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町担当记者的那家《天天新闻》,在一个并不十分明显的位置,刊登了“寻找目击证人”的一则新闻启事。虽然文字很简单,但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则启事,并没有指名道姓是什么人物的汽车,“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没引起社会上丝毫不安的骚动。

就连包括建议刊登这篇东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会出现一个货真价实的目击证人来。但是,预计“概率为零”的奇迹,却真的发生了。发生在这篇寻访启事见报后的一个星期……

她是一位仪表端庄、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报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门贵族女子高校的美术教员,姓“费”名“阳”。

这位形象令人肃然起敬的费阳女士来到市警署后,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杨署长的亲自接见和询问。

她的话语简洁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点左右,我有事正好路过皇粮胡同西口往南,将近两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因为天黑,具体年龄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马路中央’,面对着一辆迎面开来的卧车,举着一件‘像是手枪’的东西。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很沉闷的响声……车灯下,‘好像是看见’那个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体重重地倒在了路边。车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时我担心,这是帮会之间的内讧,非常害怕被卷进这类报纸上经常有所报道的黑势力残杀。便赶紧借着黑暗,溜进旁边的面杖胡同,离开了车祸现场……”

连从一开始就对这场所谓的“被迫自卫”事件深存疑虑的严大浦本人,也完全无法否认这位“目击证人”,其社会身份无可非议的严肃性。

首先,她似乎无须为了金钱利益,前来为人作证——她的穿戴,质地高级、款式正统,一副为人师表的端庄;还有她那坦诚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学者高尚从容的风度举止。她对警方某些细节的询问,绝不进行刻意的描述——

当问到关于那个被撞倒的男性,当时是一只手举着枪,还是双手举着枪?

费女士的回答是:记不清楚了,因为持枪男性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当问到那个男性被车撞倒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费女士的回答是:自己当时所站立的角度,无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体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说,那个地段没有路灯啊!

当问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车驾驶者的性别或面孔?

费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没有看到。因为汽车里面的光线,远远低于有着车灯照射的外面的光线啊——

显然,这位费阳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认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伪证人。

当问到她为什么决定出面作证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便就简略得更加令人心悦诚服了:

“我是个天主教徒。是主教导我这样为人处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神气得还真的就像一个“小人得志”的讼棍。

他对那个一堆肉似窝在沙发里目光茫然的严大浦,不断抛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一屁股坐下来,卖弄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洗牌技术;时而骚动不安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牌室里,精神抖擞的转上一圈儿。连那小点子都被感染得,兴奋地追着他,猛咬脚后跟儿。

曾佐情愿对其实并未消失的那些疑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他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在本能地拒绝着对冯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实出现。

这位简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可爱的“目击证人”,已经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点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撞人致死事件,“确属被迫正当自卫”的结案报告书!

紫姨、小町和秋姗老少三个女人,正在兴致盎然地折叠纸鹤。她们的面前,放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四方纸片儿,有大有小。玩儿起这种来自日本的传统手工游戏,紫姨的初衷是,秋姗可以因此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藉此来保持和提高做手术的技术水平;小町子嘛,则可以通过这种安静细腻的手工活动,多少培养一点“淑女的温文尔雅”;自己嘛,年龄不饶人,最近国外的科学家提出了“中高龄人士,平时加强活动手指,对大脑和小脑能够起到预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学术观点。

可今晚的曾佐,连秋姗都被他惹烦了:“我说大律师,您是不是得了‘强迫性舞蹈症’了?真讨厌!”

孙隆龙和小町,觉得胖子探长这回是“输”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就还真杀出那么一位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来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够奇妙的,就跟真有那么一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灯一样,这大讼棍曾佐是有福气啊,想要什么,就来了什么!

紫姨笑眯眯的:“曾大律师,初战告捷,恭喜恭喜!不过,您暂且请坐,听隆龙也把最近几天的道听途说,跟咱们唠唠——”

孙隆龙早就在等待轮到自己开口的时刻了。他故作老道的点燃了大海泡石烟斗,吞云吐雾地做思索状: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顶梁的底细。这人确实是个惯偷。不过,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帮圈子里,倒也听人说,这个独行贼子的看家本领只有一绝,就是一双徒手——那十根白天会修黄包车的手指头,晚上抠着砖缝、抓着水管子,什么样的平房、楼房,都能爬上去;什么样的门扇、窗户,都能设法拨弄开来。为此得了个诨名‘左钩子’。我问,为什么是‘左钩子’呢?答曰,因为此人天生是个左撇子。不过,姚顶梁在圈子里,自立的行规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见东西不见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钩子’刨食。我想这点挺重要,别说是枪了,就连刀子、攮子、锥子、钳子……姚顶梁从来一概不带。徒手之功,正是他为之自豪的正宗师传。还有,既然是个闻名的左撇子盗贼,就算那把比利时袖珍手枪真是他的,怎么会被发现是握在尸体的……右手里呢?”

曾佐目光近乎凶狠地瞪着“画蛇添足”的孙隆龙,吓得小浑球儿赶紧躲到紫姨的身边儿,把脖子缩了起来……

终于轮到小町子说话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条土织布藏青色肥腿裤子。这么一打扮,活脱儿一个市井小户人家闺女的模样儿。怨不得过去皇粮胡同“四大公子”的头儿钱胜晓,夸奖过她不当演员“可惜了”呢,她一敲开了姚顶梁家的门,就红着眼圈儿自我介绍说:

“顶梁大哥生前有恩于俺家。去年,多亏是他把被另一个盗贼偷走的包裹送了回来,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医院看医生的钱……如今听人说,顶梁大哥突然过世了。估计梁家眼下失去了养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赶紧送些米面和青菜过来……”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亲还卧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泪横流,拉着这“善性闺女”的手,痛说一番大儿子顶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却一直用眼角偷偷瞟着陌生女孩子的一双手——白嫩得就跟几根小水葱儿似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确实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样,姚仲梁聪颖过人且颇有城府。经过一阵子紧张地思索之后,姚仲梁突然开口说:

“姑娘,我哥在世时,想是从没有认真跟……女人打过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门以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要紧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万一自己出去一时三日还不回来,也许就会有人来拿这件东西——是一件女人用的东西。我估摸着,这东西是我哥想交给您,要么,就是想还给您的……”

就这样,小町在紫姨与众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来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东西”——一块刺绣着四个花写体英文字母的真丝抽纱手绢。

曾佐开始从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渐渐清醒过来。他越发认真地倾听年轻朋友们的发言……当眼前展现出了那块刺绣手绢时,他从里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那四个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冯雪雁”的英文缩写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亲眼看见,一模一样的刺绣手绢,被冯雪雁拿在手里,擦拭自己那红红的鼻头……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佐曾经坚信不移:高贵的副市长夫人和那个死去的抢劫犯之间,事件发生前必然毫无任何关联!可此刻,这样一块手绢的出现,正在向自己证明着怎样一个天大的隐秘呢?

当然,刚才还满面沮丧的严大浦,眼睛也为之闪闪发亮了。

于是,“探长与讼棍”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向那块手绢伸出了手,也在这一瞬间,四只眼睛碰出了火花……两个人的心头,闪过的是同一个愤怒的念头:这家伙,他想用这块手绢,干什么?!

两人紧抓着这块手绢的手,一时僵僵地停在了空中……这时,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出其不意地那么轻轻一抽,就抽走了手绢——是紫姨:

“让我看看。唔,这可是件好东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绣品,这是来自欧罗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绣。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没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里,有一间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门脸儿不大,店里除了摆着淑女、贵妇出门爱戴的欧式帽子,上面装饰着贵重的鸵鸟毛和‘蕾丝’花边;有又高又圆的绅士礼帽、各种颜色和面料的领带、领结、手套……”

“纳纳帽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里面就摆着这种刺绣手绢。店家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专门在上面加绣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国内只有纳纳帽店一家,出售这种高级舶来品的手绢,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销不出去几打。这么讲究的东西,怎么就被个下三滥盗贼捡着了呢?得,就先存在我这儿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怀鬼胎的探长与讼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们俩那饿狗盯着骨头似的眼光注视下,把那块神秘的刺绣手绢,从从容容地塞进了自己唐装上衣腋下的衣兜儿。

冯雪雁与姚顶梁之间,过去“毫无关系”、这场车祸“纯属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时又化作了疑问重重的雾霭的墙……

秋姗和小町相视而笑了——看咱们这位老太太,真是个“见过东西”的人啊!

消停了两个星期的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广亮大门前又重新恢复了香车宝马,艳影缤纷的繁荣——

绝处逢生的冯雪雁夫人,以“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费阳女士”为名义,专门举办了一场舞会。被邀请到场的,有众多的亲朋好友、官宦豪门、社会名流和电影界、演艺界的成功人士们……

孙隆龙的母亲因为与副市长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请之列。小“浑球儿”也将得意地挽着自己的小“未婚妻”,与母亲相携到场。

曾佐为平息此次“风波大难”,自然是功不可没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荣——自己正在“交际阶段的女友”秋姗和“表姨”——紫姨,也将随同出席。

本来,严大浦理所当然是要被这个“高贵的盛典”排除在外的。亏得曾佐还算够哥们儿,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里土气的严探长,其实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个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好主意,便是来自他的高见。

冯雪雁又是那样洒脱地表示“热烈欢迎”,痛快得几乎要让曾佐怀疑她是“别有用心”了。果然不错,女主人随即便提出了一个功利得不加掩饰的附加条件,就是“探长大人必须穿着警官制服出场”。

在冯雪雁这种人的社交圈子里,就没有一根白烧的蜡——听到这个“提议”的曾佐,难免暗暗地苦笑了。

毕竟,由于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能够一起出席这场意义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会了。

说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坏了紫姨和身边那大小两个闺女。她们简直是在发动“世界大战”——

三个女人的周围,起码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厅里翻卷飞扬、彩浪滚滚。她们穿了脱、脱了穿……把何四妈的脑壳儿都弄晕了!

何四妈心里说,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咋就那么能折腾呐?也不怕为了到邻居家去吃顿小酒,反倒折了阳寿!

一位浑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发型师,被专门从她的理容店里请到十九号院儿来,轮流给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个半小时的头发。

到了,把她给累得一屁股栽进双人沙发,一边喘气儿一边微笑——

自己这妙手生花的技艺,展示在美人们的头上,还是很值得的。同时,坚决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场费”。

夏天,入

黑时间晚。七点过半了,紫姨才由老独头推着轮椅,秋姗陪在一侧,向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出席这场舞会的机会,当然主要是多亏了曾佐的安排,可也是曾佐颇难理喻的: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小屁孩儿喜欢跑来凑个热闹,还情有可原;但这紫姨和秋姗也嚷嚷着,非要跟着出头露面一番,真不知道搭错了哪一根神经?还有那个从头到尾就不怀好意的严大浦,更是“居心叵测”!

就算是冯雪雁这个案子,断得是快了些,暧昧不明之处尚在疑惑之中,但这毕竟是我曾佐的主顾。他们一个个的,就是不肯高抬贵手,给我一点儿舒坦么?肚子里埋怨归埋怨,终究还是得依着紫姨——在曾佐心里,天下最大的,永远还是那个坐在轮椅里的牌友俱乐部“部长”。

高子昂副市长今天是黑色燕尾服着身——以此表现出了英国绅士最隆重的礼节。他个子很高,身材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不像概念中的官僚政客,倒依然像是一位表里斯文的大学者。

夫人冯雪雁高挑健美的身材,着一袭玫瑰红色丝绒落地晚礼服,精工缝制的无可挑剔,低开的后领口,大胆地直达后腰际;一头短短的烫发,令她精干利落;上面别着一支古香古色的小宝石发卡,十几颗细工镶嵌的石榴石,在灯光下闪耀着深玫瑰红色的光泽……咋看绝不显山露水,但那却是维多利亚时代最精典的一款珠宝首饰!

紫姨远远地打量着这位“竟让我们的曾佐”也甘愿为之鞍前马后的出色人物。首先,对她今晚出场的一身服饰打扮,就在心里开了个好张。她暗暗地赞叹道,此人果然是位大处见小、小处见大、品味不俗的大家闺秀呢!

相比之下,那些达官显贵人家营养过剩的太太、小姐、姨娘们,唐装也罢、洋装也罢,都因为过分急于炫耀财富和地位,浓妆艳抹、珠光宝气,难免流于粗俗或弄巧成拙了。

轮到曾佐向站在大门口逐一迎接来宾的副市长夫妇介绍自己的亲友了——

今天的紫姨,最终为自己选择了一件宝蓝色的长款旗袍,那一头“鹤立鸡群”般雍容的银发,照例还在后面挽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大菊花纂。不同的是,上面罩着一只精致的发网——明眼人才能看出,这是用真正的人发编织成的发网……

从十九世纪晚期开始,这种发网曾流行于欧美的上流社会,发网上稀疏有致地点缀着一粒粒晶莹的小珍珠。她的颈上,一条南珠项链而已,浑圆光润而均匀的每一颗天然大珠,使佩带者潜在的经济实力一目了然。

冯雪雁微微向紫姨弯下腰来:“欢迎大驾光临,紫姨。我早有耳闻,您是我们这条皇粮胡同里最神秘、最高尚的一位居民。最近我才知道,原来您不但是曾律师的表姨,也是他留学英国的经济赞助人。该怎么感谢您,为我培养出了一位这么出色的律师呢?”

紫姨矜持地回报了一笑:“那就请感谢他这位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吧,她叫秋姗,也是我的保健医生。感谢是她自始至终地在鞭策曾佐……不许动摇。”

今天的秋姗,才真叫精彩。她扶着轮椅站在紫姨身后,俊秀的脸庞露出了文雅的微笑。也难怪高子昂副市长和夫人冯雪雁把视线一起投向她时,不约而同地为之眼睛一亮:

当然,她正当女性最风姿绰约的年龄段,那线条优美、全无修饰的脖颈,宛如雪凿冰雕;身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掐腰连衣裙,硕大的蝴蝶结扎在后面。长长的一头黑发,被做成了一串串可爱的小发卷儿,层层垂了下来;臂弯里随意披着一条浅粉色的薄丝巾。全身上下,竟不见一星半点的珠光宝气。

高副市长大胆地托起秋姗伸向自己的一只右手,送到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用一口地道的伦敦英语对站在一旁的曾佐说:

“曾,我可要妒忌你了。”

不甘示弱的副市长夫人冯雪雁,也用地道的伦敦英语说了一句:

“秋姗小姐,我已经在妒忌您了。”

秋姗毫不做作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在妒忌您了,夫人——妒忌曾佐对您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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