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贝克轻而易举便找到科尔贝里口中那位尼曼的狗腿子的资料。他叫哈拉尔德·胡尔特,一生都在当警察,警局的档案库里就可以找到他的资料。

胡尔特十九岁出道,从佛伦的副保安队长干起,现在担任队长。就马丁·贝克所知,胡尔特和尼曼于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间初次合作,一起在斯德哥尔摩的辖区当巡警。四十年代中叶,两人在另一个市中心辖区重逢,年纪较轻的尼曼已升为副队长,而胡尔特还在干巡警。

五十及六十年代,胡尔特慢慢往上爬,其问数度在尼曼摩下做事,大概是尼曼有权挑选警员担任特殊任务的助手吧。胡尔特显然是他的爱将。如果尼曼真是科尔贝里所说的那种人,那么任何尼曼的狗腿子大概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科尔贝里的话通常可信度很高。

马丁·贝克开始对胡尔特好奇起来了,他决定按科尔贝里的建议去调查此人。马丁·贝克先打电话确定胡尔特在家,然后才搭出租车到雷莫斯摩岛上的某个住址。胡尔特住在岛屿北端一栋面向小长岛海峡的公寓。房子立在岛屿高点,街道在另一端最后一栋公寓前戛然而止,变成陡坡伸至海边。

整个地区与三十年末建造初期相比,无甚改变,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岛上的车辆稀少。雷莫斯摩是个小岛,对外只有一座桥,建筑物数量很少,极为分散。岛上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旧酒厂和各式老工厂及仓库。公寓间有些花园绿地,小长岛海湾人烟稀少,水岸边长满了橙木、白杨和柳树。

胡尔特队长一个人住在二楼的两房公寓里,房子干净简朴近乎荒凉,让马丁·贝克觉得里面好像没人住似的。

胡尔特年约六十,体形庞大,下巴硬实,一对灰眼珠不露半点儿感情。

两人在窗边的矮漆桌旁坐下,桌上什么都没摆,窗台上也空无一物。事实上,胡尔特的家里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几乎看不到任何纸张,连报纸都没有,马丁·贝克唯一能看到的书,竟然是整整齐齐摆在前厅小架予上的电话簿。

马丁·贝克解开夹克扣子,将领带拉松,然后拿出烟和火柴,同时四下寻找烟灰缸。

胡尔特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我不抽烟,”他说,“我这儿没有烟灰缸。”

他从厨房柜子里拿来白碟子。

“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他坐下来之前问道,“我已经喝过咖啡了,不过我可以再煮一些。”

马丁·贝克摇摇头,他发现胡尔特好像不太确定要怎么称呼他,不知是不是该叫警政署凶杀组组长为“长官”?那表示他是老一辈训练出来的警察,总是将警衔和纪律奉为一切。胡尔特今天虽然不上班,却穿着制服裤和淡蓝色的衬衫,还打了领带。

“你今天不是放假吗?”马丁·贝克问。

“我大部分时间都穿制服。”胡尔特不动声色地说,“我喜欢穿制服。”

“你这里很棒嘛。”马丁·贝克望着窗口的风景说。

“是啊,”胡尔特说,“应该还可以,只是冷清了些。”

他把一对肥厚的大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当它们是对棒子似的盯着。

“我是个鳏夫,我老婆两年前去世了,癌症死的,她走了以后,生活就变得很乏味。”

胡尔特不抽烟也不喝酒,当然更不读书了,也许连报纸都不看。马丁·贝克可以想象他被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窗外天黑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尼曼死了。”

胡尔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看看他的客人。

“哦?”

“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难预料,尼曼病了,身体不行了。”

他将目光移回自己的肥手上,似乎在纳闷自己的身体还能够撑多久。

“你认识尼曼吗?”一会儿后胡尔特问。

“不熟。”马丁·贝克说,“大概跟认识你的程度一样吧。”

“那就是很不熟了,长官。我们两个,你和我,只见过两三次面而已。”接着他不再以长官相称,而用较熟络的语气说:“我向来待在普通警察的部门,从来没机会跟你们凶杀组的人合作。”

“换句话说,你跟尼曼很熟,对不对?”

“是的,我们一起共事好几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

“从谁那儿听到的?”

“许多不同的人。”

“他们错了。尼曼是个大好人,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哦,”马丁·贝克说,“我想你可以说得更详细点儿吧。”

“怎么说?”

“比如说,你很清楚许多人在批评他,很多人不喜欢他。”

“不,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真的吗?比如说,我就知道尼曼有一些很特殊的办案方法。”

“他人很好,”胡尔特只是一再重申,“办事能力又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也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棒的上司。”

“可是,他不时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谁说的?一定是有人在他死后想诋毁他,如果有人这么说,那就是在撒谎。”

“可是他确实非常严厉,不是吗?”

“他只有视情况需要才会那样。其他传言都是胡说。”

“你知道很多人对尼曼有怨言吧?”

“不,我不知道。”

“干脆这么说好了——我知道你很清楚,你是直接在他底下做事的。”

“这些谎话简直是在污蔑一个能干的好警察。”

“有人根本不认为尼曼是好警察。”

“那是他们完全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就懂吗?”

“是的,我懂,尼曼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上司。”

“也有人说,你也不是什么好警察。”

“也许我不是,但我从来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也许我不算好警察,但那和破坏尼曼的名誉是两回事,如果有人敢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就——”

“就怎么样?”

“就让他们闭嘴。”

“你怎么让他们闭嘴?”

“那是我的事。我是老手了,知道怎么做,从当基层警员时就学会了。”

“跟尼曼学的吗?”

胡尔特再次看着自己的手。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像如何先把人定罪;如何彼此抄袭报告,让事情过关,即使每个字都是谎言;如何在牢房里整人;把可怜的嫌犯从辖区送到刑事组之前,先把车停到安静无人的地方揍一顿。是这些东西吗?”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没有吗?”

“没有。”

“连听都没听过?”

“没。就算有,也跟尼曼没关系。”

“以前警察可以携带军刀时,你从没在尼曼的授意下协助驱逐罢工?”

“没有。”

“镇压抗议的学生呢?挥棒痛击没带武器的示威学生呢?也是依照尼曼的指示去做吗?”

胡尔特没有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马丁·贝克。

“没有,我从没干过那种事。”

“你当警察多久了?”

“四十年。”

“认识尼曼多久了?”

“从三十年代中期就认识了。”

马丁·贝克耸耸肩。

“奇怪了,”他淡淡地说,“我刚才提到的事,你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尼曼应该是维持秩序的专家吧?”

“岂止专家而已,他是专家中的高手。”

“而且他还写了一些研究报告,指出警察在示威、罢工及暴乱中该如何对应。他在研究中推荐了一些方法,比如用骑兵队突袭,后来因为骑兵队被裁掉了,才改用木棒。他还建议骑摩托车的警员应该冲人群众里,将他们驱散。”

“我从没见过那种事。”

“当然没有,这个战术被禁用了,因为他们怕警察从车上摔下来,反而伤了自己。”

“我什么也不知道。”

“尼曼还想到如何使用催泪弹和水枪,他是以专家身份正式提出来的。”

“我只知道尼曼从来不会使用不必要的手段。”

“你是指他自己吗?”

“他也不会让属下胡作非为。”

“换句话说,尼曼从来没犯过错,一向安守本分?”

“是的。”

“也从来没有人抱怨过?”

“是的。”

“可是还是有人控告尼曼行为失当。”马丁·贝克说道。

“他们的报告都是无中生有。”

马丁·贝克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不过我现在跟你说吧。”

“有件事我也想告诉你。”胡尔特表示。

“什么事?”

胡尔特静静不动地坐着,眼神却飘向窗外。

“我下班后,通常没什么事做。”他说,“我刚才已经讲过,自从玛亚去世后,日子就变得很无聊。我常坐在窗边数着经过的车辆,会驶过这条街道的车并不多,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坐着想事情。”

他停下来,马丁·贝克静静等着。

“除了自己的一生外,我没有太多事可想,”他说,“我在本市当了四十年警察,不知被多少人唾弃憎恨过,不知有多少次被人们吐舌头,骂我是猪八戒或凶手。我处理过无数自杀案件,免费加班了无数个小时,我为了维护法律与秩序,好让善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让良家妇女免遭强暴,让商家橱窗不至被洗劫一空,一辈子工作得跟狗一样。我清理过爬满白蛆的腐尸,晚上回家坐下来吃饭时,蛆虫还从袖口掉出来。我还帮母亲慢性酒精中毒的孩子换过尿片,帮助找失踪小猫,排解械斗纠纷——但治安只是越来越不堪,发生了更多的暴力事件、更多的流血冲突、更多人在诋毁我们。他们总是说警察应该保护社会,所以有时我们得镇压罢工,有时则是学生、纳粹、共产党。现在几乎没什么人要我们镇压了,但警界的士气还很高昂,如果警界里能多一些像尼曼这样的人,治安就不会是今天这种样子了。所以如果有人想听警界的八卦,根本不用跑来找我。”

他微微抬起手,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

“我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他表示,“能说出来真好,你自己也当过巡警,对吧?”

马丁·贝克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多年前,二次大战结束后。”

“是的,”胡尔特说,“就是那时候。”

马丁·贝克清清喉咙,说:

“我刚才想说的是,尼曼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谋杀的。我们认为凶手是为了复仇,他可能还有别的仇家。”

胡尔特站起来,到走廊取下制服外套穿上,然后调整肩上的饰带和枪套。

“我来这儿是要问一个问题。”马丁·贝克说,“有谁会恨尼曼,恨到非杀他不可?”

“没有。我得走了。”

“去哪儿?”

“去工作。”胡尔特说,然后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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