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曾佐刚到律师所的办公室,就看见北平市副市长高子昂的私人秘书已经等候在那里。她满面焦虑。身边,停着副市长的专车……

这位乔秘书是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士,据说因其人品的忠诚、性格的稳重,深受副市长夫妇的重用,在高家已经服务了五年有余。

自从在旅欧同学会上认识了高子昂之后,曾佐不久便应邀给市长夫妇担任了私人法律顾问。

那个年代,为自己聘请常任法律顾问的高官并不多。但这位年富力强的高子昂副市长,是留学英国剑桥的文学博士。开口“沙翁”、闭口“乔叟”,学富五车,有口皆碑。应当说,他受过最精典、最老牌的西方民主教育。显然就要比那些土生土长的中国官僚们,观念上就多了几分“法治与法理”。

平时,副市长夫妇对曾佐这位“顾问”,倒是所问之事有限。就是真有些什么要事商量,也是打个电话,或是派手下人送个信儿什么的——可从今天的架势看来,显然是真有事情了。

曾佐几乎是被那位一向举止得体的乔秘书,“强行”塞进汽车的。与以往不同,乔秘书上车就吩咐司机,直奔市警察署——副市长夫人出事情了,出了天大的事情……

说到这位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她绝不逊色于副市长高子昂本人,也是北平城里有名有姓的一位场面人物。

冯雪雁虽然不是留洋生,但出身名门望族,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她身材高挑挺拔,皮肤微黑;柳眉大眼,英气勃勃;举手投足间,潇洒利落并不失风度优雅。今年四十有二了,因为驻颜有术,不知情的人乍看上去,最多只能看出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冯雪雁曾经风趣地对记者说: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就是“成为好莱坞的东方影星”。

她经常奔走于几个拥有电影公司的大城市,以一位民国著名元老人物的千金的身份,热情地扶持民族电影工业的发展,有目共睹,可谓功不可没。为此,她“亦不得不”身兼数职:先后担任了数个与影艺圈有关的协会、联谊会、基金会的秘书长、会长、副会长或名誉会长……

乔秘书在一次闲谈中,对曾佐回忆起大学一年级时,自己在冯雪雁身边经历过的一件趣事——

班上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天津女同学,虽然也是个买办商家的小姐,但是被学校三年级的一个男同学给玩弄了。

那坏小子的父亲是当时的交通部部长,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一个花花公子。那肚子被搞大了的天津女同学跟花花公子怎么说,都得不到他的承认。就跑来找冯雪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哭诉了出来……

冯雪雁听后柳眉高挑、怒目圆睁。把平时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七、八个女同学集中在教室里。然后叫人给那花花公子送了一张“有事相商”的条子。

这是燕大男、女学生中相互沟通的惯用手法之一,既然平时极难接近的冯雪雁小姐“有约”,那交通部部长的公子,便在晚饭后兴冲冲地跑到纸条上约定的教室……

没想到,他前脚一进,背后的门“哐当”一声就被关上了。冯雪雁站在他的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两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当即就把那个坏小子给打呆了。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冯雪雁就命令自己的追随者们:

“给我揍!不管揍成什么德行,都归我!”

平时就对这家伙不怀好感,甚至暗藏着怨气和委屈的女生们,有这位某某某大元老的千金撑腰,顿时就开了“打诫”——连平时对男同学都不敢正眼直视的乔秘书,那天都操起鞋子,在那花花公子的屁股上,一通好抽……

“真是过瘾啊!总算是为所有被那小子耍过的女同学,出了一口恶气。我们七、八个人,把那个花花公子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声音惊动了好多饭后正在校园里闲着没事干的同学。教室的门外、窗口挤满了人。有助威的,有大声制止的。冯雪雁才不管那些呢。她这个人,年轻时的口头语就是——‘别跟我来这一套!’直到我们都打酸了手臂,冯雪雁才叫打开教室的门。我们一起抻胳膊拽腿的,把那个已经连叫唤都没了力气的落水狗,扔到走廊上……”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坏小子的身体,落在走廊地板上那‘嘭’的一声巨响,还有在他周围炸起的一片惊呼。交通部长公子的下场,给全校所有的大、小恶少好一个教训。冯雪雁在校的那几年,女同学受欺负的事情,真的少多了。”

曾佐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装束保守、行为拘谨的老姑娘,眼睛如此闪闪发亮,如此充满了少女的欢情……乔秘书讲述的这个故事,也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佐认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冯雪雁并不像大多数名媛贵妇,随着青春的消逝,便渐渐自动退出了社交或公益活动的舞台。如同一枝不甘屈服的雪中牡丹,她依旧开放、依旧娇艳、依旧不容人们轻易忘怀。

比起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寄生虫式的贵夫人、阔太太来,冯雪雁算得上是一位生机勃勃、积极热情的新女性了。

曾佐也是在旅欧同学会的一场晚宴上,认识了冯雪雁。她作为高子昂的伴侣出现在会场上时,就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过人们的闲谈,他听说,这位民国知名元老的千金,曾经是燕大当之无愧的校花。但她拒绝了所有“门当户对”的参考对象,自己主动发起“爱情攻势”,选择了从剑桥留学后回国,在燕大主讲英国古典文学的“布衣教授”高子昂——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秀公费生。

冯雪雁天生具有不甘平庸的挑战型性格。她喜爱马术、舞蹈、汽车驾驶和戏剧表演。虽然没有出过国门,就学得了一口留学英美的家伙们也一致公认“相当不错”的英语……

连对人挑剔之极的曾佐本人,在紫町牌友俱乐部小牌室的聚会里,偶尔提起这位开国元勋的千金,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几分欣赏之意。

此刻,在副市长的专车里,乔秘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瞪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又大又圆:

“就在昨天夜里,夫人自己驾车出去,出了皇粮胡同的西口不远,在夜晚僻静的路段,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他居然敢挺身拦在车头前,企图持枪抢劫啊!”

“夫人情急之下,只好急踩油门,朝那强盗撞过去……等定下神刹车出来查看时,那强盗已经断了气……夫人在车里哆哆嗦嗦地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只好重新启动车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才赶紧叫仆人打电话给市警署,报案自首。”

“现在,夫人被暂时留在北平市警署刑侦处的休息室里……”

从乔秘书的嘴里,曾佐还听说,昨天晚上高副市长竟一夜未归。到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听说“夫人夜里有事开车出去,撞死了人”。这才赶紧打发乔秘书,乘自己的专车来找法律顾问。

高副市长明确指示:如何“依法解决”好这个“意外事故”——责成曾佐全权负责。

曾佐考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警署尚未对这一“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做出最终结论时,首先争取保释夫人回家。

乔秘书还转达了副市长的要求:务必尽量避免惊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大小报刊。

这件事情,首先给曾佐带来了强烈的意外感——怎么会在一位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身上,发生这么一桩……富于戏剧性的“事故”呢?

尽管冯雪雁是个常有“哗众取宠”之嫌的社会名流,可总还不至于是为了提高自身知名度,玩儿出这么危险的一幕吧?

毕竟,这是一场出了人命的“表演”啊!

曾佐来到市警署,“并不意外”地遇到了那位脑满肠肥的老冤家——严大浦。

果然,这场事故,的确充满了曾佐所直觉到的那种“戏剧性”。据警署的当值巡警报告说,在“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来时辰,高副市长家的报警电话,确实令他们几个人当场就傻了眼。于是,先是派三个人赶到副市长官邸来,询问事发地点和经过详情。

当他们走进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时,只见余悸未消的副市长夫人,在好几个仆人手忙脚乱的照看下,伴着喘息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开车“不小心撞死了一个持枪拦路抢劫的强盗”,就软软地昏迷在沙发上了……

三个巡警绝对不敢怠慢。他们留下一个等待气若游丝的夫人缓过劲儿来,另外两个人便按照她大致的说明,向出事地点奔去……

他们打着忽悠忽悠的手电筒,在黑黢黢的马路边上,磕磕绊绊地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距离马路边足足两丈来远的地方,一处垃圾杂物堆里,找到了一具男性的尸体。

千真万确:在死者的右手上,两位巡警找到了一把锃亮的手枪!

严大浦在上班后的第一时间里,就听到了这起“重大事件”的紧急报告。

毕竟事关人命,巡警们既不敢就这么“闲置”了那位尊贵的肇事者,也不敢轻易动用拘留手段,便在上午调来警署署长的汽车,诚惶诚恐地把冯雪雁“恭请”到警署来,只说是上司“求见副市长夫人”。

几个当时整宿未眠的当值巡警,到了交班的时间也不敢回家。心里一边嘀咕着,这事儿偏偏轮到自己当班,“真他妈的倒霉”!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一边,巴巴地等着长官的问话。好像弄出人命事故的,不是人家副市长夫人,倒是他们自己似的。

那具已经僵硬了的“抢劫犯”的尸体,随后也被运到警署的临时停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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