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有一老祠,名曰药师堂,乃源三左卫门翔之祖先宗祠。翔任马充时曾修缮此堂,见木板屋顶年久失修而多处腐朽,欲除旧换新,却于拆除旧板时惊见一巨蛇,身躯为一大钉所刺而无法动弹,却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期间此蛇竟能负伤存活,其寿命之长实令人啧啧称奇。而此蛇贴身之木板内侧,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费人疑猜。此乃根据翔本人亲口叙述,绝非杜撰——

“这个‘翔’是何许人?”

源三左卫门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边纲之子孙源翔?矢作剑之进问道。

应该是罢。由于对此人家谱并不熟悉,被矢作这么一问,笹村与次郎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搪塞

“想必是罢。源三左卫门翔乃泷口大夫揔官传之子,四代前的先祖应该就是赖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边纲。”

剑之进虽是东京警视厅的一等巡查,却精通古典文献,对此类传闻知之甚详。

至于与次郎,则不过是对此类故事——即怪异或不可解之奇事——多少有点儿兴趣,虽爱好浏览古书,但论及历史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完全弄不清谁是谁的孙子或儿子。

渡边纲可就是金太郎?仓田正马问道。

喂,那是坂田金时罢?涩谷揔兵卫面带怒色地说道。

正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曾放过洋,今日也穿着一身与脸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装。或许是大伙儿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如今看来似乎显得匹配了点儿,但这下却还是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仪态仅能以滑稽形容。

至于担任剑术师父的揔兵卫,虽已剪掉了脑袋上的发髻,依然不脱一副武士风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来虽是颇具威严,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与时代是何其脱节。

就别管渡边纲还是金太郎了,与次郎说道:

“咱们今儿个不是来谈蛇的么?”

没错没错,剑之进说道:

“咱们的确是来谈蛇的。瞧你们一副事不关己的,弄得咱们都给岔题了。”

“岔题的是你自己罢?金时不就是你自个儿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边纲。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这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说的,被剑之进如此揶揄,正马不服地驳斥道:

“矢作,看来被笹村抢了锋头,还真教你恼羞成怒了。”

“我哪儿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来什么锋头?”

“找这种老掉牙的历史故事来旁征博引,不正是你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俩么?开口闭口净是些往昔传闻、远古记述的,还笑我是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呢,你自个儿不也是个装疯卖傻的假圣贤?”

正马乘机报了一箭之仇。

与次郎呀,你瞧瞧,一对傻子和疯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哩,揔兵卫开怀笑道。

随他们去罢,与次郎回答。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的,丝毫无法回归正题。

“剑之进,我可是看在你再度为难题一筹莫展的份上,才费神为你找来这史料的。为何不能好好听听?”

没错没错,揔兵卫起哄道:

“喂喂,与次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这本艰涩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听,岂不是太亏待他了?”

这番话根本是又一阵揶揄。

“谁说咱们没洗耳恭听了?喂,与次郎,你方才朗读的,可是《古今著闻集》?”

剑之进一脸不悦地抚弄着胡子问道。没错,听到与次郎如此回答,剑之进又语带迟疑地说道:

“果不其然。《古今著闻集》是没什么帮助的。不过,看你深谙古籍,以前是否就读过这篇东西?”

“噢,即使读过,也不记得了。不过,谁说《古今著闻集》没什么帮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书过于古老罢?”

这点与次郎的确同意。这回,剑之进想必又是为某桩难解案件伤神。若是如此,欲以此书佐证,这资料的确是太过时了。

“不过,剑之进,你自己不也说过,资料是不分新旧的?记得你曾言,若这类自然原理自开天辟地以来皆是永世不变,那么不分古今东西,理应都适用才是——”

当然适用,剑之进回道:

“我不过是认为这《古今著闻集》乃所谓的说话集,是一册以教化众生为目的之文献,可信性或许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说话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马问道。

被这么一问,剑之进也不禁双手抱胸思索了起来。

“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问题哩——”

“这文章确实地记载了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事儿,看来并不像是纯属虚构的戏作。”

“没错。”

剑之进依旧双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来如此呀。”

正马颔首说道:

“矢作,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写得唠唠叨叨的,所以不值采信?”

“我可没说它不值采信。”

你这家伙可真是别扭呀,正马舒展坐姿,伸直了双腿说道:

“总之,这篇东西毕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时代写成的。我并没有眨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牵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报应,可就不该轻易采信了。”

这端看如何解释罢?与次郎插嘴道:

“难道你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与记述者对这件事儿的解释毫无关系?”

喂,与次郎——揔兵卫高声说道:

“乍听之下,你这番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但照你这道理,咱们对鬼魂或妖怪跳梁的传言不就都得全盘采信了?”

“为什么?”

“突有暴雨袭来,某坟地不住鸣动,又见天现龙踪——均为某山之某神降怒于人间使然——看到这种记述,咱们读者真不知该相信几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昭告神佛灵威,故即使虚实混淆,也不以为意。但虽可能突降暴雨,但哪可能跑出什么龙来?至于坟地鸣动一项——则是虚实难判。倘若写成突如降雨,坟地鸣动,并相传天现龙踪,那么或许坟地鸣动一项,也就不至于难以采信了。倘若作者于撰文时未抛神佛信仰,是虚是实,岂不是教人难以判断?”

只能说是虚实不分罢,正马下结论道:

“总之,我国已是文明开化之国,时下的有识之士,不应再以《今昔物语集》或《宇治拾遗物语》一类古籍来充当资料佐证。笹村,我想说的是矢作奉职之处乃东京警视厅,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岂能以虚构故事充当办案参考?”

且慢,正马伸手打断了剑之进的发言。

“在下可没劝他全盘采信。再者,要说此类古籍上的记载全是胡言乱语,不足采信——未免也过于武断了点儿罢?”

“有哪儿武断了?”

“噢,姑且不论撰写此类记述的动机或用途,难道这类记载完全不具任何历史价值或资料性?以方才揔兵卫所举的例子来说,姑且不论飞龙现踪及坟地鸣动两项,至少也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实不是?降雨这点应是毋庸置疑,难道这则记述完全算不上资料?”

“知道古时某月某日的天气,哪有什么用处?”

这些记述可没写得这么露骨,剑之进瞪向揔兵卫说道:

“尤其是与次郎找来的这册《古今著闻集》,与其他故事集相较,乃是以较为平素的简洁文体所记述的,而且不仅载有年号及地名,甚至就连体验者的出身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认为……”

“亦即——由于上头写有根据渡边纲之子孙亲口叙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

揔兵卫生着刚硬胡须的脸孔随着怒气不住抖动地说道:

“哼,这种东西不都是随人写的?”

“虽然此文内容,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似乎是迷信,但并不代表就是子虚乌有,甚至还应将它视为先人所留下的珍贵记录。难道你不认为,知道几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

与次郎老老实实地附和道。

对与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遥远异国一游,回溯往昔之旅绝对是更教人心动。故虽丝毫不怀正马那般对外游的向往,但若有机会一窥往昔,可是绝不会错过。

珍贵记录?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倘若是载有藏宝地点,或许真称得上珍贵,但蛇可长生不死的记载,是哪儿珍贵了?”

“不——当然珍贵。在下原本也以为此类故事不足采信,但此文既然记载得如此明了,难道不足以佐证的确是真有其事?”

看来,蛇果真能长生不死,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接着便向与次郎致谢道:

“这资料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哩。或许这下就能省了麻烦的审讯。不过,若是能再添点儿旁证就更好了。”

傍证?揔兵卫可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这是有完没完?难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非得拘泥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不可?”

“这哪是无关痛痒?”

“当然是无关痛痒。哪管是哪册书上如何写的,这点道理不必详究陈年古籍都该知道。蛇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揔兵卫痛斥道。

这番话的确有理——与次郎也不得不同意。虽然似乎和与次郎起初的态度略有矛盾,但不论对《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是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哪管是蛇还是蜈蚣,虫鱼等畜生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俗传龟有万年寿命,但又有谁看见过哪只龟活到这岁数了?依世间常理,这类畜生的寿命皆属短暂。

当然,与次郎并无可兹证明此一常理的学识,但也认为既然这类畜生大多短命,这常理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总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这等岁数的。

不过,与次郎心底还是期望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正是出于这份殷切的渴盼,才会促使他特意去找来这则故事的。因此,对揔兵卫的一味否定,与次郎多少还是心怀抵抗。

不过,再怎么说,蛇能活上数十年这种事儿,毕竟教人难以置信。即使一脸怅然若失,剑之进还是奋力回嘴道:

“竟敢骂我愚蠢?这下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万万不可呀。将他这种莽夫给关进牢里,岂不是要把囚犯们给吓坏了?”

正马起身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好了好了,此处狭窄,不宜喧闹。涩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别连话也说得如此下流。至于矢作,你该不会是因为上回那桩案子尝到了甜头,这回又一心想立功罢?”

正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桩两国油商的杀妻案——在巡查同侪间称之为“雷球事件”的案件。

当时,一伙人也曾为了那鬼火还是妖火的真面目多所推敲。剑之进就是以那时获得的结论为契机,一举看破案情真相。事后,也因此博得了矢作一等巡查立下彪炳功绩,办案有如快刀斩乱麻的美誉。

这位名巡查抚着一撮整齐的胡须说道:

“在下在乎的,并非是否能立功。”

“那么,会是什么?”

“身为一等巡查,在下肩负官府人员之义务,非得以合理手段尽速解决此案不可。”

这义务和蛇又有什么关系?正马问道。

“你还是没触及重点。”

没错,揔兵卫也附和道。

继上回的雷球事件,这回剑之进所提出的疑问——便是这关于蛇的生命力的问题。

三日前——

剑之进邀来与次郎等三人,并向一伙人询问:

——大家可知道,蛇的寿命大抵是多长?

并暗示蛇可能十分长寿。

但长寿两字可谓十分暧昧。也不知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还是一年。端凭话题的内容而会有所出入。

经大伙儿一问,剑之进便回答有七十年。

倾刻间——一行人的对话便起了怪异的转变。

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教人难以采信了。

以理性主义者自诩的揔兵卫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正马这假洋鬼子闻言也只能耸耸肩。但与次郎却声称记得曾在哪儿读过类似记述,经过一番追溯,便找出了这册《古今著闻集》。

你这是碰上什么样的案子了?揔兵卫问道:

“捉贼与蛇的寿命长短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好好磨练剑术比较正经。”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无须再披挂长短双刀。如今还花工夫学习挥舞竹刀,哪能有什么用处?”

我至今

仍是个武士,揔兵卫回道:

“只要骨气尚存,即便剪掉了发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凭骨气哪能办案?”

重要的是这里头有什么东西罢?剑之进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如今,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更有电报机接收远方音讯,武士那只晓得砍砍杀杀的骨气,老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在这时代,凡事都得动脑才能解决。”

“矢作所言甚是。”

大概是害怕在西装上留下绉褶,正马端正了坐姿说道:

“欧洲的警察机关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文明国家的捕快,绝不会野蛮的以利刃威吓,或以棍棒捕人。不过。”

他们可不会在意蛇能活多久呀,话毕,正马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喂,矢作。”

“够了够了,在下已经受够你们的揶揄了。”

“我可没半点儿揶揄的意思。除了迷信传说之外,我倒曾听说过蛇可能极为长命的说法。”

原本只准备承受又一句嘲讽的剑之进,刹时露出了一脸错愕的神情。

“只要不加屠宰,龟鳖通常均能长命百岁。只要妥善饲育,便能随年岁长得硕大无朋。据说唐土或天竺,便有长到和洗衣盆一般大小的鳖。”

“噢?难、难道龟寿万年这句话,果真属实?”

与次郎语带惊讶地问道。

就连虽不知究竟学到了几分,但理应喝过点洋墨水的正马都这么说了,或许这还真是足以采信。

这下,与次郎也不由得开始兴奋了起来。

但正马的回答是,既然无人活过万年,哪有谁能确认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么说——的确有理。

“再怎么说,万年也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不过,异国时有巨蟒相关的传说,放洋期间,我曾数度浏览一种名曰博物志的书刊,其中载有不少蛇类的图画,有些甚至硕大到教人误判为漂浮大洋上的巨木。这种蛇要比异国的船只都来得庞大,若没个数十年,哪可能长到这等大小?此外,亦曾听闻南洋有长达数尺之巨蛇生息。不少异邦因蛇之形象与习性,而将其视为圣物。就这点观之,或许蛇果真要比其他虫鱼禽兽要来得长寿。”

噢,这位一等巡查问道:

“看来,活个七十年应该不成问题罢?”

“这我是无法断言。但或许蛇真能活这么久。不过,为何是七十年,而不是十年或百年这类整数?”

“这乃是因为……”

“若不解释得详细点儿,要咱们怎么帮你?”

“没错。瞧你嘟嘟嚷嚷地说得这么不干不脆的,即便与次郎费神找来资料佐证,咱们的对话不还是沦为无谓清谈?”

揔兵卫也气呼呼地说道:

“你是说还不说?虽不知是真是假,就连咱们这位曾放过洋的大少爷都说蛇能活个七十年了,这下哪还需要计较与次郎找来的东西究竟是否可信?这回办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看你就招了罢。”

生性粗犷的揔兵卫粗鲁地拍起剑之进的上臂。剑之进则是一脸嫌恶地支开了他的手。

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噢——但与次郎带来的《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似乎也不容忽视。”

“为什么?因为里头写着和你所说的七十年相差不远的六十余年?”

“并非为了这点。”

“那是为了什么?依我推测,想必是什么说出来要笑掉咱们大牙的蠢事儿罢?”

此事可是一点儿也不蠢,剑之进皱眉回道。

揔兵卫也夸张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呀。总而言之,与次郎所叙述的故事虽不至于全然是创作,也绝对不是真有其事。不,作者或许是依自己所见所闻撰写的,但这部分毕竟仅是传闻不是?哪管作者是什么身分,这都不过是篇乡野奇谈罢了。”

“你怎知道这绝不是真有其事?”

“我说啊……”

这下轮到揔兵卫端正坐姿了。

“对蛇可能活个六十余年这说法,我或许还能接受。但是,剑之进你仔细想想罢。与次郎为咱们朗读的这则记述中的蛇,可是在六十余年里都不得吃喝,还‘动弹不得’哩。”

“没错。”

“你认为这可能么?我说剑之进呀,俗话虽说人生短短五十载,但还是有不少老翁老妪活到七八十岁。只是人虽长寿,不吃东西还不是活不了?即便是断五谷、断十谷的修行,也不是完全不进食的。即便完全断食,至少也得喝水。若是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撑不过十日就得要活活饿死了。”

“但揔兵卫,难道你忘了蛇是会冬眠的?冬日间,蛇不是只要不吃不喝地睡顿觉就行了?”

“听你说的。但不也得先大啖一顿才能睡?”

那是熊罢?揔兵卫这么一回嘴,正马立刻打岔道:

“蛇与兽类的冬眠习性不尽相同。蛇属阴性生物,并无体温。由于无法自体内发散阳气,故只要气温下降便要感到寒冷。因此蛇的冬眠与其说是睡眠,毋宁说是假死较为恰当。”

“假死?”

“也就是暂时死亡。”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可别凭一点儿推论就贸然断定呀,正马说道:

“那可能假死个六十年?若是如此,可就是真的死了,绝无可能复生。”

“真的绝无可能?但这可是源翔的——”

“所以,咱们这位使剑的才要说,这不过是则乡野传闻罢了,根本当不了证据。看在你爱听这类故事的份上,与次郎才要找来这则东西,但有哪个傻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这种事儿?除了这种虚构故事之外,你可曾听说过蛇被封了七十年还能活命的——?”

话及至此,正马眉头深锁地望向剑之进:

“——你说是不是?”

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先是板起了脸,接着才颓丧地点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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