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法院长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带着儿子服毒自杀后,自己就没有在同龄女性中,找到那么令人快乐的谈话对象了。可“好景不长”,冯雪雁从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费阳的身边:

“紫姨,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愉悦的交谈。我要向您讨回我的贵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费先生聊几句。”

就在费阳从紫姨身边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手里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儿的提带,挂在了紫姨的轮椅把上,接着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绢、口红、香水瓶、小钱包儿、钥匙,体现出职业特色的小速写本和一支黑管钢笔,统统从包里滚了出来。

费阳弯腰逐一去捡拾这些东西时,紫姨看到:她没有先去捡起钱包或是口红,而是最先捡起那只显得过于男性化的粗大钢笔。

职业艺术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认自己真的挺喜欢这位说不上了解的人物。

费阳回到副市长夫妇身边的时候,曾佐“正好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他正好听见,当副市长夫妇表示,在今天的舞会结束之前,要允许他们公开向费阳赠送一件礼物……费阳却突然提出,是否在舞会上,允许她“义卖”一张自己的作品!她语气坦然地解释说:

“这是出于‘与人为善’的信仰准则——我想向在场富有的善人们,募捐两百元的学费。给那个哥哥生前确实有罪的少年,一个来自天主的宽容与关怀,使他能够如愿升入机械高等专科学校。从此远离不幸和悲伤,走上一条与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费阳打算公开资助那个命丧黄泉的“持枪拦路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起来——费阳这样给冯雪雁出难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仁慈的证明?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战?

面对这种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冯雪雁又将如何应对呢?高子昂和冯雪雁,确实是一时都愣住了。

副市长大人结结巴巴的先来了个“金蝉脱壳”:“还是请……请费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冯雪雁的确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样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费先生,很好!我赞成,全心全力地赞成您这充满博爱之心的善举。”

就这样,冯雪雁再次击掌,让乐队把演奏停下来。然后当众简要地宣布了这个“临时节目”。她满面春风地即兴讲解了这场义卖的背景、目的与这项善举所体现出的“真正的博爱精神”。并自告奋勇充当起这场“义卖”的主持人——

冯雪雁表情幽默地举起一把银质的西餐叉,代替拍卖主持人用的小木锤。她特意风趣地宣布说:

“费阳先生是从来也不出卖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画家——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刚才,费阳先生告诉我,这幅即将破例受到拍卖的杰作,题目是……啊,对了,是《五岁》。那么,鉴于没有可供参考的市场行情价格,起拍价就从‘零元’开始。”

费阳站在冯雪雁的身边,那一脸无比满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们两人之间早就为这项“神圣的善举”,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乔秘书亲自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约一尺两寸高、八寸宽的人物肖像。它被装在一只拙朴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画框中……

紫姨特地让秋姗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细地拜见费阳的作品。她充满了对这位女画家艺术造诣的极大兴趣……她看见了“她”——

整个画面呈现出了和谐的灰蓝暗色调,线条同样显得朦胧,完全继承了法国印象画派大师们的画风。不,简直就是雷诺阿少女人物肖像的东方版本!那小女孩儿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翘翘的鼻头儿,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点委屈;两只小羊角辫,则显得有几分滑稽;那双饱含稚气的小黑眼睛,瞳仁几近澄澈透明……

这样一双孩子的眼睛,让紫姨几乎望之落泪了。这个女孩子是谁呢?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呢?她在思念什么?为什么她会让紫姨感到……似曾相识呢?

镜框中的小姑娘,穿着朴素的蜡染土布小褂儿,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小手,捧着一束楚楚可怜的小野花……这一回,紫姨在较远的距离处,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态特征:这也就是被费阳描绘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铃兰!

“我出价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第一个带头喊道,引来人们的笑声。那气氛,倒像是一群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在玩儿一场焚烧钞票的游戏。

紫姨绝不相信:在场有谁真正看懂了这幅画真正的内涵与真正的价值。他们不过是在福中取乐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夺去了一条人命的冯雪雁。

几个爱起哄的客人们,开始凑趣地增加着价码。“主持人”在兴高采烈地模仿着拍卖行里职业拍卖师的举动和声调。人们因为某个公认腰缠万贯的大亨,又追加了区区三元,开怀大笑着起哄。紫姨的身后,一个浑身肥肉在绫罗绸缎下面发颤的女人嘟囔道:

“什么玩意儿呀,都看不清楚画得是个啥?是个小柴火妞儿吗?”

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着凑趣:“快让你家老爷买回去,挂在厨房里不是挺合适?柴火妞儿嘛……”

当价格终于攀升到二百元的时候,冯雪雁和费阳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于是,这位临时义卖会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手里那把餐叉,正准备往下一砸的时候……

“三百元——”

难道还有人,把这“棒槌”当“针”(真)了不成?!

冯雪雁高举着叉子的那只手,凝滞在了空中。站在后面的一些人,还特意往前凑着,好奇地想一睹那位“当了真”的喊价人。因为紫姨坐在轮椅上,位置比较低,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识得这庐山真面目。大厅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

费阳也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只有在一个刹那间,她的眼睛与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们彼此都仿佛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对方为着心灵的相逢、智慧的感应,闪烁出了稀薄的泪光……

反应敏捷的冯雪雁重重地把手里的餐叉,庄严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只精美磁盘。只听一声尖锐的粉碎声——然后,在一片捧场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了这个节目。

当乔秘书亲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时,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这只橡木画框,把那个目光忧郁的陌生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肖像传遍了全身。

紫姨蓦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一场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五岁的小町……

当大厅里回荡起最后一支告别的舞曲时,秋姗从五只同时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选择了一位最年长的邀请者。伴着缓缓的舞步,那位长者问秋姗: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这个家庭的聚会中。您是第一次光临此处,对吗?”

“是的。其实我是陪我的男朋友来的。”

“男朋友?啊,真遗憾……哪一位幸运的绅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个晚上,他没有陪我跳过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围,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啊!”

“他是副市长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顾问。今天晚上,始终在为自己的职责……鞠躬尽瘁。”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么人呢?以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风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师长。我只能对您说这么多,先生……”

“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点儿。”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完全是冯雪雁的逢场作戏罢了,一场做作的慈善表演!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轮椅女士,却不惜抛掷重金,在为这种露骨的‘表演’捧场。”

“是不是在场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呢?”

“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数。那幅画,我看它连三十块钱都不值。”

“我毫不怀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对,我做珠宝生意,我的公司也经营世界各国的艺术品。”

“您很成功么?”

“怎么说呢……我还比不上美利坚的‘蒂凡尼’和法兰西的‘卡迪亚’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轮椅女士’。”

“唔……?”

“那幅画的真正价值,超过了今天落锤价格的十倍。”

“真的吗?为什么?”

“您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尽管,也许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哈哈哈……小姐,我很欣赏您,就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您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

“我只是一个医生,而且是妇儿专科的。显然,我将来很难报答您的信任和好意了。”

“这是我的名片。也许有一天,我有报答您的机会——由衷感激您在那么多位英俊、出色的邀请者中,仁慈地选择了我这个老头儿。我欠您一个人情,今天舞会上最美丽的小姐。”

紫姨忽然感到自己今天有些累了——很久没有这样动心地去接触一个陌生人,如此动心地渴求一件艺术品了。

她开始期待着这场漫长聚会的结束。想抱着这个“五岁的小柴火妞儿”,赶紧回到自己的十九号院儿去。心想,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更使人兴奋的节目了。

而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大厅……

只见高副市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举着酒杯,五官扭曲着倒在长餐台的旁边;站在他身边的冯雪雁和费阳,随后也表情痛苦地弯下腰,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这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也许,正在做告别的碰杯时,他们喝下了同样危险的液体。

紫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场面,顿然倦意全无。她看到秋姗迅速推开了自己的舞伴,直奔而去。她几乎是自豪地望着这个年轻女医生的一举一动——秋姗上前,动手逐一翻开那三个突然倒地之人的眼睑,触摸他们的颈动脉,倾听他们的心跳……然后高声命令:

“拿一把勺子来!快——曾佐,帮我一把……这样,捏住鼻子,撬开牙关,使劲!对、对,就这样——”

紫姨知道,秋姗在实施最简单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用西餐勺子把儿探进患者的喉咙深处,使之发生喉头反射,然后呕吐出胃里的东西……

客厅里的人,围成了惊恐不安的人墙。不少人被吓得,本能地撒手就扔掉了手里的酒杯或碟子。还有几个人,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性的刺激,也开始觉得自己“痛苦”、“恶心”起来……

已经醉意沉沉的杨署长,被冲到身边的严大浦一把抓住肩膀,猛地摇晃了两下:“署长,出事了!高副市长和夫人,怕是中毒了……我们必须赶快封锁这个院子!赶快通知警署派来人……”

严大浦只见已经喝高了的杨署长,半晌也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无奈中,只好把孙隆龙招呼到身边,命令他马上找到副市长家的电话,挂通警署。

然后,他又一把抓住正拿着照相机,企图乘机抢镜头的小町,不由分说地命令她:跑步去关上副市长官邸的大门,严禁任何人走出!

这个胖子努力迈腿,晃晃悠悠、惊险万分地站在一张高级椅子上,举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

“我是本市警署刑侦队的探长严大浦。因为非常事态的发生,请各位务必服从我的命令!第一,所有的人,暂时不要离开这间房子;第二,从现在开始,不要触动现场的任何物品;第三,仆人、厨师、服务生一应人等,统统都不要离开原地一步。违者严惩勿论!”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眼下这场“非常事态”的严重性了,一时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接着,只听一个年轻的女仆站在角落里,发出了压抑的抽泣。那些平常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客人,跟着开始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抱怨……

副市长夫妇和那位费阳女先生,都被秋姗的一通折腾,稀里哗啦地呕吐了一身一地,个个面无血色地躺在地板上,衰弱地喘息不止……

紫姨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她看得出,秋姗又一次成功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批警员的到场,其中还有两位在女监任职的女狱卒,被临时调到了事件现场。

警署的汽车把三位不幸的受害

者,塞进警笛呜呜的警车,风驰电掣地往医院送……

当天晚上,每个走出这个院子的男女贵宾,都被“打点”得怨声鼎沸——又是登记姓名地址、画押留手印,又是排队“例行”接受开包检查……

整个大厅杯盘狼藉,警员们简直无从下手——这铺天盖地的“毒源”,从何处查起呢?

不择手段的小浑球孙隆龙,干脆一杯冰苏打水,照着杨署长淋头浇下,硬是把他浇出个八成的清醒来。等他总算明白,一个小时前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发生了如此严重的“蓄意放毒杀人未遂事件”时,那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下人们,可就没有那么自在了——

杨署长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他们中间,肯定是混进了那个葬身在夫人车轮下的姚顶梁的死党!

他马上对部下严大浦低声进行了一番交代。然后,不论是在这副市长官邸里劳作了多少年的佣人、厨师、杂役,还是为了今天的舞会,临时请来的冷餐配餐师、服务生、调酒师……男女分开,无一幸免的被关进了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两间小厢房,又闷又热又惶恐地等待着无法预知的严厉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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