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人的说话声传来。青塚保持着站姿,把纸门拉开一条缝,凑近眼睛偷看。

这家指月馆门前有条小河,上面架着桥。大门前的拱桥供客人使用,相当宽敞。员工出入口前的小桥则很狭窄。此时正有指月馆的女服务生走过那座窄桥,接着穿越车道,朝田埂小径走去,四个人穿着便服,排成一列纵队,边走边聊。每天下午一点半,她们都会上山采山野菜,作为房客晚餐的食材。走在最后面、穿着红褐色开襟外套与黑色便裤的就是阿菊。

田里的麦子即将成熟,十五六间桧皮屋顶、上面压着石头的屋合挤在一处,若是热爱民俗风的人肯定会喜欢。麦田彼端是桑田,然后又是麦田,距离并不远,她们很快就走到了山边。

山脉绵延数里,近处是两座交叠的绿色杂木林山,再过去是杉木林及桧木林,往后是更繁密的森林,黑压压的一片。虽然两侧山坡往下会形成山谷,但其实两座山是分开的。从正面看去,正对着中央凹下一块的青山,当地人依山的形状取名为双子山,这种平凡的山岭随处可见。远处的群山以复杂的组合高耸林立,而近处长满杂木林的山坡问开满了红色的杜鹃花。

指月馆的女服务生们沿着桑田间的小径已经快走到山路上了,阿菊依旧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路上别无人影,飘移的云朵遮住阳光,使得山林间日影斑驳。

青蟓一郎拉上纸门,躺在泛褐的榻榻米上。时节已近五月中旬了,山区内仍有寒气。再过二十分钟,他打算以散步为名离开旅馆。阿菊走在其他人后面是有用意的,走到某个地点她就会脱队,独自等候青塚前来会合。

采山野菜的女人怕寂寞,通常会结伴同行,但这对阿菊来说不太方便。“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我要去那边摘山野菜。”她总是以这个为借口,中途与其他女孩分手。她是这家温泉旅馆的资深员工,所以可以如此任性。

不过,就算再任性,总这么做也会很奇怪,如果是山野菜产量丰沛的地点,照理说会邀同伴一起去,但她甚至会拒绝想同行的女服务生。她总是独自走进单身女子害怕的密林深处,任谁都会察觉其中另有文章吧。

想必旅馆的人也早已知情了。青塚仰卧着,一边抽烟一边想。其他女服务生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以往,从领班的表情中也能察觉出来。

此地名为上山温泉,从中央线M车站坐公车到这里约需一个小时,具体位于木曾谷地区内。当地只有五家旅馆,泉水微温。冬天固然不用说,就连现在这个时节都得焚薪烧水才能泡。不过,这年头穷极无聊的旅客越来越多,这处山中温泉也变得热闹不少。四名女服务生天天去摘山野菜也是基于此因。

青塚一郎是个盗用公款后畏罪潜逃的男人。他曾在北陆某城市的地方报社当了六年记者,却由于染指主管的女人,东窗事发后在报社混不下去,只好到邻县的货运公司会计课另谋生路。第三年,他开始挪用公款,还被酒店小姐缠上,不知不觉挥霍了五十万,得知公司即将查账便逃走了。乡下的货运小公司必然会报警。他临走之际,又顺便卷走了二十万公款,如果没有这点钱,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本想直接去大阪或东京,但那种地方一定会发通缉令,于是他在盐尻换车,搭中央线在M车站下车。“上山温泉”这个目的地是他从月台的看板上得知的,可谓临时起意。

住进指月馆也是偶然,他本来只打算逗留三四天,没想到,到今天已经住满两个星期了。一方面觉得就算迁往他处也一样,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勾搭上了阿菊。

阿菊是一开始就负责打点他房间的女服务生。青塚猜她应该三十多了,一问之下,果然比他大两岁,今年三十三。她个子矮小,体型略胖,不过肤色倒是很白,唯一的缺点就是笑起来会露出牙龈。相貌倒是不难看,一双眼皮浮肿的丹凤眼也还算有魅力。青塚刚见到她时就这么想。

第三天晚上,阿菊过来铺床时他趁机出言挑逗。阿菊说晚上不方便,怕被同事发现。她的理由是——大家都睡在同一个房间,很难脱身,不如约一大清早。她说她值早班,可以七点就过来,佯装收拾床铺。

青塚原本以为,那只是女服务生的推托之词,但阿菊说完吮唇时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于是青塚也半信半疑地静待早晨的来临。果然,阿菊在第二天早上七点拉开纸门偷偷进来了。

她解开腰带,脱下和服,只穿着白色内衣短褂钻进青塚的被子里。短褂和肚兜都是新换的干净衣物,雪白的胸部高高隆起。

阿菊说她五年前和丈夫离婚,有一个小孩,现由婆婆抚养。那段夫妻生活的经验,使得她在床铺上热情地迎向青塚。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就已忘了羞耻。

她说离婚后便立刻住进指月馆工作,所以这五年来都不曾与男人发生关系。温泉旅馆的女服务生和客人偷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时是为了钱,有时还不止如此吧。像现在,她不就迎合了青壕的挑逗。不过,从阿菊求欢的态度看来,青塚认为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享受男女之欢了。

旅馆女服务生的早班和晚班是隔日轮值的。在同事的监视下,阿菊虽然夜里不能与青蟓相会,但还是每隔两天,早上七点准时钻进他的被窝。她总是立刻脱掉和服,用发烫的身体贴近他,而且越来越大胆。

他们只能相处四十分钟左右,但即使这样也不可能永远瞒住其他早班女服务生。四十分钟实在很短,阿菊饥渴地再三求欢。

青壕给了阿菊五千圆左右,但他知道她的目的不在钱,她性欲旺盛,娇小丰满的肉体和柔嫩白皙的皮肤下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直到四五天的停留计划延长到第十天时,阿菊开始提议去山里幽会。她每天都要上山摘山野菜,如果在那里幽会,便可以享受更充裕的时间。两天一次的四十分钟清晨幽会一直令她深感不满。

青壕在两点左右假装外出散步,依照阿菊的吩咐走上山路。陡坡连绵,令他气喘吁吁,一边是杂木林,另一边是断崖。随着山路蜿蜒而上,其间的山谷越来越深,最深处应该有十五米。这边是杂木林和草丛遮蔽的斜坡,对面却是光秃秃的断崖,峭壁下方散布着大块落石。山路迂回曲折。拐过几个弯,便看到阿菊正在招手的身影。

她望着他,露出牙龈咧嘴一笑。青塚被带进树林中。阿菊把装山野菜的竹笼往旁边一放,就在草地上躺下。这里是绿叶掩映的浓密树丛,阿菊的情欲在野性的环境中更是格外奔放。这种经验对于青塚来说还是头一次,所以也随之亢奋起来。

阿菊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人,只有小学程度,故乡在这个县的南部,前夫也是农夫。不过,就世间该有的一般常识——或者说就旅馆女服务生的标准而言,她算是颇懂得人情世故。因为独身,单靠薪水和小费也攒下了一小笔钱。阿菊对青塚芳心暗许,大概也是因为他从没开口问她要过钱,不用担心积蓄被他骗光。

阿菊早上没钻进他被窝里的日子,他们俩就在山里密会。青蟓无法拒绝阿菊的邀约,每天无所事事地游手好闲,他还正愁体力多得无处发泄呢。温泉旅馆里有年轻夫妻投宿,也有中年男人带着风尘女子来玩,这些都令他心痒难耐。

夜深时,青塚下池泡汤,听到隔壁女池里女服务生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阿菊的笑声特别高亢,听起来有一种找到了男人的满足感。

青塚有点不快,要不是挪用公款被通缉,他根本不用逗留在这种山中温泉,更不会与旅馆女服务生扯上关系。就算有,顶多也只是一两晚的慰藉。可是,无法随意走动的弱点,令他被迫暂时待在这里。说到弱点,无法摆脱阿菊的肉体也是弱点之一,只要还留在这里,他就无法自制。只是,这种姐弟恋,又是与旅馆的女服务生,令青塚感到屈辱,并为之自卑。

然而,他还是认命地这么想,待在指月馆的这段期间是避免不了的。上山温泉既没有处处留情的走唱艺妓,也没有按摩女郎,从镇上请又太远了,这好歹也算旅途中的一种经验吧。他觉得自己只是顺水推舟,不可能与阿菊一直这么拖拖拉拉下去,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虽说随着交欢的次数变多,阿菊放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就算这样,她也不会阻拦他的离开吧。纵使青塚真的狠下心一走了之,她大概也不会追来。青塚决定尽量不去考虑将来的事,只一心沉醉于目前的暧昧欢愉中。今天是五月十日了。

仰卧着抽烟,烟灰掉落在咽喉上,这才让青蟓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距离阿菊和其他女服务生一起沿着桑田朝山里走去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青塚穿着旅馆的和服,踩着杉木木屐出了门。这身打扮实在不像要爬山。领班似乎隐约知情,带着浅笑目送。他避开领班的眼神,沿着大路往右,然后折入麦田,再从后面往回走。

他像以往一样走上山路,杉木木屐不跟脚,和服下摆又不时缠住脚踝。他索性把衣摆撩起,塞进腰际。弯过陡峭的坡道,山变得更幽深了。另一端是深邃的山谷,对面是陡峭的断崖。耳边黄莺婉转,一条黑白相间的斑纹蛇横在前方的马路中央,四周杂草放肆地疯长。

阿菊还是在老地方出现了。此时幽会已变得理所当然,所以两人连个笑脸都没露。她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拽着青蟓的袖子,两人一起爬上狭窄的山径,进入林中。地点也是固定的,就在那块四面有树林环绕的草地上。

起先,交欢过程中青塚总觉得好像有某人盯着。山里常有烧炭工人,也有伐木的年轻人,青蟓心有旁骛、坐立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安心了,对于这种充满野趣的偷情方式也已驾轻就熟。

两人一小时后才起身。阿菊穿上黑色便裤,帮青塚把和服上的草屑拍掉——青塚从肩膀到背部都沾满了草屑。阿菊自己那件红褐色的开襟外套背部也已被草汁染成了青绿色。

两人走回山路,顺着这条路下去就会走到山脚的桑田。不过,阿菊还得将竹篮装满山野菜,所以不得不在中途与青塚分手。幸好,阿菊发现水泽边还长着许多其他人没发现的山野菜,否则她也无法趁摘菜时挤出时间偷欢了。

分手地点在山崖旁的山路上,走到半路上时,阿菊驻足看向山谷。

“竟然有人在那种地方走。”青蟓也探过头去看。

在被阿菊称为“那种地方”的山谷里,有一个男人正抓着灌木往对面的陡坡上爬。山崖露出灰色的岩壁,低矮处的山麓被矮树和杂草遮掩,最高处的断崖是一片盎然的新绿,令人眼睛一亮的杂木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变成杉木林。

穿梭在灌木丛之间的男人身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长裤,戴着同色的鸭舌帽。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背影,而且又隔了一段距离,因此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两人眼看着男人爬上长满灌木的斜坡,单看他攀爬的样子,似乎不太熟练,不过行色匆忙。

看来他好像是从同一个斜坡下到谷底,然后再循原路爬上去。也可能是沿着山脚一路走到谷底,再从那边开始爬斜坡。不管怎样,山谷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连一条小径都没有。阿菊所谓的“那种地方”,是指长满灌木的斜坡。

他在做什么呢?或者该问他之前做了什么?青蟓也在暗忖。那个男人总算爬上了斜坡,消失在上方的密林深处。

“好奇怪啊。”阿菊目送着对方说。

“好像不是这一带的人吧。”青塚说道。

“也许是哪家旅馆的客人,不过我好像没见过。”

上山温泉附近的旅馆包括指月馆在内只有五家,所以一般客人阿菊差不多都见过。

“那种地方就算下去了也不能怎么样。”阿菊望着谷底说。

那里的确是个不能怎么样的地方,山谷里只有矮树、杂草,以及裸露的落石而已。

“大概是客人为了打发时间才下去看看吧。”青蟓觉得,除了无聊,那人的行为好像没有其他的解释。

两人也没有更大的兴趣探究,阿菊带着饱和的满足感,走向有山野菜的水泽边尽义务去了。而青塚,则是一边咀嚼着索然无味的感觉一边下山。脚下穿着杉木木屐,下山比上山时更难走。走累了,他便在半路坐下来休息。天气很好,他抽了两根烟,不自觉地想起今后的打算,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怎样。那个让他不惜盗用公款的女人已经变成遥远的往事,要回头又怕被警察逮到。虽也曾考虑过逃到大阪和东京,但那里似乎也有刑警等着。他也想过,干脆留在这个山中温泉旅馆当领班,暂时与阿菊一起工作算了。可是这里也谈不上安全,更何况,他压根儿不想停留在这种鬼地方。他才三十一岁,前途还有希望。虽只待过地方报社,好歹也干过记者,对于前途还是有野心的。

青蟓在那里待了三十分钟。因为困了,于是起身。可刚迈开步准备向山下走,就又停下了脚步。

青蟓看到通往山下村道的山路尽头站着一个人,正是刚爬上斜坡、头戴鸭舌帽、身穿黑

毛衣的男人,青塚不禁躲进树荫。

其实他并不想躲藏,只是因为刚还在想着警察,情急之下才会做出这种举动。

从他的位置看来,鸭舌帽男子正站在山路尽头,男人四下环顾了一阵,之前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而现在对方的侧脸就在前方二十米处,能看得一清二楚。对方是个瘦削男子,年纪有四十六七岁吧,鼻子高挺,脸颊凹陷,五官挺端正的。由于戴着帽子,看不见发型,说不定年纪更大。男人只要戴上帽子,看起来总是比较年轻。

男人朝山路这头望了一次,青塚得以看清楚他的长相,也因此对他那端正的五官有了深刻的印象。对方看起来像位高雅的绅士,果然是从都市来玩的客人吧。

男人之所以往这边望,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走这条山路。不过他好像立刻改变了心意,朝旁边迈步走去,消失在左侧的树荫中。

青塚等男人横穿过山路之后才走下山去。他朝男人消失的方向一看,只见穿着黑毛衣的身影已在山脚和桑田之间的小径上渐行渐远。

如此说来,那个男人应该也住在上山温泉吧。

虽然刚才阿菊说没见过这个人,但或许是昨晚刚到的新客,她不可能认识。就在青塚这么思索之际,男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桑田的蜿蜒小径上了。不过青塚当时并没有萌生什么特别的疑问。青塚在翌日才对那个鸭舌帽男人产生怀疑,大概也是因为躺在榻榻米上无所事事吧。没别的事可想,于是那个念头就在向天花板喷吐的袅袅青烟中倏然浮现了。

那个男人,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呢……假使是刚抵达这个温泉区的客人,也应该不会在山谷底下打转。就算这里的风景乏善可陈,可他那么做也未免太无聊了吧。而且据青塚所见,那人分明是个体面的中年绅士。

起先青塚也想过,此人或许是植物学家。但他匆忙攀登灌木斜坡的模样又有点不可思议。他手上没有半片草叶,就算可以解释成他没找到目标植物,但他的行动还是很奇怪,似乎是从那个斜坡走到谷底,然后又循着原路爬上去的。

那样子,该不会是在谷底找什么东西吧?这个念头令青塚萌生出好奇心,这也是无聊所致。他甚至特意换下和服,穿上运动衫和长裤。因为那种地方不能穿杉木木屐去。

他难得换下和服出门,发现领班很稀奇地看着他,于是故意向领班借了手杖,朝桑田小径走去。今天与阿菊没有约会,就算被领班盯着也不觉心虚。说到阿菊,她待会儿应该会和其他同事去摘山野菜吧。

青塚避开常走的那条路线朝谷间走去,要走很远才能走到山谷人口。

山谷入口被长长的杂草遮掩,一旁是树林茂密的斜坡,裸露的岩壁山崖从左侧延伸开来,越往里走断崖就越陡峭,最后终于走到山谷尽头。山谷朝内蜿蜒,起初看不到前方什么样,走进去之后才能逐渐一览山崖全貌。入口处到山崖尽头约有一千五百米,里面相当深。

青塚一边用手杖敲打草丛一边往里走,终于,昨天那个男人攀爬的斜坡出现在眼前了。他停下脚步,往另一边看,长满草丛的斜坡上方,正是他曾与阿菊一起远眺男人的地点。

青琢走到男人昨天攀抓灌木往上爬的斜坡下。

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于是他继续往里走。谷底十分深远,不知能在这杂草丛生的谷底找到什么,但他还是决定走到尽头。

最后,他走到巨石乱布的悬崖下方,落石一块垒着一块,在入口处隆起的断崖,一路逐渐升高,在这里已有十五米高。崖上的杂木林闪耀着灿烂的新绿。

走在落石之间的青塚,眼尖地发现有些地方的草有点倒伏,断断续续地形成一条路,感觉像倒塌过,过了一段时间又重新挺立。

将这条倒伏的草迹与鸭舌帽男子的行为联想在一起是件很自然的事。挣扎着爬上斜坡的男人肯定与这条草迹有关,这分明是某人最近留下的痕迹。

青塚在大小落石之间穿梭前进。突然,他看到某块相当大的落石后面好像有一些黑色东西在发亮。

他凑近一看,原来是台摔坏了的小型相机,碎片散落一地。相机一定是被很强的力气砸坏的,要不然不可能碎得四分五裂——机身断成两半,里盖掉了,镜头被砸得粉碎,其他零件也散落在草丛问。

青蟓拿起相机残骸,确定已经不能用了,于是又随手一扔。这时他又在相机掉落的地点看到一个类似零件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从相机里掉出来的底片。其中一半已脱离卷轴,在草丛中卷成漆黑的一团。

青塚拿起底片,还有一半留在金属制的底片盒中。他随手把它放进口袋,仰望高高的悬崖。相机会破碎到如此程度,一定是从断崖上面掉落到地面的缘故。

这时,他又看到两米以外的草丛上盖着一层泥土,就在巨大落石的旁边。他用手杖尖端稍微一拨,便发现底下的泥土被染成了暗红色。血迹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这种颜色。

青塚倒抽一口气,望着泥土上的颜色,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用手杖继续往下挖。可是,那些泥土只有薄薄的一层,覆盖在草丛上。底下应该不会有血源,真正被染红的,其实是杂草。青塚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覆在上面的土,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染在草丛上的血痕,这显然是人为的。

青蟓又想到倒伏的“草路”,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不管怎样,他决定先循着这条草路往前走。可以说是初夏的明亮阳光给了他勇气。

循着草路走到底,是断崖左侧的末端。可是这片山崖乍看之下毫无异状,也没有奇特的景象,只是处幽静的谷底。

然而,青塚眼尖地发现崖下有一个凹洞,但凹洞前面有两块落石,堵住了洞口。青塚弯下腰,从石块之间窥探黑暗的洞穴深处。

起先什么也看不到,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隐约能看到类似白色棒状物的东西。于是青塚进一步凑近洞口,这才发现那棒状物原来是人腿。

青蟓本能地想放声大叫,但旋即想起四下无人,这让他无端害怕起自己的声音,并想回头。这时上方传来呼喊他的声音。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立刻察觉那是阿菊的叫声,但此时他过了半晌都没发觉。

“喂——喂一你在那里做什么?”阿菊的叫声仍持续着。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褐色的开襟外套,站在斜坡顶上的山路上。

“啊。”青塚这才回过神,向阿菊招招手。

“干什么呢?”阿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青塚还有点魂不守合,只是无言地招手。

“干什么呢?你好奇怪啊。”阿菊说,“你要爬上来吧。”

但看到青塚没有动的意思,阿菊似乎终于妥协,迈开了脚步。可她无法从那里直接走下斜坡,必须绕远路。

阿菊的身影暂时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山谷人口处踩着杂草现身。她像平时一样一手拎着装山野菜的竹篮,矮小的身影动作缓慢,缓缓地走了过来。圆圆的脸被头顶正上方的太阳一照,如同白纸一般空洞。青蟓也向她走近。

“怎么了,想在这种地方做?”她笑嘻嘻地问。看来她似乎误会了。

“有人被杀了。”青蟓以失去感情的声音说道。

“有人被杀了……啊?在哪里?”阿菊大吃一惊地盯着青塚。

“在那里。”他转身指着身后的山崖脚下。

“骗人!”

“骗你干吗,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菊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她似乎也想起昨天爬上斜坡的男子了,并主动说要去看看。

青塚把阿菊带到洞穴入口,让她探头往里瞧。她定睛看向洞穴深处。

“哎呀,真的啊。”她瞪大了那双单凤眼说道,“一对光着的脚丫朝我们这边伸着呢。不过,也许是在睡觉……”

听到阿菊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解释,青塚遂把落石旁边的草地上有泥土的事情告诉了她。“有人用泥土掩盖血迹,死者一定是死在那里的,草地上还有拖行过的痕迹。”

阿菊胆子很大。或许也是因为有青塚在吧,她主动说要看看。

青塚也随之精神一振。这次他是半带着游览的心情带她去那里的,他用手杖前端掘起泥土,让她看染血处。

“真的啊。”

阿菊低头看了半晌,旋即抬起头,仰望断崖上方。如此上上下下比对了一番后不停地摆动着头。

“啊,我懂了。”她叫道,“一定是从断崖上被推落摔死的。然后,凶手跑来这里掩盖血迹,再把尸体拖进那个洞穴里。倒伏的草丛就是那时留下的痕迹。”

这么一说,青塚也明白相机损坏得那么严重的原因了。

阿菊又在附近东张西望了老半天,然后独自往前走了五六步,回过头喊他。

“喂,你快来看这个,有削过岩角的痕迹。”

青壕走过去一看。确实,一块不太大的落石一角有被某种物体磨擦过的痕迹,只有那里没有灰尘,打磨过似的闪闪发亮。

“被凶手从崖上推落的人或许就是撞到这块石头才死的。八成那个凶手事后来把血迹磨掉了吧。”

把前后迹象连贯起来,青塚眼前浮现出整个故事的经过,令他不禁背脊发冷。

“被杀的是个女人哦。”阿菊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

“洞穴里的腿很白呀……而且,如果那个男人是凶手,那被害者当然是女人。这里可是温泉区呢。”

阿菊说得没错,这样的推理很有道理。

“我们得赶紧报警,死者一定是被昨天爬上斜坡的那个男人推落崖底摔死的。而且,那个男人还把尸体拖到洞穴里藏起来了。”阿菊立刻说道。

“嗯,是该报警。”

青壕无暇多想也这么说。可当两人离开现场时,他才赫然想起自己的立场。

“我看还是不要报警比较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报警?”

“如果去报警,我会有麻烦。”

阿菊突然陷入沉默,细细的眼熠熠发亮地盯着他。

“你不要误会,我跟这桩命案可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说……我本来打算以后再告诉你的,总之,我的身份不便和警方扯上关系。”

阿菊点点头。

“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应该不是什么正经人。因为,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游手好闲地待在这种温泉区。”

“既然被你看穿,我也没办法了。不过我可要事先声明,我既没杀人,也没做过抢劫或欺诈的勾当,只是有些难言之隐罢了。所以,这件事我看还是别报警,反正就算我们不说,迟早也会有人发现的吧。”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和阿菊一边并肩走着的青塚趁她不注意时,把口袋里那卷捡来的底片悄悄取出,扔在草地上。这种玩意儿还是别留在身边比较好,谁晓得会惹上什么麻烦,想必这段底片迟早会在草丛中被雨水侵蚀吧。

那件事真不可思议——这是青蟓和阿菊来到东京后不时提起的话题。也就是半年前目睹的那一幕宛如白日梦般的情景。

青塚和阿菊结伴来到东京,凭借从货运公司偷出来的二十万,在江户川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同居。青蟓仗着以前在报社的工作经验,在印刷厂找到一份校对的工作;阿菊则在浅草附近的烤串店当女服务生,这也是利用之前在温泉旅馆当女服务生的经验。

印刷厂的校对上的是夜班,因此青蟓每天很晚才会回到公寓,不过烤串店也经营到很晚,所以正好。阿菊早上很晚才出门,而青塚上班的时间也比一般公司晚。印刷厂每晚都挑灯夜战,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两人之间的对话有时是在一起吃夜宵时进行的,有时则是早上躺在被窝里进行的。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好像是一场梦,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了。”

阿菊晃着来到东京以后变得更圆的脸蛋说。

“可是我们真的看到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一起看到的,不可能有错。”

青塚说的简直是废话。

正因为是两双眼睛看到的,而且才事隔半年,所以没什么可怀疑的。

“假使那是真的,不可能还没被发现吧,也不可能没人报警吧。毕竟我们不到一个月就离开温泉区了。”

阿菊那双小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

“至少那个月之内还没被发现。就是不知道我们离开上山温泉后有没有什么发展。”

“可是,后来也没看到报上报道过呀。”

“只是东京的报纸没提,说不定,当地的报纸在这半年中报道过。”

“如果真有这回事,富士子的信上一定会写的。”

“喂,你到现在

还在跟富士子通信吗?”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挪用了公司的那么一点钱,警方不会找你的。说不定公司都没报警,就这么自认倒霉了。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我和富士子一直在通信,如果真的让警方看到的话,那你早就被刑警带走了。”

“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青塚嘴上虽这样说,但其实心里也觉得阿菊说得没错。他的确一点也没察觉身边有警察盯着。“那时,你因为害怕,所以没把发现尸体的事报告给警察。但其实我们应该去报警的。”

“少胡说了。那时和现在不一样,任谁都觉得扯上警方会惹来麻烦。”

“那时看你那么害怕警察,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后来一听,根本没什么。你居然为了那点小事被吓成那样,还真好笑。”

“是你自己太不以为意了。”

青塚虽然这样说,但他确实觉得阿菊比自己要大胆得多。初次来到东京就去浅草的烤串店上班,且丝毫不见畏色,收到的小费和资深女服务生一样多。

青塚没有甩掉阿菊,说穿了是因为甩不掉。青塚无意抖出了自己的秘密,落下一个把柄。一旦有把柄在别人手中,有时反而会增加亲密度。当然,她没离开他不仅因为这个。对她来说,在深山里的温泉区当女服务生虚掷青春太违背心意,所以她把青壕当成了救命的稻草。虽说说不定来到城市里会更倒霉。

不过,还是幸运先找上了青塚。起先是以“小小的幸运”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

某天,青塚得知某家业界报正在登广告招聘记者。那家报社就位于本乡附近,社名叫“厨界通信”。是一份主要报道饭店、餐厅、居酒屋及小餐馆的专业报纸,内容从烹饪技术到最新流行趋势,乃至营业方针,涵盖范围极广。报社在一幢不大的楼内,只有一个编辑部。

青塚当过报社记者,并在面试时提到了那点经历。如果对方录用他,说不定会向他以前任职的北陆社打听。这样的话,他后来在货运公司盗用公款的罪行说不定也会曝光,不过他还是决定赌一赌运气,哪怕弄得不好不仅没录取,还引得警察找上门来。

幸好,担心只是杞人忧天,阿菊说得没错。

报社翌日就用挂号信寄来了录用通知。薪水不高,甚至还不如在小印刷厂当校对的待遇好。但曾经任职地方报社的他深知这种业界报纸的工作很有甜头,因为记者同时还得负责拉广告。这种广告,从某种角度而言,就等于变相勒索,目的当然是为了钱。

事实上,社长也说广告费的几分之一会奖励给拉来广告的人。资深记者都是以这笔回扣为主要收入的,薪水反而只是补贴。

不过,也有人事后回想起来心里不是滋味,从而对工作感到厌烦,并辞职离开,所以记者一行经常有职缺。而在社长看来,只会写报道的记者根本不稀罕,但如果还能赚广告费,那再多雇几个也不是问题。

青塚那晚问了问阿菊,他心想阿菊在山里的温泉旅馆当过女服务生,想必对旅馆的经营也略通一二,或许可以提供他一点参考。

阿菊侃侃而谈。她说即便是乡下的温泉旅馆,也有逃税的对策,此外还有拉客的诀窍。听起来应该也可以套用在都市里的餐厅上。

青蟓起先跑的是市区卖乌冬面店的老字号餐馆,等逐渐抓到要领之后,便转而勤跑大型餐厅或饭馆。不过还没有那个手腕去大饭店。

但至少练出了胆量,敢进豪华居酒屋和餐厅了。虽然现在还只在写报道的阶段,不过为了拉广告,必须先拓展人脉。

有些餐厅一听是《厨界通信》来采访马上敬而远之,还有人语带讽刺。因为这份报纸摆明了是以拉广告为目的的。然而,每一种行业都有弱点,自然有因为害怕“留下后患”而让他进办公室或社长室的。

青蟓写的报道都是吹捧餐厅的。一开始他不打算跟对方提广告的事,只是一味地赞美。而且不管写出怎样的内容总编都不会有意见,因为报社知道,这种拍马屁的报道很快就会变成银子。

青塚是在入社两个月以后看上“乌贼”这家餐厅的。“乌贼”的总店位于赤坂,在东京都内有七八家分店,算是连锁式经营。这家店的生意非常兴隆,随着分店在市区的不断拓展,发展势头也越来越强劲。

此外,“乌贼”还经营有同名保龄球馆,在闹市区拥有两家店。有传闻说最近新开的“乌贼”连锁店就是以保龄球馆赚的钱当做资金的。“乌贼”的社长名叫市坂秀彦,是个年约五十岁的中年人。

据说市坂社长是关西人,他的经营手腕已成为业界传奇。当然,也有不少人出言中伤他,甚至说市坂不是日本人、或幕后金主另有其人、或他其实是个出名的放高利贷的云云。不管怎样,他的店铺都相当时髦,装潢设计独特,这方面的魅力无人否定。市坂的确有很多新鲜的想法,单从店内的菜色搭配便可看出。有人说他原本是关西某西餐厅的大厨,他本人也未否认。

青塚去过位于赤坂的“乌贼”总店好几次,可是始终见不到市坂社长。分店开了这么多家,社长不是在某家分店,就是出差去了。事实上,光是能采访到“乌贼”,就已是一大收获了。这一领域的报纸都对这家店虎视眈眈。

不过,勤跑了三个星期以后,青塚终于逮到了市坂社长。对他来说,这也等于是抓住了幸运。

与市坂秀彦的初次会面令青塚永生难忘。走进占地不大的社长室的青塚,一看到市坂社长那张长脸就觉得似曾相识。对方的额头有点秃,但头发梳得很整齐,鼻梁高挺,五官非常深邃。说到开西餐厅的社长,青塚原本以为是个脑满肠肥的男人,见到本人颇感意外,同时对那张端正的面孔自然生出敬畏。

市坂社长答应给青塚十分钟的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市坂说话时果然略带关西口音,柔和沉静的语调饱含余韵。

由于社长室内采用单向采光,所以市坂的脸一动就会产生明暗变化,这让他那轮廓深邃的面孔更显立体,但脸颊略凹的模样却令青塚想起了什么。

青塚暗自称奇,觉得这张脸果然在哪里见过,在倏而乍现的光线中捕捉到的轮廓更强化了他的这种感觉。可是等好不容易想起时,他已经走出了“乌贼”总店,正步下附近地铁站的石阶。

对了,现在正往下走的虽然只是地下通道,但当时也是从这样的位置看到下方那个男人的。如果用鸭舌帽把市坂略秃的额头遮住,不就是在上山温泉的山路上看到的那个身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长裤的中年绅土吗?说到这里青塚才想起,那个鸭舌帽绅士思考该走哪条路时曾经抬头朝他所在的山路望,那时看到的脸孔不跟社长一模一样吗?

没错,就像从这个位置——青蟓在通往地下通道的楼梯上驻足,定睛凝望。正在下方月台行上走的乘客们,如同他躲在树荫后面看到的那个男人……

“不会是你搞错了吧?”阿菊在听完青塚的叙述后问道。当时她已从烤串店回来,正吃着客人的剩菜当宵夜。

“我想应该没错,不过世上长得像的人多得是,所以我也不敢断定。”

阿菊手里抓着鸡腿,咬扯着鸡肉。

“要不要确认一下?”她问。

“根本没办法确认。总不能对他说,‘当时那个男人就是你’吧。”

“就算真的是他,他也不会承认。”阿菊扔下鸡骨头。

“事到如今我才敢说,”她拿纸擦擦嘴边,继续开口说道,“我们在崖下的洞穴里发现尸体的第二天,我又偷偷跑去下川温泉,向那边的旅馆打听过。”

下川温泉位于青塚和阿菊一起爬过的那座山的另一头。确切来说,应该是斜穿过山头再下山。但在上山温泉,向来习惯把下川温泉称为山的另一头。

“结果,我听下川的川田旅馆说,在我们发现死人的前两天晚上,有一名四十七八岁的男人和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前去投宿。那两人在第二天——也就是‘那天’——吃完午餐就出门散步去了。据说那女人还带着相机。”

青琢想起在落石后面发现的被砸烂的相机。

“那个男人当天的装扮,就像你所看到的,是头戴鸭舌帽,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长裤吗?”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与他同行的女人呢?”

“后来就没有回旅馆。据那男人表示,他们一走到上山温泉后凑巧遇到了女人的朋友,女人被朋友留住,当晚在那边过夜了。后来他说女人的行李由他带走,付了账就离开了。不过说是行李,其实就只有一个手提箱。”

阿菊倒是越说越兴奋了。

“他们在旅馆登记的名字呢?”

“两人都没登记。旅馆为了逃税,每晚都会有两三组客人不做登记,其中就包括了他们俩。”

对那个男人来说,实在很幸运。

“当时看你真的很怕被警察抓到,我便只是听听就走了,要不然一定会向派出所报案的。”

发现人腿时,是青蟓说不能报警的。他当时的确很怕与警方扯上关系。

听了阿菊的叙述,已可以确定,在下川温泉的川田旅馆里投宿的那对男女就是身处现场的当事人,有相机残骸这一点也和阿菊的说法完全一致。

“喂,你要不要跟公司请两三天假,偷偷去上山温泉的那个山谷看一看?”阿菊怂恿道。

“要干吗?”

“这还用说。要是能确定真是那么回事——”

“现在才去报警太奇怪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想看,对方既然是那种大餐厅的社长,一定很有钱。听说这年头开保龄球馆好像很赚钱呢。”

阿菊眼神死死地盯着青塚。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青琢戴着贝雷帽和墨镜,在上山温泉的公车站下了车。除了肩上挂的相机,他没有携带任何行李。一如从东京搭夜车赶来,他打算当天再搭夜车赶回东京。

经过指月馆前,他没看到那个每次见他出去散步都会浮现出诡异笑容的领班,却看到女服务生富士子正在入口处茫然地望着马路,即使看到他的身影也没认出。

青塚走在麦田间的田埂上,经过桑田前往山脚下。相隔不到一年,这地方却令人怀念。阿菊和其他女服务生一起采山野菜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在附近出现。

他迟疑着先去谷底还是崖顶。照理说谷底比较重要,他必须去那个洞穴查看一下那具女尸是否还在那里。但他光是想象朝洞里看去,会看到一具化为半白骨的腐尸,就觉得一阵反胃。最后,他决定把讨厌的事放到最后,还是先去崖顶一趟。于是走上那条曾经赴阿菊约会时走的山路。

好不容易才爬上山谷尽头的崖顶,之前一次都没来过这里,现在站在断崖上往下看,又深又陡的山谷几乎令青塚目眩。下方的草丛之间散落着白色的落石,其中一块落石上染上过坠崖女子的鲜血。凭着记忆,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块已被刮去血迹的石头。

来到这里青塚才发现,如果朝山谷入口处看过去,会看到一大片连绵的盆地,对面还有一座山。除非爬上这崖顶,否则看不到这片风景。

青蟓终于明白男人和女人跑来这里的理由了。女人带着相机,虽然不知道相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女人当时一定是想以这片风景为背景替男人拍照吧。说不定男人就是趁那时候把她推落山谷的。

起先他是这么想,但最后又修正了这个想法。如果真是那样,男人应该背对着断崖,站在崖边。负责拍照的女人站在男人对面,很安全,被推落的反而应该是男人。

但事实上被推落的是女人,所以女人必然站在崖边,背对着断崖拿着相机,男人则站在女人对面的安全地点。

青蟓想到这里举目望向断崖的对面,杂木林到了那边就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凹陷的高耸双子山。

青塚也曾经从指月馆的二楼眺望过这座山。不过由于位置关系,从旅馆房间看到的山被杂木林挡住,只看得到山头,看起来就像一座平凡无奇的矮山。可从这里眺望的山景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

在V字形杂木林之间浮现的双子山宛如画中的构图。

小径消失在杂木林之间,通往下川温泉。换言之,从下川温泉沿着山路便可以走到这处景点。所以住在下川温泉川田旅馆里的那对男女才会起意走到这里,以这片风景为背景拍照留念吧。如此一来,男人就会背对双子山,站在远离崖边的安全地点;相较之下,负责摄影的女人则背朝着断崖,站在离崖边很近的位置。这样的话,男人就可以突然朝女人扑去,将她推落。要让一个站在崖边的女人仰面落进十五米深的谷底,实在太简单。

女人坠落后,陈尸于垂直的断崖之下。男人从崖上望见后,沿着崖边步行到山崖较

矮、有灌木和杂草的斜坡,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走到谷底女人陈尸处,把尸体拖进洞穴里藏好,再用小石头磨去落石上的血迹,同样沾有血迹的草丛则用泥土遮掩,然后再抓着灌木匆忙爬上斜坡逃走。相机已经摔碎,所以他大概就弃置不顾了吧——如同上次阿菊站在这处崖下凭想象编织出女人步向死亡的故事情节,现在,青蠓终于能清楚地完成这个故事了。

说到清楚,男人没有再爬上断崖返回山林小径,却从青塚下山的山路前横穿小径,从桑田旁边离去的理由,他现在也明白了。男人不想独自从那条曾与遇害女子同行的路上回去,当然也可能是怕来时两人同行说不定被谁看见了。不过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担心如果独自走原路回去,可能会看到遇害女子的幻影,因而心生恐惧吧,走别的路线就不会不安了。

在第二次看到那个男人之前,青塚记得自己曾在半路上休息过三十分钟,那三十分钟里,男人应该先爬上斜坡,又改变主意从斜坡绕路走到山谷入口处,再从那里走出来吧。

青塚依照他的想象沿着崖边往下走,沿路没有小径,不断有树丛和灌木丛挡住去路,费了许多时间才走到山谷入口。到达后一看,正好用时三十分钟。如此一来,他更加深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抵达山谷入口的青缘意识到终于要进行最后的行动了——他得窥探洞穴内,看那具女尸是否还在那里。四下望去,只有鸟鸣声时而响起,却不见半个人影。仿佛隐约可以听到地底的声响,已变弱的阳光仍然温暖,继续照亮这个寂寥的场所。

他一直走到洞穴旁边,洞口仍有落石,和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尸体或许还没被发现,如果被发现并已报案,警方搬出尸体必然会挪开堵住洞口的石头。然而现在丝毫未动,可见遇害女子的尸体依然横陈于此,白腿朝向洞口。不过,此时那雪白的玉腿应该已化为白骨了吧。上次是五月十一日,几乎过了快一年了,肉体或许已完全腐烂。

青塚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他毕业于乡下某大学的国文系,这时他突然想起学生时代看过的《古事记》中的一节。那是描写伊邪那岐窥见黄泉国的伊邪那美(尸体)的文章。

伴着一盏火光定睛凝视时,只见蛆虫附身(尸体已经长蛆了),头上有大雷,胸口有火雷,腹部有黑雷,阴(阴部)有折(裂)雷,左手有若雷,右手有土雷,左足有鸣雷,右足有伏雷,合起来成了八雷神……

这么一段对女人腐尸的悚然描写,让青蟓想到在这洞穴的幽暗深处,遇害女子的肉体也像“黑雷”一样泛黑,裂开的阴部上爬着蛆,眼鼻皆被虫啃噬,更加提不起勇气走近洞穴。当时看到的腿,究竟是“鸣雷”的左腿,还是“伏雷”的右腿呢?

青蟓觉得,既然堵住入口的石头原封未动,不用看也知道尸体一定还在。他本想掉头离去,却猛然想起当时丢弃的底片。对了,记得当时就扔在这附近,他开始在草丛间搜寻。最后,在离记忆中的地点稍远的地方找到了。似乎由于杂草长得太高,一直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这么留在原地。由此可见此地有多么荒芜,尸体会一直留在洞穴,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他捡起底片,金属制的底片盒生了锈,露出来的底片一半已经腐蚀。当然,盒里的底片尚未使用,就算带回去也不能当做证据。而拍摄到的部分经过雨淋日晒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不过他还是用手帕包好放进了口袋,就像上次与阿菊并肩步行时一样。

青塚退回到山谷入口时转念一想,自己没有任何证据,这样子无法确定市坂秀彦到底有没有杀害那个女人。换言之,也不可能如阿菊所言去勒索市坂。

青塚大伤脑筋。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知道此行没发挥任何作用后阿菊一定会生气。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有足够的贪念。

最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不过还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成功。他抱着再辛苦一次的决心从谷底爬上断崖,走到推测中两人拍照的地方,把自己带来的相机取下,背对断崖而立。对着镜头一看,平凡的双子山果然从杂木林的缺口处探出头,并被完整地收入到镜头中。

青蟓在这里拍光了整卷胶卷。他不断地从各种角度拍摄,打算回东京后在“乌贼”的社长室若无其事地取出来,看看到时候社长市坂秀彦会有何反应。

假使市坂成功掩饰住反应,那他还可以设法弄几张市坂的照片,拿去下川温泉的川田旅馆打听。不过,纵使旅馆的人认出了市坂,只要市坂矢口否认,还是没戏可唱,因为不利于他的证据根本就不存在。

之后又过了快十个月。

青塚一郎的名字在奇妙的地方变成了铅字。不只青蟓,市坂秀彦的名字也在一旁。两人的名字联袂出现在《新流》这本新上市的综合杂志底页。《新流》厚达三百二十页,封面用的不是最近流行的照片,而是油画美女图,封面截角以小字体印着“第七期”,可以看出创刊至今已经过了七个月。虽然放在书店门口贩售,但从那叠杂志的高度一直没怎么减少来看,应该不是什么畅销杂志。再从进入书店的上班族和学生翻翻目录就放回原位的反应来看,显然内容不太合乎大众口味。

二月中旬,在评论家、随笔家冈本健夫世田谷的家里,来了一个名片上写着“新流编辑部中村忠吉”的年轻男子。冈本将他带进不怎么气派的八叠大客厅里。

冈本原本是一位文艺评论家,至今也如此自居。他那轻妙的笔触、对于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并加以评论的才华,被某些传播媒体视若珍宝,不知不觉中,奠定了其不知该说是轻文艺评论家还是随笔家的地位。同时他也很活跃,有时刚看到他走遍全国各地文人故乡并发表评论,马上他又开始论述最近的新思想,再不然就是评论女性风俗。他还应邀匿名评论小说,对公关(PR)类杂志的对谈邀约也欣然赴会。虽然在人前自嘲是“打杂的”,但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做得还挺高兴的。

中村忠吉这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编辑,一见到发量稀疏并已渐白的冈本健夫,便递上最新上市的《新流》三月号,客气地拜托冈本为这本杂志写一篇字数约三十张稿纸左右的社会评沦,最好二十天内交稿。

冈本听了,先拿起那本杂志,摘下眼镜翻开目录,旋即露出不怎么感兴趣的表情,因为执笔者都是不太有名的人。他的工作早已满档,于是委婉地推辞,说留待下次再写吧。

“我知道您非常忙碌,但能否帮帮忙……”中村不肯死心地说,“我们总编郑重命令我,一定要邀到老师的大作。”

“你这么说也没用呀……” 冈本再次把杂志贴近眼前,寻找总编的名字,“是这个叫青塚一郎的人吗?”

“是的。青塚先生表明,少了您的稿子万万不行。青塚是您的忠实读者。不,其实我也是……”中村说到一半慌忙更改。

“这我当然很感激,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忙……”

冈本明知对方只是在拍马屁,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语气不觉也缓和了下来。

“这一点我们非常清楚,不过还是请您帮帮忙。”

中村撩起垂落额前的发丝,跪坐着往前挪了几步。他似乎看到了冈本的表情变化。

“我们杂志创刊不久,名声也不够响亮,执笔者的阵容自然显得比较弱。如果这次能借老师的大名,杂志将会变得有分量且有光彩。否则,再这样下去,以后拜托一流作家还是会被委婉拒绝。但只要能邀到老师您的大作,其他的一流作家肯定也会看在您的面子上答应为我们写稿。”

中村说得慷慨激昂,连脸都红了。

“哪里哪里,我根本没那么大的力量。”

冈本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自傲。当然,自己还称不上一流作家,不过比起这本杂志上的执笔者阵容,他自认还算有点名气。同时心想,如果真如这个编辑所言,自己写稿就能带动其他作家的话,倒不妨先答应下来。籍籍无名的出版社艰难地发行新杂志激发了他的侠义心肠。

“二十天之内恐怕无法交稿,如果时间再宽裕一点,我倒是可以替你们写点东西。”

冈本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并说定先延后一期,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写。年轻的中村满脸感激,再三鞠躬表示这下子不用挨总编骂了。

冈本再次翻开杂志目录,并随手翻阅了一下内容。但整本杂志怎么看都谈不上有魅力,编辑风格平板枯燥,内容混杂欠缺焦点。看起来像是把市面上的杂志各取一部分加以模仿,完全看不出重点。不过,他这时才想起,好像曾经多次看到《新流》在报纸上打广告,而且篇幅都还不小。

“你们出版社位于哪一带?”

“在赤坂附近,不过规模很小,只是在别人的大楼里租了两个房间。”

“这位市坂社长,曾经待过哪家出版社?”

“不,他从来没接触过出版业,对于办杂志,算是地道的门外汉。”

“门外汉居然敢办杂志?这也太大胆了吧。那么,就是有钱人的消遣哕?”

“说消遣恐怕不太好听,不过资金的确相当充裕。据说这本杂志就算连着亏损五年也不会倒闭。这是听我们总编说的。”

“那倒不错。既然是有钱人,是不是经营着什么企业?”

“是的。”中村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老师,您知道乌贼这家餐厅吗?”

“乌贼……啊,我知道,在新宿、池袋、涩谷……对了,连青山那边都有这家餐厅的分店吧?店面外观和招牌全都统一风格,所以我印象很深。前几天好像还在哪里见过。对了,应该是在自由之丘那一带吧。”

“您说对了。总店在赤坂,不过在到处扩张开分店。”

“原来是乌贼的老板啊,这倒是很意外。西餐厅老板居然办起这种综合性杂志。”

“不只西餐厅,另外还经营了两家很大的保龄球馆。”

“连保龄球馆都有啊?这年头,开保龄球馆好像挺有赚头的。”

“据说生意很好,所以大家抢着开,最近利润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总之,不管怎样都是有钱人吧。此人年轻时是不是立志要当学者或作家啊,不料日后却转向开起了西餐厅,所以现在才想用这份杂志来实现年轻时的梦想?这是成功企业家中常有的现象。”

“这种说法我倒是没听说过。社长对于杂志的好坏从来没有意见,也不会提要求。”

“你们社长还真大度。他也没叫你们努力增加销售量,好多赚一点钱?”

“什么都没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靠餐馆和保龄球馆轻松致富的暴发户,区区一个杂志社的赤字根本不放在眼里。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早就削减你们的编辑费了。”

“编辑费不但没减少,反而给得更多。刚才忘了说,您的稿费我们也会特别从优处理。”

“谢谢……那么,包括你们总编在内,都是想怎样都无所谓哆?你们这位总编之前是哪家杂志社的老手吗?”

“不,他也对杂志毫无经验,听说以前好像在北陆那边的报社上班。”

“是报社记者吗?”

冈本有点失望,听到总编是个乡下报社的男人,便明白这本杂志为什么这么庸俗了。此人来到东京后被赋予负责整本杂志的大任,结果编辑出来的东西完全上不了台面。

“这位青蟓总编还很年轻吗?”

“对,听说才三十三岁。”

“杂志总编还是年轻一点比较好,年纪大了感觉会变迟钝。”

可再回头看这本杂志,还是怎么看都不像出自敏锐的编辑之手。所幸经营者是个大财主,又有赔钱五年的心理准备,将来说不定会有所改变。青蟓这个总编似乎独揽大权,如果杂志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应该会变得很有趣。才创刊半年就下判断未免言之过早。

中村频频点头哈腰,再三拜托之后才离去。从他的模样来看,能够完成总编交代的使命似乎令他欣喜异常。对中村来说,不惹总编生气或许比如愿邀到冈本的稿子更能让他松一口气。这件事过去一阵子之后,冈本在某次聚会中遇到了一个朋友。

“喂,你知道《新流》这本杂志吗?”冈本若无其事地向对方提起。

“哦,那个啊,多少知道一点啦。”这位朋友一向对出版社的事了如指掌。

“他们也向你邀过稿吗?”

“对,不过我只写过一次,虽然稿费比别家高,可那本杂志实在不怎么起眼。事实上销路好像也不怎么好。不过杂志的幕后金主是著名连锁餐厅‘乌贼’的老板,据说就算连续亏损五年也无所谓。总编又独揽大权,好像还能拿到不少编辑费。”

“果然还是你清楚。老实说,他们也来找我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写。来的是个年轻小编辑,不过正如你所言,他也说他们那个青缘总编独

揽大权。”

“情况好像相当严重,社长还对他特别客气。偷偷告诉你吧,青塔这个男人很不简单,他从社长那里要了一大笔编辑费,可是好像没怎么花在编辑事务上。也就是说,他全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了。”

“原来是那种人啊。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要替他们写稿好了。”

说是这样说,但冈本的好奇心又发作了,他觉得不妨与对方合作一次,也能利用这个机会对青蟓这位总编做更进一步的了解。

“如果他真的这么嚣张,那一定在外面玩得很凶吧?”

“这你可错了,青蟓好像是个安分守己的男人。”

“啊?那他把那笔钱都存起来了?”

“青蟓的老婆精明能干,听说她总是准时迎接老公回家,既不让他玩女人,也不准他乱花钱。换言之,据说青塚私吞的公款都被他老婆拿去存起来了。他那个老婆,听说以前好像在浅草那边的烤串店当过女服务生。”

“这么说来,一定是个美女啰?所以老公才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没那回事儿。我是没见过啦,不过听编辑说,他老婆是个身材矮小肥胖的女人,皮肤像猪一样白皙,脸蛋好像也不怎么漂亮。就是挺精明能干的。年龄好像也比青蟓大,看起来更是苍老很多。”

“原来是姐弟恋啊,所以老婆才这么疼老公。不过话说回来,青蟓甘愿被管得那么紧也很不可思议。他做总编做得那么霸道,说不定就是为了发泄被老婆压得抬不起头的郁闷吧。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冈本暗忖,接下来不妨替那本杂志写篇稿子好了,这样就可以趁机结识对方了。

然而,到了下个月,冈本把三十张稿纸的稿子交给中村时,青塚这个总编并未露面。

“我还蛮想见见总编的。”冈本若无其事地说。

“是,改天我一定让总编亲自到您府上致谢。”中村说着欠身行礼。

“你们总编还是一样的啰唆吗?”

“对,啰唆得很。”

“可是,老实说,杂志的销路还是没有起色吧?”

“对,陷入滞销状态。”

“这样一来,就算他再怎么独揽大权也不好向社长交代吧?我听说他好像向社长要了一大笔编辑费,总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吧?”

“您知道的还真不少啊。”中村说着,注视着冈本。

“没有啦,我只是稍微听到一点风声。”

“您说得没错。这阵子总编的心情糟透了,看样子好像是社长不愿意再出钱了。”

“那是当然。社长办杂志也快一年了,就算再怎么外行也应该大致了解情况了,当然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投注资金。”

“再加上保龄球馆的营业额好像减少了,现在到处都有类似的球馆出现,竞争太激烈。这好像也是社长不愿再出钱的原因之一。总编一直嘀嘀咕咕的,还发牢骚说一定要想办法。不过不管他怎么抱怨,反正钱都不会全部拿来做编辑费,所以我们也不怎么关心啦。”中村吐着烟圈说道。

到了四月中旬,冈本收到寄来的《新流》五月号。

冈本一看封面,不禁暗自称奇。之前《新流》的封面都是委托画家画的美女图,这次用的却是风景画。近景是一片杂木林,在呈V字形分开的缺口间露出山峦。

冈本心想,这张画也太无趣了吧,构图本身就够平庸了,杂木林之间露出的山更是平凡无奇,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小山头。真是索然无味。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刻意把美女图换成风景画。他从一角的落款得知,这幅封面是认识的画家白井画的。

白井为何要画这种画?冈本熟知他的画风,所以更加奇怪。这张画与过去白井一直描绘的主题截然不同。他猜想,或许是杂志社勉强画家帮忙,所以敷衍了事随便画一张交差的吧。

那本杂志寄来一个星期后,《新流》的中村再次来访。

“上次老师写的那篇大作极受好评,所以总编又叫我来拜托您,下一期务必请您再次帮忙。老师,拜托拜托。”

中村像之前一样说得很客气。

“我考虑看看。”冈本答道。

上一期是对方初次的邀稿,他也写得格外用心,想展现一下自己与其他执笔者的不同之处。能够得到这种程度的反响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点满足。

“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拜托您务必帮忙。我们总编可是再三交代过,如果老师不答应,我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你们那个青塚总编还是老样子?”

“对,独裁作风越来越强势了。”

“他或许很独裁,不过你们这期的封面是怎么回事儿?根本一点也不出色嘛。”

“是吗?”

“你还问我‘是吗’,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呃,之前如您所知,用的都是美女图,总编的意思是想换个新风格。”

“这张画完全看不出他所谓的新风格。我也认识白井,就白井的绘画水准来说,有点失常啊。”

“到底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啦,不过下一期好像又要改回原来的美女图了。”

“伤脑筋,搞了半天风景画只用这么一次啊?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你们的编辑方针根本就是摇摆不定,那个青塚总编做事情该不会总是说变就变吧?”

“呃,他自己倒是挺卖力的。其实我们当初也不赞成用那张风景画,不过如果只是因为这期的反应不好,就马上换回原来的美女图,好像也未免太没见识了,所以我们都很反对,可是总编根本不可能听我们的。”

之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会儿总编的事。冈本不动声色地问起上次听朋友提起的青蟓之妻,中村并未否定。不仅如此,还这么说道:“我们也想不通,总编怎么会那么听他太太的话。总编的薪水与其他收入好像都被他太太没收了,零用钱都没几毛钱,所以也从来没请我们吃过什么。”

“那未免有点过分吧。是因为青塚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吗?”

“不,我看他兴趣大得很呢。只不过好像是因为怕太太而不敢拈花惹草。毕竟,他太太年纪比他大,又长得那副尊容,我倒觉得总编会被其他女人吸引是理所当然。其实,青蟓先生算是蛮好色的。”

这对大男人主义的冈本来说实在无法理解。虽说每个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但青塚的情况令人有点难以理解。人人都说他太太长得丑,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一旦结为夫妻,想必就会发现外人无从得知的优点吧。

“撇开这个不谈……”中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最近市坂社长好像又开始付给总编大笔编辑费了。所以总编这阵子心情极佳,我们虽不清楚社里的资金运作,不过看他的样子就大概知道是有钱了。”

“哦?原本抽紧的银袋这下子又放松了吗?如此说来,是西餐厅或保龄球馆的生意又变好了?”

“谁知道,但我想应该不至于突然好转吧。保龄球馆那边,听说经营得很吃力。因为最近又有大资本家挤入市场,开设了设备更豪华的保龄球馆。”

“那就奇怪了。既然生意不好,你们社长怎么舍得再次砸下大笔编辑费?看来青蟓这个人真的很会哄你们社长掏钱啊。”

“也许吧。不过钱并没有进编辑部的口袋,所以我们还是分不到好处。”

“太不像话了。社长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知道。听说有人直接向社长透露。不过,后来社长完全没有出面干涉,可见应该只是听听而已吧。”

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人还真多,冈本想。后来,他在某次宴会上碰见了画家白井。

“你替《新流》那本杂志画的封面我看过了。”冈本毫不客气地说,“虽然是你的作品,可是好像不怎么高明。杂志社那边固然有问题,但我看你八成也是敷衍了事吧?”

“你看过那个了?”白井低头抓抓长发。

“嗯,其实我跟那本杂志也合作过一次。”

“是吗?我承认的确画得不太起劲,不过也是因为那个总编亲自要求,所以就画得更糟了。”

“是那个姓青塚的总编吧?我知道是他要求的,可是,是他叫你画那种山形的吗?”

“他拿了照片过来。”白井皱起眉头说。

“拿了照片?那座平凡的山的照片?”

“没错。他拿了五六张那座山的照片过来,叫我从里面挑一张画。交换条件是,他愿意照我开的价钱付双倍。我只好无奈地画了。”

“我早就猜到八成是这样,不过那些照片到底拍的是哪里的风景啊?”

“谁知道,我随口问过,但他死都不肯说清楚。不过那种风景在日本各地本来就随处可见。”

“《新流》的封面过去用的都是美女图,下一期好像又要换回美女图了。”

“是吗?看来我那幅画的评价真的很糟。”画家白井有点泄气地说道。

遇到白井的两天后,冈本收到一封寄自九州某市、寄信人署名为野崎千枝子的长信。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冒昧写信给您还请见谅。我是在《新流》这本杂志上看到您的大名,才鼓起勇气寄出这封信的。其实我一直是您的忠实读者,才会起意提笔写信给您,不过我要说的这件事与您的工作无关……

冈本看到这里,心中已啧啧称奇。而再往下一看,更是渐渐被内容吸引。

其实我是有事想请教才写这封信的,如果您能耐心看完,给我一个回音,我会非常感激。我要谈的是《新流》五月号的封面。我想您应该早巳看过了,那期的封面是一座山。关于这幅山景画,我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在此,容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家庭。我家中有担任地方公务员、今年退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过一个大我六岁、任职于某公司的姐姐。家姐名叫野崎滨江。我写“有过”一个姐姐,是因为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家姐大约在两年前的五月八日傍晚离家,至今下落不明。当时家姐二十七岁,未婚,任职于某公司。

当初她离家时并未交代去处,只拎着一个小皮箱,带着相机,向公司请了假,预定做一趟五天四夜的旅行。家姐热爱旅行,当年的新年假期也曾出门旅行,回家后宣称去了四国一带。这三四年来,她养成了不预定去向、独自出门、兴之所至就随意浪游的习惯。但五月那一次,她一去不返,到现在都连个消息也没有。

写到这里,您或许立刻就想问家姐的男女关系,但她自从年轻时情人去世以后就再也没谈过恋爱。关于这一点,自家姐失踪后,我也做过多方调查,却还是没有发现相关事实。

话说家姐失踪以后我们也报了警,想尽各种方法找人,可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不过前年正月她去四国旅行时拍的照片倒还留着,照片里的山实在平凡无奇,感觉根本不值得特地拍照留念,但家姐却把那张照片慎重地贴在相簿里。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总觉得她的失踪与这张照片有某种关系。当然我并没有证据。她说是在四国拍摄的,于是我把那张照片拿去加洗,寄去四国交通社、铁路管理局及各市的观光课查询,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那是哪座山”。麻烦的是,那座山不仅轮廓平凡、随处可见,连一起入镜的杂木袜也毫无特征。所以,我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后来我开始想,或许这座山根本不在四国,而是在其他地方。因为除了那座山之外,家姐没有带回任何一张足以代表四国风景的照片。虽然家姐结束新年旅行回来以后的确宣称去了四国,但我猜她去的或许是别处。于是我又用同样的方法,把照片寄去全国各地的交通、观光机构查询,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因为那不是什么名山,所以没人认得出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她自从结束新年旅行回来后变得开朗了,此外,偶尔会陷入沉思。过去的她严格说来算是很少流露情感的人,若要说变化,就是这个了。我还去她的公司调查过,她的办公桌抽屉里留有寄到公司的私人信件和明信片,都是朋友知己寄的,与她的失踪无关。

就这样,我查遍可能与家姐失踪有关的所有线索却毫无收获,就在我半绝望之际,突然在书店看到《新流》五月号的封面。写到这里想必您已明白了吧,封面上的那张山景画和家姐相簿里的照片一模一样。您可以想见当时我屏息瞪着封面的模样吧。

我把杂志买回家,仔细对比封面图和照片,结果两者的山形分毫不差。当然,画与照片的角度并不相同,但无论是中央的凹陷,还是朝两边隆起的轮廓,都一模一样。

但我也很犹豫。这种山在日本到处都有,所以我也曾怀疑,会不会只不过是类似的山被凑巧画在了封面上。可是,再看到山下的那片杂木林,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

都得确定这幅画是哪里的写生。如果是画家凭空想象出来的,我没话可说,但在查明这点之前,说什么我都无法死心。

我很想向《新流》编辑部询问这件事,可又有点害怕,实在提不起勇气。说到为什么害怕,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确切的理由。总之,我就是隐约觉得那背后可能埋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令我无法开口询问。我也想过直接请教画家,可是目录上只印了白井先生这位画家的姓名,没有住址和其他资料。所以,我最后才会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替《新流》撰稿的您。我想以您的身份应该可以找机会问到编辑部的人,或是问问那位画家。我要再次强调,不管您向哪一方打听,关于我写的这封信,以及此事与家姐的关联,还请您千万保密。在您百忙之中叨扰,诚感抱歉。不过,如果您能查出那个场所或地方,或者确定那张画纯属画家想象力的产物,还请您务必通知我。

冈本看完这封信后开始陷入沉思:白井说封面那张山景画是根据青塚总编拿来的照片画的,他说当时青壕并未透露地点。这的确很奇怪。青塚为何不肯说出地点呢?就算告诉画家也没关系,该不会是其中藏有什么秘密吧。

想到这里,他忽然联想到中村来访时所说的奇妙的事实。也就是之前《新流》的封面用的都是美女图,这次却突然换成这幅山景。而且他还说风景画只打算用这一期,下一期又要改回美女图。为什么只有这一期杂志用山景图呢?

起先,冈本归因于总编缺乏定见。眼看着杂志没销路便想换封面,所以才把美女图改成风景画。但假使是那样,应该会再多用几期风景画,结果只用了一期,就算总编再怎么没见识也太奇怪了吧。纵使青塚总编一人独大,可以专断妄为,此举还是显得太不自然。

紧接着,冈本又察觉到中村的叙述中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

那位市坂社长最近曾因杂志赤字连连而想削减编辑费,可是据说这阵子又开始增资了。如此说来,此举该不会是因为封面用了那张山景画吧?果真如此,便可视为那幅画对市坂的心理造成了某种影响。据说之前青蟓曾对市坂不肯出钱大发牢骚,说不定是为了逼市坂掏钱,才故意用那幅山景画当封面的。

冈本认为山景画中一定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与寄信人野崎千枝子的姐姐滨江的失踪也脱不了关系。

假使画与照片里的山是同一座,那就表示野崎滨江前年新年假期时去过那里,五月八日又曾经再次前往。滨江特意把那张照片贴在相簿里,却连在亲妹妹面前也不肯透露地点。前年新年,在那个地方,滨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是对那件事难以忘怀,才会在五月八日再次前往吧。滨江谎称那座山在四国,这说明那个地方对滨江来说一定很重要,才令她不惜说谎也瞒着他人。而就在那个地方,野崎滨江发生了某件事。

那件事与青塚有关。不,其实应该是与市坂秀彦有关吧。想必青塚得知后,抓住了市坂的把柄,逼市坂出钱办杂志,并趁机为所欲为吧。青塚敢在杂志社独断专行,把大部分编辑费中饱私囊,还有市坂对此敢怒不敢言的反应,这下子全都说得通了。

不,还不只如此呢,冈本想。市坂不愿再出钱,是因为保龄球馆的生意每况愈下。可是,那幅山景画的封面一出现,市坂立刻又同意拿钱给杂志社。一个生意衰退的商人马上掏钱的行为未免太奇怪了吧……

好奇心特强的冈本翌日打电话去新流社,把中村偷偷叫了出来。

两个星期后,冈本写了封信给野崎千枝子。前面的部分在此省略。

……因此,封面那座山的所在地和市坂与青蟓都有关系。首先,我决定先从青壕开始调查。可我并未找到线索。在把部分原委向新流的编辑中村透露后,平日就对青塚总编愤懑不满的他当下爽快地答应配合。青壕的故乡据说在北陆地区,但详细地点不明。比较重要的是青螺的妻子阿菊这个女人,年纪比青螺大又长得丑,却能把青螺管得死死的,我猜,说不定与此事有什么关联,于是决定委托中村,向阿菊本人打探一下她没来东京之前待在何处。

一开始中村很为难,他平时和总编太太并不熟,所以无从问起。没想到,两三天后,青壕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家里,命中村去他家拿。中村心想这正是好机会,遂前往青塚家,见到他太太极尽阿谀之能事。他太太大概是被奉承得很高兴吧,不但把他请进屋里坐,还端出茶点招待。中村趁机不动声色地刺探起关键问题,不过她当然没有老实相告。后来她好像还渐渐开始起疑了,于是中村想到此为止。没想到正要离去之际,正巧银行的职员上门拜访,她忙着招呼,不晓得是要存款还是提款,总之好像耽搁了不少时间。

中村闲得无聊便环视室内,发现屋内柱子上有个信插,里面塞着信件与明信片。他一边注意玄关处的动静,一边鼓起勇气翻阅那些信件。结果发现了一张从“长野县XX郡上山温泉指月馆”寄来的明信片,寄信人是平田富士子,是寄给阿菊的。中村从地名猜出那里一定多山,于是连忙把那张明信片塞进口袋。明信片的内容倒没什么,就是季节性的问候,还提到上山温泉和两年前一样,并向青蟓致意。这下子可以确定,阿菊与青壕两年前在长野县的上山温泉待过,而且阿菊好像还在指月馆当过女服务生,因为听说阿菊以前在浅草的烤串店工作过。能够发现这张明信片,可以说是中村立下的大功。

我让中村向新流社请假,带着他从新宿车站搭车起程。那个上山温泉,只有在详细的地方地图上才找得到,该地位于中央线M站南方二十公里外,附近还有另一个温泉区,叫做下川温泉。

我们抵达M站后便搭公车前往上山温泉。一下车,公车站牌的正前方就是指月馆。那是一间门前有清澈小溪流过的僻静的山中温泉旅馆。旁边还有三四家古老的旅馆。这里是个盆地。

打从下了公车,我们就环顾周遭山岭,不过并未看到那座山。虽有杉木和杂木林,但这种景色随处可见。

可是,当我们被带到指月馆二楼,拉开面向公车道的纸门时,不禁大吃一惊。正对着的不就是那座山的山头吗!无论是中央凹陷的形状,或是两侧隆起的丘陵,都和画家白井替《新流》五月号封面描绘的山形一模一样。就是日本各地都可看到的平凡山岭。我和中村不禁屏息,出神地望着那座山。

这时女服务生进来了。我问她那是什么山,她说没名字,不过大家都喊它双子山。只是封面上画的山更高,可以看到山腰部分,从房间里却只能看到山顶那一块。此外杂木林的形状也不同。于是,我推测青塚提供给白井作画的照片,应该是从更高的地方拍摄的。

说到女服务生,寄那张明信片给阿菊的平田富士子就在那家旅馆工作。当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我一看菜色,盘子里装有山野菜,不是在东京吃的那种干货,而是新鲜的。我把富士子这名女服务生找来,一提起阿菊,富士子便说阿菊两年前还在这里工作,还问我怎么认识阿菊的。我告诉她曾在浅草的烤串店见过阿菊,当时听说她曾在这家旅馆做过。富士子听了,垂眼看着桌上的山野菜,说自己以前常跟阿菊一起去采这种山野菜,还比手画脚地指向纸门外正对着的矮山。

我看富士子已放松戒心,便试着提起青塚,富士子一听瞪大了眼,问我怎么连他都认识,随后笑着说:“当初青塚先生来投宿,就是在这里跟阿菊好上的,两人白天在山中约会。阿菊去采山野菜时总是借口和我们分开,独自走上那条山路,就是为了与青塚先生幽会,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不过富士子对市坂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我与中村按照富士子的指点走上她说的阿菊假借采山野菜之名与青壕约会的那条山路。那条路一边是山谷形成断崖,谷底是整片深草,草丛中还散布着落石。

我们绕来绕去地走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来到断崖的最高处,十五六米高的崖顶。在那里看到的,正是白井画的那幅封面画的实景。双子山和V字形山林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已经可以确定,青塚就是站在这个地点,对着那片山景拍照的。同时,市坂也曾在这里站过。甚至可以说,市坂曾在这里出现,是为了干坏事。因为青塚一把象征这处地点的双子山画在封面上,他就立刻以编辑费的名目乖乖把钱奉上。青塚是在勒索市坂。

而根据令姐滨江小姐也曾在此留下双子山照片一事,可以判定她也来过这个地方。第一次是两年前的新年假期,喜爱随兴浪游的滨江小姐来到附近的下川温泉。我猜想,之前素昧平生的市坂当时正好也在这里,和滨江小姐谱出了恋曲。滨江小姐返家后宣称她去了四国地区,是因为不希望妹妹或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当年五月八日,令姐再次“无目的地”随兴出游,其实是与东京的市坂相约前往饱含回忆的山中温泉。这个约定早在之前就与市坂通信说好了。我想市坂应该是把信寄到了滨江小姐任职的公司。留在滨江小姐办公桌抽屉里的,都是被人看到也无妨的信件,想必市坂寄来的信已被滨江小姐扔掉了吧。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滨江小姐和市坂曾在下川温泉投宿呢?这就是后话了。由于上山温泉没有他们投宿的迹象,所以我又去下川温泉打听,结果发现了一家川田旅馆,曾有一对这样的男女于五月九日在那里投宿。翌日两人相偕出门散步,却只有男人回到旅馆退房结账。关于男人的相貌,经中村确认证实,确实是市坂无误。此外,旅馆的人也表示,之前的新年假期,两人是各自前来,各住各的房间的。但五月二度来访时,却是结伴而来,住在同一个房间。

五月十日,滨江小姐与市坂一起从下川温泉沿山路来到断崖顶上。根据我的想象,新年那次,滨江小姐应该是独自来此,才会邂逅同样单独出来散心的市坂。说穿了,那里等于是他们的定情之地,所以滨江小姐才会想以双子山为背景替市坂拍照。滨江小姐喜爱摄影,一心只顾着怎么取景,一不小心从身后的断崖边失足摔落。那毕竟有十五六米高,底下又有落石。我想应该是当场死亡吧。我不认为市坂有杀意,因为没有理由。

但是眼看滨江小姐意外身亡,市坂当下就慌了。他已有妻小,又是个在东京经营连锁西餐厅和保龄球馆的企业家。基于这样的背景,再加上滨江小姐虽是失足落崖,但警方不见得会认定为意外死亡,说不定会说他早有杀意,才把女人诱到这里,再从崖上推落进而逮捕他。到那时,他就会身败名裂。市坂想必是担心这点,才会爬到崖下把滨江小姐的尸体藏到某处的吧。

我们俩就这样做出了推论。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搞不清青蟓扮演了什么角色。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是现场目击者。

我们在现场的推测立刻就有一半得到了证实。中村走到谷底四下一望,发现崖下有处洞穴,于是把我喊去。我们俩就这样找到了那具躺在洞中、脚对着洞口、已成白骨的尸体。

如今市坂和青塚均已被警方从东京带来,正在这里的警局接受侦讯。请你也尽快赶来此地吧。

首次刊载于《ALL读物》,昭和四十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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