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冰冷坚硬的灰白色,他像是被关在铁灰的笼子里,不分昼夜,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意识还在微弱活动,向他不停提问:我是谁?我在哪里?

灰色的世界逐渐亮起来,他抬手摸到一片粗糙石纹,这触感触动了某些记忆,他想起来了——这是燕州城的城墙。

八岁时,二叔曾带他去过草原,到北燕军防守森严的驻地,还登上过燕州城的城门楼。

那是他是个小豆丁,还没有城墙垛子高,支楞着小短手去扒墙缝,被傅廷信一把抱起来放在肩头。

刹那间,天地宏阔,山河邈远。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群山草原,城内是整齐干净的房屋街道。城外有岗哨,有懒洋洋吃草的战马,城内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卖包子的高高笼屉,掀开锅盖就冒出一大团白汽。

傅廷信还是很年轻的模样,脸被边塞的风吹的有些粗糙,胡子拉碴的,但仍不掩其高大英俊,笑起来时左脸颊居然有个小小的梨涡。

“回去吧,嗯?”傅廷信将他扛在肩上,转身下了城墙:“天阴了,快要下雨了。”

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果然,从青灰色的辽阔苍穹之中,“啪嗒”落下了一颗小雨滴。

场景陡转。

这一次他站在燕州城头,已经长高成人,像一把迎风而立的寒铁长刀,外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柘族军队。

他再也不需要坐在谁肩头,就可以俯瞰这片大地了。

“将军。”一身黑甲、相貌温润的年轻副将走到他身边,“北燕铁骑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战。”

“好。”他伸手到半空,接住一颗倏然落下的雨滴,没头没尾地轻声道:“下雨了。”

场景再变。

他跪在漫天大雨里,被浇了个透心凉,大红衣摆像浮在水面不肯飘走的枫叶,青砖地面的尽头是紧闭的朱红宫门。

冰凉的雨水不断打在脸上,他心里一片空白,只是恍惚觉得缺了点什么,茫然地自问:我在等谁?

无数场景走马灯似地从他眼前一一闪现,他看到很多熟悉或者印象模糊的脸庞,却总没有理应记忆深刻的某个人。

可他分明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场景忽然定格在某一帧,大雨还在下,却被屋宇隔绝在外,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他拄着根烧火棍,翘着二郎腿,目光游离散漫,心不在焉地落在火堆旁边的男人的侧脸上。

那人对他好像很冷淡,爱答不理的样子,被人盯着也不肯转头看过来。

他心想:我招他惹他了?

仔细想想,他方才好像说了句话,似乎不大中听,那人当场就变了脸色。

回忆伴着缥缈的雨声一起涌入脑海,冰凉的水滴砸在脸上,他终于意识到,那并不是雨水。

“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瞥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这句话一经想起,立刻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在他脑海中轰然落下,撑开了混沌的天地,所有涣散破碎的意识围绕着这一点求生欲凝结成型。透过紧阖的眼皮,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外界的天光。

傅深蜷在严宵寒掌心的手指微微弹动,就这么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成功地把一个大活人定在了原地。

“杜……咳,”严宵寒嗓音劈了岔,尾声还在哆嗦,“杜军医,他刚才好像动了……”

“是吗?”杜冷怀疑他是过度敏感,走过来道,“我看看。”

严宵寒从床边站起来,打算给他腾地方,手刚要松开,突然觉得指尖一紧,被人死死抓住了。

“别走……”

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

“……”

严宵寒的眼圈刹那就红了,从指尖到手臂僵成了一根棒槌,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声音,不敢置信、轻而又轻地问:“敬渊……?”

杜冷就像个狠心绝情的王母娘娘,一把拨开两人相握的手,冲上去给傅深把脉,一边道:“你先让开……将军,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哪里疼吗?”

傅深想摇头,但躺多了实在晕的厉害,只好平躺不动,声音微弱地道:“不疼,头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下金豆,把我砸醒了。不信你摸摸,我脸上……是不是湿了?”

严宵寒:“……”

杜冷一言难尽地转头,看向眼眶犹自发红的严宵寒。

什么眼泪能把深度昏迷的人砸醒?这他妈流的是仙丹吧。

傅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严宵寒,杜军医硬顶着满屋对他十分不友好的气氛,尽心尽责地给傅深检查了一遍,最后道:“毒已经解了,虽然伤了内腑,不过没有大碍,我给你配两副药,养上一段时间就活蹦乱跳了。”

“多谢,”傅深有气无力地道,“费心了。”

杜冷摆摆手,不想跟他客套,又对严宵寒叮嘱了一些饮水吃食的禁忌事宜,十分识趣地告辞了。

待他脚步消失在门外,傅深对僵立在床尾的严宵寒伸手道:“……过来。”

“干什么?”严宵寒一下子从方才那种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状态里掉了出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走过去,俯身问:“怎么了?”

傅深抓住他的一只手,拉到唇边轻轻蹭了一下。

“不干什么,”他说,“就是想亲你一下,别哭了。”

严宵寒极其克制地抽了一口绵长的冷气,活像被人点了穴,浑身僵硬,他连怎么眨眼都忘了,一大颗水珠直直砸在傅深手背上。

“吓着你了吧?”傅深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没事,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严宵寒缓缓弯下腰,不敢用力,然而还是尽量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他颈窝里,耳朵贴着颈侧跳动的脉搏。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颤着嗓音唤了他一声:“敬渊。”

“嗯,不怕。”傅深道,“我跟你说过的,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哪。”

那并不是一句随口许诺的戏言。

所以,你要相信我。

“什么死啊活啊,口无遮拦,”严宵寒再抬起头,已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他小心地在傅深唇角上亲了一下,“坐起来,喝口水,好不好?”

傅深点了点头,弯起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眷恋。

严宵寒用枕头被子给他堆了个厚厚的窝,起身去倒水。

刚才那几句话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傅深疲倦地半阖眼帘,靠在床头,神智却很清醒。他想起几天前,从朝廷传回的军报批复同意他与西南叛军和谈,傅深便让人在两军中间搭了个简陋营帐,与段归鸿约定在此会面。出事当天,为了做样子,他和段归鸿都把卫兵留在外面,每人只带了一个副将进帐。结果还没说两句话,他要去摸茶杯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喉间一甜,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意识行将消散时,傅深还听见自己的副将大喊“有埋伏!中计了!”

当时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中计了。段归鸿不可能给他下毒,这副将睁眼说瞎话,肯定就是他了。

“来,先漱口。”

严宵寒从背后环住他,把小茶盅递到他嘴边。他照顾人的手艺过了几年也不见生疏,傅深依言漱过口,又被他喂了几口水,这才感觉自己彻底活过来了。

“怎么弄的?”傅深盯着他颈上的绷带问。他吐了好几次血,身体虚弱,说话不敢用劲,都是轻轻的:“脖子。”

严宵寒分心低头一看,无所谓地道:“跟王爷有点小误会,蹭了一下,不碍事。还要吗?”

傅深摇摇头示意不要了,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我现在这样,也没法帮你打回去,你改天自己找他约一架吧……连侄媳妇都打,不像话。”

听说傅深醒了,正准备进门探望的段归鸿:“……”

什么玩意儿!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严宵寒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搂着他略带埋怨地道:“病着呢,怎么还那么多闲话。王爷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就惦记着打人家。”

屋外,段归鸿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踯躅片刻,心情复杂地走了。

屋内,傅深暗自松了口气,心说:“天爷,可算笑了。”

他知道自己把严宵寒吓着了。能做梦代表着他潜意识里已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只是人还没醒,所以梦中总感觉有雨滴在手上,那应该不是个幻觉。

美人梨花带雨当然也好看,可是他如今这个样子,不能抱不能哄的,还是算了。

“我那个副将……”

傅深刚开口就被严宵寒不由分说地堵了回去:“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交给我,你只要把伤养好,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傅深也不跟他争,把脸往他怀中埋了埋:“夫人说了算。”

傅深精神不济,没过多久就困了,严宵寒亲自喂他喝完药,妥帖地将人送进被窝里,待他沉沉睡去,才洗了个手,出门去见段归鸿和杜冷。

今日是七月初七,据傅深毒发已过去了两天,朝廷军中一片混乱,傅深身故的消息传的甚嚣尘上,两军遥遥对峙,剑拔弩张。

那天事发突然,傅深忽然吐血倒地,段归鸿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陪傅深一起进帐的副将拔刀在手,大喝道:“有埋伏!中计了!”

这一声震天动地,帐外卫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西南的人马不明就里,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段归鸿被包围,也跟着闯进了营帐,两方瞬间混战成一团。段归鸿只愣了片刻,立刻明白过来是被人阴了。然而当时现场情况确实说不清,段归鸿来不及抓住那副将,命人扛起傅深就撤,回到大营叫军医一诊,确定了是中毒的症状,却找不出究竟是什么毒。

多亏杜冷甘冒风险深夜投奔,他比段归鸿营中的军医靠谱,辨认出傅深中的是一种蝎毒。这种蝎子常出现在广南一带的深山中,毒液透明无色,气味甘醇,闻起来像酒,所以当地人叫它“醉蝎”。将活蝎以酒浸泡,逼出毒液,便是一种名为“明日醉”的□□。

这毒最大的特点是服下后不会立刻发作,而是要等到第二日午时才起效,由于这□□与水酒无异,发作又有延迟,中毒者往往都察觉不到,救治更是无从谈起,毒发立死。

这阵子西南潮湿多雨,傅深有时候会腿疼,杜冷建议他每晚喝一点酒去湿气。就是这个环节出了纰漏,才让薛升的人有可乘之机。

不幸中的大幸,傅深是被段归鸿带回了西南大营,而不是被朝廷军抢回去。秋夜白专克蛇毒蝎毒,段归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秋夜白。这草药曾在北疆草原上救过傅廷信一命,如今又救了傅深一命。

“王爷把敬渊掳走,正坐实了‘设伏刺杀’的传言,”严宵寒道,“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段归鸿对这个“侄媳妇”的观感很复杂。他昨晚被严宵寒不留情面地骂了一顿,觉得这人真他妈是个狠角色,可今天在门外听了只言片语,又觉得跟傅深那混账玩意比起来,严宵寒好歹还有点良心。

“你打算怎么办?”

严宵寒道:“皇上对敬渊又敬又怕,薛升手中虽然抓着颖国公私通西南的证据,却不敢直接抖落出来,而是要用暗杀的方式,还要栽赃到王爷身上,说明他们也怕一旦事发,北疆那边会起乱子,到时候局面不好控制。”

“按照眼下这个情况推测,敬渊如果“死”在您手中,北燕铁骑和旧部会把所有帐都算到西南头上,而且没了敬渊,北疆铁板一块的集团自然要分化,朝廷不会再受到‘强将’的胁迫,一箭双雕,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严宵寒条分缕析道,“以皇上的性子,人死如灯灭,他多半不会再追究傅家之过,敬渊的一世英名还能保住。”

段归鸿问:“如果他没死呢?”

“那他与西南的关系就说不清了,”严宵寒道:“到时候再将颖国公的书信拿出来,八分假也要变成十分真。身败不好说,名裂是一定的。”

段归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阴阳怪气地道:“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想让他一死了之,以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你好另寻娇妻美妾,安享富贵,是吧?”

严宵寒不以为忤,摇头道:“王爷也太高看在下了。”

“别说是避世而居,就是碧落黄泉,我也跟着他一起走。”他说,“不是敬渊离不得我,而是我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段归鸿:我为什么要嘴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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