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村田的话若宫在脑海中画了一幅图画:她们两人在小田原车站下车后,住了一晚。

“然后呢?”若宫问道。

“后来,”通讯员村田说道,“两个人在东京站下车,上了出租汽车,我也就坐另一辆出租汽车,在后面紧追。她们大概发现我在尾随,汽车在街上转来转去,我的心里虽然挂念要同若宫先生会面,可是还是禁不住跟下去。”

“那是当然的了。”若宫插嘴。

“我本来有事要对若宫先生讲的,只好放在后面说了。我坐车在后面紧追,道路也认不大清,结果到了一户人家,前面的车开进大门。我也下车,一看门口,原来写的是‘岛内宅’。”

“那么,她们是直接回到岛内的家了。”若宫说。道路弯弯曲曲,并不特别。岛内住在世田谷区深处,路很复杂。

“后来呢?”

“我叫汽车等我,便到岛内住所周围看了一遍。住宅并不大,既然骨灰接回来了,也许有人要到岛内家,我就紧望着,那知一个人影也没有,就想上车吩咐开车。”

村田还是一边眨眼,一边讲话。

“后来怎么样呢?”若宫急着追问下去。

“我在那里大概是逗留了两个钟头,一看手表,已经十点多,正想走,突然来了一辆汽车,我连忙躲藏在阴影里,汽车到了岛内住宅门口,果然停止住。”村田继续说下去。“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看样子他们不常来,藉着街灯看了半天门牌。”

“是甚么样的人呢?”若宫问他。

“一个人是身材很高的老头子。另一个大概是他太太,年岁也差不多。街灯很亮,我从暗处望过去,觉得她仪表不错。”

身材很高的老头子,仪表很不错的老太婆——

若宫听到这里,马上问道,“真是高个子老头?”

“真的。”通讯员村田紧望着若宫说,“难道……”

若宫连忙乱以他语,可是村田还在追问:

“难道若宫先生知道是谁?”

“不,我还是请你讲下去,我听着好像是个认识的人,和这件事情无关,还是请你说下去。”

若宫本来想把西山旅馆老夫妇的事说给村田听,可是现在决定只听对方讲话。

“那对夫妇张望了一阵,最后还是进了岛内的家。恰巧大门未关,我也连忙闪了进去,可是看不到他们到哪里去了。若宫先生,你知道这对老夫妇到底是谁吗?”

村田不知道。若宫却知道。刚才的猜测绝不会有错。

“啊呀,我可不知道。”若宫故意装傻。

“我蹑手蹑脚地钻到院子里,可是……”村田的声音丝毫未变,“我也摸不清东南西北,正在这时,我的肩头被人抓住,我猛地一惊。”

“噢,是谁呢?”

“天黑,看不清。那个人一句话也不说,抓住我的衣领,是个大汉,很有力气。”

“……”

“我很怕他把我抓起来,交给警察,私入人宅,有理也辩不清,所以想脱身外逃。怎知那个人一句话也不问,就抓住我的衣领,一直推我到门外。”

“后来,怎么样呢?”

“门旁边又出来一个人,取出手电筒,对准我的脸照射,照得我两眼发花。他们把我认清以后,关了手电筒,若宫先生,……”

村田的声音依然毫无表情,“把我带到旁边空地上,把我又踢又打。”

“请你稍微等一等。”若宫拦住他的话。“那时候,对方有没有向你问话。”

“真特别,什么也不问,就是乱打。我想大喊,又怕他们杀了我。只好逆来顺受,结果打成这个样子。”村田指着自己的口袋。若宫早已看到那撕烂的破口袋。

“身体受伤了没有?”

“还好,就是还有些痛。”

“后来呢?”

“他们把我撇在地上,都跑了。一定是都藏到岛内家去了。”村田说,“我很想追他们,可是我是一个人,又上了年纪,只好算了。”

“那也好,”若宫安慰他,“如果穷追不舍,说不定还要受伤。”

“没有办法,只好休息了一阵,坐车到报馆,问到你的住处。”村田结束了他的遭遇的谈话。

“真是辛苦你了。”若宫表示同情。“受伤不重,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对的,”村田又在眨眼。“只是岛内先生的住宅颇有奇怪之处。”

若宫听着也觉奇怪。岛内住宅里的人,抓住村田,却一言不发,把他推了出来。

村田这个中年记者,居然在看到岛内未亡人之后,敢于追踪,显得颇有几分干劲。后来,他又暗入岛内住宅,更显得敢作敢为。可是,现在坐在面前、不断眨眼、面上毫无精神的村田,似乎不可能做出这样的积极行动。

若宫又谢过他,才问道,“原来说,你有话要同我讲。”

“对,对,这才是我到东京来的目的。”通讯员村田深深点头。“中途一出事,差点忘记说。”说着,他欠身加重语气对若宫道:“要说的是苍海旅馆春田被杀的事,后来我到处打听,发现他有个女人。”

“真的?”若宫竖起双耳。

“春田那个人,做事很仔细。他有个女人的事,直到最近才查清楚。是个舞女。”

“舞女?什么地方的?”

“热海的海钩舞厅的,我一听说,马上到海钩去调查,才知道她已经辞职,而且正是春田被杀的时候辞职的。”

若宫记得,西山旅馆的老板夫妇曾说,春田并不是一个人投宿的,当时还带着一个女人。警方于是通缉那女人,认为她就是凶手。后来,有人投书到警局,说那女人是由美,现在,难道又多出一个女人来?

“村田先生,那女人名叫什么?”

“在舞厅叫做眉美,当然不是真名字。”

“像貌有什么特征吗?”

“据海钩舞厅的人讲,”村田说道,“身高不高,很瘦,小脸,很漂亮,舞客不少。”

“像貌倒是与西山旅馆老板夫妇所讲的相合。然而,两人既是相恋,为什么要把他杀死呢?”

“这个问题不错,”村田听了若宫的疑问,便说道,“他们两个人相恋时间已久,说不定有了争执,女的就把他勒死了。”

若宫还是不信。他不认为一个女人能够勒死一个男人,一定是另外有人帮手。而且,西山旅馆老板夫妇突然将旅馆顶让出去,也是个有关的谜团,他们绝对与春田被害之事有关连。

海钩舞厅,若宫曾去过两次。一次是死在锦浦那个人作为新婚夫妇到达热海的当晚,一次是从名古屋回来与田原见面的当晚。那次,自己也在海钩舞厅里发现送错西装盒的仓田敏夫,说他的死与海钩舞厅有关,倒也并非偶然。

若宫这时突然想起仓田同一个肥胖绅士谈话的情景。肥胖的绅士——。等一等。这个人的像貌现在虽然已经模糊,可是还有一些印象。他不就是亚洲贸易公司经理樱井么?

为什么过去想不起来这件事。樱井当初为汽车事故到大厦来慰问的时候,若宫当时只记起樱井曾在火车中同岛内寒暄。

“你怎么了?”村田发现若宫面色有异,连忙问道。

“没有什么,我正在想另外一件事。”若宫没有详细说明。他发现村田有些倦态,便说,“村田先生,就谈到这里,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若宫睁开眼睛已是十点半钟。睡在一旁的村田不见踪迹,被盖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太阳光已经照到自己的脸上。

同村田一起入睡的时间已是清晨三时。若宫一觉睡到现在,只听见村田在里面做事情,到了若宫坐起身来,村田已经端着土司和牛乳出来了,招呼他“早安”。

若宫很不好意思。村田倒很熟手,烤好了土司,牛乳加好砂糖,像是常用别人厨房的模样。

“你睡得真香,所以我自己动手。”村田显得很亲热。

“让客人自己招呼自己,真难为情。”

若宫洗过脸,村田已经把早餐分成两份,招呼他道:“请吃吧!”反宾为主,若宫说了,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村田先生,等一阵还要到哪里去?”若宫问他。

“把话同你讲清,我想马上回热海去工作。”

“这次你来,真是感谢之至。你讲的事情,很有用处。”

“你这么夸奖,我是荣幸之至。”村田就着牛奶吃土司,“今后如果再有消息,马上向若宫先生报告。”

吃完早餐,村田准备启程。

“若宫先生,你到报馆去吗?”

“对的。”其实,若宫另有打算。“到报馆以前,也许还到岛内先生的家去一次。”

村田似乎是一惊。

“我同岛内见过几面,所以想到他府上祭一祭。”

两人一同出门,在东京车站前分手,村田回热海。若宫从后面望着他的身影,觉得这个人很不错。

若宫拦住一辆汽车,前往岛内住宅。看看表,时间已近十二点钟。车子驶到岛内家,几乎用了三十分钟。

到底是有名的评论家,各报馆、杂志社都送来了花圈,摆得满满的。门口贴着讣告,明日下午辞灵。门前停着三辆汽车,吊客络绎出入。

若宫站在门口。门口有招待人员,接受吊客的名片,以便将来交给岛内遗孀。

站了一阵,岛内夫人从里面送出一位客人,转身之间,若宫招呼一声。她似乎只把若宫当成普通市客,把客人送走之后,便向若宫点头。

若宫取出名片奉上,表明愿谒遗容。对方客气了一下,便领他到后面去。

穿过走廊,走进大客厅。若宫过去曾到过岛内家,但只在书房小坐。大客厅的佛坛上,摆着岛内辉秋的放大照片。

祭坛布置雅洁,若宫向前合掌吊祭,四周气氛颇为沉重。若宫烧香之际,夫人始终陪在旁边,看不到其他的遗族。

若宫把香插好,转向夫人致意。岛内夫人也肃穆回礼,虽是忧愁满面,却看不到泪珠,也许是哭号已尽了。

致祭完毕,若宫转身退出,夫人略在前面少许领路。

若宫自从进了大门,就全神贯注,因为昨晚听村田说,里面藏有特殊人物。可是,他的眼光所触到的,除了夫人一人外,全无人影。走廊、客厅显得异常寂寞、空旷,真是丧家的气氛。

穿过走廊,正在转弯,横手突然有一扇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黑衣人。

若宫正和那个人面对面,不觉“啊——”了一声。那个穿黑色西装的女郎,看到意外出现的若宫,面色也立刻紧张起来。一双美丽的眼睛不断一张一合。他的面色惊慌,脚步一动也未动。

夫人还不知道若宫已经停住脚步,一直向前走去。

若宫下意识决定要采取行动,未经过考虑,便移步向前,把那女郎推回门后,他也跟了进去,将门关上。

“丁香花女郎”面色苍白,任凭若宫推进,嘴唇噏动,但是毫无声音。这间房正是若宫访问岛内时到过的书房。

若宫的感情一时齐涌心头,自己探寻已久的女郎就站在面前。这不是做梦,这是现实。他的心砰砰跳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我……”若宫到底还是开口,“在找你。找了你好多日子。很想同你详谈一次。这次不要再跑了。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你……。”

那女郎默无一语。惊慌的表情消褪了,表情还是冰冷。

“一定要谈一谈。”若宫说下去,“希望今天晚上见你一面。”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大概是岛内夫人不见了若宫,回来找他。

“快一点吧。我说,今天晚上七点钟,在S车站南口等你。”若宫要求。

门打开了。岛内夫人探头进来。若宫连忙招呼。夫人带着诧异的表情,望望若宫,又望望站在后面的那女郎。

“正好遇见一位熟人,好久不见,所以谈了两句。”若宫解释道,只觉得汗流浃背。

夫人带着礼貌上的微笑,但是表情仍是觉得此事奇怪。

“是熟人吗?”她似乎有些意外。

“是的,见过一次,没想到在府上遇见了。”若宫连忙补充。那女郎站在他后面,表情如何,若宫不得而知。“对不起。”若宫走到门外。

已经不能再回头向她追问时间。刚说出七点钟见面,情况已不容许她作答。也好,不能作答,也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岛内夫人直送到门口,并且再次表示谢意,看样子,前后态度并没有改变。

若宫走到门外,正在转弯之际,一辆汽车驶进门口,与他擦身而过。若宫定睛向里张望,由于玻璃窗反光,看不见车里面的人是什么模样,但只觉得那个人在注视着自己。

走到街口。这一次并没有遇到村田所讲的特殊人物,倒遇见了那女郎,是更大的收获。

从村田的报告里,虽然已经知道她同岛内夫人一同回到岛内住宅,却也万没有想到能同她见面,而且交谈了几句,这已经是意外。最后能够同她订了约会时间,更和作梦一样。

所谓约会,只是若宫单方面力邀,她毫无答覆。她果真按照若宫所订的时间,到S车站来吗,看来还属疑问。这是孤注一掷。若宫非常盼望能如愿以偿。

看着手表,离着晚上七点钟的约会,还有六个钟头。回到报馆,好不容易才把这几小时打发过去。

六点半钟,若宫站在S站前面。

车站非常杂乱,这是下班时间,乘客出入川流不息。若宫虽然约她在七点钟见面,可是郑重其事,提早三十分钟来到现场。

真是没有自信,她会来,还是不会来呢?心中反覆思索,恐怕只有三分把握。

这一带正处在车站灯光和商店街灯光之间,光线阴暗。利用这地方等人的人很多。若宫周围,就有不少青年男女,在眺望从车站出来的旅客。

车站的电钟指着七点差五分。

还没有她的踪影。不过,七点还没过,还不能判断成败。

若宫心乱得很。七点十分了,时间过得真慢,平常一分钟的时间,现在似乎就是十分钟。

她从哪条路来呢?如果从岛内家坐电气火车来,就会在车站出来的人群中出现;如果坐出租汽车来,就会在车站前面广场出现。若宫忙着两面张望。

不安和期待,使得若宫忐忑不宁。这不仅是为了希望对方能够到来,而且为了要同自己探寻已久的女郎见面。

又过了五分钟。

若宫鹄望半天,发现周围等人的人也有百式百态。等到的,欢天喜地一同离开。电车一辆辆的驶到,乘客一批又一批地离开车站。

就是看不到她的影子。汽车停车处也没有她那样的人走来。

七点二十分。看样子,不来了。

仔细一想,她怎么会来呢?这些日子,她一直躲着他。她一定认为若宫是个麻烦人物,和若宫见面,就有危险。自己单方面定约会时间,又跑来苦候,怎会等得到呢?

若宫决心走了。只再等十分钟,到了七点三十分,就离开这里。他点燃一支香烟。

看看周围,已经没有同若宫同时来此等人的人了。谁也不会苦候如此之久。

只是若宫万分想会那女郎一面。他早有许多问题,希望获得解答。

车站的电钟指到七点三十分。若宫绝望了。车站里面,汽车停车处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只见不断的人流,涌过来,涌过去。

电钟指到七点三十六分。不会来了,若宫断定。

他拔起步要走,最后又两面张望了一次。失望袭上全身。一切希望都粉碎了。

若宫刚迈出一步,就在那时,一个黑衣人影在他眼前出现。

人流不断,摩肩接踵。里面却夹杂着一个黑衣人影。若宫定住眼神再望过去,果然是个穿黑西装的女郎。

若宫屏住呼吸。

是她。心中高响起凯歌。心砰砰地跳动,呼吸越来越急。

她从汽车停车处走向这边,分明是坐出租汽车来的。若宫连忙迎过去,如果四周没有人,简直要高叫出来。

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若宫这个人,一路向前走。

若宫看她那眼神,似乎是直望着车站内部。她根本没有注意若宫的存在。首次会面,是会这样的。看那眼神,大概是要直入车站。

若宫正想挨近她说话,“那个……。”

“不行。”那女郎低声言道。

不行……。若宫听了,马上把身体让开。

她在这一瞬间的表示。他是理解的。不行,也就是说,她在警告,旁边还另外有人。

若宫马上改变了看法。现在才知道,她目不转睛地一直前走是有原因的。她在警戒什么人。

若宫放慢脚步离开原地,同她保持着前后距离。

可是,人头涌涌,从后面望过去,实在看不清是谁在跟随她。女人也有,男人也有,都在以她为中心,向前涌去。若宫只好保持着能够望到她的距离,跟在后面。好在她穿的是黑西装,容易辨认。

那女郎到售票处买票,她后面还排着一长串旅客。她买的是去哪个车站的车票,无从分晓。若宫连忙在另一个窗口胡乱报了一个站名,买了车票。只要有车票,就能跟随她到月台上。

她买好车票,仍是目不转睛,走进剪票入口。

S车站共有三条线路。她进的是从东京到横滨线。在她后面,又有大批旅客涌到,由于是下班时间,若宫只好聚精会神地跟在后面。

可是,她并没有马上登车。就要开车的电气火车已经停在月台上。后面还有另外的车辆。就要开的火车已经满座,后面的车辆也有很多乘客。那女郎一辆车也不上就站在月台上。

怪啊,若宫心想,她是不是来接从横滨来的车呢?她买的并不是车票,而是月台票?

若宫无法近前同她讲话。也许真像她警告的那样,有人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月台上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还在向已经满座的火车厢里挤拥。

开车铃声响了。那女郎还在呆立着。

就在铃声一停的时候,原来像是等人的那个黑衣女郎,突然奔向车厢,一跃就跳入车门。

若宫慌了手脚,他也马上跳进自己眼前的车门。门已经半闭,他大叫一声,列车员推开一些,容他进去,马上就关闭了。

月台在向后退,余下的人流也在向后退。

若宫发现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向车厢大叫,而且身子正向前挤。仓促之间,没有看清他的面庞,不过看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分明是追踪那女郎的人。

真险啊!

同乘在一列电气火车上,车厢却不同。若宫很想挤到前面去寻她,不料竟是挤得无法转动身体。要是她在哪个车站下车,岂不糟糕,若宫只好尽量争取到一个靠窗的地方,望着外面。好在过了三站之后,人数减少了。

一直到第五个车站,乘客又有一大批下车,若宫才能举步到前面的车厢去。他的心不断砰砰跳动,一边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一边踏上前面车厢。

一进车门,若宫马上扫视整个车厢。这边也是拥挤不堪,许多乘客攀着吊环。可是还看不到那女郎。

若宫这次很有信心。他每逢到站,必定注意月台,并没有看见她下车。他深入车厢里边,一步一步寻找,穿过攀着吊环的乘客,窥视坐位上的乘客。还是没有。若宫略微有些慌张。车厢已经走过一半,仍然没有。把全部车厢搜寻完毕,还是看不到那女郎。

不会没有啊!难道是看漏了?

不会。刚才一步一看,小心极了,不会看漏。难道是半路下车?

也不会。自己每站必注意月台,如果她下车,必逃不过自己的眼睛。而且,她分明是在前面这节车厢里。

但现实是失了她的踪影。若宫不禁呆住。突然,他又想起,也许她也向前移动了一节车厢。

刚进入更前面一节车厢,若宫的眼睛不觉睁圆了。她果然就在车厢的中部,俯首静坐。

若宫心里响起欢声,屏着呼吸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不知她是否知道若宫来到,身体连一动都不动。

车窗外,天色逐渐转暗,郊外住宅区的灯光接连流过。

若宫弯下腰,放大胆子,对她低声说道,“难得你终于来了,我有许多事情想领教。”

她并没有看若宫,面庞依然停留在原位置上,说道,“我知道了。”

一股令人欲醉的香味飘向若宫。她一直使用同一种香水。在去札幌的飞机中,在札幌的宫殿旅馆中,都闻到过……

女郎目光沉落,再加上车内灯光不明,更显得那副美丽的面庞上,罩着一层阴影。

“下车好吗?”若宫紧张地说,“到了樱木町车站,就同我一起下车吧。”

“哪里都好。”女郎还是原来的表情。

横滨的樱木町车站到了,乘客纷纷起身下车。那女郎也站起来,紧随在若宫后面。两人没有再讲话,若宫生怕再生枝节。

到了月台上,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出站。她显然并没有逃离若宫的意愿。出了车站,她就站在若宫的后面。

站外泊着许多出租汽车,若宫漫无目的地打开一辆车门,那女郎毫不踌躇便登车而入,若宫回头张望,似乎并没有人注视他们。

若宫上了出租汽车,司机问道:“到哪里去?”

他对于横滨街道并不熟悉,顺口说道,“外国人坟场。”这是他偶然去过的地方。那女郎听了,也不讲话。

若宫坐在汽车里,如在梦中。居然和她同坐在一辆车中,在夜晚的横滨街头疾驰,实在是预想不到的事。

她望着窗外。繁华街道的霓虹灯越来越远了,车子来到河边,河水反照着灯光。若宫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很多话涌上心头,反倒没了主意。

汽车驶到海滨大道,左边出现了船灯,公园的参天大树之间,隐现着帆影,海水的浪潮声传到耳边。

她还是默无一言。丁香花的香水味不断飘散。这不是幻想,这是现实。

车子驶过小桥,开始下坡,船灯越来越远了。

“先生,”司机回过头说道,“外国人坟场就是这里。”

若宫回头看那女郎,她并不拒绝,两个人于是下车。坟场是石块铺地,伫立了一阵,看汽车尾部的红灯在坡路上消失,才发现附近已无人迹。远处灯光散照在地面,有如结着一层薄冰。若宫慢步顺着坟场的铁栏杆前进,栏杆里面就是无数十字架,只能依稀辨出轮廓。

女郎离开若宫几步,也向前走。若宫停住脚步,她也停在若宫的身边。

若宫想说什么,但一时仍无法说出口,过了一阵终于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对方当然会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并无回答。

“我并不是只想同你会面,而是想打听一些事情。”若宫说,“你曾经对我提出警告,意思是要我不要深入调查这件案子。你也知道,我一直还在进行调查。现在,我有许多不明了的事情,谁也不能帮助我解决……”

一阵轻风吹过来。若宫猛地转过身对她说道:

“只有你能帮助解决,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解决我的谜团。我越是深入调查,便越想会你一面。”

后面出现了脚步声,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走过。若宫等他们过去,才继续说道:

“今天晚上,你答应我的要求,来到了这里。你有回答我的问题的义务。我并不知道你的姓名,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北海道的飞机里,你让座给我,可是始终没有讲话,似乎是躲避我……”

黑十字架与黑十字架之间,船灯移动。两人伫立在那里,仍是若宫说话,女郎静听。

“在千岁飞机场,同你分手,后来,你住在小樽的银鳞庄旅馆。”

她的身体一震,似乎对于若宫的话感到意外。仍无答话。

若宫继续说:“你第二天离开旅馆以后,我才听说的。那一定是你,因为当时还留着像现在一样的香水味。后来,我又在宫殿旅馆的电梯遇到你,而且又在岛内先生的房间里闻到这样的香水味。你同岛内先生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你同岛内是有来往的。”

女郎仍不回答,苍白的面孔,依然眺望着夜横滨的景色。

“后来,你用香水洒在鲜花上,供奉在热海一座坟墓前面。死者是在锦浦跳崖的,名叫岩渊安男。”

她的身体又动了一下。

“岩渊是一家报馆的新闻记者。你既然送花,一定认识岩渊。岩渊同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

小小船灯,转眼间变换了位置。

“还不止如此。你还到了岛内先生的住宅。那天晚上,我在后面追赶你的汽车,结果我在大街上被另外的汽车撞倒。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受伤。那是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要再深入调查。”

若宫望着她的脸。苍白的侧脸动也不动,一直正望着海面的灯光。

“可是,我无视你的警告,继续调查。我并不想深入,这是新闻记者的工作,这是对工作的热情。我调查下去,发现单就我所知的,已有六个人牺牲了。”若宫屈指计算:“岩渊、长谷川、苍田、春田、奥田、岛内……”

若宫举出六个人的姓。她连忙用手扶住铁栏杆。但还是一声不出。

又有行人过来了。这一次是两名神父,肩并肩地从他们后面走过。

“除了这六个人之外,”若宫接着说,“还有两

个人死亡。一个是八仙花酒吧的经办人。一个是负责调查外事的侦缉课长。都在小樽港外淹死。是否同这件案子有直接关系,我不知道,据我看,还是有关系的。”

若宫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整理案情。

“另外还有个奇怪的女人,现在不见了。她是酒吧的女招待,据说陪同苍海旅馆管事投宿到名古屋西山旅馆。现在警方把她当成凶手,在通缉她。看样子,很有几个女人隐藏在这件案子的后面。”

若宫心想,这句话指的就是你。

“你同岛内先生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照我看,岛内虽然是著名妇女问题评论家,实际是这件案子的主要人物。他在最初也许与本案无关,可能是中间加入的。岛内的工作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一直到全国各地演讲。我到北海道,也看见他;到名古屋,又遇见他。如果我的推断不错,他实际是披着旅行讲演的外衣,在各地进行联络工作。”

横滨街道上的灯逐渐减少。夜静更深,住家的灯光正在一一熄灭。

“那位岛内先生始终由你负责联络。我的判断不差吧?你总是在他身边,而绝对不是对于他的妇女问题评论感到兴趣。你的任务是什么,能不能请你回答?”

若宫望着她的侧脸。可是她依然面对着港口,闭口不发一言。

“这件案子,”若宫说道,“令人不了解的地方很多。我也并不是想由你全部解释清楚。我希望你起码能给我解释两三点,不,就是一点也好。”

“这第一点是你同岛内的关系。”若宫又紧追一句。

女郎一动也不动,没有回答。若宫只好点点头,继续下去:“那么,你到北海道去,是不是为了同岛内联络呢?我在帝国旅馆看到你,是联络什么事情。”

对于这些问题,女郎仍不出声。

“好吧,第二个问题。刚才说,牺牲了六个人,而且还另外有人死于意外。过去从来没有过死了这么多人的案子。而且,每死一个人,布局都很巧妙,使人觉得彼此并无关连。像这样大的凶杀案,主谋者是谁?是不是上校?”

一直伫立不动的女郎,听到若宫提到“上校”,不觉改换了姿势。她的喉咙里似乎有话要讲,但又吞咽回去。

果然有效果。她知道“上校”。

“上校是谁?”若宫尖声问道。

“……”

“我可以把全部内容都告诉你。在真鹤岬有一间印刷店,由于附近失火,印刷店也烧光了,可是,失火之前,印刷机已经拆散,分送到什么地方,其中一部分零件,运到名古屋车站,有人来车站提走。”若宫一直说下去,“后来知道,所谓上校,可能是旧日本军队的战略部队,属于川崎市某地的陆军第九研究所的人。这一判断,是从真鹤岬死者身上藏有巨额日本伪钞推断出来的。如果详细说,话就太长了。简略说吧,印伪钞的机器就是战时战略部队所有的B武器,这B武器到现在还在印制伪钞。”

女郎转过面庞,望着若宫说:“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这件事可不要问我。”

“不要问,是不是因为不能说。”若宫盯望她。

“不是不能说,而是不知道。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若宫反问道。“这是真的?我不信。就算你不知道全部情形,也会知道相当多的事。你说不知道,是真心话?”

女郎没有问答。

“你有些话不能说,我是很了解的。我对你很信任。只有你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人。”若宫对她说。

“是怎样的人呢?”她像被风吹动了。

“我认为,你是被迫卷入漩涡的。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卷进去,我不知道,但是你处在那环境中,并没有失掉原有的心肠。”

女郎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阵,才静静说道:

“若宫先生,你说得好。”她直呼他的姓。“我并不是若宫先生所想像的那种人。”

“你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而已。”若宫说,“不过,我邀你到这里来,是向你请教。我已经把疑问全部说出来了,而你一句也没有回答,这倒使我出于意外。”

若宫靠近她的身边,苍白的面孔就在面前了,但她一动也不动,两手攀着铁栏杆。

“我邀你到此地来,是因为相信你会帮助我解决疑难。可是,你既然答应来到此地,而在另一方面,什么话也不愿意讲,这就超过我想像之外了。”若宫催问。

女郎沉默。两个人长时间沉默。

若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脸,突然之间,她发问道:“你知道八仙花吗?”

“八仙花?”若宫耳鸣起来。这女郎竟然知道“八仙花”的秘密。“这么说,你知道八仙花的秘密。”

她缓缓答道,“若宫先生,你刚才提到上校。上校是同八仙花有关系的。我所能说的只是如此而已。”

“上校同八仙花有关系?能不能再说详细一些。”若宫赶忙追问。

“不能。我只能说这样多。不过,你一定以为八仙花是一种植物,或是酒吧的名字,其实都错了。你把八仙花找来看一看,就知道上校的事情了。”

若宫呆望,身体忽地发热。“太感谢了,这已经对我有很大帮助。只是,上校还活着呢?还是死了。”

女郎又不出声。

“不能说吗?”若宫紧问。

“不是不能说。最近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了。若宫先生,我也只知道这一部分情形。不要以为我不告诉你。”

“我相信,上校最近确实还活着?”

“确实。”

若宫想问的事情还多,但是站在这里,无法在短时间内一一问清。而且,夜已深了。

“请你把姓名告诉我吧。”若宫提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个问题只好请你原谅。”她低声说道。

若宫不答应,一定要询问她的姓名。

“我无论如何,也要知道你的姓名。我在去北海道的飞机里见到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和这案件有关。你在飞机上一直阅读哲学书籍。后来,我调查此案,屡次见到你,实在出于意外。据我理解,你在飞机中所看的书,和这件案子,真是完全不能一致。”

若宫靠近她,几乎触到肩膀。“我很相信自己的看法。你最初并不想参加那集团。你并不是坏人。我始终这样相信,现在还是这样相信。”

女郎没有回答,似乎在极力稳定自己的肩头,全身显出一种不自然感。

“八仙花的事,和上校最近还活着的事,我原来都不知道,你告诉了我,我非常感谢。只是我问了这么多问题,你答的也未免太少了。”

“没有办法。”她这才回答了一句。“你不要再问了……。若宫先生,就是我同你到这里来,已经是不得了的事。”

“我了解,”若宫想藉此套问下去,“我非常感谢。只是这件案子死得人太多,我这样追问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把讲话声提高,“你帮助我,当然会有危险,我也会尽力帮助你。”

“不行!”女郎说。“你不要再问,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打听了吧。”

这声音传到若宫的耳里,显得孤独、寂寞。不仅如此,原来靠在铁栏杆上的她的肩膊,也像突然沉落下去。远方的街灯照耀过来,她的黑色身影,益显落寞。

若宫内心突然冲动,一时失掉控制,头脑还未清醒,便先采取了行动。

他突然用手揽住她的肩头,靠近她的面庞。

一时四周无声。

她睁大眼睛,惊愕、恐怖。

“不行!”她迷惘地说道。

若宫不放。他紧握住她的拒绝的手,用力把她抱紧。

她的苍白面庞斜侧在他的眼前。

“告诉我,”若宫屏住呼吸,“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她拼命抗拒,想从若宫的手腕中挣脱出来。两人的身体都靠在坟场的铁栏杆上。

他终于把她押在栏杆上,无法动弹。

“名字……”若宫还在追问。

她躲开面庞,嘴唇欲动,看那表情,并不是要说出姓名,而是要惊叫。她的呼吸紧乱,浑身发抖,而且不断挣扎。

“我爱你,”若宫脱口而出。

“我爱你!……好久以前就爱你。”若宫连声说道。白色的两颊几乎触到他的眼上,她的两肩不断摆动。

“不行,”她压低声音。“不要说那样的话。”

可是,若宫用力抱着她的后背。“我早就要同你讲,非讲不行。”那女郎的挣扎减少了一些。“我只要讲出就好……现在,你把姓名告诉我吧。”若宫继续说道。

远处的街灯,船灯,坟场后面小屋的灯,一一在若宫眼前流过。星星和树木都倒转了。

“……。”低声答覆了,可是若宫听不清。

她的嘴唇在噏动。是说,还是不说,正在唇间作战。若宫把脸贴近她的双唇。

“不行……。”

女郎叫嚷起来,挣开头部。若宫手腕加力,想把她的面颊搬动过来。

“不行……。”她不断摇头。“不行,现在……。”

若宫望着她的脸颊,问到:“现在?”

她突然推开若宫,力量意外的大。

“再见!”她像扬起黑风一般,一溜烟地跑上坡去。若宫不敢大声叫唤,连忙追赶。

道路弯弯曲曲,天色又黑,拐过第一个弯,就看不到她的踪迹。若宫沿着长墙紧追,心中后悔不止,一定是自己一时冲动使她生了戒心。悔恨和绝望扰乱了他的心。不论追到哪里,也要把她追到。不追到她,心中实在不安。这样的深夜,这样寂静的道路,不应该让她一个人独行。

拐到第二个弯,是一条长路,还是看不到她。他的速度不比她慢,追到这里,绝无看不到之理。可是,定睛望去,静静的道路上,连条狗都没有。

若宫觉得,可能她已经猜到他会在后面追赶,所以跑了几步,就藏在暗处。他于是重新折回,在道路两边仔细寻找。

还是没有。

他又回到原来讲话的地方。港口里的灯光比以前更少了,说明自两人分手后,又过了相当时间。一阵空虚的感觉袭上身来,似乎自己虚飘飘地在砂地上行走。

“现在……”这是她的话。若宫一时冲动向她求爱时,她用这句话来拒绝。

“现在……”,是不是说,现在不行呢,看样子,不是她本心拒绝,而是对外界有所恐惧。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回绝了若宫,急忙忙抽出身来逃跑。

她不是听从了自己的话,默然跟着来到此地了吗?既然如此,突然逃跑,绝不是因为若宫的拥抱来得唐突,恐怕是由于女人本能的恐惧,而且是对外界的恐惧吧——

若宫顺着原路往回走。

刚才,那女郎指点了两件事。“八仙花”的意思,既不是花,也不是植物。只要解开它的谜团,也就打破了“上校”之谜。另一件事是“上校”直到最近还活着,现在如何,则不得而知了。

若宫还希望了解“上校”的全部背景,她所讲的话,也不过只能协助解决一部分。

直到最近还活着,现在则不得而知——若宫考虑自己所知道的人。可是,在自己所知道、会面的人里。都没有这样的人物。这个“上校”,一定是她认识、而若宫不认识的人。

不过,就算只是这两点暗示,也需要她拿出很大的勇气。她同这件案子的幕后人物到底有什么关系,虽然不得而知,但她对若宫表示了相当好意,她的话还是可以信任的。

(八仙花——不是植物和酒吧的名字。“上校”的秘密可以由此知晓。)

“上校”是军人。军人和八仙花会有什么关系呢?

八仙花——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大街。看看表,十一点都过了。街道两侧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只有几盏红灯,表示面馆和酒馆还在做生意。街上行人很少。

可是,一辆汽车亮着头灯,风驰电掣而过,几乎擦到若宫的身上。直到看见汽车的尾灯,若宫不觉呆住,啊呀,竟是她坐汽车跑了。

那么,那辆汽车原来在哪里呢?

在坟场时,若宫加快速度追赶,都没有追上她,原来是有辆汽车藏在什么地方,暗中接应。现在,若宫开始了解她在他的怀抱中不断颤抖、恐惧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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