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罢。

老夫是在哪儿听见关于那座岛的传闻来着——对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栈庭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怪异骚动结束后——返回江户的旅途中。

当时,老夫和一名绰号小股潜、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银的山猫回伙同行动。

小股潜这个字眼,以现在的话来说,意指擅长舌灿莲花、诡计诈术者,或指生性狡猾者,并不是个好字眼,或许字义与江湖郎中颇为相近。但又市并不好藉诓骗他人牟利、或蓄意谋害他人取乐。

除了从事类似时下之示谈屋或纠纷时为双方进行调停,并收取佣金的行业。“仲人屋”指以纠纷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为业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传统手段无法排解之纠纷,又市也能完满解决,并为此收取些许酬劳——排解此类纠纷时,又市善用种种巧妙至极的手段,或许正因如此,才换来那绰号的罢。

御行为四处摇铃挥撒辟邪符咒营生者,山猫回则为操弄傀儡的卖艺人。

当时,老夫的年纪还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来岁。当年的老夫梦想巡游诸国搜集各类奇闻怪谈,意图于日后集结成册,出版一卷网罗诸多怪谈之百物语。

你问这梦想是否已成真?

这,就留待下回再叙罢。

总而言之,当年老夫既无定职,亦未曾辛勤劳动,终日如浮萍般四处游荡,为搜集怪谈过着东奔西跑、浪迹诸国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与来自越后、以贩卖缩缅(绉绸)为业之小贩同宿。这桩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当年之出羽国——如今已分为羽前、羽后,于羽后国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岛。据传,于此半岛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见一座奇妙的岛屿。

何以谓之不可思议?

乃因此岛——是看不见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气温影响,这也可归天理或地理罢,此岛常为浓雾所笼罩,因此几乎无人知晓此岛之存在。即便连当地居民,知晓者亦是寥寥无几。

不过,常出海的渔民当然晓得。

虽然晓得,却绝不靠近。

乃因此岛被视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实,此岛距离海岸并不远。

若以陆地距离而论,距离约为两里,理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却不可见得,确是不可思议之奇景。

不过,这小贩接下来说的,可就更不可思议了。

据该小贩所言,此一不可视得之岛屿,仅能自一处望见。

此处位于入道崎——据传该处为一断崖,由于地势艰险,船只亦难进出——断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该洞窟入口之鸟居中央眺望,便能于正前方望见一座不可思议之岛屿。

此说的确玄妙,是不是?

若自鸟居眺望,该岛的确堪称奇景。据传其形颇为奇特,岛屿四周皆为绝壁,岛顶较宽,临海面处却较为狭窄,如此地势,任何船只均无法停靠。即便能勉强泊船岛岸,也得攀上绝壁方能上岸,但此断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实尚不足以称奇。世上原本就有人无法接近之地形,亦有无法攀登之山岭,无人岛屿更是随处可见。

如阿苏山或浅间等山岭不时喷火崩裂,山内蕴藏大量地热。倘若有此类山岭矗立海中,或许不仅将散发惊人蒸气覆盖岛屿,亦可能改变潮汐流向,使该地化为不适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于仅能自一处望得该岛形貌这点,若是受日照或风向之影响,亦非绝无可能。

总之,一切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不过……

教人讶异的是——

该岛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两回天晴时,笼罩全岛的浓雾会全数消散。这种时候自鸟居中眺望该岛,岛屿顶上可见一色彩朱红之宏伟宝殿。该小贩表示自己去年此时碰巧在场,于偶然间望见该宝殿,赞叹实为一壮绝奇景。

该岛——

名曰戎岛。

亦有人以戎之净土称之。

被唤为净土,或许正因于该岛非人所能踏及,但岛上却有这么栋建筑使然。

自断崖石窟之鸟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岛。

顶上矗立一座红色宝殿。

每年仅能拜见数回之奇景。

每当想象起该处之光景,老夫心中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憧憬。

对,老夫当然想去瞧瞧。

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靠招摇撞骗糊口的小贩,所说的话当然不得信以为真。老实说,老夫就曾在行商贩子巧言令色的哄骗下,吃过了好几回亏。

不过……

与老夫同行的山猫回阿银小姐,竟然声称这座岛她也曾听说过。阿银小姐坚称的确真有这么一座岛。

这座岛的故事,她是从幻术师德次郎口中听说的。老夫应该也曾向各位提过德次郎这个家伙罢?就是个专门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时下所谓的灵术、催眠术等杂技的卖艺人。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率杂耍团四处巡回,演出吞马术、走钢索、吐火术等杂技维生的家伙。事实上,同为又市先生同伙的他同样是个江湖郎中,在奥洲一带甚至被唤做妖术师哩。

这家伙懂得一种只消拨拨算盘珠子,刹时便能操控人心的幻术。据传他只消掏出算盘拨个一通,就连大商号都会为他打开金库哩。

犹记这德次郎曾亲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来,这故事颇有可能属实,教老夫刹时为之雀跃。阿银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戏曲中听过这么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绝命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据说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当时直觉这首歌还真是古怪,阿银小姐便向德次郎进一步询问此歌缘由,就这么听说了戎岛的故事。

阿银小姐也表示,这拨算盘的德次郎虽然曾言自己孤苦无依、孓然一身,其实却是由那断崖石窟中的神社——据说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养成人的。

这是何其侥幸!

听闻阿银小姐这番话时,老夫不禁一阵背脊发凉。噢,这并非恐惧使然,而是发现——与这偶然听闻的神秘岛屿有渊源者,竟是老夫的旧识之一,此等巧合,岂不教人为之心动?

这下,心中那股好奇当然是蠢蠢欲动。

没错。记得稍早也曾提及,当年老夫的兴趣无他,正是四处搜罗诸国之奇闻怪谈。

各位不妨瞧瞧那头。

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网罗的怪异故事、奇妙风闻的笔记。

这些悉数是老夫云游诸国、四处探听得来的。不过——当时老夫尚未踏足奥洲,仅能凭浏览菅江真澄所撰之游记,任由想象驰骋。

这下老夫当然想上该地瞧瞧。

一返回江户,老夫随即开始打听德次郎的下落。

这德次郎毕竟是个巡回杂耍团的团长。据说他总是领着杂耍团,从奥州到西国四处卖艺,欲掌握其行踪当然是一大难事。

某日,老夫于两国某小戏园子内,听闻某团擅长障眼之术之放下师于信州一带驻足演出,老夫旋即打点好行囊,匆匆离开江户。

那时可真是年轻哪。

真是既莽撞又冲动。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帮助那小股潜干完一桩差事,收到一笔尚为丰厚的酬劳。有了足够的盘缠,的确为自己壮了不少胆。

只不过——

老夫没能在信州追上他。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别此处后究竟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噢,老夫当然没折返。

既然都出了这趟门,来到了边远的信浓之地,倘若就此折返,岂不是徒劳一场?

因此,老夫这下决定转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处漂泊,出趟门也无须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个月罢。

还是两个月来着?

当然,当年尚无陆蒸汽,一路上不是乘马、乘轿,便是徒步。如今已记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么事儿了——或许老夫还走了比方才所说的要久。

噢,可以帮老夫拿一拿那份书卷么?上头或许有记载。

没错,就是这个,终于让老夫给找着了。

出羽国男鹿海中戎岛事——

这下老夫想起来了。抵达男鹿时正值秋日,天候极寒。

这上头是如此记载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纪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岛之相关记述,但其他记述大致正确无误。自此将循先人之足迹寻觅戎岛——

对了,想起来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于《男鹿秋风》中记为朴树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发现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见半株朴树,令人感觉至为奇妙。接下来,又自此处沿船川街道朝半岛方向缓缓而行。自胁本转至男鹿街道时,稍稍驻足观赏封蛇石,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对了,后来便于北浦一带寻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听该岛——亦即戎岛之事,但竟无任何人知晓。即便连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从未听闻。

没错,老夫当时的确打算死了这条心。

照理该岛应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却未见任何人曾经听闻,教老夫不禁心想应是为那小贩所欺,至于阿银小姐所言,或许也不过是对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并未动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丝怒气。毕竟原本便热衷云游,走这趟路,当然不觉有什么好后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尝到的鱼肉至为鲜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听闻当地风闻若干,已教老夫心满意足。

不过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渔夫稍事探听,却又自渔夫口中听闻确有此处魔域,亦听闻该处乃一漂浮海上、浓雾笼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驶近,皆被该处吸引而去,故任何船只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时感到兴奋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发进。

途中有一陈旧之乡间澡堂。老夫于该处驻足入浴、养精蓄锐,接着便再度启程——继续上路前往入道崎。

第一时间更新《后巷说百物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