你都相处不好,你他妈的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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