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惊讶地,此时自下头步上石阶的——竟然是御行又市先生。

是的,老夫当然是大吃一惊。

甚至不住纳闷这究竟是梦是真。

由于过度震惊,老夫停下了脚步。

是的,若是又市先生晚了一刻才现身,想必老夫早已葬身大海了罢。

毕竟当时心志已动摇到这种地步。

又市先生应是来拯救小弟的罢。眼见小弟这个傻朋友又犯了好奇的老毛病,担忧会不会又遭什么不测,因此不辞千里赶来相救——呵呵,老夫虽想这么说,但又市先生前来的真正原因其实和这颇有出入。

是的,这小股潜并非此等会为人情所动的角色。

据说他是受人所托前来办事儿的。是的,委托他的,就是那告诉老夫戎岛故事的小贩。其实这个小贩当初之所以造访入道崎,决非为了游山玩水。

是的,正是如此。

那小贩受某人所托,需要找一个人,因此才会踏足这穷乡僻壤,甚至来到入道崎这鲜为人知的小地方。

男鹿北方一家回船问屋曾有艘船遇难,淹死了许多船客,亦有多人行踪不明。

是的,这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天也不巧也在这艘船上,随沉船失踪了。根据九死一生的船夫所述,那少东在船沉没前便搭上小舟逃离,应不至于遇难才是。

是的,正是如此。

闻言,当地渔夫怀疑会不会是为那怪异的雾所吸引,随那奇妙的海潮漂走了。因此,不愿死心的回船问屋老板便委托这与其熟识的小贩代为寻人。

那小贩就这么找着了那座岛。

而且连宝殿也看见了。

倘若少东漂到了那座岛上,人或许有可能还活着——听闻小贩禀报的回船问屋老板想必是如此推论罢。毕竟主人再怎么说也不肯死心。

因此——

一筹莫展的小贩于旅途中结识了这小股潜,便委托其代为寻人。

是的。

又市先生曾告知小贩,自己的友人德次郎先生与戎岛略有渊源。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对这小贩而言,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同样教人惊讶的,是又市先生后头,竟然还跟着算盘德次郎先生。

阿银小姐曾告知,德次郎先生乃由入道崎洞窟内之戎社的看守人所扶养长大——但略事深究,老夫发现真相更是教人惊讶。

德次郎先生竟然是戎岛出身。

是的,正是如此。

万万没想到,德次郎先生竟然就是循老夫登陆的小径逃出戎岛的唯一一个岛民。

是的,正是如此。

由于必须通过戎宝殿之后庭,方能经由石阶前往小径,故除了戎家岛主、奉公众、与世话众之外,岛上无人知悉海中有这么条小径。

而岛民中未曾有人入殿,更遑论踏足内庭。

当然,这秘密完全不为人所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生性不驯还是怎么的,打十岁时起便对岛上的生活多所质疑。

据说其原为工匠众之子。

只是,据说其生父额头上亦有戎字烙印,想必是漂至岛上后归化该岛的木工还是什么的罢。是的,看来漂流至此者并非悉数遭到杀害。吟藏曾言有一技之长者,于岛上颇受珍视。

某日。

年幼时的德次郎先生肚子饿了,便趁夜偷偷潜入宝殿——由于自古至今未曾有人潜入该地,因此宝殿周遭似乎未有任何警戒。

但是,宝殿内庭十分宽广。

即使摸进去了,德次郎先生依然不知该往何处觅食。

因此,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走出内庭。

此时,德次郎先生望见大海、望见对岸、也看见了石阶和那条小径。犹记德次郎先生当时曾言,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因此,年幼的德次郎先生便走到老夫意图投海的地点,是的,意图自此处逃离该岛。毕竟他是首度望见对岸。

德次郎先生亦坦承,当时在自己眼中,对岸看来犹如一片净土。

是呀,说来讽刺,对岸竟然也将岛屿视为净土。

德次郎先生便步下石阶踏入海中。是的,勇气的确教人嘉许。

有勇无谋?噢,或许也可说是有勇无谋罢。

一心以为对岸有许多东西可吃,德次郎先生死命地跑。但当时的他毕竟只是个孩童,而路不仅有两里之遥,还是步步难行。就和老夫当时所遭遇的情况一样,才跑了一半,海水就开始将小径给淹没。

此时,入道崎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他死命游完了剩余的路程。

没错,想必要是游得慢了些,他就要教海流给吞没了。

他就这么千钧一发地逃出了神域。

接下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顺利游完全程,抑或是途中便告体力不支。幸运的是,他并未让那凶险的海流给吞噬,而是被冲上了入道崎的悬崖下头,并为神社的看守人所寻获。

是的,正是如此。

先生果然英明。

这条小径,唯有在每月的满月之夜才会浮出海面——而且唯有在太阴升上天际到落下之间的时间内,人才走得过去。

噢。

不过,从前似乎不是如此。

吟藏曾言小径乃随岛屿上升,方才没入海中。因此在古时,大概是两、三百年前罢,这条小径曾是恒时高于海面的。但后来徐徐下沉,最后于百年前完全没入海中——自此之后,唯有逢满月之夜,方能勉强走过。没错,百年前的访客亦是每月仅能登陆一次。

德次郎要比老夫早四十年走过这条小径,或许在当年,这段路要比老夫走过时好走得多罢。

后来。

德次郎先生告诉老夫,将其扶养成人的看守人曾提及一与戎岛相关之远古传说。

该看守人表示,那应是近三百年前的事儿了。

当时,海中小径完全浮于海上,岛屿本身亦不似今日般隆起,故两岸往来尚属频繁。

那一带为秋田藩佐竹大人之领地。

但三百前究竟从属何处,老夫就不清楚了——

只知道自古时起,该处就是一座贫瘠的岛屿。既无米可上缴、亦无渔获可食,民生景况至为悲惨。

某日,有一行脚各地之六十六部来到该岛。是的,正是那种肩背佛龛、手持法华经云游诸国之朝圣者。

六部抵达岛上后,岛屿便为暴风雨所袭,同一时候尚有地震、海啸肆虐,岛上的情况是一片狼藉。当时,这个六部攀上岛上最高处——应该就是那座石阶的顶端罢,立地虔诚诵经,助岛屿安然度过此劫。

看来这六部似乎是法力高强,大概是祈祷应验,暴风雨竟然戛然而止。岛民对六部感激至极,便赠予家屋,并献上一女助其成婚。

自此,六部便定居岛上,归化为住民。为了替岛民压惊,于岛上各处设惠比寿像,并广张结界为岛屿辟凶。

不仅如此,还焚护摩、诵经文,以求岛民能聚财致富。

从那时起,漂流于海上之财富便开始源源不绝涌向戎岛。

噢,唉,这毕竟只是个传说,如今民智大开,想必这种说法已是不足采信。或许这海流原本便存在于岛屿周遭,众人以为六部所镇之天变地异,或许亦是肇因于此海流。

是的,看来应是如此。

后来,戎岛因地势逐步隆起,小径逐步下沉,再加上热泉涌出,雾气笼罩,而化为奇妙的传说净土,想必亦是天然变异所造成。

不过,三百年前的古人当然不作如是想。

是的。拜六部之赐,岛上民生终于开始富足起来。捞获宝物可换为银两,有了银两,便能自他处购买年贡上缴。岛民们原本过的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这下靠漂流物终于得以翻身。

后来,孩子也生了,六部完全被岛民们视为自己的一分子。

是的,正是如此。世事本无常,人生哪可能永远如此顺利?

没错。

领主大人开始起疑了。

一座原本贫穷至极的岛,竟然迅速致富,当然要问清楚财源究竟为何。

但岛民们个个是守口如瓶。

噢?是的,也可能是在六部的吩咐下缄口的。

是的。对六部这位大恩人,岛民们当然是忠心耿耿。

不过……

与其如此推论,老夫毋宁认为岛民们是出于利欲薰心。

若是据实吐露财源,必将为领主所榨取。如此一来,只怕大伙儿悉数要被打回原形。若将漂流至岛上的财富拱手让给领主,富裕的日子必将一去不复返。

是的。

正是如此。

岛民们再度央求六部——

求其以咒术杀害领主。当时,六部想必亦是左右为难,毕竟自己也有责任,但苦恼了一阵,六部还是开始了诅咒祈仪。

但是,这计划为领主所察觉。

怒不可遏的领主派遣一名官吏入岛,向岛长下了一道严酷的命令。

若不即刻交出六部的首级——岛民们将被视为同罪,于三日内处以极刑。

六部这恩人的首级,以及岛民们的性命,究竟孰者重要?

对岛民而言,这可真是两难。

不过,即便是个恩人,即便其法力再强大,六部毕竟是个外人。

是的。

没错,的确是忘恩负义。

的确是如此。不过为了大局,这下也是顾得头顾不得脚。岛民们毕竟不是武士,而是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贫民。即便懂得做人得讲情讲义,这下也无余力顾及一个外人了。

因此,岛民们倾巢而出,包围了正在祈祷的六部。

是的,还个个手持竹枪等凶器。

将六部住家给团团围起。

是的,就连妇孺也不例外。毕竟事关全岛存亡,既然要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得由所有成员一同承担。

如今或许已不再是如此。

但在往昔,村庄的诫律常常就是这么回事儿。

所有村民均须同生死、共患难,凡事但求休戚与共。

不过,虽然理由老夫并不清楚,但或许是村民们仍心怀羞愧,不敢让六部见到自己的脸孔使然罢。

因此每个岛民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这下,六部也约略感觉到了。

岛民们将要把自己给杀了。

是的,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

应该是有所察觉罢?

不,一定是感觉到了。毕竟这座岛屿是如此狭小、封闭。再者,六部已有妻小,其妻亦是岛民出身。

唉。

或许正因为如此,六部几乎是毫无抵抗地乖乖受死。

不过,虽然在竹枪与镰刀的戳刺下被砍得浑身是血,六部依然两眼圆睁地瞪着岛民,声嘶力竭地如此大喊:

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天理岂能容?

但这座岛,毕竟是吾妻、吾儿之岛。

故岛民们若欲取吾人性命,吾人愿委身成全。

条件是——须将吾儿定为岛长。

若香火不断,得奉吾人代代子孙为岛主,虔心奉事。

并宣示绝对服从,诚心效忠吾人世世代代之末裔。

若是违此约定,

岛上所有惠比寿像之脸孔将悉数转红,

本岛亦将湮灭。

立誓!汝等不得不从!喊完后,六部便断了气。

据传其殁后,首级被置于戎祠示众,两眼泛发异光不辍,凡七七四十九日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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