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宫独自在热海街头散步,边走边想,突然,伸在口袋里的双手捏起拳头。

警察局为什么要保密?——警方不愿意发表死者的身世,是不是正像村田所说,它自己要保密;并不是为了死者的名誉,而是为了警方本身的利益呢?

警方的利益——警察局不发表死者的身世,是不是为了防卫自己呢。照此来看,警方不让死者家属知道此事,是有原因的,是讲得通的。

那么,警方要“防卫”什么呢?

死者是与防卫厅有关的一家报纸的记者岩渊安男。他对于旧日本军队的内幕了若指掌。现在,旧军人正施展什么诡计;警察方面为了从内部侦察,使用岩渊暗中行事也未见得无此可能。也就是说,岩渊乃是警察方面的情报员。他死之后,警方因此不愿泄露他的身世。

若宫一边走,一边自己推敲。

那一诡计,当时以苍海旅馆为中心而进行。警方知道了住在该旅馆的岛内辉秋是他们的成员之一,有必要打探,可是对方对于出入旅馆的人,时有警戒。如果单身前往侦察,必受注意。岩渊安男因此打扮成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妇,由酒吧女招待陪同前往旅馆住下。

尽管如此,对方还是有所准备。岩渊当晚跌下断崖,似为自杀,凶案设计得非常巧妙。警方为什么当时不领取遗体呢?恐怕岩渊与热海警方并没有什么联络,而是中央警察局派出来的人。直到后来,中央才指令热海警署领尸。

想到这里,若宫截着一辆出租汽车,又赴警察局。

推开侦缉课的门,侦缉课长看见他,颇为冷漠。若宫用了一个单刀直入的攻心战术,劈头便说道,“课长,死的那个人的身世我也知道了。”

课长正在批阅公事,听了此言,不觉停手道,“咦!”

“课长,他似乎是警方内部的人。”若宫说完,马上发现课长面色发青。他胜利了。

若宫当天回到报馆,向总编辑木谷详细报告。两人商量再三,得出如下的结论。

一、岩渊到旅馆换了西装。西装是仓田送去的,由管事春田告诉仓田房号。

二、仓田和岩渊事先有联络,但不认识,中间还有联络人。两人约定,岩渊要进行侦查,就得换穿西装。

三、仓田由春田那里领得房号,由此可见他是双重身份,既属于伪钞集团,又向岩渊提供情报。

四、岩渊不知道仓田属于伪钞集团,结果为他诱出,死于锦浦崖下。

五、岩渊由过去记者吉本介绍认识了长谷川吾市,借来其侄女由美,装成新婚夫妇。

第二天,若宫来到报馆,办公台上摊着留言字条:“热海通讯员打来电话,请马上联络。晚九时、十时、十一时半。”

村田昨天晚上给若宫打来三次电话!一定是有紧急事件。昨天晚上那时刻,若宫正同总编辑木谷在酒吧喝酒。

如果从酒吧到报馆打一个转,就可以发现字条了,可是别了木谷之后,又同田原到小酒馆继续酩酊,回家的时候已是早晨一点左右了。

今天早晨起得晚,到报馆时间又迟。真巧,往常都是九点钟就到报馆的,这一次偏遇到这件事。若宫马上打电话去热海。

“是若宫先生吗?”电话刚一接通,村田立即讲话,分明是在等他的电话。“昨天晚上打了三次电话找你。”

“昨天我出去了,今天才看见留言,真抱歉。有事吗?”

“我是请你再到热海来一次。”村田的话说得特别。若宫觉得,他对于工作越来越积极了。

“有什么事呢?”若宫有些意外。

“电话里不能讲得太详细。简单的情形是……”若宫听到这里,便抓着电话筒,另一手用铅笔记录,“是那个尸体的事。我同你分手之后,又到庙里去了一次。”

“真辛苦你了。”若宫说。

“去得正好,原来坟前正站着一对老年夫妇。”

“什么?老年夫妇。”

“不错,男的有六十四五岁。女的有六十上下,仪表很端庄。”

若宫立刻想到西山旅馆的老夫妇。村田虽然只略说数语,描写得就很吻合。西山旅馆的老板夫妇已经把旅馆卖掉,下落不明,现在居然在公共坟场出现,若宫听了怎不紧张,连忙问道,“那对老夫妇怎样呢?”

“他们只在坟前站了一阵,脸上很悲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合什致哀,老太太还取出手帕,覆盖在脸上。看那情形,老夫妇并不知道尸首已经被领走了。他们后来就下了坡路,离开坟场。我当时紧张得很,想起应该问问他们是什么人,连忙大叫等一等,追了下去。那知追到坡下,看不见人影,正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开走。这边不比东京,出租汽车不多,我就把汽车号码记下来了。”

“是吗,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我马上到出租汽车公司,设法同那辆车的司机见面。司机说,那对老夫妇坐车到了苍海旅馆。”

“什么,苍海旅馆。”若宫听到这里,为之一顿。西山旅馆那对夫妇竟然住在苍海旅馆?

“以后怎么样呢?”若宫越听越急。

“我听了这话,立刻飞奔到苍海旅馆。到柜台一问,这对老夫妇确实住在那里。我要旅客名簿看看,好查看姓名,交涉了半天,也不给看。据我想,这对老夫妇既然到那座坟前致哀,就一定有关系,所以我马上打电话给你。”

“真是多谢了。后来如何?”

“我又向柜台打听那对老夫妇的房间号码,那个人还是守口如瓶。不过,司机说,他们的确住在旅馆里,所以我希望你到这里再来一次。”

“我要是在那里就好了,”若宫追悔不止。“那对老夫妇还住在旅馆吗?”

“今天早晨离开苍海旅馆走了,真遗憾。”

“我马上就去。”若宫认为在电话讲不清楚,还是自己去调查才好。

如果那对老夫妇就是西山旅馆的老板夫妇,案子就找到关键。自从旅馆老板夫妇失踪以来,若宫就非常注意他们的下落。

“是吗,大概几点钟可以到?”村田紧张追问。他听了若宫报的时间以后,便说,“好,我在热海车站等你。”

电话挂断了。若宫回头一看,总编辑木谷没有来。如果等他来,时间便迟了。若宫同编辑主任简单交代了一声,向会计支了旅费,并且说明,可能晚上回不到东京,等到了热海之后再联络。

从东京车站到热海,需要两个钟头。在若宫的心情上说,真是太长了。车到热海是下午三时,出了车站,村田果然在等候。

“一路辛苦了。”村田笑道。“特意赶来一次,真对不起。”

两个人进入候车室,若宫说,“恨不得马上赶到这里,同你商量。”

“那就不敢当了。”

若宫想起村田的热心便说道,“昨天晚上实在对不起,那对老夫妇已经离开苍海旅馆了吗?”

“可不是,一早就走了。后来我托侍应生想办法,还是找到了姓名?”

“老夫妇的姓名?”

“是这个。”村田取出笔记本来看。写的是“花田德太郎,六十五岁;妻,花田德子,五十七岁。无职业。地址是冈崎市XX市。”

若宫虽不能判定这对老夫妇就是西山旅馆老板,但还是直觉认为并没有猜错。

“老夫妇到哪里去了呢?”村田慢吞吞地说,“据侍应生讲,去了骏河小山。”

“骏河小山,这是什么地方?”

“靠近御殿场。正好在箱根山里面。在箱根的外轮山脚,翻过一个山头就是山中湖。”

“这地方有些怪啊。”若宫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摸到线索。岛内辉秋的未亡人,抱着遗骨箱从名古屋回东京,中途不就是同“丁香花女郎”在小田原车站下车吗!

当时,若宫就推断他们在箱根山一带住了一夜。现在提到的骏河小山,正好吻合。从小田原车站到国府津,再利用去御殿场的路,就可以到骏河小山。

“那么,他们俩人是不是就一直去了那里呢?”若宫问道。

“据侍应生说,一直去的。先到国府津,再转路。”

“要能追上他们,就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若宫自言自语。

“若宫先生,我认为能追得上。那地方不大,只要有那对老夫妇出现,一定有人看见他们,知道下落。”

若宫似乎正在考虑应该怎样行动。村田直望着他说,“若宫先生,我同你一起去。”

看到他这样自告奋勇,若宫倒为之一惊,说道,“村田先生还要发稿吧。”

“没有关系,都是市政府、警察局一些无关重要的新闻,我可以交给内人去办。我生病的时候,就是由她主持。不用担心。”

若宫为村田的热忱而感动。看得出来,村田对这件案子也颇有兴趣。若宫屡次到热海来,都有他帮手,他似乎也愿意调查到底。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去吧。”若宫说。

“真是一同去才好。”村田高兴得很,很有些返老还童的模样。

“还要稍微等一下,我应该跟报馆联络一次,告诉他们我要到骏河小山去。”若宫想起临行时的话。

“交给我办。告诉那一位才好呢?”村田马上说道。

“总编辑木谷、编辑主任儿玉,或是田原,都可以。”

“好的。”村田奔向车站的公共电话。

若宫一个人暂时留在候车室里。如果能找到那对老夫妇,就能找到一些线索。老夫妇卖掉旅馆逃离名古屋,一定同那个集团有关,也许是他们知道一些秘密,所以遭受威迫,而不得不卖掉旅馆逃走。

现在既然已经远离那个集团,这回看到他们,只要耐心询问,也许能问出些话来。

若宫又揣测,那对老夫妇为什么前往骏河小山这么特别地方呢?是有亲戚在那里?又不像。如果有亲戚,就不会特地到苍海旅馆住一晚。到苍海旅馆下榻,必有原因。

村田回来了。

“多谢你,村田先生,”若宫说,“马上就走吧。到了那边,大概是晚上,如果今天不调查,就错过机会了。”

一个钟头之后,两人坐上小火车启程,前往御殿场。这节小火车破破烂烂,同大火车比较起来,好像突然从都市到了农村一样。

可是,沿途景色宜人。眺望窗外风景,山谷和溪流不绝,再远看箱根火山和外轮山的峡谷,就更美丽了。狩野川不断冲击出白色浪花,在火车右边流过。

“若宫先生,看了这片风景,就好像出了远门一样。”村田说。

“可不是!”若宫望着窗外风景出神。

转眼间,太阳西斜,晚霞抹成淡红,山谷间好像盖着一层红被。

若宫自觉体会到那对老夫妇为什么要来到此地。他们卖掉名古屋旅馆,要找个地方隐藏。山谷里,农家茅屋不断,再不远就是箱根温泉。等一阵到了车站,是不是能找到那对老夫妇的行踪呢?

若宫所耽心的就是这件事。

回头看看村田,他正在全心全意地浏览景致,倒是个乐天派。这个人如果还有可取之处,只是工作细心一点而已。

转眼间,火车就到了骏河小山车站。快到车站的时候,车窗外出现了大工厂。

“怎么,这样的地方还有工厂?”若宫问道。

“是造纸工厂。”

怪不得刚才在溪流上的公路上,曾经看到几辆卡车运送卷筒纸,而工厂附近还有木浆池。

下车的旅客颇不少,只剩下几个人坐在火车上,继续前往御殿场。

两人出了收票站。现在,问题来了。那对老夫妇的行踪,首先要打听清楚。车站前面很热闹,不像小市镇。

“村田先生,”若宫说,“怎样打听老夫妇的下落呢?”

“我也正在想办法。我去问一问。”村田把若宫留在那里,大踏步向前走去。

暮霭四合,若宫站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小市镇上,顿生旅愁。村田去了哪里呢,看样子一时不会回来,他一定要费尽全力,去打听老夫妇的下落。

对面走来三名年轻的自卫队员。若宫心想,这地方有自卫队吗?

自卫队员望了一望车站前面的土产店就进入车站。手里提着包袱,分明是放假回家。

若宫绝未想到,会在这里会到自卫队员。照此看来,从这里翻过北面小山,就是富士山山麓了。

富士山麓的青木原,在战后是美军炮兵射击场。自卫队所以也驻兵附近。他转过头来一望,突然又发现美国兵,带着穿得很讲究的日本女郎在散步。

这一带也靠近美国兵营。

看到军人,若宫的脑海里便马上牵涉到正在调查中的案情——案子里不是有个“上校”吗?“上校”是谁呢?

这时

,脑筋突然一闪。啊呀,“上校”就是西山旅馆的老板?战争结束时是“上校”,年龄岂不同那老板相当?

对,若宫心中叫了出声。

如果他就是“上校”,西山旅馆就决不是联络站,而根本是大本营。过去总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在西山旅馆附近,其实,目的地就是西山旅馆本身。

眼前浮现了西山旅馆老板的模样。过去,若宫投宿西山旅馆时,曾见过那位老板。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体格还很健朗。

现在想起来,若宫同老板娘谈话的时候,他似乎曾经在房外的走廊上窥探。老板娘仪表很不错。既是上校夫人,模样就不会差。这一次的推论,各方面都很合适。

这时,村田带着满面笑容,回到若宫身边。

“若宫先生,打听清楚了。”村田兴高采烈地说。“就在前面拐角处,有个小食店。那对夫妇在那儿吃午饭。伙计说的像貌。同我在公共坟场所见到的一样。”

“那好极了。”若宫长舒了一口气。追到这里,如果不知下落,就太不妙了。“他们哪里去了呢?”

“那对老夫妇吃完午饭,就打听当地旅馆。”

“旅馆?”若宫反问。

“是啊!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小食店的伙计就介绍他们到骏河屋旅馆去住。若宫先生,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旅馆了。”

“那么,我们也去。什么地方呢?”若宫说。

“问过了,而且给我画了一张详图。你看,没有几步路,不必坐汽车,走路去就可以。”村田说得很简单。

若宫和村田并肩而行。车站前街道较窄,直通北方,街上不断有自卫队员来往。

“村田先生,”若宫说,“这一带有自卫队营房?”

“有的。”村田边走边说。“离着市镇还有一段距离,在富士山麓。不但有自卫队,而且有美军营房。”

“怪不得刚才看到自卫队队员。”

“不仅有自卫队员,据说还有美国兵到这一带吵吵闹闹。所以妓女也很多。后来美国兵走了一部分,女人们马上也少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前进。离开大街,到了少见人影的道路。

“这样的地方会有旅馆?”若宫四下张望。

“有的吧。人家给我画了地图。农村地方的旅馆,说不定同我们想像的所在不一样。”

太阳完全落到山后,家家户户打开电灯。在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猛然间看见灯亮,只会给人增添哀愁。

“啊,你看,那不是旅馆。”村田指着一所较大的建筑物。走过去一看,门外果然挂着牌子:“骏河屋旅馆。”

“若宫先生,你先等一等。”村田说,“我先去问问那夫妇是不是住在这里。”

若宫听从村田的话,就站在门外。这里寂静已极,很少行人。天色已黑,几盏灯光更衬出荒凉。

若宫心里不停盘算。西山旅馆老板,一定就是“八仙花工作”的负责人奥田正一上校。上校在停战时带走了B武器之一——伪钞印刷机,为伪钞集团所知,于是参加了该集团。可是奥田上校不会是伪钞集团的头子,他只是出卖了机器和技术。上校已经年迈,头子一定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既能操纵评论家岛内辉秋,又能指派不少人分头进行暗杀。其中就有“丁香花女郎”,还有酒吧女招待由美,还有一个名叫眉美的女郎。

等一等,若宫突然想起一件事。

是由美或者是眉美,在名古屋的上校家,亦即西山旅馆杀死了春田,这件事就有些奇怪。据西山旅馆的上校夫妇说,由美或者眉美,杀了人就逃掉。可是此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据。这一证言如果是假的呢……?

对,那一定是“上校”的假话。

春田在苍海旅馆探悉了伪钞集团的秘密,而且知道名古屋西山旅馆是个据点。他于是前往敲诈,因此被杀。杀他的人,不是上校,就是伪钞集团的人。

为了淆人听闻,便说他是被同来的女人杀害的。侦缉当局也轻信了这句话,事实上,并没有女人同去。

可是,可能是上校近亲的奥田孙三郎又是被谁杀害的?为什么被杀呢?

若宫想到这里,记起奥田孙三郎每月都要到什么地方出差的事——。

这时,旅馆大门打开,村田回来了。

“若宫先生,清楚了。”村田兴奋已极,不断“呼呼”喘气。

“那对夫妇住在这里?”若宫望着村田。天色虽暗,却看到经常木无表情的村田,这次特别兴奋。自从他说在公共坟场看到那对老夫妇以后,每次向若宫报告时都带着这种表情。

“那对老夫妇曾经来过这里,偏巧客满,没有住下。”村田这么说。

“没有住在这里?”若宫大失所望。

“不怕,我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村田早就望出若宫的心事。“这间旅馆指点他们到另一家旅馆,老夫妇说,马上就去。所以,他们今天晚上一定住在那里。这是另一家旅馆的名字。”他取出笔记本,借着灯光读道,“叫做朝日屋旅馆,地方远一些,靠近御殿场方向,大约离这里三公里。若宫先生,去不去。”

“当然去,”若宫说,“好不容易找到这地方,岂能半途而废。”

若宫抑制着满腔兴奋,有些事他并未对村田详说。无论如何他要同西山旅馆的老夫妇会上一面。

“那么,就去吗?三公里还有些路呢。这一带又没有出租汽车。”村田似乎有些踌躇,四下眺望寂静的道路,只有看到远处的几辆卡车灯。“是从这里回到车站雇汽车,还是照直走下去。三公里也有不少路呢。”

“只要村田先生没有问题,我是走得动的。”年轻的若宫这样说。

村田马上接过说,“这一点路,我还有自信,我从小是在乡间长大的。”

“那好,马上就去。就当做夜间旅行。”两个人说毕,立即前进。天空已经闪出星辉,箱根的群山只剩下轮廓的黑影。这路两面都是农田,远处则是森林,闪烁着农家灯火,路上早已断了人影。

“真是静得很啊!”村田边走边说。他果然不差,脚步丝毫不比若宫慢,身体真是不错。

“这一次不会有错吧。”

“一定是这家旅馆,不会去另一家。”村田说。

若宫心中暗想,上校夫妇为什么到这座小市镇呢?其目的何在?

若宫还想着奥田孙三郎。这个印刷店老板,为什么每个月要出差一次?为什么出差地点要保守秘密,调查不出来。

奥田孙三郎死于犬山,就在名古屋附近。他大概是去看他哥哥——若宫认为他是“上校”的弟弟,然后住在犬山。那么,他为什么要每个月到他哥哥的西山旅馆去一次呢?这一点还不明白。

奥田孙三郎一定拥有秘密印刷机,放在自己的印刷店里,在那里印制伪钞。由于外表是一间乡村印刷店,所以不会显露痕迹。

可是,他为什么每个月要到他哥哥那里去一次呢?

若宫认为,伪钞集团的头子另外有人。既不是上校,也不是奥田孙三郎。不过,可以认为,奥田孙三郎根据党魁的命令,到他哥哥那里去。他的工作自然是进行联络,联络什么呢?

“若宫先生,走得不慢哪。”村田的话把若宫从思索中召唤回来。道路已经靠近山,附近都是农家。

这样的地方会有旅馆?若宫不禁起疑:“村田先生,太荒凉了吧。”

“有一点。”村田也侧头四望。“不过再走过去,也许会有市镇,那就有旅馆了。”

两人继续大踏步前进,四周仍是一团黑暗。一边是箱根峰峦的暗影,一边是森林和农田,偶然似乎有些人家,露出灯火。

若宫心中留神。

村田说,再走几步,也许会有旅馆,照他这样语气来看,也不知道是否一定有旅馆。他会不会问错路呢?

“村田先生,”若宫说,“这一带有没有人可以问路,似乎是走错了路。”

村田四下张望,说道︰“可不是,也许错了。”

若宫同村田这样的人一同行路,心里觉得很踏实。这个人年过中年,作事稳重。

又走了不远,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村田跑过去截住他︰“喂,喂,”招呼那个人停车,“想打听一下路。”

骑自行车的人停住,一条腿撑在地面。村田走到他身边问了几句,便连称“多谢,多谢”,又走回若宫身边。

骑自行车的人踏车而去。若宫问过,“打听清楚了?”

“好不容易才问清楚。我们这条路并没有错,一直走下去,就有个小市镇。还有不到两公里。”村田似乎放宽了心,如此答道。“我们真是走不惯乡间道路,觉得走了不少路,那知还不到两公里。”

天色既暗,又不是熟路。若宫自己也觉得已经走了很远。现在只好继续走下去。

若宫推断,真鹤印刷店老板奥田孙三郎每月要到他哥哥的名古屋西山旅馆进行联络。现在就该研究,他要联络什么事情。

其目的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奥田孙三郎是秘密集团的一个成员,由该集团派往其兄“上校”处,另一个则是奥田孙三郎自己有事,要找他哥哥商量。

若宫毫不踌躇,在两点推断中选择前者。奥田孙三郎若为自己的事情去找他哥哥,绝不会每月定期一次到名古屋。一定是组织命令他去与他哥哥进行联络。

奥田孙三郎的联络目的何在呢?如果按每月一次来分析,必可寻出解释。是向他哥哥学习技术?是搬运什么东西?

“若宫先生,像是终于到了。”

若宫听了村田的招呼,抬头远望,果然,农田对面,有一片灯火。“啊呀,就是那里吧!”他说。

“就像是那里。”两人都凭添了几分精神。黑色的山峦从两边迫近。山头夹着一片黑色天空,只剩下星儿眨眼。

又走了十分钟上下,终于来到一个小市镇。山洼里的市镇自然不大,很像当年留下来的驿站。

“到了这里,就知道去旅馆的路。”村田取出绘在纸上的草图一看,“从这边走。”

原来的大道从这里分出岔路。两个人越走路越窄,没有多远,便上了山坡。

“你看,是不是那里?”村田指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里,有几盏灯光。没有月光的夜晚,无法看得很远,两个人继续上坡。

这一带完全没有人影,想问路都不行。

若宫觉得似乎到过这里。不过,也许是错觉。好像是很久以前在梦中曾经同谁来过。也是夜间,也是远方耸立着黑黝黝的山峦,也是疏落的灯光,是两个人一同赶路。这似乎是很远的事,现实同梦境竟然在现在一同出现了。

提到现实同梦境,那“丁香花女郎”到底是个什么人?

若宫想到她的事情,过去的记忆也如幻境一般涌现眼前。自从在飞往北海道的飞机相遇以来,若宫内心中的她,不断同现实中的她,交替出现。

最后会见她是在横滨的外国人坟场。当时,船灯和街灯互相辉映,有如现在的满天星斗。那时,他首次抚摸到她的手,那感觉到现在还如梦境一般,留在心头。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而且,她的任务是什么呢?

“就要到了。”村田说。若宫定睛一看,面前果然是一座大房屋。

“我先去打听。”村田照例让若宫等待,他先走进去。

这一座房屋隐藏在树林中,庭院颇深。到底是在乡间,四处都是花木。

外面有一座大门,从大门到房屋的入口处还有相当距离。若宫就伫立在那里,一切听凭村田办理。

一片昏暗,地势很高,已经可以看到走过来的道路上的灯光。

若宫乘着等待村田的时间,继续思索刚才的推断。

奥田正一上校既然经营西山旅馆,为什放弃旅馆,逃离名古屋。

既然是上校,就应该是制造“B武器”的陆军特殊研究所的司令。战争结束,他带走了秘密机器,就应该是他们的党魁。这一次,若宫从上校就是伪钞集团的党魁开始推断。

事实上,西山旅馆就是伪钞集团的集中地点。苍海旅馆管事春田知道了这一秘密,于是在那里被杀死。

可是,上校逃离了自己的旅馆。这是为什么?

上校过去是“八仙花工作”的首脑。而且,被杀死的长谷川吾市,并不知道上校的真名真姓。长谷川并不是伪钞集团的人,所以并未见过上校本人,只是听说有此人而已。

小樽港的酒吧定为“八仙花”,实际上是用来联络过去参加“八仙花工作”的旧军人的地点。

那位上校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要离开名古屋,来到这个荒村野店呢?

照此推断,岛内遗孀和那“丁香花女郎”在小田原车站下车,

同此地绝非无关,一定是“丁香花女郎”引她来到此地。那么,这地方到底是什么作用呢?

若宫刚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映入眼帘。等他定睛看时,什么也没有。可是,他心中起了预感。

房屋前面,树木参天。是不是看岔了眼?刚才的影子似乎是来自森林。

村田还不回来,若宫不安起来。村田既是去找人,也应该出来了。想到这里,若宫走进大门。里面依然是到处树木,若宫顺着石路往前走。

正是这时候,突地听见村田嘶叫。声音来自树后。庭院里竹繁草茂,村田在远处高呼,显然是遭到袭击。

若宫发现自己面临险境。可是,他绝不能舍弃村田而独自逃走。脑海中一闪,想起村田大概是进了这间旅馆门口就遭到敌人的伏击。

村田一定是进门就问那对老夫妇。而旅馆内,不仅是上校夫妇,集团的所有人马都住在里面,总而言之,村田处境危险,若宫头部一时中空了。

他下意识地拨草前进,高声叫着:“村田先生。”

现在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了。现在自己有责任。像村田那样的好人,绝不能让他落入对方手中,必须救他出险。过去,这个集团已经杀过好几个人了。

村田的声音突然停止。这就意味着村田的处境更加危险,若宫一心一意地向着声音的方向奔去。

森林深邃,越来越摸不到边际。若宫所到的地方,似乎已离开原来的庭院,路也没有了。若宫停住脚步,倾听动静。

正在这时,叫声又起,若宫加快速度,向着声音奔去。但是,还没有跑出几步,双脚就被绊倒,一头栽倒地上。

有一个人从上面猛地压下来,不许若宫动弹。

“你,你做什么?”若宫出力挣扎。

身体刚要抬起来,那个人把若宫的头部扳实,好像是要将他勒死,那双手很有气力。

若宫的身体被抬起来了。这才知道,对方乃是两三个人。他没有办法看到对方的像貌。两只眼睛马上被布遮住,紧紧地在头后打了死结。

对方谁也不出声音,有人推他后背,意思是要他走。

“是谁?”若宫说,明知道没有用,还是要问。

对方默不出声,只是推着他的背后,指点方向。

“村田先生。”若宫大声呼叫。但是,刚一出声,敌人就用另外一块布掩在他的嘴上——

现在才知道,这家旅馆乃是敌人的大本营。那对老夫妇巧妙地将若宫诱骗到这里。村田大意失察,也有责任。

照此看来,上校夫妇是专等若宫他们上门的。他们在公共坟场出现,就是为了让村田上钩。他们到苍海旅馆下榻,也是故意安排,特意透露了骏河小山的行踪,自然而然就把若宫和村田引来了。

若宫想起了前几件杀人事件。自己的命运如何,可想而知。由于双眼被缚,脚步走得不稳,刚一稍慢,后背便有人连推几把。

若宫的肩头突然又被抓住,他觉得事情不妙,正想大喊,又一块软布贴到若宫的鼻上,气味浓郁。

哥罗芳——

若宫屏住呼吸,但是过了不多久,便需要喘气。转眼间,他逐渐失去意识。

若宫睁开眼睛。头痛,视线也模糊。

最先发现的是自己睡在垫褥上。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刹那间还想不起来。

失却了记忆。记得曾经同村田同乘火车,后来如何,不得而知了。

这是什么地方的旅馆呢?对了,曾经到过热海,可是当时并未住旅馆呀!

天花板上悬着电灯,房间很小,但是外国式。这边有墙,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

额头昏昏沉沉的。

若宫寻找叫人铃,发现在墙上镜子旁边。他想从睡床起来,头马上嗡嗡地响,天旋地转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的旅馆。先想一想。

对了,同村田坐火车,在骏河小山车站下车。

渐渐想起来了。村田先到什么地方去打听,两个人然后开始行路。

对了,是一条昏暗的道路,远得很。走去做什么呢?

头痛。

对了,村田去打听旅馆的名称。

好像玻璃上的微雾渐退一样,记忆逐渐恢复。这不过暂时失掉了记忆。若宫用两手抱着头,肘臂马上剧痛,低头一看,衬衫上的血,红成一片。这才发现没有穿着上衣,只剩下衬衫。

在那里受了伤?

抱着头,脚又痛起来。若宫把裤腿翻开,发现两腿的足胫上有多处擦伤。不是刀伤,是碰在什么地方的伤痕。

怎么走到这里的呢?

突然,记忆又恢复许多。对了,在深暗的森林中,听见村田的喊叫声,便奔过去救,跌在地上,地上有许多树枝竹叶。

若宫费尽气力下床,走到门边。门是锁住的,打不开。

跌在地面以后,有个人压在身上,后来又被抬起,以下就记不清了。不,记得清,闻到哥罗芳。头昏昏沉的,就是因为嗅了麻醉药。

若宫离开门口,回到睡床去。现在完全了解,自己落在敌人手中。虽然有些害怕,反倒平静下来,心想,“这次岂不是要死?”

“村田怎么样了?”最耽心的是他。

黑暗中,听见村田喊叫,而且其声凄惨,是不是也落在他们手中了呢?若宫倾耳静听,丝毫没有声音,阴森已极。

看看手表,手表却还在,已经是十二点钟稍过,算起来,又过了四小时。

怎么样?最先想到的是同村田一起寻找的那间旅馆,分明是敌人利用这地方计诱。

要镇静!要镇静!若宫自己对自己说。

回头一看,自己的西装挂在墙上,走过去在口袋一摸,笔记本和钢笔都在,还有香烟。他取出香烟。睡床旁边的小桌上还有烟灰碟。这是招待客人吧?若宫稍微放心。

他点燃一支烟,从前还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抽过烟。头还在痛。

桌上还有水瓶,若宫把盖在上面的玻璃杯取下倒满。刚送到嘴边,不觉停住。能喝吗?稍微用唇沾了一下,没有什么味道,于是一饮而尽。

心情更加镇静一些。“不要慌,不要慌,仔细想一想。”他盘算怎么样能逃出去。

是谁把我放在这里呢?

计诱来此的是“上校夫妇”。由谁主谋?伪钞集团的头子?不知道是谁。不过,一定是这个集团的最高指挥者。

若宫深知,自己已经插足到这件案子的深处。敌人过去的行径,说明凡是知道秘密的人,都会被杀灭口,就像苍海旅馆管事春田一样。

若宫发现头痛减轻了一些。可是,心跳还是砰砰不停。哥罗芳的作用还没有完全过去。若宫挂念着村田,很想知道他的情况。

镜子旁边有叫人铃,是按?还是不按。按了下去,也许会有人来,有人来就有办法可想。

既入虎口,还怕什么?若宫按下铃钮。

并没有声音。不知是按通了,还是不通。若宫屏息凝气等待。一分钟的时间像是过了好久,走廊传来脚步声。

若宫心跳已极。现在,可以发现敌人是谁了。也许不会马上加害。知道敌人是谁,就有办法。

门上传来开锁声。

若宫凝视着房门,门开了一个细缝,有个白影子向里窥探。然后,猛地一推,来人全身都呈现在眼前。

来人穿着白色服装,身材矮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小厮制服。

绝不是一般的小厮,否则他不会先站在门后窥望。他还恐怕若宫要跑,全身堵在门口。

若宫从未见过这人。来人一言不发,静待若宫开口,脸上表情冰冷,显然含有敌意。

“肚子饿了,”若宫说。“有什么可吃的?”这小厮既然是侍应生,就作为住客来问他。

“要是吃土司,还行。”小厮答道。嗓音还是童音。

“还有其他的吗?”

“时间太晚,不行了。”

若宫看手表,清晨一点多钟,就是普通旅馆也没有东西吃了。如果他能送土司来,就还表示有招待之意。“好,就端来吧。”若宫命令他。

小厮取出腋下夹着的东西,放在门口,说声“报纸”。若宫发现,走廊还另外有人把风。侍应生退后几步,把门关好,马上又响起下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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