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那么一天大清早,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大门口,传进一个中年女人大惊小怪的高声吆喝:

“紫姨啊——胡同东口的王记包子铺……被火给烧啦!”

公元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民国女公民上官紫町,带着她的养女上官小町,住在这个面积半大不小、风格不洋不中的四合院儿里。

“上官紫町”这个全名,不太为外人所知。院儿里院儿外,除了一个必须管她叫“妈”的大姑娘之外,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简洁地尊称她“紫姨”。

据说,十九号院儿本是紫姨家的祖业。十五年前,她从海外的什么地方回来,身边就带着一个圆脸盘、翘鼻头的小养女,继承并定居在这座建筑形式相当独特的院落里来。

十九号院儿的这位女主人,不知曾经可否嫁作人妇。皇粮胡同的街坊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单身的女性。

有人猜她是个作家,但谁也不知道她写过什么书;有人猜测她原是一位教授,但谁也不知道她都“教授”过些什么……不过她是位有学问有教养的妇人,这不假。

岁月荏苒,现在,十九号院儿的女主人,那一头厚实而色泽纯粹的银发,名副其实地“熠熠生辉”。平时总是高高挽在脑后,如同一朵花瓣儿外翻的白菊花。

也不知道是因为长期补进了什么特别的营养,紫姨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看不出一点儿皱纹的脸庞,会让不满三十岁的女人们,难免心生羡慕。

她通常的穿戴不但讲究、得体,甚至有时还表现出了几分对时尚和摩登的追求——

有时是质地高级的中式服装,正中的领心上,喜欢佩戴一枚圆形或椭圆造型的领花,金银镶着红色、蓝色或绿色的天然宝石;有时是典雅的西式长款连衣裙,配上一条长得绕在脖子上两圈,还有一圈可以垂到腹部的东珠项链;有时是法国“香奈尔”风格新颖的呢子套装,左胸靠近肩部的下方,会戴上一枚工艺精美的别针,通常不是一枝黄金的玫瑰,就是一片白金的树叶儿,上面镶嵌着小小的碎钻石,一动就会像露珠般地闪光……

紫姨还常常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或宝石的运势,随心所欲地在纤细的手指上,戴上一、两只镶嵌着珠宝的戒指。这一切,都使她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成熟的风韵——

高贵、庄严、端丽,加上谦和、慈祥中略带着几分神秘……

街坊中也有讲究穿戴的女人们。她们除了在背后议论一番“紫姨昨天穿的那条裙子”、“紫姨今天戴的那枚别针”……却仿佛不约而同一般,谁都不敢上前去询问她本人,这东西“是打哪儿买的?”“是在哪家铺子定做的?”

也许,女人们想,如果自己表现得那样浅薄,那样没有见识,就会让像紫姨这位高贵的邻居看低了自己。

紫姨是一位永远也不愿意让自己“不再美丽”的女性。她的生活信念是:“美丽”与“漂亮”,是两个有所区别的概念——漂亮,是一种物质;而美丽,则是一种精神。

真正的美丽,是不会屈服于物质年龄的。

遗憾的是,皇粮胡同的街坊们从第一眼看到紫姨,她就已经终年坐在一张特制的胶轱辘外国造的轮椅里了……

“也许,紫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窈窕动人的女子”——人们总是会去这样地联想……

刚才人还没有进门,大嗓门儿就已声震屋瓦的,是紫姨的厨娘何四妈。这个女人好像加倍地拥有着紫姨没有的那一半——嗓音如钟,脚快如风,一头沾着刨花水儿梳起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跟东家那一头银发一样,光可鉴人。

胡同里的街坊背地里开玩笑,都说十九号院儿的厨娘“油水大”。

皇粮胡同这阵子是有点儿“邪了”——一连失了三场火。

开始一次是在上半夜里,烧了个小空院子里谁家擅自占地,搁在那儿的一堆柴火。因为被敲更巡夜的人及时发现了,并没有酿成祸事,大伙儿就没太在意。

第二次是下半夜,烧了一户人家后院堆放的破家具类杂物,好在那天居然有雨,烟冒得挺浓挺大。火自个灭了,倒也没有烧出啥了不得的损失。

今儿个是天刚破晓,正是人们睡意最沉的时分,这第三场火,可就烧得猛了点儿——

“王记”的掌柜要早早起来和面,好按时蒸出客人当早饭的头几笼包子。没想到,他刚把灶膛间的小门推开,“呼”的就引着了散了一地的柴草稍子。王掌柜一个劲儿地用脚跺着满地乱窜的火苗子,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火势就蔓延起来……

他先去后房揪起还在梦里的老婆孩子,再跑回胡同大喊大叫“救火”。三十来岁的老板娘只穿着背心裤衩,孩子们干脆光着屁股,都被浓烟呛得又哭又跳!

凌晨时分,街坊邻里们闻声跑出来。人们衣衫不整地帮着传递铜脸盆、洋铁皮、水桶……手忙脚乱地帮着灭火。好歹是稀里哗啦地一通忙活儿,把火扑灭了。

人是一点儿没伤着,整个小灶堂间和大半间的前店铺,已经是黑乎乎一片狼藉了。

今儿五更天王记包子铺这场火,算是把皇粮胡同的居民们给烧得打了一“激灵儿”。

紫姨老说自己的听觉神经“过于灵敏”,她是就怕人扯着大嗓门儿冲自己嚷嚷。

何四妈激动不已的报告,当时把坐在院子里的紫姨给吵得直捂耳朵。人家这会儿正津津有味看着只小白狗,骗起一条短短的小后腿儿,冲着墙根儿撒尿呢!

不过厨娘这一嗓子还真有功——把紫姨的闺女小町,给从被窝儿里叫醒了……

这个北平畅销小报《天天新闻》社会版的小记者,如果“天下太平”,她睡懒觉非要睡到……饥渴难耐才起床。

此刻,她闻声而起,连蹦带跳地套裤腿、穿衣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还没有系齐扣子……

“这会儿还轮到你救火去啊?!披头散发的,还像我的女儿吗?”

紫姨不满地唠叨着。其实谁都知道,唠叨的和听唠叨的,早都疲了!自说自话、自行其事的一对母女罢了。

小町熟练地往照相机里装卷儿,然后推出放在大门边的一辆脚踏车,转眼在胡同里面飞窜起来了……

小町见王记包子铺的门前,围着男女老少好多人。女人们安慰着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包子铺掌柜老婆,男人们扎在一堆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可是咱皇粮胡同这个月第三回失火了吧?

今儿个这火,好在没有伤着人。就是损失了些桌椅板凳的,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总是着火,也得有个说法呀?

对啊,咱这片儿的巡警,至少要想法子找出这走火的缘由啊……

可不是嘛,总这么下去,保不住哪天酿成了冲天大火,再闹出点人命伤亡来,咱们这日子,还不过到头了?

我看哪,八成是有人故意放火!

……

小町拿着部照相机,好奇地注视着火灾现场。

在混杂的人群中,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表情不太自然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表情憨实。一听到有人说“故意放火”,便不安地转身离去,偏偏跟小町打了个对眼儿。

小町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没有回过味儿来。眼睁睁地目送着那个衣着简朴的小伙子,消失在黑暗的胡同深处……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秋日——瓦蓝瓦蓝的天空,时而掠过鸣着哨音悠扬的鸽群……

紫姨坐在轮椅里抬起头,看着不知谁家的鸽群从头顶飞过。一头银发被梳理得纹丝不乱,在和煦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身米黄色的西装衣裤外面,披着一件深棕色的开襟毛衣;上衣领口上,斜斜地别着一片小小的黄金桉树叶……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服饰打扮,实际却含着她对秋天刻意的迎合。

她是个晚睡却爱早起的人,中午的歇息,才是雷打不动的。

小町不到半个时辰又跑了回来,这才想起从院子里的一口小水井,压出一脸盆的水刷牙、洗脸……

何四妈从来不理解,小町姑娘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就不愿意多走两步,放着紫姨那漂亮的大洗漱间里一扭就出水的“黄金龙头”不用,这井水就那么好么?紫姨却不然,她认为小町什么都傻,就是一年四季不离这口井的水是真聪明的……

见到女儿用那清凉的井水,把一张小圆脸儿胡噜得红扑扑的,紫姨心里还挺羡慕的。

“妈,我趁机拍了几张片子,八成还能给总编交个小差哩!对了,就用‘无名野火连烧无辜百姓家,何人担责?’做标题。您说怎么样?”

紫姨头也不回,索然无味地回答:“不怎么样。”

小町讨了个没趣,双手胡噜着自己那短短的娃娃头:“不过,这王记家的包子,今儿是吃不成了。”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里这个被紫姨养育得“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小町,倒是经常陪伴在紫姨的身边,娘儿俩进出都是一个伴儿。

小町是个绝对称不上是“美女”的姑娘,她年方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却也长得身材匀称;给人印象颇深的,除了那只翘翘的小鼻头儿,还有两条短短的倒八眉;鼻梁上那七、八颗“恶作剧”的小雀斑,最是令她本人毕生地……“无可奈何”!

其实,年轻就没有丑陋。小町的肤色健康、红润;两只不大的圆眼睛,瞳仁闪闪发亮;圆圆的一张噘嘴,笑起来,令人想跟着她笑;生气了,还是令人忍不住想笑……

平时,她不是套着一条都市女孩子们时下流行的咔叽布背带裤,就是穿着具有几分西方古典风尚的爱尔兰红色花格呢子半截裙;娃娃头上常见一顶红色的小贝雷帽,锃亮的牛皮小靴子,走起路来嘎嘎响……

仿佛拥有着紫姨这个“妈妈”,自己便拥有着天下的好运——皇粮胡同的老少街坊们,只要看到这个永远神气活现的小记者,自然都会这样猜想。有人听说,这小町姑娘居然还是个畅销小报《天天新闻》社会版的记者呢。便调侃道:

“我还以为她是个娱乐版的记者呢!”

谁让她见人总会露出那样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呢?

“社会”的概念是什么?当然是一种严肃的、沉重的、黑暗成分居多的现实存在嘛!

除了对此永远缄默的紫姨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位“豌豆公主”真正的出身和来历。只有一点是众人基本不持异议的——因为相貌特征的明显差异,上官小町绝对不是紫姨所生。

正在这时,十九号院儿的大门外,熙熙攘攘的一片喧哗。

小町打开院门,看见一个模样本来就瘦小得可怜的老巡警,正被街坊邻里们揪着不放。人们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的,愤怒地投诉着:

老周你没听说啊?六年前咱们这儿的林记糕饼店失火以后,逃跑的那个伙计,他又回到咱这皇粮胡同来了……

对,那个伙计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叫“小末儿”。对不对?

对、对,那时,林记的老掌柜总是支使他跑腿儿,给客人家里送货来着。

不过……乍看上去,礼数周到,挺老实一个孩子……

不哼哼的蚊子叮死人——敢情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就放火烧了东家的库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那林家的桥桥姑娘……

嘘——小声着点儿您……

听着街坊们的议论,小町果然就在人群后面,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比起小町,这姑娘的穿戴打扮,就显得有些保守了——浅蓝色的丝绸大襟上衣,配着一条深蓝色的百折长裙;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柳叶眉、丹凤眼,皮肤格外出众的白净。

此刻,她也正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倾听着街坊邻里们纷纷不绝口的抱怨。当听到有人提及“林记”、“小末儿”、“桥桥”……慌得转身便走。

小町自然是认识这个姑娘的。她正是人们议论中提及的“林记”糕饼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林桥桥。

街坊们谁也没有在意桥桥小姐的出现和离去,拥着那个忙于应付的倒霉巡警老周,继续不断地嘈杂着:

那个当年放了火就跑掉的小末儿,听说在咱皇粮胡同的紧西头儿,租了间小房呢……

昨个晚上王记包子铺起火,有人看见他也挤在人堆后面看热闹来着。

就是啊,咋他一回来,咱们这儿一个月里就走了三场火呢?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回来?

老周大叔,咱们这片儿的治安不是归您管吗?还不去把那小子抓起来呀!

巡警老周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警服,被人拉拉扯扯的。直让他暗暗心痛……可算得到了允许他开口的一个空当儿:

“该管、该管……不过,这抓人,也得有凭据。大

伙儿说是不是?”

人们都觉得巡警老周的话也不无道理,一时哑然。

就在这时,昨天在失火现场跟小町打了一个对眼的那个外表模样憨实的小伙子,又出现在人群的旁边。他仿佛是故意要面对着大家的质疑,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巡警和所有骚动的街坊。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他就是“林记”过去跑掉的伙计小末儿。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突然,一个年龄相仿的体面青年男子从后面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这个被人们认出叫“小末儿”的小伙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挨打的一方,只是用手臂护住头脸,忍痛并不还手……

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甚至包括那个以“维持治安”为本职的巡警老周。路见不平的小町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那个打得正眼睛发绿的体面青年:

“林公子你住手!墙倒众人推是怎么着?巡警周大叔不是说了吗,告人家故意放火的凭证,你有吗?”

那动手打了人的林公子表现得毫不理亏:“六年前,要不是他放火烧了我家的库房,我父亲也不会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扔下了我们一家老小,甩手走了人……”

小町挺身挡在小末儿的前面,冲着林公子大声反问:“你说六年前你家的火是他放的,你也亲眼看见了?!”

林公子放下了拳头:“……要真不是他放的火,他干吗要跑?!一躲这么多年,做贼心虚不是!”

这番话,说得小町也一时语塞了。但她就是决意要挡在小末儿前面,不让林公子再借着人势逞凶狂。这个黄毛儿小记者,先不管它哪边儿占着理儿,还就是天生一副见不得有人“以多欺少”的侠义心肠。

也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刚才那个白净姑娘,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在一位青年绅士陪伴下走上前来。她使劲儿拉住仍然怒气冲冲的林公子:

“哥,妈叫你回去说事儿呐,快,跟我们家去——”

小町一眼就盯住了林桥桥身边那位眼生的青年绅士——五官清俊、举止斯文,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

突然挨了一顿暴打的小末儿尽管血流满面,却用一双执著的眼睛,死盯着桥桥看,像是有话要说。

那林桥桥呢,却明显在躲闪着小末儿的目光。

围观的人们也许是看见了血的颜色,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也多少泄出了心头的无名之火。巡警老周借机高声冲人群吆喝了一句:

“大伙儿都散了吧——”

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剩下小町和那个还在流血的小末儿时,小町动手搀扶了他一下:

“到我家去,上点儿药……”

这小末儿似乎并不领情,强忍着眼中的泪花,用力甩掉了小町的手。给她留下了一个孤立无援而又固执的背影,向胡同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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