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罗宁和同宿舍的三个人一块儿进了机关大门。这多少有点晚,四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就三两步上了楼,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三十五岁以下的人一般要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尽管没有这条规定,但大家都这样做,做了几十年。如果当了科长甚至处长还要提前半小时来,那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罗宁一进办公室就遇到了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李子由。他如今已是副处长了,可一直坚持提前半小时上班。他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用拖把擦长长的走廊。罗宁刚来时,见他总爱擦走廊,就主动承担了室内和厕所内的卫生。可是一次处里开会,处长谈到工作问题时,说有的年轻人也真可以了,打扫卫生从来就不主动,比他早到机关上工作的同志要天天擦这擦那!罗宁终于知道了争夺拖把的重要性了。他每次早到一步擦起走廊时,心头就隐隐地泛起一种胜利的喜悦。他发现没有抢到拖把的李子由总是先嫉恨地盯过来两眼,然后就跟在他的身边,用细小的声音和他说话,一根手指还向下点划着。常了,罗宁终于悟了:他这是在告诉别人,我李子由来得也不晚,是我指挥他打扫卫生的——一根手指向下比画,那大概在说:擦擦这儿,喏,这个地方得用些力气,好,嗯,就该这么擦!……

今天,罗宁一上楼,当然要遇上李子由了。他已经擦完走廊,端坐在桌旁看书了。罗宁发现室内卫生并没打扫,这显然是留给他来干的。他用抹布擦着桌子,用拖把拖地板,一切做得飞快。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有些抱歉地说:“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早晨不愿起床……”

李子由放下书说:“是老家来那个老头儿影响你们休息了吧!……老家来的人可不能得罪。不过差不多过得去,就打发他走吧。那又不是你的宿舍。”

罗宁没有吱声。

停了一会儿李子由又问:“老头子为什么事来告状?”

罗宁摇摇头:“我也搞不很清。他说是为黄沙的事——可能黄沙淤埋了他什么东西,他就不停地往外提那些黄沙……他告他们村的头儿。可到底头儿与黄沙是什么关系,他也讲不清楚。唉唉,老人步行一千多里来到这儿,可又讲不清楚!……”

年轻的副处长背着手踱着步子。他在罗宁身边停下说:“会不会是这样:村里砍了防风林带,黄沙淤了他的责任田?是的,肯定是这样——你不信回去问他吧。”

罗宁苦笑了一下:“什么都问过,他就是讲不清。农村有好多这样的老头儿,木木的,什么也讲不清。可我总不能让老人白跑一趟吧。我想慢慢揣摩一下,替他整理一份材料……”

“其实以市纪委‘信访办’的名义给当地去一个函就解决了。要求及时回报处理结果的那种函。这办法又简单又可靠,老头子也算没有白来市里一趟。”李子由说。

罗宁也知道这样是最好了。可他明白对一般上访的是不发这种函的,除非是“信访办”的领导点头同意。坷垃叔什么也讲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发函恐怕是做不到的——尽管老人走了一千多里,尽管他告的又是一个党员干部。

副处长完全知道罗宁在想些什么。他拍了拍罗宁的肩膀说:“艾部长跟他们通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嘛!你也太书呆子啦……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

罗宁坚决地摇摇头。

李子由不作声了。他明白罗宁最近夫妻不和,已经闹到了分居的地步,他是不会为这点事情去求岳父大人的。想到这里他说:

“你是怎么搞的嘛!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昨天你岳母遇到我,让我开导你一下。我心里明白,这怎么开导呀!艾部长工作多忙,咱这是对外开放城市,可他挤出一点时间还要过问一下你的工作情况……”

这口气,这语气,很像是处长的。李子由受处长的影响是很深的,自从去年做了副手之后,很快的也就处长化了。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很少对罗宁使用。眼下口气的转换,很难说与分居的事没有关系。罗宁想到这儿有些气愤。他白了李子由一眼。

这会儿门开了,处长捏着一个表格走进来,对李子由说:“填一下吧,是上函授大学的事。我也要填。”他长得十分瘦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屋里唯一的一把大靠背藤椅上。当副处长低头看表格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咕哝起来:“一时一兴,这时候又讲起他妈的学历来了!月亮也是外国的圆!有学历就有水平,就能干好‘四化’?我看未必!拿我们部里的人来讲吧,部长有学历吗?可部长水平很高。我们处的子由也没有学历,可他是处里的笔杆子。倒是那些分配来的大学生,十个八个不顶一个使。当然,像罗宁这样高水平的大学生也不是没有……”

处长大骂了一通知识分子,最后又言不由衷地夸了罗宁一句,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听着处长骂人,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记得刚来机关上报到时,处长给罗宁介绍李子由,也使用了“笔杆子”三个字。他当时是怎样钦佩地看着对方啊!他心想我今天可终于见到起草文件的人了……的确,这个处里的所有文字,都是李子由负责的。如果要起草一个文件,则需要五六个人组成一个专门的班子,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整个过程显得紧张而神秘,李子由亲自挂帅,总是比别人多抽双倍的烟。有一次罗宁见到了他写的一节文字,不禁大吃了一惊。如果把这节文字分为十份的话,那么其中有五六份套话,两三份不得当的,一两份根本就不通!……罗宁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感到了滑稽,接下去是不安和忧虑。

罗宁还记得有一次在岳父家里吃饭,老部长语重心长地对罗宁说:“要尽快熟悉机关工作。你们大学生来机关一般要有个适应过程。多跟早来的同志学习,你们处不是有个李子由吗?听说小伙子进步很快,成了部里有名的‘笔杆子’喽!……”他听着岳父的话,未置可否,只是跟在旁边的艾兰笑了一下——他以前曾对她讲过这位“笔杆子”。艾兰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多么不谦虚啊!艾兰当时穿了一件漂亮的湖色连衣裙,坐在那儿。她全身都透着一种温柔,就是责备别人的时候,也显得那么温柔。

还有一次他和艾兰散步,迎面走来了李子由。他们往前走去,一边用手打招呼。可李子由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色赤红,还莫名其妙地喘息着……他们走远了,罗宁才发觉艾兰的脸也红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问。他只觉得他的艾兰真美啊,羞涩得像一个山村姑娘……“山村姑娘”与另一个人肯定有什么故事的。他不去问,她会自己讲的……

处长屋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罗宁习惯地走过去。果然是他的电话。

可是他抓起了耳机,问了好几句话,也没有一点声音。他觉得很奇怪……突然,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哽咽声。只一瞬,对方就挂了电话……

罗宁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觉得两腿沉得拖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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