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淤满了,我就把它们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

黑影里,有个小火点儿一闪一闪的。坷垃叔“吱吱”地吸着烟,嘴里不时地咕哝几句。他吸烟能吸出那种声音来,这让屋里的几个年轻人多少有点嫉妒。吱吱的,那烟不知有多么香甜呢!

有人在床上翻动着身子,大概睡不着;后来他终于坐起来,叼上了一根烟卷。

屋里很快雾蒙蒙的了。

“那东西禁提哩!一霎儿淤满了,我就一筐一筐往外提……”

坷垃叔咳着,还在说。

终于有人下床去开了窗子。又停了一会儿,月亮就从开着的窗口探进了半个脑袋。屋内黄融融的。烟气就从窗口上往外涌。汽车的鸣叫声、自行车铃声和人群的声音,则从窗口上往里涌。窗扇上有一道红光,每隔几秒钟就闪跳一次,非常有趣。楼下的电视机还没有关,传过来“噗噗嚓嚓”的声音,屏幕上肯定正有一场好斗。睡不着,又有人干脆咔的一声拉亮了灯。

屋内对摆着四张单人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小伙子。中间还有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坷垃叔就歪在那上面。空中横着竖着扯起一道道绳子,上面搭了洗过和没有洗过的衣服。坷垃叔的头上,一根绳子正挂着一条粗布裤子,圆圆的裤脚正好对准了他的脸。

圆裤腿儿像一个深深的黑洞。坷垃叔把一口浓烟迎着它呼出。他大概觉得它很像一个烟囱。

老头子全身都是酱色。好像灯光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似的,他的身子很亮。四周的四张床上,小伙子们一声不响,都把那双火热的、新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坷垃叔仍旧像原来一样地吸着烟,用两根手指捏着小小的烟杆。他瘦极了,胸脯显得特别坚硬。皮肤几乎没有多少皱纹,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又厚又有韧性,表面没有汗毛,只是泛着微光。皮肤这种光色绝对不是油亮的,而像是透着什么荧光。这皮肤好像已经被熟皮匠熟过了似的——当然不是什么熟皮匠,是阳光,是风,是田野里炙人的热气和逼人的严霜。反正老头子的皮肤是给熟过了……他歪在那儿,一双圆圆的小眼睛锃亮锃亮。奇怪的是他的额头上还要捆一道布绳,像是怕脑袋突然裂开似的。

窗玻璃上的那道红光闪动着。那是不远处一家商店的霓虹灯映上的。这么晚了它的广告牌还在跳动,像脉搏那么跳动。这家商店的生意近来红火极了,除了搞各种名堂的有奖购货,还在三楼上办起了舞厅。

红光不停地跳动,渐渐“呜啊呜啊”的声音也听得见了。这就是跳舞的音乐。十分奇怪,常常这样“呜啊呜啊”有时还在其间插了“噗”的一声,很像一条圆鼓鼓的车带泄了气时发出的那种声响。这在开始听着别扭极了,可听惯了,它不泄气你反而觉得别扭了。

四张床上有两个小伙子在这声音里扭动了一下身体,样子有些不安分。其余的两个也扭头望了一眼窗玻璃上的红光。老头子则依旧吸烟,咕咕哝哝。他没有那样的耳朵。

“睡不着。真想吃冰激凌……我们出去走走吧!”

立刻有三个小伙子一块儿站了起来,伸手去摸索头顶绳子上的背心和短裤。他们穿好了衣服,见罗宁还躺在那儿,就过去拍了拍他。罗宁摇摇头,他们也就走了。

坷垃叔就像没有发觉走掉了三个人,还是那么歪着。

罗宁一直看着他,一动不动,一只手掌枕在头下。他像是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老头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端量着……最后他坐了起来。

他问:“一筐一筐地提走它们——后来呢?”

坷垃叔锃亮的眼神盯了他一瞬,发狠地说了一句:“后来就淤满了……我还是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

罗宁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问了多少次了,结果都差不多。他听不明白。同宿舍的伙伴们更是听不明白。大家开玩笑说:罗宁的老家来了一位老神仙,满口的谶语!想弄懂吗?那是白费力气——弄不懂但是可要记住,将来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验证的,哈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有多么开心,他们太轻松了。

但坷垃叔是来告状的啊!老人家背了一块锅饼,步行一千多里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不知怎么才找到了罗宁的,一见面就用手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说:“我告姜洪吉!”

罗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但他模模糊糊知道姜洪吉就是那个村里的头儿。罗宁心里有些激动。他还是下乡时回到老家的,后来招工进城,再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多少年来就没有一个老家的人来找过他!他看着这个面色黑红、瘦得出奇的老头儿,突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清清楚楚知道父亲是一家刊物的老编辑,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他觉得此刻战战抖抖地站在对面的这个老农民,就该着是自己的父亲!他就该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啊……后来当他弄明白老人家是一步步走着来到城里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就憋不住了。老人拄着拐,脚上穿了一双旧军用鞋子,上面打满了补丁,有一块补丁还是紫色的。罗宁不知怎么才好,让他吃饭啊,进屋歇着啊,他全不同意。他只是说:

“我告姜洪吉!”

为什么要告他呢?为什么要步行这一千多里呢?总要说出个为什么吧?是的,这座城市里的人管得了姜洪吉,从这儿往左走一百多米,就是“来信来访接待室”……

接下去老人家就说:“它们淤满了,我就把它们提走……一筐一筐,哼!”

反反复复就是差不多的这么几句话。

罗宁把坷垃叔领到了上访的地方,还是搞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人家完全是看了罗宁的面子,才没有把他赶出屋子……接下去坷垃叔每天都到上访的地方待上多半天,到了晚上就在罗宁他们的宿舍里睡觉。

这样已经有了一个星期。

同宿舍的三个小伙子没有一个抱怨罗宁的,这已经让罗宁心里充满感激了……有一天他们之中的一个“哧哧”笑着对在罗宁耳朵边上,说老头子大概是个精神病吧!

罗宁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必要回答。他们没有在芦青河边生活过,他们不会理解那样的一种生活,不会理解那样的一种人。

罗宁决心给老人写一份材料,也就是说写一张状子。

他问着,揣摩着,还是找不到一点头绪。

“一筐一筐,你提了多长时间呢?”

坷垃叔把烟锅磕了一下,说:“淤满了就提,全是黄沙,一筐一筐……”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对抗着黄沙的侵袭。风旋着沙烟;风停了,淤起厚厚的黄沙。老人用两个土筐把它们提走;风又旋起来,老人再提……

这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做的事情。这是芦青河边上的人所特有的坚韧和顽强。罗宁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在风沙中踉跄,心里一阵阵激动。

罗宁一岁的时候就到乡下跟奶奶住了,直到回城里上学;十五岁那年下乡,奶奶已经不在了……他长成一个小伙子时,就永久地离开了老家。坷垃叔是他离开那儿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老家的人。

窗上的玻璃闪跳着一道红光。罗宁轻轻关了灯。这样坷垃叔的烟头儿又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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