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冀动手关掉了头顶明亮的大灯,动手点燃了一支细细的白蜡烛。房间里的气氛因此骤变。小町和秋姗都从柔和的昏暗中,感觉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向往……

戎冀请小町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后用两条柔软的宽布条,把她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束缚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再用一根黑麻纱布条,蒙住了小町的双眼。

透过布条的经纬,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蜡烛朦胧闪动的光晕。这一切,都让她产生了从未体验过的忐忑和激动……

戎冀的语气变得比平常说话更加轻柔:“姑娘,忘记我是谁,忘记自己现在置身于哪里,忘记日常生活中的全部杂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软床上,然后,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松——”

“把头放松……把颈脖放松……把身体放松……把双手放松……把腰部和臀部放松……把双腿双脚放松……然后想象一道充满温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将渐渐进入万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卷着波浪,蓝天漂浮着白云……”

戎冀用独特的声音轻声述说着,小町按照他的引导,只觉得开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话语,化出了一幅幅朦胧的画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随之舒张开来,竟真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你都在梦境中,看见什么令你感到恐惧的东西?说出来,那可怕的幻想就会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里,你的恶梦就还会重现……”

小町在朦胧中,只觉得自己一定要服从那唯一声音的指挥,她发出了软弱得让秋姗感到陌生的声音:

“……我看见她,那个女人……披着一件玫瑰红色的……长长的斗篷……我看见她,走出了二……二……二十……号的后门……涂着很红很红的口红……”

戎冀的声音在说:“忘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会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几滴蜡泪……知道么,蜡泪——多么美丽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只是有点儿烫而已。你会因为肉体的轻微痛苦,忘却精神的郁闷,从而获得澄澈的身心,远远地脱离那些可恶的幻觉……蜡泪,只是有点儿烫……有点儿烫……”

小町隔着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蜡烛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觉到火苗炙人的温度。她开始紧张起来。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蜡泪烫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为双手被布带缚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觉得无能为力,失去了反抗这个声音的勇气。

小町的内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于那个曾经把自己的身、心一并引向飘逸升华的声音。

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还在不断地说:“蜡泪会很烫……会很烫……”

就在这个时刻,她感到确实有两滴蜡泪,落在了左手背上……

“啊——烫死我了!”小町终于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片刻之后,后颈部在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下,她的眼前恢复了一片光明;精神也从刚才的半昏睡状态,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时空中。是戎冀已经解去那些布带子。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

自己的左手背,已经被烫了两个蚕豆大的水泡儿!

小町觉得委屈极了——秋姗姐姐竟那么心平气和,坐视了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场残酷试验的全过程!

因为那两个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儿,也因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见死不救,小町放声大哭起来。

秋姗笑着拥抱着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可是,刚才我亲眼看见,戎医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过是两滴……凉水啊!”

小町脸上挂着泪珠儿就半张开了嘴巴,这意外的说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声——

胡说!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们,精彩地证明了精神活动和心理作用对肉体的超然力量。谢谢你也恭喜你——今后,你将成为一位充满自信心的人,将懂得靠自己内心的坚强和执著,去达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标。”

戎冀的这番话,真是令秋姗和小町都感动得心头发颤。

小町用右手捂着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过是两滴凉水留下的痕迹,渐渐消失了刚才那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充满女性怯懦的敲门声,从院子的后门方向传来——砰砰……砰砰砰……

戎冀对两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镇定地说:“也许有人敲错门了……我去看看就来。”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了!

无非是北平司空见惯的供电故障,但小町和秋姗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开始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恐惧:

“戎大夫,我们……我们和您一起去……看看……”

戎冀走在前面,两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小花也迈着无声的脚步,轻盈地跟着他们。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唯一一束蜡烛的光芒引导下,走到了更加荒凉的狭长的后院。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

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几片乌云后面。秋姗和小町逐步适应了黑暗,勉勉强强可以看见在一片爬墙虎中间,有一扇门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门。

在戎冀手中摇晃不止的蜡烛光下,依稀可见横插得好好的小木门栓儿。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

戎冀故意用严厉低沉的声音问道:“谁?”

敲门声停止了,转换成了一个年轻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戎冀回头看了看仿佛充满好奇又渴望着保护的两位小姐,顺手把蜡烛盘递到秋姗的手里,鼓足勇气拉开了门……

一阵穿堂风袭来,随之扑灭了蜡烛唯一的火光。

小门外,隐约可见小胡同里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裹着床薄棉被,披散着凌乱的黑色长发。

抽泣声如同由远而近,飘忽不定……很难确定声音是不是那个人影发出来的。

戎冀谨慎地发出询问:“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这里?”

裹着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动脚步,稍微靠近一些。

老天帮忙,就在这时,它让半个月亮露出云层,一束吝啬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胡同里……也许是听到了询问,女人停止了抽泣,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脸的白漆面具遮住。谁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个怪诞的戏剧化的造型!

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她一定是……疯了!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怎么会害怕这种低劣的把戏?

尽管戎冀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身后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姐,却发出了让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戴着狐狸面具的女人,从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只肤色惨白的手臂,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

月亮又深深地藏进了云彩,眼前的光线,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个女人的剪影……

秋姗发出了惊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来——关上门,不要理她!她是……陈招娣啊!”

小町跟着就又发出了“妈呀——”的悲鸣声,双手抱头,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时不小心,一脚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发出刺耳的叫声,更加让人心寒胆颤了。

秋姗一把抓住戎冀的后衣襟,试图把他往小木门里拉。戎冀顺势倒退回来,然后转身,猛地把脊背顶在小木门上……

月亮似乎突然又动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辉。秋姗看到,戎冀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冷汗,额头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他慌乱地拼命企图推上门栓,却感到有一股力量,正从外面往里反推……

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回到屋子里。戎冀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却发现秋姗把唯一一根蜡烛,遗忘在了后门。

当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时,看见椅子里缩着一团披头散发的黑影,这是刚才已经被吓坏了的小町。

戎冀试图在黑暗中维护着自己的职守:“别害怕,姑娘。你刚才看见的……只是一个梦中的幻影罢了……”

“戎大夫你骗我!那么你也是我梦中的幻影么?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身上裹着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月光下还发出了丝绸的反光;我还看见,她的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我还看见,白色的被子里儿上,有一大块像血迹一样的东西……”

戎冀不高兴了:“你说谎,小姑娘。第一,你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瞬间,那么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那么多的细节。第二,血迹,你说什么血迹?简直是胡扯!假定这个‘幻影’跟陈招娣有关系,她并非死于外伤失血的尸检结论。秋姗大夫也很清楚,我说得对吗?老同学……”

秋姗显然也在努力维护着戎冀的观点:“当然。不过,我知道这孩子的夜间视觉特别好。经常能够看清楚我们一般人,不大容易看见的东西……”

“秋姗大夫,你的话就等于承认了我们刚才在后门看见的,不是什么‘幻影’了?那么我现在明白了,我在几天前看到的那个穿着长斗篷的高个子女人,也不是幻影!这个戎大夫,才是一个真正的撒谎鬼!”

“小町,你太没有礼貌了!”秋姗申斥道:“戎大夫有什么必要撒谎?他是为了你好,是为了帮助你纠正精神障碍……”

“那我问你们两位大夫,今晚,刚才,我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真是一只狐狸精不成?”

小町一看,两个大医生都被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了,就表现得更加不自制:“我要把今晚看到得一切,写成一篇目击性报道,告发戎冀大夫那套骗人的什么‘精神疗法’!”

秋姗出其不意地打了小町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打得戎冀心里热乎乎的,霎时充满了对这位女同窗的感激。

秋姗顺势拉起小町的手:“走,回你自己的家去。好好睡一觉,保证明天什么恶梦、幻影、狐狸精……通通都会从你这混乱的小脑袋瓜儿里,消失掉。”

青灰色的月光下,秋姗生硬地拉着小町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地朝院子的大门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町吓得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条件反射地又发出一声尖叫!

房间里的戎冀,也同样再一次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还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把刚才在后门看到的景象,做出一番科学的、客观的分析和解释……这么晚了,怎么又是一阵不明不白的敲门声?

今晚,莫不真是活见鬼了?!

秋姗站在门口犹疑着,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打开大门。只好仓皇反身向屋里跑去:

“戎大夫,我们怎么办啊?”

眼前的戎冀,在终于被点燃的一束烛光下,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己整天挂在嘴上的什么“精神”。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死鱼般疲惫而又不安的瞳仁……

“请你帮我把大门打开……我们是医生,我们要是也相信世上有……鬼,那位偏执、疯狂的小记者,还不知道要怎么写文章编派我们呢!”

听了戎冀无可奈何的回答,秋姗一把拉起他的手:“戎冀,我们一起去开门,让那个小记者看看你的职业尊严和信念吧!”

戎冀不能再推脱了,他随着秋姗走到院子里,抑制不住双手的震颤,终于打开了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恢复供电了。从正北房窗户射出的灯光,投到了大门方向……

门外,站着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秋姗马上认出,他就是去年接了老周大叔的班,负责皇粮胡同一带治安的那位葛巡警。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是葛巡警啊——”

葛巡警依旧是那么一张表情古板的面孔:“打扰了。我刚刚接到报案,有人亲眼看见一个奇怪的狐脸女人,从北边的灯芯胡同,进了二十六号府上的后门……”

葛巡警的说明话音未落,从他身后走出了大腹便便的第二位警官:

“不好意思,刚才我还亲耳听见有个女人在院子里尖叫。怎么回事呀?”

秋姗指着蹲在地上的小町说:“是她……也许是……被猫吓了一跳吧。”

戎冀偷偷向秋姗投去感激的一瞥。可是,事态的发展,实在是越发不容乐观了——

小町突然扑向葛巡警:“刚才……刚才……在后门……有个可怕的女人,裹着一床翠绿色的缎子被……她是陈招娣!手指上还涂着鲜红鲜红的蔻丹呢!”

又从黑暗中走出第三位不速之客,戎冀对他有着很模糊的印象。皇粮胡同有个自称“北平福尔摩斯”的浑小子,整天

骑着辆德意志造的摩托车瞎逛……

“戎大夫,不恭敬了。我就是那个报案人。因为我的大都侦探所接到了皇粮胡同居民的调查委托,要查清传闻中夜间出没在二十五号院北后门那个……高个子神秘女人的真相。今天晚上,我却意外地看见,有个裹着一床棉被的小个子女人,跑进了您这二十六号院的后门。因为我并没有擅入他人私宅的权力,本侦探只好请求警方出马了……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戎冀觉得眼前这个自称“侦探”的浑小子,真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装模作样的,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幸亏此刻自己身边有秋姗,否则,可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秋姗毕竟是皇粮胡同的老住户了,她和颜悦色地跟来人们打着招呼说:“我们确实是听到后门有人敲门来着,可是,也没看见有谁跑进来啊!”

小町却不买秋姗的账,无论秋姗怎样明显地暗示她不要多嘴,她还是故意要“穿包儿”说:“我看见了!一个裹着床翠绿色软缎被子的小个子女人……亲眼看见的!”

葛警官面无笑容地问道:“在哪儿看见的呀?这位小姐。”

“在后门。她还哭哭啼啼的,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

“小姐,您可看清楚了?”

“当然了,她就是陈招娣!”小町斩钉截铁地回答。

秋姗制止她道:“你怎么能够肯定那个女人,就是陈招娣呢?信口胡说!”

葛警官却鼓励她道:“小姐您接着说,后来呢?”

小町的口气有点儿软了:“后来……我就吓得自个儿先跑回房子里了……”

戎冀看得出,秋姗竭力想把事情化解掉:“她也承认自己先跑回屋子里了,并没有看见那个什么‘裹着翠绿被子的小个子女人’跑进这个院子呀!长官们何必还要如此兴师动众呢?都这么晚了,戎大夫明天还要出诊呦……”

老奸巨猾的严大浦顺势把话锋一转,冲着戎冀就咧开大嘴笑笑:

“原来是祥和医院的戎大夫啊,久违了。记得记得,去年,已故高副市长和前夫人因为食物中毒,被送到贵院抢救的时候,我还得到过您的指教啊!”

戎冀这下也想起来了:“不敢不敢。今晚有劳您大驾了……秋姗大夫本来是带这位记者小姐来请我……提些改善健康状况的建议。从听到后门有人敲门,一直到我关好门回到房间里,秋姗大夫始终和我在一起。我们怎么敢随便放进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进来呢?”

严大浦和和气气地表示谅解:“我说也是的嘛。不过,这位孙侦探,也是有心为了一方平安,才建议我们查清这件事情。我想,就算是出于小心,咱们一起在院子里各处查看一下,意下如何?”

戎冀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神经反射”,并没有逃过秋姗的眼睛。

她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戎大夫,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万一……万一您当时没有拴好门栓呢?”

戎冀突然显得很焦躁:“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没有出入过那个小后门嘛……”

戎冀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头。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多了些。

孙隆龙和严大浦不易察觉地相视而笑。

严大浦开始打官腔了:“如果戎大夫确有不便,我们只有报告了上头以后,再来决定如何处置喽——”

秋姗又是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两位警官大人,我看这点儿事儿,就不要再上报了,弄得大家都麻烦。戎大夫,这么小个院子,难道真还能藏起个把大活人找不着?您让人家进去转一圈儿,我们大家也就都可以放心回去了。”

戎冀的脸越来越青,勉强让出了进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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