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三十分到三点钟的东京车站第十二号月台上,花团锦簇,一团热闹。

开往伊东的“出汤”号列车在三点钟开车,如所周知,为了新婚夫妇们,它特别挂了一节“罗曼蒂克车厢”。前来送车的人们,一直到火车离站之前,都是把车站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造成了有些像结婚盛宴时的欢乐气氛。

新婚夫妇们已经换上了简单方便的旅行装束,倒是送客的人们,有的还穿着燕尾服,有的还穿着刺绣和服。

在这样的场合里,集聚了这样多的装扮整齐的人物,看来真是庄严中带着滑稽。

若宫四郎坐在离着“罗曼蒂克车厢”还有两节的车厢里,闷声不出。今天忙乱不堪,连午饭都没有顾得吃,在车站小贩那里买来三文治,两颊正在动作。

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走来走去的人群,总比光看不动的东西,容易增加食欲。若宫四郎就把一只手腕支在窗台上,眼望着月台,吃得像个小孩子一般。

面包屑簌簌地落在膝上,弄得西装裤一片白色。

看看大钟,还有五分钟就是三点钟,这时候,慌慌忙忙奔下月台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的,既有新婚夫妇,也有送客的人。站在月台上的送客者眺望着这般光景,十分兴奋。大家都是脸上发烧,面红耳赤。

前面的笑声和拍掌声传到这节车厢里。火车马上就要开行了,这边的乘客虽然和新婚列车无关,也个个探头张望。

“无论什么时候,新婚旅行都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坐在若宫四郎对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说。

“你先生当年去的是哪里?”

“是别府。”颧骨高隆、满脸疲态的男子笑着说道。

“是九州吗?玩得怎么样?”

“很早的事情了。事后想来。也没有什么可追忆的。说起来,在记忆里早就淡忘了。”

若宫四郎望了他一眼。领带折皱,上衣领子泛着油光。这个人很像过去连新婚旅行都没有享受过。

“啊呀,你看看那一对,”小胡子男人望着窗外,张开大嘴叫道:“亲密得就像绝对要白头到老一样。现在,他们陶醉得不知道天有多高了。”

中年男子这句话分明有些嫉妒。

若宫四郎自觉离着结婚时期还远,并没有任何感触,不过,对于坐在前面的这位旁观者的心情,却有几分同情。

“还有人来呢!”一个人张望大钟。

高颧骨望望窗外,不觉“哎呀”一声。

若宫四郎一边咬着夹在三文治里面的火腿,一边顺着对面那个人的视线,向窗外看。

月台的梯阶上,急忙忙,气喘喘地跑来一对新婚夫妇。新郎撇开大步一直前奔,新娘意识到四周群众的眼都望着他们,步子虽然异常零碎,也勉强跟在后面。

开车的铃声响了,送客者的喊声更加提高。

“哎呀,要跌倒了。”坐在对面的人说。

“可不是,脚步踉跄地。”他的同伴从旁边望出去,开口说道。

正在赶路的新郎大约二十七、八岁,身穿浅褐色西装,瘦高个子。新娘也许是二十一、二岁上下,面庞明朗,穿的是白底灰花衬衣。

两个人好不容易攀上车厢,铃声也停住了。

“好极了,”对面那男子对同伴笑着说,“虽然是人家的事,看着也真提心吊胆。”说时,火车略微开动。

“没有人送他们啊,这对新婚夫妇。”小胡子说道。

“赶得紧急,送客的人还没追上来呢!”系着折皱领带的男子,又向窗外探望。

“再见,再见!”火车已经前进了,若宫四郎的窗口,也滑过了一群群高声送别的人。大家都是一样,高摇着手,一边笑一边向前面招呼。

若宫四郎受到他们的影响,也眺望越来越远的月台,在这一群群送客的人的后面,果然没有新的送客者到来。

“赶得这样急,送客的就赶不上了。”对面的男子关上玻璃窗说道。

“也许是吧。”小胡子说。“其实,也许是根本没有人送他们。”

“新婚旅行没有人送行?”对方转过头来说,“哪里有这样的事。人生大事,新婚旅行哪有没有人来送行的道理。一定是赶不上时间,追到月台已经晚了。”

若宫四郎窃笑。这家伙过于关心别人的新婚旅行,多怪。

有人送行,没有人送行,怎样都好。他用手把裤子膝头上的白面包屑扑打下去,准备设计一下到了热海之后,如何进行采访。

若宫四郎是报馆出版的周刊杂志的采访记者。

最近的周刊杂志,每期必定在卷首刊印一篇特集。每星期都要搞特集,在编辑工作上是一件相当辛苦的差事。

“R周刊”今天中午开会,决定下一期的特集是“现代妇女的倾向”,并且命令若宫四郎立即前往热海,向正在热海的妇女问题评论家岛内辉秋进行采访。

“现代妇女的倾向”是个很妙的题目,大略来说,是要提出现代妇女目前注意不到的问题,作一个最后总结,请岛内多提意见。

岛内辉秋原是某私立大学教授,写过几本关于妇女问题的书籍,很受欢迎,现在,他是这方面有名的评论家了。

可是,岛内是个出名难对付的人物,不高兴的时候,绝对不会见新闻记者。

而且,他似乎相当爱钱,开出的稿费价格,常令记者哭笑不得。

若宫四郎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考虑会见岛内的战术。不知道是吃饱了三文治,还是工作疲劳,想着想着,不觉入睡,打起轻鼾。

到了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出现了“热海车站”字样。乘客大部分站起身来,涌往车门。

他跟在乘客的最后,下了火车。采访对象住在旅馆里,所以无须匆忙。

走出月台的人群中,新婚夫妇们一对一对走在前面。若宫四郎突然间想起坐在对面的乘客所讲的“没有人送行”的那对新婚夫妇,不觉微笑。在东京车站时,送行的人有多有少,来到这里就公平了,都是只剩下夫妇两人。

出到站外,旅馆接客员排得整整齐齐的,招呼新婚夫妇们坐上汽车,相继开走。

也许是最后出站的缘故,连一辆出租汽车都截不到。

他停住脚步,望着面前驶过的一辆辆新婚夫妇汽车,还是看不到那一对夫妇,大概已经先走了。

这次轮到他自己苦笑了。由于那两个中年男子的谈话,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也对那对新婚夫妇关心起来。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是在车窗望见一眼,何必关心。

“先生,车来了。”一个缠臂章的人对若宫四郎说,“去哪里?”

“苍海旅馆。”

“喂,去苍海的。”招待员对司机说完,让客人上了车,便“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汽车滑下坡路,直奔热海市中心。在转弯处,左边就是大海。许多团体观光客人慢吞吞地散步。

“先生,今天可是好日子啊!”司机向着背后说道,“单是苍海旅馆今天就来了三对新婚夫妇。”

若宫四郎站在苍海旅馆的柜台旁边。

管事正和一对外国人夫妇谈话,客人连连点头,告辞而去。管事这才转过身来说道:

“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吗?”这个人生得一对大眼睛。

“要见岛内先生。请告诉他,我是东京R周刊的若宫。”

“请你等一等。”管事拿过电话,可是,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呀,我忘了,岛内先生出去了。他的房间钥匙还存在这里。”

“出去了?”若宫四郎诧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那可没有交代。”

“到哪里去了呢?”

“也不知道。”管事打着官腔回答。两只手放在柜台上,用两只大眼睛望着客人。

岛内辉秋原来已经在电话上答应了他的访问,而且指定了时间。既然安排妥当,到时候竟然出去了,真让人不满。

“有没有留字呢?”

管事望了望钥匙架,转过脸答道,“没有留字。”

电梯下来了,两个缠头印度人,从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柜台前面。

管事马上抛下若宫四郎不管,开始和印度人搭话。

管事给他们介绍热海的名胜。大个子印度人满脸笑容用英文说道:

“锦浦是有名的自杀的地方吗?”

看样子,管事特别介绍了锦浦这个以自杀闻名的场所。印度人依然是堆着笑脸,扬手告别。

管事又向若宫四郎站立的地方转过头。用一种询问式的眼光,似乎要问他还有什么贵干。

“那么,我就等岛内先生回来。如果他回来的话,请通知我一声。”若宫四郎说。

“好。就请到大厅坐一坐吧。”他伸出手掌。

大厅很宽广,摆着不少套桌椅。客人稀稀朗朗的,外国客人占多数。

窗子外面,夜幕就要四合了。

若宫四郎要来橙汁,正开始饮,突然进来两位客人。一看之下,他倒略吃一惊。

原来是那一对在东京车站无人送行的新婚夫妇。

男的穿着浅褐色西装,女的穿着白底灰花衬衣,两个人的穿着都是在东京车站看到时的服装。那青年身材颇高,穿起西装显得很潇洒。

两个人把大厅张望了一遍,像是选择地方坐下,男的走在前面,拣了一个角落就坐。

那是个很不当眼的角落,若宫四郎想道,到底是新婚夫妇,还怕别人注意呢。

刚到热海车站的时候,若宫四郎毫无理由地突然想起了这对新婚夫妇,当时自己觉得心情很是奇怪;现在,这对夫妇竟偶然在眼前出现了,他自忖道,大家倒是有缘。

想到这里,若宫一边用吸管饮着橙汁,一边把身体稍稍转了方向,有一眼无一眼地望着角落里的新婚夫妇。那一对当然并不知道这边有人注意,男的正对红衣女招待吩咐饮品。

那青年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新娘子并没有给他点火,而是正在出神,望着旁边桌畔的外国小孩。

青年吐着青烟,一只手托着下巴。看样子两个人要款款深谈了。可是不,过了很久时间,两个人也未说话。

若宫四郎想道,一定是结婚仪式和宴会把新郎新娘都拖得精疲力尽,兴奋过后,精神一松弛,就懒洋洋地了。

这两个人正同在东京车站上没有人送行的情形一样,在这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毫无新婚欢乐的味道。

转眼间,新婚夫妇叫的饮品来了,都是咖啡。

新娘子到底还是先同那青年讲话。小脸,细眼,面孔很可爱。

那青年满脸正经,面色不是很好。他只回答了两三句话,一笑也不笑,话又说回来了,女的也并未展开笑容。

虽说是新婚,大概过去交往已经很久。这是若宫四郎的想法。否则,绝不会这么冷漠寡欢的。

两个人喝过咖啡,好像是专为饮咖啡而来一般,立刻站起身形,走出大厅。前后时间不到二十分钟。看样子,并没有出旅馆。而是回房间去了。

若宫四郎又到柜台去问话。

管事正在看账簿,抬起头说,“岛内先生还没有回来。”答话时,毫无笑意。

若宫四郎站在柜台前不知所措。岛内一定是赶不回来了,如果他到半夜才回旅馆,该怎么办呢?岛内的谈话稿件是务必要到手的。如果现在回东京,明天再来,说不定岛内又拒绝见面了。

若宫四郎决心打电话到东京去。

长途电话接通,是R周刊编辑主任儿玉接的电话。若宫四郎把情形报告了,儿玉让他等一等,大概是要向总编辑请示。

儿玉的声音又出现了,“今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吧。无论如何,明天要把稿子拿到。”

“晓得了。”

“还有,还是住在岛内那间旅馆吧,好同他联络。”

“那好极了,住在苍海旅馆,我毫不反对。”

“让你享受一下。不过,办完事,马上回来。”儿玉在笑声中挂上电话。

苍海旅馆属于第一流旅馆,这是一般公认的。若宫四郎觉得很满足。

挂上电话,照例去向管事订房间。管事抬头看了一下房间表,说道,“只有一间了,四楼四八一号房。”

若宫四郎由小厮带领着,乘电梯前往四楼。

这是一间纯洋式旅馆,出了电梯,楼梯口设有“四楼服务台”。细长的走廊里,大红地毯一直铺到尽头。

两边的客房都是同一形式,如果门口上没有写明号码,简直难以区辨。这样的设计,令人想到远洋轮船的客舱。

小厮走在前面,一只手把钥匙串晃得叮叮响。

走完走廊

,向右转弯。这里的构造依然相同。

“哪里才是啊?”若宫四郎没想到要走这么远,向小厮问道。

“再转过弯就是了。”

从这个转角到对面转角,大约相隔十二三间房。一转过去,“NO.481”字样果然出现了。

若宫四郎走进去,初次看到这样大的房间。他突然想起,那对夫妇不知住在哪一间房。这个问题当然未向小厮提出。

房间分为两部分,一边装置有温泉浴缸。

“房间浴缸的水总是不热,如果想洗热的,请你到下面的大浴室吧。”小厮说道。

“喂,”若宫四郎向正要走开的小厮问道,“岛内辉秋先生住在多少号房间?”

“请你问柜台。”这间旅馆的人大概经常接待外国人,对于日本人都是爱理不理的。

从房间里打电话到柜台去问,“岛内先生住五楼五〇九号房。”一听就是那个大眼睛管事的声音。

“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如果回来,请通知四八一号房。”

“知道了。”管事那口气,多少有些嫌他多事。

照目前情形看,岛内一时大概还回不到旅馆,与其就这样乾等,不如先洗个澡。

试试房间浴缸的水,果然像小厮所说的,只有温吞吞的水。对于喜欢洗热水澡的若宫四郎,完全不合适。

没有办法,只好到楼下大浴室。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

“请进!”若宫四郎转过身来,以为小厮又来有什么事情。

门并没有一下子打开,先只开了一半,好像在窥视内部的样子,然后才徐徐完全推开。

在灯光照耀下,这才看清来者并不是小厮,而是一个身穿普通西装的青年,没有打领带。

是个从未见面的人,若宫四郎不觉呆住。来人也不开口,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手腕上抱着一个大纸箱。

“有何贵干?”若宫四郎向他问道,“阁下是哪一位?”

那青年带着笑脸,但并不是很自然的笑容,分明有几分勉强。

“送西装的。”他终于出声了,嗓音嘶哑。

“西装?”若宫四郎吃了一惊。“是谁送给我的?”

一听到这句话,这回轮到对方吃惊了。

那青年连忙转过身去,退到走廊。似乎是“哎呀”了一声,匆匆忙忙地又张望了房间一眼,有如脱兔一般,转眼失了踪影。

这几个动作,倒把若宫四郎看呆了,房门晃了几晃,最后才砰地一声关上。

若宫四郎还呆立在那里。

这家伙是做什么的。猛地进来,也不打招呼就跑掉。毫无礼貌,真让人发火。现在就是追出走廊,怕也追不到了。

仔细想来,这个男子也许是走错房间。

似乎是个送西装的人,如果是裁缝,连一点常识都没有,起码应该说一声对不起。

且休去管他吧。若宫四郎拿起毛巾,到下面大浴室去洗澡,临行还小心翼翼锁好门,把钥匙放入口袋。

楼下的大浴室确是很大,满屋子水蒸气,从这边望不到那边。没有外国人,只有裸着全身的日本人。团体观光客们在大声谈笑。

若宫四郎缓缓入内,热水浸到肩部。洗舒服以后,就马上起身。按照普通习惯,他应是换上旅馆的浴衣再走,可是为了要会晤岛内,只好又穿好西服。一只手拿着湿毛巾走出,心情委实不安定。

电梯到了四楼,照例要先走过走廊,电灯不是十分明亮,“四楼服务台”正有两名女服务员在谈话。若宫四郎望了她们一眼,转过弯,便取出钥匙开门。

门打不开。钥匙孔里“嗄嗄”声响,钥匙似乎转了一个身,然而门还是紧闭着。

怪事,他想。

抬头望房间号码,“NO.481”,不错。是自己的房间。再推,门还是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到“四楼服务台”找女服务员来,突然间,眼睛又在房间号码上一扫,金属牌竟然是“NO.431”。

走廊的灯光稍暗,中间的“3”字又有些连笔,看来是个“8”字。

若宫四郎赶紧离开。里面如果有人,听到钥匙孔里“嗄嗄”作响,一定要吓坏了。真对不起人。

走廊要转两个弯,才到自己房间;这次少转了一个弯。果然,到了“NO.481”门前,用钥匙一开就把门打开了。想起号码字作弄人,不觉苦笑。

这时,他的脑海里掠过了刚才送西装那个人的影子。“是了,那家伙摸错房间。”

那个男子摸错了房间,又连忙退出,想必是想到“431”号房,却误把“481”看成“431”。

大概是那个男子向“四楼服务台”打听“431”号,听说在走廊上转过弯就到,他在不知不觉间转了两个弯,又加上看错了号数,所以敲门。

若宫四郎为了实验这项推算,特地回到走廊上。

把自己的房门关好,从外面一看,妙事来了,他的“NO.481”号铜牌,在昏淡的光线下,中间的“8”字真是像个“3”字。

若宫四郎做完“实验”,进房坐下。正在踌躇做些什么事好呢,台上电话响了。

一定是岛内打来的电话,接过话筒一听,那边是个哑嗓子,“是若宫先生吗?”

若宫答应了,那边又说,“我是柜台。”若宫四郎立刻想起那个大眼睛管事。

“岛内先生有话转给你。”

“噢,是吗?”

“岛内先生今天晚上另外有事,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你的事要改到明天早晨九点钟……”

“九点钟?”

“对的。请你直接到他的房间去。”

“谢谢你。”放下电话。

明天九点钟——

这样说来,现在就没有事情了。采访岛内的工作一停顿,责任感马上消失,不由得心念摇动起来。怪不得编辑主任嘱咐他工作完毕马上回去;果然,现在知道在热海洗温泉的反应了。

看看表,八点十分。

刚才没有换掉西服,算是走运。把正在吸着的香烟往烟灰缸一插,“去!”马上站起身来。

乘电梯下楼,照例到柜台交了钥匙。

管事问,“出去走走吗?”这一次态度和气了。

街上灯火通明。很多人穿着旅馆准备的浴便服散步。什么时候到热海来,总是这般风貌。

旅馆前面有待客的出租汽车,司机说,“如果去舞厅,‘海钩’最好,位置近,新开张。”

去到那里,音乐正响。地方并不宽大,舞池可容二十对男女跳舞,设备倒很讲究。

若宫四郎寻个角落坐下。一个舞女过来招呼,陪他坐下,发型很漂亮,只是从面庞看来似乎还未够年岁。

要了酒,乐声转为“曼波”,客人们聚拢来跳舞。若宫四郎向四下张望,每张台上都是一盏点亮的红灯,像渔火一样。

不论是跳舞的客人还是喝酒的客人,都是两三个人成一堆,像若宫四郎独自一人的,根本没有。

舞女摆出笑脸来迎承他。他却把椅子拉了一拉,换过方向,把视线停留在离他有四五个台子的圆桌上。

暗淡红光映照下,两个男人对面而坐。从若宫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们的半身。一个是胖子,四十岁左右,大圆脸,两只眼睛细成一条缝。可是,更令若宫注意的却是坐在旁边探头倾听对方讲话的那个人。

瘦面庞、深眼窝,一看就记起了,这就是刚才在苍海旅馆进入他的房间那个人。高颧骨,没有领带,绝对是他。这家伙不是裁缝,就是洗衣匠。同他在一起的,也许是他的同业;不过,如果是同业,就不会到此地来玩。这个人的身份倒值得研究。

仆欧送过酒来。

舞女举起酒杯,用一句极为外场的话,感谢若宫四郎的招呼。

对面那一桌上,虽然有两名女人陪伴,那两个男人却自顾谈得热闹,完全不理她们。

舞女看看表,说,“表演就要开场了。”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问他在表演前还不跳舞吗?大概她把若宫四郎当作傻瓜看待了。

“好,跳一支。”他站起身来。

若宫四郎同舞女跳着,眼光不时扫向那两个男人。跳舞的地方更加黑漆漆的,望过舞客席位那边,反觉明亮起来。一边跳舞一边观察,倒是很方便。

舞曲变成“枪巴”,步伐很快,若宫四郎跳不来,就按照普通步伐应付。合着拍子,旋转到离舞客席不远处,看得更清楚。

那个身材魁梧的肥绅士,和那个摸错房间的青年,把上半身凑在一起,窃窃细谈。话虽如此,分明是绅士在讲,深眼窝青年边听边点头。

若宫四郎把嘴靠在舞女的耳边问道:“喂,你看那边两位客人,一肥一瘦的。”

舞女借着转圈的机会,望了一眼。

“嗯,”意思是看到了。

“这两位常来吗?”原以为在这种场合工作的舞女们不会讲老实话,那知——

“不,不常见。”低声答道。

“那么说,是第一次来。”

“是吧。我也是第一次见。”

若宫四郎不便问得太多,便沉默下来。

舞女的话大概是真的。如果常来,那个男人就决不会是裁缝或者洗衣匠。像这样职业的人,一定是土生土长,舞女一定曾经见过。

他们是初次到这类舞厅来呢?还是常来常往呢?看作风,也判断得出来。他们那样子一定是舞厅的常客,而不是首次涉足。

照这样说,应该是东京来的人吧。

音乐停住,若宫四郎走回自己的台子。脚步慢吞吞地,突然一个转身,对正那两个人的台子,对方偶一抬头,看到了他。

那个人愕然吃惊,显然是认出若宫的面庞。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把头转开了。

错进了别人的房间,还要这种态度,这个人可够讨厌。

若宫四郎回到自己的台子,一边抽烟,一边这样想。对方既然已经注意到他,就不便再接连进行观察了,于是专心和舞女谈天。

过一阵,他又用眼角向那边扫一眼,对面那个青年正向肥绅士述说什么,而且,两个人的面孔一起对正这面。

若宫四郎这时知道,自己也被注意了。

舞厅风味享受够了,若宫四郎付账离场。

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再看那两个人,就一直奔向门口;然而,不知怎的,还是感到那个人的眼光死盯在自己的后背上。

漫步街头,欣赏热海风光,潮湿的海风扑在面颊。令人不知是不是回旅馆睡觉去好。正想到这里,突然斜刺里传过一声招呼:

“先生,”原来是个像出租汽车司机的人,“回去吗?”笑着说。

只消看看那人的神态,就是不说什么,也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有好玩的地方,可以带你去。”

若宫四郎不发一言,摇摇头,便继续前进。他已经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回旅馆的路。

半路上,遇到很多对情侣。女人们穿着浴衣,显得更加妖艳。手牵着手,看来女人比男人还要高兴。那一对新婚夫妇现在怎样呢?他一边上坡,一边想。

回到苍海旅馆大门,管事正在听电话,看他进来,连忙转向里面,低声讲话。这管事的态度真坏。旁边的小厮把他的钥匙递交出来。

若宫四郎在乘电梯上四楼的时候,心想,管事看到我,马上转过身去,一定是有人正在电话里打听我。可是,在热海不会有要打听我的人。

电梯里有一对外国中年男女,女的皱纹已多,两片红嘴唇在不停地说话,男的则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出了电梯,这一对向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女的还在喋喋不休。

在走廊上转两个弯,到了房间,这次没有弄错。关上门,打开电灯。当然,房内并没有变化。

是不是再个洗澡呢,正在拿不定主意,电话突然响了。

他拿起电话筒,“喂,喂,”几声,对方却挂断了。电话筒里只剩下“嗡嗡”声。

若宫四郎心想,大概是打错了电话,便把电话筒放下。

那知,刚脱下西装换上睡衣。电话声又响了起来。

若宫四郎拿起电话筒,又是“喂,喂,”几声。耳朵紧贴在电话筒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次对方没有挂断,所以听不到刚才的“嗡嗡——”声。

“喂,喂,哪一位呀?”

没有回声。那一边的人分明是手拿电话筒而不出一声。

“喂,喂,是谁?”

对方仍然不讲一个字。

真混账。再加大声音“喂,喂,”几声,那边“答”地一声挂断电话。“嗡嗡—

—”声又出现了。

若宫四郎一肚子气,叫电话总机:

“我是四八一号房。”

电话员的声音,“是,接好线了。”显然忙碌得很。

“线是接好的,听不到那边的声音,电话就断了。”

“啊呀,是吗。是那边把电话挂断了。话讲完了吗?”

“哪里还谈得到讲话,那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家伙打通电话的时候,自己说是什么名字?”

“不是男人,”电话员立刻接口,“是个女人。”

“女人?”若宫四郎眼都定住了。“叫什么?”

“没有讲。只是说,请接四百八十一号。”

“我接了两次电话。两次都是这样?”

“可不是。我还以为第一次没有讲完,所以立刻又来第二次。”

若宫四郎挂上电话,坐在床上抽烟。

这事情真怪,绝没有女人来电话的道理。他仔细想了想,又叫电话总机。

“YES!”这家旅馆外国客人特别多的缘故。

“刚才两次打到四八一号房的电话是从东京来的,还是热海来的?”

“热海的市内电话。”那就不会是东京了。他在热海根本没有相识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电话来,又偏偏一个字也不讲呢?

若宫四郎觉得,大概是什么人要断定自己的确是在房间吧。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朝阳已经从厚厚的窗帘中射入房中。

睡得很熟,原以为时间很晚了,看看手表,不过八点半钟,和岛内辉秋的约会是九点钟。

叫来早餐,再看看手表,就要靠近九点了。

打电话给电话总机,接线到岛内的房间。铃声立刻响起来。

“喂,喂,”是个低沉的男人嗓音。

“早安。我是R周刊编辑部的若宫。打扰你了。”

“噢,我就是岛内,”电话筒里的低音说,“早安,昨天晚上很对不起啊。”口气很和蔼。

“九点钟去探望你,时间方便吗?”

“方便,方便,请过来吧。”

离着九点只有十分钟了。若宫连忙吃完牛油面包。照例吃得满膝都是面包屑。

岛内的房间在五楼,就在上面一层楼。

九点正,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把门锁好。为了嫌携带麻烦,路过楼梯旁“四楼服务台”处,就把钥匙寄存在那里。

两名女服务员正把脸凑在一起,细声细语地讲些什么,面色带着兴奋。

若宫四郎从口袋里取出钥匙,“请存一下,我就回来。”说着,交给服务员。

两个女人到这时才停住话头,答声“好。”

若宫四郎刚走上楼梯,两个女人又把脸凑到一起谈论起来。

到了五楼,楼梯口也有一个“服务台”,只是没有女服务员。

五〇九号房就在楼梯口旁边,一找就找到了。

只敲了一声门,里面就有回声:“请进。”

推开门,略嫌肥胖的岛内辉秋穿着旅馆的浴衣,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纸。

“打扰你了。”

“请进。”岛内把眼睛从报纸上移开,向这边微笑,阳光从窗口射入,正照着半边圆脸。

“我是R周刊的若宫。”

由于是首次会面,若宫四郎取出名片。岛内的面庞同新闻照片中所见相距不远,只是有些老态,拿著名片,要把距离拉开较远才能看清。

“是你啊,”把名片放在台上,“昨天晚上失敬得很,回到旅馆很迟了。”

“哪里的话,托你的福,我才能在这里休养一晚。”

“噢,是吗,如果是真的话,可太好了。请坐。”招呼他坐在对面椅上,一边系扣子,一边招呼伙计,给客人送一杯咖啡来。

“你常到热海来?”岛内取出一包外国烟,递给他一支。

“不常来,好久未到此地了。”

“是啊。热海这地方,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慢慢就要走下坡。”岛内点着烟,娓娓不倦地开始了谈话。若宫四郎藉机会看看房间内部情形。房间很大,有两张床,而夜宿者显然只有一位。

换句话说,岛内嫌单人房狭窄,便占了一间双人房。

房间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只皮箱,除此之外,任何吸引人的东西都没有了。桌上则摆着四五册外国书,很是凌乱。

“谈点什么好呢?”岛内一边整理手边的东西,一边问道。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若宫四郎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铅笔。

小厮送来咖啡。

岛内秋辉的谈话很有内容。果然是对妇女问题颇有研究,对于若宫四郎提出来的问题,解答得很透澈。谈话虽然严肃,却很有新闻感,极富风趣。如果举行演讲会,必然叫座。

这番谈话一共纪录了大约四十分钟,若宫四郎把笔记本放回衣袋,低声致意道,“太感谢了。”

“不要客气,”岛内辉秋亲切笑道,“这些内容还过得去吗?”

“很好很好,那么我就马上告辞回东京写稿了。”若宫四郎说道。

“坐一坐再走,好容易才来到这里。”岛内拦住他,又叫人进来,换一杯咖啡,这个人往常以难以对付见称,今天却是特别和气。

“最近,周刊杂志增加很多,贵社情况大有发展吧?”岛内闲坐在椅子上问他。由于比较肥胖,浴衣前襟是开着的。

“托福还好。”

“照我看,周刊杂志也到了自然淘汰的时代了,只留几个响当当招牌的就够了。”

天南地北,又谈了十分钟。若宫四郎觉得不耐,便站起身来说道:

“先生,十分感谢了。”

“好,”岛内也站起身来,“你也辛苦了,衣裳不整,恕我不送。”

“不敢当,”若宫四郎出到房门外,行过礼说,“打扰了。”

“再见。”岛内从里面将门关好。

若宫四郎下到四楼,走近服务台。

两名女服务员还在谈个不休。

“钥匙!”若宫四郎说完,一名女服务员应了一声,便把钥匙递过来。这些动作都有些漫不经心,显然是还准备继续谈下去。

看来正谈到兴奋之处,若宫四郎在拿钥匙的时候,偶然听到了女服务员谈话内容的片段。

“啊呀,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呢?”

“好像就是昨天晚上。”

“可是,房门很早就关死的啊。”

“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

若宫四郎把脚步缩回。

“谈的是什么事?”他回到服务台前问道。

一问之下,女服务员彼此张望了一眼,马上住口,一言不发。

“你们讲的真有意思。”他为了显示别无他意,取出香烟来点燃。“把房门关死,却在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这是谁呢?”说着,堆满笑脸。

这是采访记者素经训练的本领,偶而听到什么就进行追问,在这场合中正用得着。

两名女服务员的唇间带着微笑,若宫四郎深知,只要再追问一些,话就可以从那唇间流出来了。

“我知道,一定是四二一号房间客人的事,那位客人我认识。”他在使用诈术。

“不,不是那间房的客人。”其中一个终于回答了。

“噢,那我就放心了。那么,是哪个房间呢?是不是一位老人家到热海的什么好玩的地方去了。”

“更不是了。”另一个摇头说道:“是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若宫四郎睁大眼睛。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了曾经出现在旅馆大厅里的那对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怎么样了?”

这样一问,两位女服务员都保持不住沉默了:

“新郎死了。”眼睛发出亮光。

“什么,死了?”这次轮到若宫四郎吃惊,“什么时候?”

“好像是昨天晚上。”

“好像——既然住在房间里,怎么能死呢?还不找医生来看?”

“不是在旅馆死的,是在锦浦。”

“锦浦?”若宫四郎又是一惊,“那么是跳崖自杀。”

“看样子是。今天一早,警察就打来电话,新娘赶去了,”女服务员的讲话带着一半趣味,一半兴奋。“新婚旅行出事。这位太太真是倒运。”

“可不是。”若宫四郎心想,会不会就是那对夫妇呢?也就是在东京车站没有人送行的那一对夫妻。“他们到底住在哪一间房?”

“四三一号房。”

“什么!”若宫四郎眼睛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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