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

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泥澜。

奸雄无忌惮,氵㸒欲恣奢繁。

赏罚由颠倒,忠良任摧残。

恢恢如漏网,识者暗中叹。

以为上帝远,报应且何宽。

一朝忽失势,瓦解无复全。

始知原纵恶,厚毒以偿还!

这首五言古诗,说的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凡奸邪害那忠良,虽阴谋假捏,暂时得计,究竟无不败露;忠良为奸邪所算,虽死亡困苦,几致沉冤,究竟无不昭雪。此固天理之必然,人事之不爽者也!即如前明嘉靖年间,绣戈袍这段故事,始则奸氵㸒得志,忠良被祸;后来奸佞诛锄,忠良获福。这不是老天做足局面吗?看官不必性急,待我慢慢的写来。

话说明朝嘉靖皇帝,原是旁支入承大统,好的是斋醮,喜的是清词。故当时有“清词阁老”、“清词翰林”之目。虽则如此,然却亏得几家文武,忠心为国,正直无私心,内而调和鼎鼐,外而宣威夷狄。所以也能够时和年丰,民康物阜,四夷宾贡,上下安和。

一日设朝,有那礼部缴进西番戈国遣使臣入贡表章,并一切贡品,在御前呈奏取旨。当下,嘉靖皇翻览表章,并阅贡物。土贡而外,另有绣戈袍一件。却不知这绣戈袍是何等被服,看官且听我说这戈国绣戈袍的来历。你道这戈国始于何时?原来在夏后氏之世,有穷后羿灭了夏后太康,夺了夏后氏天下。羿臣寒浞,又弑羿而篡其位,并夺其妻,生下二子,长的名浇,幼的名壹。寒浞封浇于过,封壹于戈。后来太康之子少康,命贤臣女艾谍浇,季杼诱壹,遂灭过、戈,复回夏后氏的天下。壹之子巴自宫中逃出,奔往西域复立国家,仍其旧号,这就是戈国始封之祖了。若说这件绣戈袍,乃是大禹当年治水,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自冬历夏所著的一件天衣,遂为数千百年镇国之宝。今日戈国君臣,因数年不来朝贡,恐怕天朝致讨,故于常贡外,又将此袍充贡。

嘉靖皇阅贡表,阅到绣戈袍一件,不识是何器物。遂传旨取来,就有左右太监当殿将这件绣戈袍抖开,只见这件绣戈袍:

如宝如珍,针线转泯,有质有文,花虫作衬。既不是洋巾陆离误认,又不是布缗命名翻新。只见织夫无痕,巧夺天丝的锦。看来甚新,典重涂山的觐。故冕制自神人,空劳目樱丝贡厥远臣,反惹心恨。

却是一件不绸不缎的单袍。虽质朴无华,仍觉光彩夺目,既然充贡,定有异处。因遍示廷臣,莫能识者。天子不觉叹息道:“些小物件,我在廷诸臣俱无能辩识,可见宰相须用读书人。”话犹未了,在班中闪出一位大臣,趋步到御前跪下,奏道:“微臣有本。”天子看这个大臣,却是华盖殿大学士左柱国太子少师兼吏礼兵三部尚书,姓梁名柱,系广州府顺德县石乡人,年近古稀,四朝元老。天子问道:“卿家有何表章?”少师奏道:“这绣戈袍来自外国,我朝中群臣,焉能辨识其来历?陛下可宣戈国使臣进见,一问便知底细。”

天子准奏,面谕礼部官带领戈国使臣进见。礼部得旨,到午门外引进戈国使臣。那使臣跟随礼部官来到金阶前,少不得拜舞山呼,口称:“戈国陪臣,职授定国将军乌云豹见驾。愿天朝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开言问道:“你是戈国使臣,你国如何数年不来朝贡,这是何说?”使臣跪陈道:“只因因内屡岁刀兵,连年饥馑,嗣君未定,是以有失朝贡。今春国主嗣位,特遣下臣入贡,诚恐天朝以悛贡见责,故于常贡之外,另将绣戈袍一件充贡。这袍是屡朝镇国之宝,盛夏不暑,隆冬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焚,乃一件稀世奇珍。仰恳天恩,赦其从前不贡之罪,并求免后三年朝贡。下臣国主诚惶诚恐。”

天子闻奏,不觉沉吟起来。你道为何?因这戈国一向恭顺,虽缺了数年朝贡,亦未遂与师讨伐。今日补贡,前罪自是可赦。但他又将这件什么宝贝袍子,求放免以后三年朝贡。若不许他,失了他从前臣服之心,有乖大国之体。若许他免贡,收受他袍子,又非天朝不贵异物之道。若不要这件袍子,竟许他免贡,又太便宜了他。所以有这一番踌躇。

梁少师在旁测知天子之意,因启奏道:“陛下,这戈国后三年朝贡,不可以不放免,然又不可以徒放免。这件绣戈袍,不可以不收,又不可以径收。”天子道:“卿家有何高见?”少师奏道:“依臣愚见,可收了这件袍子,放免他后三年朝贡。且当着使臣之面,将这件袍子,赐与有功之臣。一来见我朝宽大之德,原不是因这件袍子起见,才免他数年朝贡。二来他说出这袍子如此什么宝贝,天子却将来赏了功臣,见得我主不宝异物,所宝唯贤之意。又显得我朝有宣力之臣。”天子听毕,喜道:“卿议甚当,就将这件袍子赐与卿家罢。”

少师奏道:“臣墓木就拱之人,又无汗马勒工,就是朝廷禄糈,已渐伴食,何克当此珍异之赐?陛下将此袍别与功高之臣。”天子道:“卿家系四朝元老,在朝群臣,无出卿家之右者,卿家何辞?且卿家试说廷臣中,谁人功最高?”少师奏道:“中极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唐尚杰,父子数人屡著勤劳,有功于国,克当此赐。”天子道:“卿家将此袍让与唐卿家,卿家所举,谅是不差,可就传旨,将此袍赐于唐卿家罢。”

内臣传旨,只见大学士唐尚杰从班中闪出,走到御案前跪奏道:“微臣无功,有负皇恩,不敢领此珍赐。”天子道:“朕意已定,唐卿家不必再推了。”唐尚书只得领袍叩头谢恩,传旨下殿,宣论戈国使臣,免其贡三年,礼部赐宴。使臣得旨,山呼谢恩。天子退朝,群臣散班。戈国使臣跟随礼部官退出午门,回国去了。

正是:

一人元良,万国以贞。

话说唐尚杰蒙此恩荣,心中欢喜,捧绣袍得意下殿。所以同寮,无不人人称庆,个个道喜。内中就有一家奸臣,心怀不忿。这奸臣是谁?这奸臣姓张,单名光,字德龙,官居工部侍郎,因清词得幸入阁办事,恩加安乐卿,系一个谗谄面谀、大奸大恶之臣。他今日在殿上,见唐尚书获此恩宠,好生不快。他爱的是这件宝袍,怨的是梁少师偏庇,恨的是唐尚书得宝。只为这件绣戈袍,后来就出无限祸端来。暂且按下不表。

先表唐尚杰尚书,他原系福建泉州府人氏,弘治年间状元及第,带三朝,间历中外,为人忠勤自矢。生有七子一女:长子名云龙,武探花出身,御寇功封忠烈侯;次子云虎,武进士出身,御寇功封勇烈侯;三子云彪,武进士出身,官锦衣千户,御寇功封威勇伯;四子云光,文进士出身,官授太常寺正卿;五子云豹,武状元出身,官封万户侯,镇守雁门关总师之职;六子云俊,翰林出身,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恩选尚主。这六子都在朝供职。唯有七子云卿,弃文就武,中了武解元,在籍奉侍祖母为生母。

当日,尚书捧了赐袍回府,夫人王氏预备香案,三跪九叩迎接。随将这件绣戈袍,摆在家庙堂上,焚香燃烛,告说祖宗,以荣君赐。少不得大开东阁,延请五府六部,庆贺赐袍。这些同寅同年,都闻得唐尚书蒙珍袍之赐,正要到尚书府中,一来道喜,二来鉴赏。今见来邀,自然陆续来到。但见私第堂上,当中设一张座榻,座榻上放一张小小的学士椅,这件绣戈袍就铺在学士椅上。座榻上头用五彩装成座帐一张,又用彩绸结出“恩荣”二字,悬于帐内。帐前放一张条桌,供一付古铜八宝香案,香案前铺前拜毡。这些文武同官,到者都先向香案前望着“恩荣”二字三跪九叩,然后转身向尚书道喜,才慢慢走到座帐边,细将这件绣戈袍观玩。

这件绣戈袍,果是奇珍:远处观之,见其光怪陆离,五色不定,好像要放出火焰来的样子。近前观之,却又了无他异。且不见织造之痕,又不见缝纫之迹。那时正是五月夏炎天气,别处暑酷难堪,坐在堂中,转觉清风习习,一似仲秋气候,就是苍蝇也没有一只飞过。文武众官,各各称羡。连这位安乐公张光,也自看得越发动火,心中惹恨,独不能一时抢了,方遂已意。

到晚客散,收起珍袍。尚书步回后堂,与夫人王氏叙话,说道:“圣恩高厚,报答维难。我与六子在朝供职,他们各人俱知矢慎矢勤以尽臣节,老夫倒也放心。唯有第七子云卿,他跟随祖母远在自乡,诚恐他少年无知,倚着父兄的声势欺压平民,有坏了我清白宦门的名誉。他去冬已举武解元,老夫意欲差人唤他来京,一来可以求取功名,二来可以日夕教训。母亲处自有赵氏夫人、七子媳妇、女儿金花作伴,谅不寂寞。夫人意下以为何如?”王氏夫人道:“老爷所见甚是。妾亦正虑第七子好生事闯祸,唤来在京,免了牵挂。”尚书点头,随命丫环取出文房四宝,灯下将家书修成。次早,尚书吩咐老家人唐安赍书回家,召取云卿公子。

那唐安奉命登程,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福建泉州。进了大城,来到唐府,就有那一班张升、李禄、赵福、钱兴接着。唐安系尚书在京得用老家人,今日赍书回家,自然一直传进内堂。先进了老太太、赵氏,跪下叩头,又向赵氏夫人叩了头,将书递上。赵氏夫人接了书,送在老太太手中,老太太接书在手,问了唐安几句,唐安一一回答。唐安转身,又见了云卿公子、金花小姐。公子、小姐问了父亲母亲的安,唐安回答。老太太将书递给孙儿,叫他开读。公子接书,拆开朗念一遍。书中上边写的是蒙恩赏易绣戈袍,意欲唤七子进京,将此袍给他,叫他求取功名。下边是致嘱杨氏夫人奉侍母亲,料理家事,教训女儿。老太太听罢来书,遂对杨氏夫人道:“我览来书,是叫孙儿云卿上京的。求取功名,自是要事。”夫人答道:“正是。媳妇正愁他在家惹是招非,怕闯出祸来,等他到京去也有点拘束。媳妇一向也想打发他上京,只见他年轻,路途不惯,放心不下。如今老爷打发唐安回来,带他上京,甚是妥当。”老太太转向云卿道:“你父亲叫你上京,你意下如何?”云卿答道:“孙儿久有此心,如今爹爹又有书来唤,一定要早日去。”老太太道:“既然哪些,你可对你媳妇说知,捡点行李,过了中秋十五,十六日就动身罢。”

公子领命。转到后房,对妇人说:“父亲有书来,叫我上京求名。老太太吩咐十六日起程。家中母亲、祖母全托娘子侍奉,不可失了妇道。”妇人答道:“省亲求名,最为大事。家中一切,郎君放心。但系妾身中,现有数月身孚,将来生下或男或女,也要郎君留个名字,后来才可呼唤。”公子想了一想道:“娘子他日所生是男,就叫嵩庆罢,若是生女,就任从娘子取名。”当夜晚景已过,次日中秋,后堂欢宴,少不得祖孙、母子、姑姨、妻妹,致嘱一番。

正是:

他日风霜慈母梦,十年弧矢丈夫心。

未知嘱咐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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