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就如同射来一道金光闪耀的秋阳。

——仅一念之差,便导致了……

10月7日。

前来观赏祭神舞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神社挤得水泄不通。

群情高昂。

石块砌成的舞台上,几个男子舞动着五彩缤纷的花车,唐人装束的乐师们敲锣打鼓,使得整个会场的气氛热闹异常。

喝彩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东荣观光团向导——原伦介,此时总算松了一口气,顺手擦了擦沁在脑门的汗珠。

在他周围,东荣观光团的成员正如痴如醉地和着当地人的喝彩声“唉嗨哟!唉嗨哟”地吆喝着。

在众多的祭神舞中,要数龙舞最出名了。不过,“唉嗨哟舞”在色彩的绚丽和场面的雄壮方面也毫不逊色。

据说,它是在宽政年间,由定居于长崎桦岛町界限地方的船老大、水手们首创的。

花轿顶篷由红、蓝、紫、黄、白五种颜色的大褥垫重叠而成。上面,有四位头戴红头巾,身穿白大褂,斜披猩猩红布条,袖口露出浅绿色内衣的少年,和着喝彩声挥舞着五彩缤纷的币帛,昂首挺胸。

前呼后拥的花轿外侧,四个彪形大汉叉开双腿,用力踏地,腰部稍稍后弯。斜系在两肩的红色缎带,像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迎风起舞。

他所带的客人此时已忘记了不满和牢骚,发疯似的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原伦介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你是东荣观光团的向导吧?”

前天,当原伦介在饭店前厅分配完30名团员的房间,把他们一一送走,刚想喘一口气时,有人这样问道。

问者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都是陌生面孔。

“其实,有件麻烦的事想……”

三人先后掏出名片,原来是诹访神社的神事委员。

肯定出什么差错了!原伦介立即有一种预感。从这几个男人的表情中可以明显看出。

三人的态度非常谨慎。他们把原伦介请到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并向饭店服务员要来了咖啡。

“看戏台的雅座卖重了。”委员低下了头。

“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对方也显得手足无措。

“说是多多包涵,可我怎么向客人交代呀?”

原伦介今年25岁,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性情稳重。不过,遇到他接受不了的事情却还真的一股犟劲。他用平静的口气,盘问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伦介所在的东荣观光团,在实业界来说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公司,当然也就不可能像大公司那样在各地设立分社和营业所。

先到诹访神社观赏祭神舞,而后按照预定的路线,参观市内风光。

为方便游客,神社用竹片隔起了一些“雅座”,不过,这是要收费的。每张可坐四人共20000日元。由于座位数量有限,因此很难搞到手。

素有实绩的大旅游公司每年都预订好专座,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东荣观光团通过有业务往来的某旅馆,预订了八张“雅座”。

现在,这预订好的八张“雅座”却和另外一个旅游团订重了。

另外一个旅游团是“世界观光”社。

世界观光社的团员已经捷足先登。

“现在有两个补救的方法,”对方说。

一是8号那天,各祭神舞队要在市内巡回演出,必须过现住的宾馆门前。届时,将给东荣旅游团成员提供最佳的观赏点。

“可是,我的客人都是为7号的诹访神社庆典而来的。再说,8号预定要去佐世保,然后再乘坐环游99岛的观光船前往平户。这个计划是无法改变的。”

“另外一个方案是这样的:诹访神社的73层石阶,对市民来说是最好的观赏点。因为那里是免费的,所以庆典的前一天晚上就有人拿着睡袋来占座。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一部分地盘。当然啰,先前收的‘雅座’费我们如数奉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为略表歉意,我们准备在今天或者明天晚上请你们喝上一盅。此事还请兄弟多多海涵哟!”

“这种窝囊事为什么非要让我们兜着呢?!难道你们就不能向世界观光社提出这个建议吗?”

“世界观光社每年都组织祭典观光,祭典一结束就预订下一年的‘雅座’。接受你们预订的人也许是不了解内情……实在是抱歉之至!”

“什么?一年前就可以预订?我们问的时候,说是要到半年前才开始预订……”

“这个嘛,决定是这么决定的,但是我们同世界旅游社的交往比较深,他们对本市的祭典活动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出于无奈,原伦介只得让步了。

石阶上的观赏点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对方为东荣旅游团成员特地准备了小学生绑在椅子上用的小坐垫。而且,还用绳子围了一个大圈,上面挂有东荣旅游团的标记,外人一般进不来。

原伦介把“雅座”费退还给了每一个团员,每人5000日元,并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6号晚上用餐的时候,委员带来了酒,向大家一一致歉,旅游团成员均表示谅解。

不满的,倒不如说是被挤占了珍贵的免费观赏点的一般老百姓。为了占座,他们在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守夜。委员的,话果真不是夸张。

祭神舞一个接着一个,伞舞、川船、龙船、阿兰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知什么时候,绳子松了,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东荣旅游团成员的座位上,密密麻麻地挤进了许多外人。

原伦介一边欣赏着祭神舞,一边时不时地注意着他所有的成员。

他用眼睛搜寻着团中最年长的成员斋田荣吉。此人已逾花甲之年,瘦弱的身体被淹没在石阶下的人群中。

斋藤荣吉看上去不仅年老体弱,而且,自昨夜以来一直有一件事让原伦放心不下。

四个年轻小伙子从花轿上跳下。“唉嗨哟!”“唉嗨哟!”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使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以第三句“唉嗨哟!”为暗号,众人又将这四位少年装上花轿高高抛起。少年的红色头巾迎风飘扬。

而后,众人又一齐伸出手,托起落下的花轿。

欢声四起。

观众的欢呼声不断,意思是要“再来一次!”

在石阶下方的“雅座”前,一群身穿清一色白衣服的“白衣队”更是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江户时期英俊俏皮的无赖集团是他们的鼻祖。当然,现在的“白衣队”与无赖无关。他们只是在风俗上继承了传统。

五彩缤纷的花轿再次飞上了天空。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啪!啪!”地一串爆炸声,石阶上,一部分观众像断崖坠落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了下来。

“危险的确是无法预测的,可你们对游客采取了安全对策没有?!”

气势汹汹的男人这样大声嚷道。

“早知这样,我就不会让他出来旅游了。”

女人哭哭啼啼地嘟囔道。

他们是接到通知专程从东京赶来的旅游团成员的家属。

爆炸事故的被害者,东荣旅游团的成员占了一大半。

调查表明,事故的导火索是经常在长崎的祭典舞中使用的爆竹。

莫非是孩子们的恶作剧?许多人都持这样一种假说。本来非常珍贵的免费观光点却给外地来的游客占了,当地的孩子能不生气么?于是,他们就想给外地游客来一点小小的惊吓,而爆竹则是他们最拿手的武器。

当时,花轿正高高地抛起,众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天空。

谁也不可能看见这是谁干的。

一个人踩空了,其他人则一个压一个地倒将下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主人好心预备的坐垫,这回反而帮了倒忙。因为它更容易打滑。

要是大人,肯定会明白些事理,知道这样的恶作剧会惹出大事,于是趁早作罢。可孩子们却常常心血来潮,他们甚至会在铁轨上放上石块而置飞驰的列车上几百个旅客的生命于不顾。

那时,大家都陶醉在被高高抛起的花轿那五光十色、金碧辉煌的壮美之中,心里想的也是那四个身穿白衣、斜披红布条的少年的安全。

“我不喜欢睡大病房。你不是说要给我换单间的吗?”

“让陌生的医生看病实在放心不下,怎么样,想办法把我送回东京吧!”

受伤者分别住进了三家医院。东荣观光旅行社社长、各主要负责人都亲临医院,挨床挨户地对每位伤病员及家属进行了慰问。之所以没有用“抱歉”这个词,是因为旅行社打算严守“责任不在我方”的立场。

“雅座”买重的问题被揪了出来,接受神事委员的建议,将“雅座”,改换为“石阶观赏点”的旅游团随员——原伦介成了人们攻击的对像。

“听说随员连半根毫毛也没伤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客人丢在危险的地方不管,而自己却太太平平地欣赏着节目。这是哪个混蛋,有种的,出来!”

爆炸事件恰巧发生在原伦介所坐座位的下方,因此,连皮毛都没伤着。

“你哪怕断一条腿什么的,我对客人也可以交代,可……”上司也觉得十分为难。

“是我!”

大家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原伦介身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原伦介在心中狠狠地责备着自己: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竟被那五彩缤纷的花车所吸引?作为随员,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而是要千方百计地保护客人的安全。

特别是,东荣观光旅行社是一个小公司,要和强有力的大公司抗衡,首先必须降低价格,但旅行所需的费用是一个定数,而且,在旅馆的折扣方面小公司经常处于很不利的地位,因此,客人不是嫌饭菜的质量差,就是说房间的条件低劣:诸如眺望不好啦,不带浴室啦等等。这一点,原伦介心中是很清楚的。

对于观光客人来说,哪怕他们花的钱再少,也要求得到最优质的服务。

为此,原伦介一直想通过自己的诚意来弥补其他各方面的不足。

但是在从东京远道赶来的死者家属看来,原伦介只不过是个窝囊废。有的客人受了重伤,可他自己却安然无恙,没伤着半根毫毛,“雅座”被订重了,也不去据理力争,简直窝囊到了家!

谩骂声不绝于耳。原伦介一声不吭,低着头,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这越发激起了人们的义愤,成了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对像。

这回上司急了。无论如何也得维护东荣公司的名誉呀,哪怕推卸掉一点责任也好。

雅座之所以订重,是因为旅行社没有事先得到通知。调换成石阶上的观赏席也是事出无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尽管上司一个劲地说明原委,可愤怒的家属们只把它当作耳边风。

“此事要追究责任!追究责任!”

“请静一静!”护士大声喊道。

“嚷嚷的人,即便是家属也都请出去!”

“放肆!谁嚷嚷了?”

护士赶紧跑上前去,对一位火冒三丈的家属轻轻说道:

“因为有危急病人,所以……”

在十人病房的一角,放着一张病床,周围都是氧气瓶。两位医生静静地蹲在一边。

这里,死一般地寂静。

不一会儿,两位医生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守在枕头边的年轻男人,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用白布遮盖着的斋田荣吉的遗体安放在活动小车上被推出了病房。年轻男人一步不离地紧跟着。

“斋田先生,对不起,我能……”

“请!”

时钟已敲过11点。原伦介叩开了灵堂的房间门。

房间正中央,安放着灵柩。斑驳的水泥墙透出阵阵寒意。

“我是东荣旅行社的随员,叫原伦介。这次恶性事件实在是……”

双腿盘坐在灵柩前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要比原伦介小一些,大概二十二三岁左右。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给人一种垂头丧气的感觉。身上穿着一条磨得开了线的牛仔裤,蓝色的衬衫上披着一件牛仔衫。

“请允许我给您父亲烧香。”

年轻男人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

“您是斋田先生的儿子吗?”

“是的。”

“实在抱歉!”

“其实,责任也并不全在你方。”

“话虽这么说,可……”

“这是不可抗拒的悲剧。”

“……我也这么想。”

原伦介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了,请喝一杯啤酒。”

斋田的儿子边说边递上一筒未开罐的啤酒。

“不了,谢谢。”

“有些温,味道不太好。那我就不勉强了。”

“斋田先生,您全家共有……”

“就我一个。”

“真是非常……”没等原伦介说出“抱歉”二个字,斋田荣吉的儿子就摇手示意不必再说了。

“行了,行了,别再重复那句话了。你们也够忙的了。”

“哪里,哪里。请允许我陪你一块守夜。”

“不用了,没关系。你还是回去睡一觉的好。”

“当随员的也真是够呛。一旦出了什么事故,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得兜着。”

“你不觉得冷吗?要借一条毯子给你使一下吗?”

“哦,我的身子还不至于那么弱。”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斋田的儿子从口袋掏出了香烟,原伦介也跟着衔上了一支烟。

“医生说,要是我父亲再年轻、结实一些就有救了,不管怎么说,父亲的身体已经是不行了。”

斋田的儿子内心极不平静,但他还是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原伦介觉得。

“当父亲被压倒在地时,他丝毫也动弹不了。医生说,肋骨折断后扎进了肺部。”

“真是太惨了。”原伦介小声说道。

“他是个老好人。在我带的客人中,有的人总是故意出难题,可斋田先生他……”

“在此地能火葬吧?”斋田的儿子为打破沉郁的气氛,强作冷静地问道。

“我们将遵从家族的意愿行事,来不及赶来的亲属如要求见最后一面,我们将会妥善保存遗体。”

“不必了,家属就我一个。”

“其实……”话刚到嘴边,原伦介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从事情本身来讲,有说的必要,从公司的领导来讲当然不愿意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父亲的死,实在是事出偶然。”

斋田的儿子好像对原伦介有些信任起来了,慢慢地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父亲很少外出旅游,因为,并没有那么多闲钱。这次他说为了纪念60岁寿辰,想出去转一转。我一个劲地表示赞赏。”

“选择去长崎旅游,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没有?”

“没有。”

“斋田先生有老伴吗?”

“我母亲早已仙逝。”

“啊,对不起……”

“其实……”原伦介终于把藏在心底的事情披露了出来,“斋田先生昨天突然说,要回东京……”

“昨天?是刚到这里的时候吧?刚到这里怎么会嚷着要回东京呢?像他这种年纪不至于犯思乡病。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坐飞机而感到害怕的缘故吧?”

“不,在飞机上他还是好好的。他正好坐在我的旁边,看上去挺高兴的样子。”

“父亲平时挺规矩的,怎么会在集体行动时提出这种要求呢?这可真让你为难了。”

“因为不是海外旅行,如果真有急事还是可以想办法的。但,按规定,预付的钱不再退回。”

“恐怕我父亲当时的身体不太好……”

“他在长崎有朋友吗?”

“一个也没有。”

原伦介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因为他怕自己不谨慎的言行会给旅行团其他成员及旅行社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死亡者除了斋田荣吉外,还有一人,是一位比斋田年纪稍微轻一些的老太太。据说被压伤后的第二天就咽了气。

重伤、轻伤者共有16人。

这对旅行社来说,无疑是一起重大事件。

根据被害的程度不同,旅行社向被害者发放了抚恤金。

原伦介又是被警察调查,又是受上司盘问,弄得晕头转向。

尽管没有追究法律责任,但因为放弃了预约好的雅座,所以受到了降薪的处分。

公司方面还决定主办慰问祭灵大会。

在此之前,原伦介跟着上司,挨家挨户地给死伤者送去抚恤金。

上司换了几班人马,可原伦介却必须始终跟着。

在重伤病人中,有的仍住在长崎医院,因此,出发之前,还得先去慰问慰问。没有受伤的团员家也必须走一走,看看是否真的平安无事,并再次表示歉意。

斋田荣吉家,是原伦介和营业部长一块去的。

这是一家拉面馆。前面有能容纳10个人的柜台,后面,一位30岁光景的妇女在煮面,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炒菜。

原伦介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对方说,“玉雄暂时有事外出了,请到里边坐着等一会儿。”说完,中年男子领着原伦介和营业部长上了楼。

楼梯很陡。刚上楼梯,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就映入了眼帘,总共有6张日本席那么大,天花板很低,铺在地上的榻榻米变了颜色,且起了毛。

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一架立体声的录音机引人注目。

墙壁上挂着几幅摄影作品。中年男子说,玉雄是一位业余摄影家。买照相器需要花很多钱,出的多进的少,是一个很不合算的行当。

“我呢,是已故斋田先生老伴的妹夫,叫石光忠市。”中年男子自我介绍道,“也就是说,我老婆的姐姐嫁给了斋田。”

“在店堂里的那位是您的夫人吧?”

原伦介觉得那位妇女比眼前的中年男子年轻得多,于是就奇怪地问道。

“是的,不过,她是我的后妻。斋田先生老伴的妹妹已和我离了。”

“听说斋田先生的老伴已经故去。”

“是的。”

“这样,斋田荣吉的家族,就他儿子一个人了。”

“是……的。不过,我也算是亲戚。”

石光忠市明显是在争抚恤金。

原伦介心想,应当把抚恤金当面交给斋田的儿子。

“对不起,我想问一个问题。”石光忠市翻了翻眼珠说道。“听说发生了这种事故后,能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赔偿金。”

“因为这次事故属于天灾人祸,所以,赔偿金就……不过,为了表达公司方面的心意,我们准备了一些抚恤金。”部长的措辞听起来似乎十分客气,但其实他想早早结果这场会见。这从他冷淡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另外,还有一笔旅行伤害保险费,由保险公司支付。”

“斋田他入没入保呀?”石光忠市不由说了这么一句。

部长用眼睛暗示了一下原伦介,要他作出说明。

“凡是申请参加旅游的,都自动加入了保险。因为,旅费一开始就包括了保险费。此后,保险公司会来调查的。”

“一共有多少钱?”

“因是死亡,全部加起来每人大约一百多万,”原伦介想。但他并没有直说,而是装聋作哑地应付说,“这我们也不太清楚。”

“其实,还有些内情你们……倒并不是说我要从中捞取什么保险金。请你们千万不要误会。玉雄……玉雄这孩子的确是斋田荣吉和我前妻之姐生的,可……可他的户口却落在我的名下。”

“这么说是你的养子啰?”

“不,不。”石光忠市连忙摇了摇手。

“斋田夫妇结婚时因为没有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所以玉雄就落到了我的名下。”

“如果玉雄降世时,斋田夫妇办妥了结婚手续,那么就……”

“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斋田一直没有户口。”

“没有户口?!”

“是的。因此,玉雄就成了我名义上的儿子。要是连孩子都没有户口,就会被别人看作是私生子,太可怜了。总而言之,石光玉雄的的确确是斋田荣吉的亲生儿子,他应当得到保险金。”

“这事由保险公司决定,我们无权过问。”

“反正只要问一下附近的人就会知道怎么办的。”石光忠市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在这里已经干了很久。这个店是我和斋田合开的。玉雄和斋田住在二楼,我们住在里屋。玉雄两边都住,因为他有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尽管他的户口落在我的名下,但他叫斋田爸爸,叫我叔父。我和斋田只不过有我前妻这么一层关系。玉雄是斋田的亲生儿子,要是拿不到保险金,就太可怜了……”

“关于保险金的事,请你与保险公司进行交涉。相信他们会作出妥善处理的。”

玉雄看上去一时还回不来,于是原伦介便起身告辞。抚恤金准备另找机会亲手交给玉雄。石光忠市似乎有些不高兴,但钱这玩意儿要是不加选择地胡乱交给别人,会惹出许多麻烦的。

慰问祭灵大会后没几天,原伦介又独自一人拜访了石光面铺。

事先用电话联系妥了的,可石光玉雄还是没在家。店里挤得水泄不通。石光忠市的后妻在忙忙碌碌地张罗着。

“他说突然有要紧的事,一大早就走了,他的工作没个准。不过,他是知道您要来的,兴许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噢,请您上二楼等一会儿。”

二楼的书桌上摆着斋田的遗像,原伦介双手合十,以表哀思。

斋田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表情忧郁,尖尖的下颚外加两只向外翻的耳朵。或许,石光玉雄像他死去的母亲。

原伦介闲得太无聊,于是就欣赏起挂在墙上的石光玉雄的摄影作品。

在这些摄影作品中,明暗对比强烈、粗粒子、硬派风景作品占绝大多数。给人的印像是抒情色彩不浓,而且似乎是有意这样做的,书桌的一边,堆着一大堆摄影杂志和周刊杂志。

等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原伦介正欲起身告辞,石光蹬着楼梯上来了。“呀,实在对不起!”没等说完,他放下装满摄影器材的背包又跑下了楼梯,这回上楼时,拿来了啤酒和杯子。

“星期天也不歇着?”

“什么?今天是星期天?本人没有固定职业,所以也就没有时间概念了。原先生呢?”

“我的正式工作在营业一课。有时,我们轮流出去当随员。除此之外,还有专门从事导游的。”

“在这以前你几次都不在家,所以……”原伦介将装有抚恤金的纸包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石光。

石光将纸包塞进了口袋,脸上露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要是再能多一些就好了,无奈,公司方面有规定……”

纸包里装了20万日。元。按惯例,在公司方面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情况下,只发放抚恤金10万日元。但这次考虑到没有原定计划搞到雅座,所以……然而尽管如此,被害者及其家属还是觉得东荣旅游公司缺乏诚意,应当承担更多的责任,并准备对东荣旅游公司起诉。

“此外,还有保险金。据你叔父讲,好像户口什么的有些问题。”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我的户口落在了叔父的名下。”

“如果真是这样,你属不属于正当的领受人还得费一番口舌呢。”

“真麻烦!能得到的东西我自然想得到,可……”

“另外……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原伦介压低了声音。“在这儿说,楼下能听到吗?”

“说话声大当然能听到。不过,像现在这会儿,吵吵闹闹的大概没问题。怎么?给人听见了有危险?”

“既然如此,为保险起见,”石光玉雄随手拧开了收音机开关。

“我听到一件令人十分奇怪的事。”

“什么?令人奇怪?”

也许石光玉雄觉得原伦介一本正经的神情有些可笑,不禁扑哧二声笑了起来。

“令尊大人一一斋田荣吉一一有没有什么仇人?”

“我父亲?”石光玉雄看了看书桌上父亲的遗像,变得哭笑不得。

“好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不知为什么……”

石光玉雄把冒着泡的啤酒送进了嘴里。

“发生事故的前一天……斋田先生突然说要回东京。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嗯!那后来呢?”原伦介说话疙疙瘩瘩,而石光玉雄则紧追不放。

“这只是我自己的印像而已,是否正确不得而知。也许我想得太复杂了……给我的印像是,斋田先生好像非常恐惧。”

“非常恐惧?那他说没说要回东京?”

“此事说来话长……”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小玉,面条我放这儿了噢!”

是忠市后妻的声音。

“那天上午11点半抵达机场,下午半天市内观光。然后,订房间,订完房间

离晚饭还有一段休息时间,就在这时,斋田先生来到我的房间,说要回东京。”

问他有什么理由,斋田先生说突然想起了一件急事。

“现在细细回忆起来,当时好像并没有显得特别恐惧,只是脸色很难看,有些坐立不安。他还说要是搞不到飞机票,夜间特快车票也行。而且,最好有一个同行的。我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很奇怪,心想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说要有一个同行,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原伦介不能弃旅游团全体团员而去。

当原伦介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人同行时,斋田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理,改口说不回东京了,并马上致了歉。不过,后来斋田又求原伦介说,能不能把他送回房间?因为饭店太大,而自己年纪又老大不小的了,一旦走丢了怎么办?他和另一个独身同住一个房间。于是。原伦介就把斋田送回了房间。

要是事情就这样简单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可第二天却发生了爆炸事件,斋田被压在众人之下,一命归西。

“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事?”石光玉雄的眼神突然变得可怕起来。“当时,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警察或者我?”

“作为我来讲确实很难办。如果斋田先生果真是被人所杀,那我自然会去报告警察。但,他的的确确又死于不测事故。我并不敢断言,斋田先生确实是为他人所害。而且,他恐惧不安也只是我自己臆测。要是我现在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说不定还会被人以为是在逃避责任。那个事故是专门为谋害斋田先生而故意搞的,这话别人能信吗?再说,一旦信了,那些受害者能罢休吗?这还不闹出大乱子来?总而言之,这件事目前还不太清楚……”

“所谓不测事故,是指有人放了爆竹吧?”

“是……但能造成这种大规模伤亡吗?”

“为谋杀一人,有的人甚至可以炸毁一列火车。”

“如果那是一起有预谋的爆炸事件,那么,你父亲必定是他们的目标。”

“事故前一天,突然变得恐惧不安的就我父亲一人吗?”

“你有什么预感没有?”

“没有……”

“那还是属于事故。可能我想得太多了。所以,当时并没有公开此事。可以想象,如果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那不知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只是,还有些令人费解的事情,需要澄清。假如你没有什么可提供的情况,那只能算是事故了。”

话虽这么说,可原伦介还是忘不掉斋田荣吉那怯生生的脸。

“事到如今,又重提起此事……倘若果真有杀人凶手,现在也已难以找到线索了。”

“不,事实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如果你有意作些调查,我愿意尽力帮你。”原伦介说。

原伦介觉得,非得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石光玉雄不肯把有关他父亲的隐私说出口。

“这么说来,我也下定决心,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石光玉雄应道。

“如果我们把这次事故假设为杀人事件,那么……生父突然恐惧不安要回东京一一也就是说要离开旅游团。这么说来,旅游团成员中必定有使生父感到恐惧不安的某人存在。”

“不对,我并不这么认为、”原伦介立即表示否定。对这一问题,他已经反复考虑过多次。

“如果旅游团成员中确有威胁他的某人存在,那他无论如何是会回东京的,可他还是改变了想法,第二天就和我们一起活动了。而且,打那以后,他总是和旅游团成员中的人结伴而行,特别是与同一房间的植木形影不离。按惯例,饭店的房间一般都是双人房。如果有特别情况,可相应增加房费住单间或单独包一个双人房。斋田和植木都是独身旅游者,因此,将他们俩分在了一个房间。”

“植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是土建方面的行家,个体经营者,50开外,身体棒棒的;在斋田先生看来,或许是一个強有力的保镖。”

“要是问问他,也许能够打听到一些情况。”

“植木在发坐事故时和斋田先生坐在一起,被压伤了腰,病情很重,至今仍住在长崎的一家医院,而且还上了石膏绷带,丝毫也动弹不了。”

“见面没问题吧!”

“我想大概没问题。”

“假如犯人是旅游团成员以外的人,那范围可就大了。鸣金收兵吧!”

也许是沉思时的习惯,石光玉雄和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压得指关节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

“在旅游团成员中既没使用假名的也没使用假地址的。”原伦介说道。“因为,我按照名册上的地址拜访了各个成员的家,这的的确确是事实。”

“假如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那么,雅座被卖重是首先值得怀疑的事情。”

“不,我并不这样以为。”原伦介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半年前预约雅座时,尚未组团。斋田是在八月底申请加入这次观光团的。据说是偶然在街头看到了旅游团的广告才动了心的,并没有谁特意鼓动过他。这样,雅座卖重只是一次偶然的差错,而罪犯正好利用了这一点。”

“那提出要把石阶让给东荣旅游团成员使用的人有没有嫌疑呢?”

“就是说神事委员会的人啰!有必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如果事故是人为造成的话。”

“可以想象,罪犯先是扔下爆竹,造成混乱,与此同时,或者用刀子捅前面的人,或者使劲往前推,从而,造成人压人的悲惨局面。”

“犯人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地形,这一点完全有可能。”

“但是……仔细推敲一下,那样做还不至于立即使人丧命,有可能只受些伤。”

“那时,他还有可能采用其他的方法。也许犯人的心理是:就是失败也无所谓,但一旦撞上机会就一定要置人于死地。”

“要是失败了,他不怕从生父的口中得知自己的名字?”

“也许斋田先生无法公开这个人的名字,”原伦介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说出口,“譬如……说出了犯人的名字,就会暴露出斋田先生自己致命的隐私,而这是斋田先生最不愿意的……”

“这么说来,生父以前结下了仇人,而现在是受到了报应……嗨!但愿并非如此。”

石光玉雄的声音突然沙哑了。

“令尊大人去世时,你听他说此什么了没有?”

“什么?”

“噢,先父临终时,…只是痛苦地呻吟……虽然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但好像是在说‘カンゲ’(日语片假名)或者是‘ケンケ’、‘カガ’……当时,我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莫非……他来回重复了好几次呢!”

“也许是犯人的名字?”

“不管是不是犯人的名字,总之这个词与使生父感到害怕的人或事密切相关。”

“如果说的是‘カガ’,那么,可与汉字‘加贺’对上号,加贺百万石、加贺市……加贺还有可能是姓。如果是‘カンケ’或者‘ケンケ’……则有‘官军’……而‘ケンゲ’没有对应的汉子。”

“也许是‘カンガ’,总之,已听不清任何声音。说不定生父是想咳出喉咙里的浓痰……”

“カンガ、カンガル……(カンガイ)灌溉、(カンガイ)寒害……”原伦介边想边否定。

“(カンガキ)管乐器、(カンガン)宦官……对,长崎有个唐人馆吧,宦官与唐人,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宦官?好像是古代中国的一种官名。”

“是的。是指阉割后的官僚。确切些说,不仅在中国,而且在西亚的古代帝国也有这种现像。其中,中国王朝的宦官最为出名。”

“你知道的真多!”

“作为随员,要随时回答客人提出的各种问题,因此,必须广记博闻,什么都得知道一些。关于宦官,我可以向你介绍以下几点:宦官也称寺人或阉人。开始时使用的是边境的少数民族、外国进贡的奴隶或者罪犯。由于阉割使他们失去了生殖功能,因此无法世袭权力,而成了宫廷绝好的御用工具,常常被安放在皇帝、皇后的身边。后来,发展到了自愿或者遵从双亲的命令阉割入宫的地步。”

“自愿阉割?那太让人恶心了。就是有再多的金钱和权力也……”

“因为有太甚的权力欲和物质欲,所以狠狠心……确实太残忍了。”

“难道日本长崎现在还有宦官?”

“当然没有了。”

“抵达长崎当天,你们参观了哪些地方,去唐人馆看吗?”

“啊,顺便去了!并没有太大意思。它是仿孔子庙而造的,建于明治26年。战争时被毁坏,现在的房子是昭和41年重新修建的,里面有一个专售纪念礼品的小卖部,所以,是旅游团必经之地。不过,它与宦官并没有任何联系。”

“除此之外,又去哪里了?”

“格拉巴园。在唐人馆附近。登上园中的小山丘俯首眺望,煞是壮观。但那里为了招徕游客,也造得有点太人工化了。”

“与‘カニガ’、‘ケニゲ’有关系吗?”

“好像没有。格拉巴是何许人你知道吧。托马斯·格拉巴。他在明治初期曾在长崎经过商。格拉巴园与林加邸,澳尔特邸都是当时有名的洋馆。女孩子都喜欢这里。”

“然后呢?”

“坐车穿过丸山町,到达浜町的拱形街,这里商店林立,所有的人都步行游览。之后,坐车径直回到筑后町的饭店。”

“我想见一见与生父同屋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是叫植木吧?”石光玉雄说,“原先生,你呢,请见一见家住东京的客人,打听一下生父为什么会恐惧,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可疑的情况以及当时事故的情形……”

“我将尽力而为。”原伦介点了点头。

“原先生是一个很稳重的人,而我恰好相反,容易冲动。”石光玉雄的表情总算自然了一些。“说是我对父亲的死没有预感,其实……也并非完全如此。”

“还有什么事你没对我说?”

“不……没有,没什么……”

石光玉雄睁大着眼睛盯着生父的遗像。原伦介知道,玉罐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是不是令尊大人没有户口的事你已有所察觉?”

石光玉雄点了点头。

“我想问一问令尊大人的出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方便的话。”

“这……听生父讲,是因为被逐出了家门,所以才没的户口。记得还在孩提时代,就发觉自己的姓和父亲不一样,于是便问父亲,但不是被唬弄,就是被臭骂,说什么小孩家的,不必知道得那么多。后来听说是因为被赶出了家门,才信以为真。但细细想来,又不是江户时代的人,即使被赶出了家门也不会没有户口啊!”

“按照现在的惯例,也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每次刨根究底问父亲时,他总是露出很可怕神情,平时他很和蔼,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为此,我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好像这里面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原伦介想:“没有户口有以下几种可能:过去犯过罪,隐名埋姓,使用假名;也有可能是越狱者。”

石光玉雄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偷越国境者也可考虑在内。若是这种情况,斋田荣吉则不是日本人……

“如果以生父为目标的话,那其他人就是无谓的牺牲品啰!”石光玉雄无意识地捏了个响指。

不一会儿,原伦介起身告辞。

“上哪儿,淡谷?”

“不,下高井,公司的单身宿舍。”

“那只要坐井头线,到下北沢下车,我送你去车站。”

石光玉雄一边捏着响指一边抢先走出了房间。高高的个儿差点碰着了门框。原伦介刚想提醒他,谁知石光玉雄已一个箭步冲下了狭窄的楼梯,放在楼梯中央的面条被一脚踢翻。尽管石光玉雄反应很敏捷,往前倾倒的身子用两个手撑住了,但面条没有保住,唏哩哗啦地撒了满地。

原伦介心想,人要是沉浸于某一件事,那周围其他事就一概看不清楚了。

“东荣旅游公司给了多少抚恤金?”叔父问道。

“店里的加热器如果再不换……”叔父的后妻说,“油乎乎的,客人都讨厌了。”

“我准备去一趟长崎,抚恤金就当旅费了。”

石光玉雄说。

“去长崎干什么?”

“想去看看生父遇难的地方。”

“现在去看,又不会起死回生。”叔父说完皱起了眉头。

“生父为什么没有户口?”

“不知道。”

“的确没有从我生父或生母那

里听到过什么原因吗?”

“真啰嗦。你自己为什么不问问清楚。”叔父反过来倒更有理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保险金马上就要下来啦。”石光玉雄立即换了个话题。他知道,要想让叔父吐出真情,非得用金钱这块敲门砖,“听说,要是弄不清户口问题,就领不到保险金了。当然,如果知道其中的原委,保险公司是能够谅解的。譬如,因为我生父是罪犯,所以……这样,保险金就不至于落空。”

“一共有多少保险金?”叔父的后妻问道。“要是店堂再不收拾得干净些,恐怕……”

“总之,店是你的。”叔父乘机下了台阶说道,“我准备从那边搬过来。保险金一下来,就重新改建一下店堂。”

“但如果户口问题解决不了,就无法拿到保险金。”

“说的也是。”叔父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但我确确实实什么也没听说过呀!”

石光忠市和志津开了一爿小百货店,经营缝纫机买卖,然而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搞买卖这一行的,因此,老和别人签不了约。

一次,志津的姐姐幸子来访,告诉他们在这附近开了一家面馆。当时幸子的肚子已经很大,说生了孩子,想入石光的户口。

这一说,可把石光难住了:“户口这玩意可是件大事。也许说得还太早一点,要是我死了,我的一半财产就要分给你孩子了。”

“瞧你还根本没有什么财产……”幸子嘴上没说,但心里是这么想的。“行啊,为了避免将来出现什么麻烦,立止一个字据吧!内容就这样写:作为权宜之计,把孩子纳入石光的户口。因是斋田荣吉的亲子,所以不具有继承石光家遗产的任何权利。”幸子干脆地说。

“对了,那张字据还在,上面印有你父母的大印。只要把它拿到保险公司……”

“我想知道的是父亲为什么没有户口的原因。”

“我不是说了嘛,我压根就不知道。”

斋田夫妇的面馆经营得倒蛮兴隆,于是石光忠市在斋田夫妇俩的邀请下,歇掉了了缝纫机买卖,到斋田的店里当了经理,志津也同时来当帮手。

不久,幸子死于肺炎。斋田为此悲痛欲绝。店在名义上转到了法定继承人志津的户下。斋田并没有去争这个事,因为他怕自己没有户口的事张扬出去。

志津安慰斋田说,反正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问题。而斋田当时也认为,这店将来总归是儿子玉雄的。

又过了一段时候,志津恋上了一个常来吃面的顾客,两人真的好上了。志津要求和忠市离婚,忠市气极了揍了志津一顿。此后,作为离婚的代价,面馆在名义上改写成归石光忠市所有。而这斋田根本就不知道。玉雄也是在父亲死之后,才知道面馆已划归叔父的名下。

“要是你母亲,一定会知道你父亲没户口的原因的!你小的时候,没把这事打听一下实在不应该。”

“志津姨也许能知道些吧?”

“这……”

“志津姨现在不知在何处?”

“谁知道那个骚货!”

第二天,石光玉雄飞向了长崎。

“你不是前些天来过的、斋田先生的儿子吗?”

医院传达室的妇女还记得石光玉雄。她30岁左右,看上去挺和气的。

“你父亲不幸病故了。”

“当时同时受伤入院的植木先生还住在这里吗?”石光玉雄重新整了整背在肩上的挎包,他这次想出来拍些照,所以带了照相器材。不过,没有特定的目标,因此,只带了一台相机,器材也带得不多。

“噢,还在。绷带尚未拆掉。”

“请告诉我病房号。”

“你特意来看他吗?”

“是的。”

“植木先生准会高兴的,你打算呆几天?”

“还没定。”

“住哪儿?”

“这也没个谱呢,说不定今天就回去。”

“怎么那么急,从容一点不行吗?好不容易来一趟。”

植木的房间号是203号,石光玉雄打听完后径直跑上了楼梯。

“这儿痒,痒!混蛋!在绷带上面挠有个屁用!把手伸进去!”

“你……”

“绷带快要掉了。嗨!痒!痒!痒!混蛋。快去叫护士来。你这老东西不中用了,快去叫那个漂亮的姑娘来!”

“实在对不起!”植木的妻子用眼神向石光玉雄表示了歉意。

病房是单间。一角有一个洗脸台,此外还配有冰箱、彩电。电视里正播着化妆品广告。

“你是斋田先生的儿子吧!”植木脸朝着天花板,粗粗的脖子转向石光玉雄。

“实在是太可怜了!”植木的妻子说道。

“呆头呆脑的,你说什么呀!”

也许绷带下面又痒痒了,植木皱起了眉头。

“家父和您同住一个房间,据说您给了他许多关照。”

“哪里哪里,这都是相互之间的,再说就住了一个晚上。”

“家父不常出门,肯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他倒说起过,这次是初出远门。他对我可真是言听计从呀。唉哟,请坐!请坐!”

“混蛋!”植木又对妻子大声吼道,意思是说快拿凳子来,好让客人坐下。

“做事半半落落的,真没长眼睛!冰箱里总应该有点柑子什么的吧!”

植木要说的是柑子,但他把柑子的英文名字说错了。他妻子一边给他纠正,一边打开冰箱。

“我跟他父亲只有一个晚上的缘分,他却万里迢迢地从东京赶来看我,这是很难得的呀!你怎么连动都懒得动一下,也太委屈人家了。只会没早没晚地看电视,烦死人了!”

“刚到长崎时,家父就突然说要回东京,给你添麻烦了吧!”

“你都知道了?听谁说起的?”

“唉,连向导阿原都觉得为难。按理说,这把年龄的人不该会有思乡病的,实在惭愧!”

“也真是,恕我实话说给你听吧,当时我也真是束手无策。他对我说,让我跟他一起回东京,我一听心里就觉得特别奇怪。他甚至说,要是陪他回东京,他要送给我一笔礼金。但是,这一年一度的重阳节活动难得看到一次,我就没答应。”

“那时他是不是喝醉酒而想起家来的?”

“不不,那时刚住进旅馆,还没喝什么呢!”

“为什么突然想回家,他没说什么理由吗?”

“现在想来,他当时可能有些什么预感吧!由于有某种特殊的直感,他才想回家的吧!唉,我要是听斋田君的话,一起回到东京,也就不会倒这样的霉了。”

“是不是遭到您的拒绝后,家父才去求向导阿原的?”

“他当时甚至要我陪他到阿原的房间去,说什么是第一次上这么大的旅馆来,怕走迷了路。由于他并不是三四岁的小孩,而且当时我想在吃饭前趁便洗个澡,就让他自个儿去了。也许是受阿原责备了吧,回来启就不再说那些傻话了。”

“据说,第二天他还是跟您一起走的,是吗?”

“他说他不善于辨别方向,在陌生的地方心里无底。唉呀,当时他想回东京,真有意思,肯定是有什么预感吧!”

“有没有这样的契机,譬如,他看到什么东西就突然说要回家,或者说是碰见什么人后就说要回家?”

“这,倒是没怎么注意到!”

石光玉雄又问,在旅游过程中有什么事跟カンガ和ケンゲ这两个词有关连?

植木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晚上,我去喝酒的铜座餐馆是叫什么‘谢斯塔二世’和‘和姬’来的,跟‘カンガ’和‘ケンゲ’都没关系。斋田他晚上并没有出门。”

“哎呀,哎呀,糟糕了!”植木的妻子突然尖声叫唤起来。

“什么糟了?”

“啊?不不,我是说电视。是新闻节目,你瞧,窗户就那样被打破了!”

电视画屏上,是被打破玻璃的窗户的特写镜头。接着,镜头移动了,出现了建筑物全景。

“这是什么东西呀?”

“在佐世保好像出了什么乱子。我也没仔细看,好像是说这家美容院干了什么过火的事情,引起人们的愤怒而遭入石奇。”

“是在佐世保?可是这里的事件呢?怎么不上新闻节目。石光,由于这次事件,我也上电视了,电视解说员来采访过我。”

父亲肯定碰见什么人了。在格拉巴园?在唐人馆?还是在浜町。那个家伙对父亲怀有杀意,而父亲也知道这一点。但是,父亲有个弱点,那就是他不能把这告诉别人。

石光玉雄在脑海里苦苦思索。从与原伦介谈过话以来,一点进展都没有。

对方是观光客人还是当地的人,也无从知晓。暂时还不能报告警察,因为,这其中肯定藏有父亲的秘密。

长崎的街道环抱着峡湾,周围环绕着平缓低矮的山地,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阳光中。

石光玉雄开始沿着父亲的足迹追寻起来。

他首先走访了离医院步行不到10分钟的诹访神社。

穿过石头砌成的神社大门,拾阶而上,来到了石铺的广场上。73级的大台阶,直朝着前殿延伸而去,两侧的斜面呈逐渐扩大的四层梯阶状。

左边有一棵大樟树,粗细树枝交错盘节,四处延伸。树阴底下,并排长着的三棵竹子上挂着一串串白色神签,远看像是成群栖息的白蝴蝶。

这是一个闲散清静的地方。节日那种杀气腾腾的狂热,已消失殆尽。

石光登上大台阶,来到前殿的前面,向下看去。

他在想象中勾勒出这样一幅情景:在陡峭的石台阶上挤满了人群,突然,鞭炮爆炸开来,雪崩似的飞落而下。人群大乱,互相倾轧。发出阵阵的悲鸣声,呻吟声、叫喊声、哭泣声……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只见从前殿走出一个手抱婴儿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她们穿上鞋子,走下台阶,朝着祭神殿略低了低头,就朝石台阶这边走来。

“真可爱呀!”

石光玉雄说了这么一句平时不常说的恭维话。

这两个女人脸上溢满笑容,问:

“您也是来参拜神社的吗?”

“这婴儿满百日啦!”

“给您们照张相吧?”

“也许是他的职业爱好吧!”那个年轻的少妇看了看挂在石光玉雄肩上的尼康F2型相机,对她同伴说。她们可能母女,也可能是婆媳。

“请告诉我您们的住址和姓名,戒可以给您们寄去。”

“那就麻烦您了。”

这两个女人都很和蔼可亲。

照相,只不过是要引出谈话的契机罢了。以前殿为背景照过两张以后,石光玉雄说:

“听说在节日盛典的时候,这里发生了很大的事故?”

“是呀!很少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故。”年长的女人答道。

“您们没被连累进去,真幸运啊!”

“当时,我们正好在家里看电视。实在不想在那么拥挤混乱的时候来呀!”

“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在电视上演了吗?”

“没有。当时正演着‘唉嗨哟’喝彩场面,后来镜头变了,出现了人群倒压在一起的情景。”

“听说有人扔进了鞭炮。是有人成心捣乱呀!”

“啊?不会有这种事吧?”

“那么,是小孩的恶作剧吗?”

“反正有人是这么说的。”

“可是,即使是小孩也不会做这么损的事呀!”那个年轻少妇插嘴说。“大家都正沉浸于节日的气氛之中,而且,长崎人是从来不做玷污诹访神社的事的呀!”

“那么,就是别的地方来的游客干的了?可是,游客花了那么多钱难得来观赏一次这种节日活动,怎么会做出糟蹋它的事呢?”

“您这么一说,我们也搞不清楚了。”

“从这里到格拉巴园去该怎么走?”石光玉雄摊开地图问。

“是去观光吧?”

“嗯,是的。我想到格拉巴园、唐人馆,还有浜町去转转。”

两个女人看着地图,指着上面的线路说:“您可以乘坐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去。”

从长崎车站出发,到东部的西勃尔特邸和到南部的格拉巴园,都大约有两公里路程。连结以上三点的一个倒立三角形地域,包容了几乎所有的主要观光胜地。石光一边沉思地看着地图,一边想:这城镇太小了。只有浦上和稻佐山稍微离远了点。

他在诹访神社前乘上一辆蓝色的市营小电车,慢悠悠地经过公会堂、赈桥、西浜町等

站。格拉巴园大约有30000平方米,是个可以俯视海湾的丘陵公园。

他乘着自动梯爬上山顶。狭小的通道被掩盖成隧道状,这使他觉得不太愉快。本来他就对参观名胜不太感兴趣,而且,类似这样为供游人观光而修整得特别清爽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如果游客能够随便走动,那也还凑合,可这里却用什么自动梯运送游客,成什么体统。可是,他又想,为了能如实追寻到父亲的足迹,这样有个限定的范围恰好更为方便。他并不是来旅行玩乐的!

山顶上,移建有原三菱船员宿舍楼,原先是供轮船停靠码头时船员们住宿的,现在里面成了有关造船方面的资料馆。但是,石光玉雄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他唯一的念头是能尽快找到某些线索。先是奥尔特区,接着是林格区,沿着地图上箭头所标明的方向一路追寻下去,缓缓走下山坡,最后来到了格拉巴区。这里有很多土特产礼品商店。

“那之后,我还到唐人馆和町去走了一趟,却毫无收获。跟什么カンガ和ケンゲ都毫无关系。”

回到东京以后,石光玉雄马上和阿原取得了联系。

“只是从植木君那里也得到证明说,我父亲曾突然提出要回东京。他说,我父亲可能是有某种预感。”

“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收获。由于没有时间查问每个人,只向五六个人打听过。”

“值得庆幸的是,能得到一点经费。”石光玉雄说,“我父亲是投了保险金的。”

“旅行的伤害保险是不是已经发放给你了?”

“不,还没有。可是,我父亲曾让我当代理人,按月积累并付给我钱。大约有100万日元。虽然其中要扣掉一部分税款,但我总算可以暂时不工作而专心查明我父亲的事。”

石光玉雄跟原伦介进行了以上谈话的第二天,又跟他叔父后妻胤子有了以下一段对话。

那天,关店以后,胤子走上二楼。叔父忠市那时到外面的酒馆去喝酒了,还没回来。那家酒馆要开到深夜两点。

“只要你父亲荣吉的户籍能搞清楚,就可以领取旅行社的保险金吧!”

“只要能证明我有领收保险金的资格就行。”

“唉,说实在的……”胤子好像有点不便说下去似的,欲言又止。

“玉雄,你是打算成为一个摄影家而不愿继承这家汤面店,是吧?”

“啊,是的。”

“我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的胤子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腹部,说,“我有孩子了!”

“是吗?您辛苦了!”

“唉呀!真讨厌!你不会说恭喜之类的话吗?”

“也难为叔父了,都这个年龄了。”

“大概是因为他前妻没能怀上孩子吧。”

“那又怎么了?”石光玉雄催问道。

“其实。我跟他的时候,有很多复杂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虽然又小又脏,但总算在三轩茶屋这个地方有一家汤面店,所以当时我觉得很安心,因为他跟我说过,汤面店是他自己的。说的也是,登记时用的是他的名字呀。虽然土地是借来的,但单就这借用权来说,也是很难得的呀。”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虽然对胤子要说的内容有所预感,但石光玉雄仍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

“唉,荣吉君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人活得也真没个准呀,我真觉得心中无底。我丈夫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回碰上交通事故什么的……”

“你这样自寻烦恼,杞人忧天,说不定会生下一个白发或者是秃头的婴儿呀!”

“唉呀,讨厌死了,不要说这种怪话!”

“你到底担心的是什么事呀?”

“这家店,原来是荣吉君和已经死去的幸子两个人的,因为荣吉君没有户籍,才登记到幸子的名下的吧?”

“是的。”

“幸子死了以后,玉雄你虽是她的亲生子,而户籍上却写的是侄子,所以就由她妹妹志津君继承了。可是,志津生活不检点,跟了她喜欢的男人跑了以后,这家店就归到我丈夫名下了。唉呀,太复杂了。简单地说来,现在是我丈夫的,是这样吧?”

“可是,”石光玉雄刚一开口。

“啊,你先别生气,我是知道的呀!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和我丈夫不正是一直帮你照看着这家店嘛!”

“是说你们有这个权利吗?”

“说是权利也好,不管怎么说,我不明白这么多复杂的事。”

“真叫人不耐烦。”

“说实在的……”

“已经说过三次了吧,什么说实在的!”

“玉雄,不是跟你说好不要生气嘛!”

“不听听看实在不明白!”

“你不答应我,我太害怕了,说不下去呀!”

“有那么严重的事吗?”

“你呀,还年轻,也许不懂我们女人的心思。我看到跟我丈夫分了手的前妻给他来了信,我很有点担心。”

“是这样吗!”石光玉雄这才回过味来,又追问说,“志津姨来过信了?”

“你千万别生气呀!唉,也真不该跟你说这事。不过,你不是跟我说过,不向志津问清楚就不能领取保险金吗?”

“那封信都说了些什么呢?”

“要是给我丈夫看了那封信呀,他也许会跑去看她,甚至可能恢复他们的关系。所以,我就没给他看。”

“志津姨是因为什么事来的信?”

“是不是说的她被男人抛弃了?”他想,“可是,即使她被男人抛弃了,也不会给忠市来信请求宽恕呀!”

“反正,你见了志津君后就会明白。这家汤面店归在我丈夫的名下,你一直挂念着吧!这都是志津她一心想跟自己丈夫分手以跟她相好的男人在一起所做出来的事。以前,在记入你的户籍时,由于你不是忠市的亲生子,甚至附加了一份字据说你对石光忠市的遗产没有继承权。那时,她忽略了一件事。她想要我丈夫写一份字据说明要把汤面店传给玉雄你继承,因此信上说想就这件事跟我丈夫面谈一次。”

胤子把那封信压了下来,她不想让志津和丈夫见面。她知道,忠市还留恋着志津。

“她是感到内疚了。”

胤子好像想的不如她说的那样重大。她简单地为眼前的利欲所驱动,却没有深刻地思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旦旅行伤害保险金发下来了,就把它用于汤面店的改造。

“你可不要跟我丈夫说这事啊!要是现在让他知道了,我可就糟糕了。我肚里正怀着孩子,可经受不起他的暴力折磨啊!”

她这样信口开河地随便乱讲,自己却好像没有任何察觉以的。

“就是这个。”胤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长长的信封,封口已被手指挑开了。

石光看了看信的封皮后又翻转过来看。地址写的是:川崎市高津区久地,志津这个名字的前面写着荒烟的姓。这个男人常到汤面店来的那阵子是住在三轩茶屋附近的公寓里,跟志津相好后才搬走的。

信上写的内容,正是胤子所说的。信写得特别冷淡,只是简明地略述了事情的内容,一点感情也没有。

“玉雄君,店的事情就由我们处置吧!”

胤子所担心的,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石光玉雄首先通过电话局的查号台,查询了川崎市久地荒烟家的电话号码。

他小时候,曾深受志津的喜爱。

由于她比石光母亲幸子要年轻,因此显得特别活泼,常能陪着幼小的玉雄闹着玩,有时逗乐时甚至还会互相揪扭在一起,而且能留心不使玉雄受到碰撞。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玉雄,”他刚说了这么一句,对方竟卡住了。

“玉雄……”

“我可以去见您吗?”

“可以,当然可以呀!你怎么了?你父亲,实在太不幸了。我从电视新闻中知道后,想给玉雄你打电话,可是来接电话的却是胤子……一想起这事,我真难过,一直惦念着你呀!”

川崎,也许是个工业城镇吧,石光玉雄这样想。但是,沿着多摩川这条河流,南北细长的川崎市却还乡土气息浓厚。

从东京市里的“立川”到川崎,有一条国营电火车线路。这条电火车大概是把山手线、京滨线等主要铁路线上的破旧车辆拼凑起来联结而成的吧,车身有黄、绿、粉红等各式各样的颜色。

玉雄一走出车站的检票口,就看见志津正等他。

看到玉雄来了,志津好像有点难为情,抿嘴一笑,又好像才分别两三天似的若无其事地跟玉雄走出火车站。

“这里,还是乡下啊!”

志津离开忠市时,玉雄正是上高中的年龄。

“现在,你在做什么?在哪儿工作了吧,看你带的相机,多豪华呀!”

“这是我吃饭的家当呀!姨妈的丈夫呢?在哪儿供职?”

“他是开车的,开出租汽车。”

“哦,他是出租汽车的司机呀?”

“在他经常到三轩茶屋咱家店里去的那阵子,曾是个职员。跟我结合后,他就不再上班了。”

“您们的爱情故事真有意思。”

“你说的什么呀!我都什么年纪了!”

姨应是45岁左右吧,当她跟别的男人相好而与忠市分开时,已经将近如岁了。听说,那个男人年龄比她还要小。

“我真替玉雄你担心啊!”志津的声音感情真挚。

“我也常想,不知姨过得可好?老这样惦念着您。”

“本来,只要想联系就可以互相了解情况了,可是,我给忠市他去了一封信后,胤子她却生气了,让我不要扰乱她家的和睦。唉!说的也是,已经离开他的前妻还给他写信,总是不太好的。我不过只是挂念着那店的名义所属罢了,所以我在信上说,希望能立个字据说明将来要把店归还给玉雄。可是,这封信却受到她的怀疑。唉,也就只好作罢了。”

“那封信,胤子她一直没给我看,所以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您的住址。”

“不要扰乱家庭和睦?唉,也真没办法。”志津说。

石光玉雄听后笑了,“胤子她在什么地方跟您说这些话的?还记得吗?”

“到家了!”志津在一幢二层楼的公寓前停了下来,这幢楼的入口处钉着一个写有“木犀庄”的木牌,是幢简易住宅公寓。

“因为听说你要来,我今天就没去做工。哦,对了,我在沟口超级市场里打零工。”

志津一边沏着速溶咖啡,一边说道。她家有六张草席大和四张草席大的房间各一间。另外还有两张草席大的厨房和洗手间。拉在窗外的绳子上,晾晒着男人的内衣和小孩的裤衩。

“我有个小孩,四岁了。这把年纪才有小孩,真惭愧。因为我在外头打零工,就把小孩寄托在保育院里。”志津突然低着头说,“真是对不起!”

“我根本不存在什么‘那间店是我的’的念头,因为那并不是我自己挣钱得来的呀!”

“玉雄,你还年轻,才会说出这样无所欲求的话?”

“用父亲辛苦挣钱而留下的东西享乐,我还没到那无情无义的年纪!我更想知道的是,之所以产生那么多麻烦的事,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没有户籍?我是想来向姨妈您打听这件事的!这件事,我父亲和母亲都没告诉过我。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们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总不会一无所知吧!”

石光玉雄感觉到,他可以从志津的神情看出她知道点什么。

“我仔细一想,其实对我母亲和姨妈您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呀!当初认为每天只知道目前的情况就行,根本没问过什么‘家乡在哪里’啦、‘家业是怎样建成的’,啦,等等,这些事从来没成为话题谈论过。还有,父亲身上的伤痕。”

父亲身上从肩膀到侧腹,有一道道疤痕缠绕着。因为看惯了,所以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和不愉快。

由于店很窄小,并无余地另辟浴室什么的,只在厨房的一角打上水泥地板,并放着一个浴桶。先用大锅烧开水后倒进浴桶去洗澡。这样不用上澡堂就能洗上澡。

石光玉雄懂事后,就知道关于伤疤的事不能多问。

每当父亲洗澡时,母亲就给他搓背。石光玉雄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是他不宜介入的领域。

“是在北海道的事!”志津终于说道。

“嗯?在北海道怎么啦?”

“北海道一一对于这块土地,父亲总是不可思议地好像很厌恶它。”石光玉雄这样想。

每当电视屏幕上出现北海道的优美风光,电视解说员盛赞其雄伟景色时,斋田荣吉就会关掉电视机电源。那时,石光玉雄就觉得他父亲的表情上,

有一种难言的阴郁的乌云。

石光玉雄对照相产生浓厚兴趣,是以他高中时代在六本木勤工俭学打扫楼道为契机的。在那之前,正如一般男孩一样,他就已经对相机和其他一些机械抱有一定兴趣了。

在六本木的那幢大楼里,有一家著名摄影师的演播室和事务所。

知道他想成为一名摄影师的希望后,父亲认为那是难得的新时代的职业,能受到他人尊敬。因此,尽管日子过得并不很宽绰,父亲还是尽量地给了他很大的援助。

可是,有一次暑假,当在照相专科学校学习的石光玉雄对父亲说,要用勤工俭学攒下来的钱趁暑假到北海道去玩一趟的时候,他父亲却很不愉快地脱口而出说:“学了摄影却去照什么风景这种皮毛的玩艺,顶屁用!”玉雄听了不觉生气地顶嘴了,于是父子间发生了一场争吵。吵着吵着,他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到外面喝闷酒去了,这场争吵才算结束。

“也许父亲是认定了摄影是侈奢的玩艺吧,才在话言话语里常提出来。”石光玉雄曾经这么想过。

由于石光玉雄上的是各种各样的非正式学校,因此即使在某个学校毕业了,也不能够马上成为一名独挡一面的摄影师而独立工作。

“难道会是……”

难道父亲会是脱逃的囚犯?

这个念头只在心里一闪,他就马上加以否定了。性情内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和能够引起凶暴印像的“脱逃囚犯”这么个词,实在是对不上号。

“我虽然从我姐,也就是玉雄你的母亲那里听到了一些情况,可是……”

“那您快告诉我呀!”石光玉雄向前探探身子说。

“你父亲和母亲都想让你生活得无牵无挂,因此,凡是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愿让你听见,而只让你做你高兴的事呀!”

“我父亲,他是罪犯吗?”

“你说什么呀!”

“那就是好人了?虽然他性情有点忧郁。可是他为什么那么阴郁,也总有个缘由呀!”

幸子和志津是私生子,年龄相差了八岁。她们的母亲在渔港烧津当女招待时,生下了幸子,搬迁到横滨才文生下了志津,父亲是不同的两个人。在志津父亲的关照下,她们的母亲在横滨开了一家小小的饮料店。

当志津到了上学的年纪时,在母亲店里帮忙的幸子失踪了。她到北海道去了。

“她去做什么?”

“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所以不太清楚。”志津支吾着搪塞道。

幸子经常给志津寄明信片,上面写的常都是“你好吗”、“我也很好”之类的简单语句。

由于战时管制,她们的店被迫关闭了。那时,她们的母亲已经和那个男人分手了,成了军需工厂的女炊事员。而志津她们女学生也全到工厂去干活了。由于受到空袭,母亲被炸死了。

于是,志津中途退出了女子学校,请原来的任课老师当保人,参加了工作。日本战败前后,她跟姐姐之间失去了联系,她给姐姐写的信,都被贴上扉签送了回来。但是,志津每次变换工作场所和住址,都跟原来的任课老师取得联系。正因为这样,跟忠市结了婚并在三轩茶屋建立了家庭的志津才得以与幸子团聚。

“就这样,幸子求我们把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就是你的户籍,加入到我们家中来。”

“战时,朝鲜人被强行解送到日本来,遭了大殃,被迫在矿山等地方干苦活,这些事,玉雄你们不太了解吧。”志津这样说。

“好像听说过一点。”

“看了你父亲荣吉君身上的伤痕,你可知道他曾遭到什么厄运?”

“那么,您是说父亲他……是被强行解送到日本来的……”石光玉雄的声音表明他受了强烈的刺激。

“他的真名是切。”志津说道。

“切?”

“切·容奈姆。用日本的办法读起来,就是崔荣南。”志津在一张现成的纸片上写下了“崔荣南”三个字。

“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不必做得这样隐秘呀!”石光玉雄语气粗暴,“战争已经结束了三十几年,而且朝鲜也已经是个独立的国家,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呀!”

“从战前到战争中,朝鲜人吃过日本人多少苦头,你都不知道,所以你才会那么说。不仅是你,就连我也不尽全知啊!”

“姐姐她只跟我说起过一次。荣吉君他在心中呼唤你时,你的名字是崔正玉,是崔正玉啊!”

“崔正玉”志津在纸上写了出来,石光玉雄用眼睛读着这几个字,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我,这是我啊!”他说。

“荣吉君他隐瞒着过去,大概是因为他是中途从矿山逃出来的缘故吧,我总这么想。”

“从现在看来,大逃亡是英雄的行为呀!这跟罪犯从狱中逃跑是完全不同的。”

“我也是认为他们甚至应该领取补偿金的呢!”

“是在哪个矿山?”

“听说是北海道北见市背后的武华矿山。公司的名称好像是什么‘东亚矿业’。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劝你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事到如今,再怎么调查也是白搭,只会使你多吃苦而已。”

姨妈有些事虽然知道但却没说出口,玉雄在想象中加以推测:

“难道在从矿山潜逃出来时,父亲出于无奈不得不犯下了什么罪?因为他才连户籍也没有,像幽灵一样不得不屏住呼吸,苟延残喘?

“难道有人把父亲当做仇人,而又碰巧在长崎相遇了?

“那次人群倒压成堆,难道是对父亲的报复?

“但是,那不是太祸害无辜了吗?那个人为了发泄私愤,甚至不惜残杀大量无辜的人,是这样吗?”

志津姨说要去保育院接孩子,志雄跟她一起走出公寓。

玉雄、志津以及孩子,三个人一起走进荞麦面店铺,玉雄说:“今天,我请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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