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刚升起来那点儿火气立刻就散了。

什么在棺中待太久不太会说话,瞧这鬼话连篇的,可比小镯子能说会道多了。

“不想让我死啊?”容与说,“你不带走我不就行了吗?”

阴婚也有很多种形式。有死人和死人结亲,例如双方都亡故,生前素不相识,被家人安排死后成亲的。也有生前相爱却遭家人反对,不能厮守,就私定终身约好一起殉情,到了地底,就会补办一场婚礼。

也有死人和活人结亲。比如有权有势的人死了,强行想让一个活人殉葬,温意初就是这么个悲剧,许多阴婚新娘也是被这封建陋习迫害的牺牲品。有的人生来八字轻,易早亡,就有长辈为他结门阴亲,求鬼保佑。还有倒霉的,好端端一个活人被鬼看上,直接就带走成亲……

所谓死人和活人结亲,最后也是殊途同归,都会变成两个死人。强行殉葬不用说,妥妥的不干人事儿,活人也得变死人。找鬼保佑的,极大可能被鬼反噬,照样小命不保。至于被鬼看上的,也大都被立刻带离阳世,让鬼魂去和鬼结亲。

温意初本是第一种情况,被活活殉葬。容与一过来,就成了第三种情况,被鬼看上了。

按照惯例,活人被鬼看上,要拜堂成亲,活人是要死的,两个鬼魂才能长相厮守。所以晏昭说“成完亲你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也可以解释为离开阳世。

但活人其实也可以不死。惯例是惯例,也有例外嘛。要是鬼不执着于要把活人也变成鬼,不把人从阳世带走,也是能和活人拜堂的,拜完双方之间多个婚契,也算结成姻亲——或者说阴亲……

只是这样的例外很少。要知道正常的鬼早就投胎转世去了,留在世上的鬼大都有着强烈的执念、恶念或怨念,偏执和占有欲强是它们的共同特征,看上谁自然想让对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放任对方继续在阳世生活,基本都会把人带走。

晏昭要是不愿意要容与的性命,也可以直接和身为活人的他拜堂成亲。

可容与这么说了,晏昭仍是拒绝:“不。”

容与:“不什么不?不能不带走我?那你现在杀了我呗。”

血玉镯:大魔王你在说什么,杀了你这世界可就be了!

容与:对自家主人要有点自信,他不敢。

血玉镯:……

这有什么好自信的!妻管严难道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果然,晏昭慌张解释道:“不杀你,也,不拜堂。”

血玉镯不忍直视。它觉得大魔王已经给了主神大人深入灵魂的恐惧。

容与点头:“行。”

血玉镯惊讶。

大魔王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洞房在哪儿?”容与环顾四周,没找到出口,“不拜堂,直接入洞房。”

晏昭:“……”

鬼王大人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问你话呢。”容与晃了晃满头珠钗,琳琳琅琅的,“这一堆头饰,重死了。”

晏昭拂袖,眼前又出现一扇月洞门,直通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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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进门一瞧,新房布置得一应俱全。大红双喜,鸳鸯喜被,红纱帐,龙凤烛,被褥上还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他轻啧一声:“准备得这么周全,还说不想成亲。”

一个苹果填不饱肚子,容与坐到床上剥花生吃。

晏昭欲言又止:“这个,不能吃。”

容与吃完花生吃红枣,跟仓鼠进了粮仓似的:“有毒?”

晏昭说:“有寓意。早生贵……”

他突然沉默了。

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死了千年,千年前的婚丧习俗都与现在大不一样,就算一样,他也不记得了。

今日他察觉到等的那个人来了,这才临时匆匆设下这间新房。喜房布置、迎亲流程参考的都是现在这些人家,还抓了只女鬼询问礼仪。那女鬼就教了他几句祝福话,什么东西有什么吉祥寓意,他一一认真记下。

女鬼却不知新娘子是个男人。

“噗。”容与笑着把一颗莲子扔进晏昭怀里,咬开一粒桂圆,“你还想让我给你生孩子?”

鬼王大人的脸更红了:“可,可以。”

容与:“……你再说一遍?”

鬼王:“我是说,这些,可以吃。”

本以为有吉祥寓意的东西吃了不好,可既然那寓意是早生贵子……两个男人显然是生不出孩子的,男鬼也不能让男人怀上鬼胎。那这些红枣花生之类的就没有意义了,自然可以吃掉。

“这点儿东西哪够吃啊。”容与越吃越没味道,“有别的吗?不求琼浆玉露,山珍海味便能凑合。”

血玉镯:神他妈山珍海味还凑合。

容与说得理所应当。原主那生活水平那叫一个清贫,粗茶淡饭毫无油水,容与是万万过不下去。

“有。”晏昭又一拂袖,变出一桌丰盛的酒菜,有鱼有肉,飘香四溢。

他看向容与,腼腆道:“不会,让你饿着。”

容与眼睛一亮,立刻抛弃床上的红枣花生,坐到桌边拿起筷子。

“你这饭菜又是哪儿来的?”

就算是鬼也不能凭空变出东西,吃穿用度都需要阳间的亲人烧来。鬼王已死千年,想来也知道不可能再有人给他烧香祭拜。

晏昭道:“小鬼供奉。”

容与了然:“哦。”

难怪呢,一个千年鬼王,多的是小鬼供奉。那他倒也吃喝不愁。

那便好。容与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放下。吃软饭的感觉真好。

大魔王是不可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自己动手这四个字永远与他无关。

晏昭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鬼是不需要吃东西的,食物只能尝个味儿,不能填饱肚子。鬼吃的是香,若长久未能得香,就会饿得失去理智,吞噬别的鬼魂。两个都没有,时间一长,鬼就会饿死,那是彻底的形神俱灭。

无人给晏昭烧香,晏昭也不吃鬼魂,可他还是清醒地存在着,甚至感觉不到饥饿。

仅凭一腔执念,就够他永存于世。

只是当下,看着容与吃得欢畅,晏昭也感到一丝久违的饥肠辘辘,好似从此刻真正活了过来,不再是从前那具行尸走肉。

……虽然他早就死了。

晏昭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腹部,胃空胀得难受,他没有表露出来。他已经见到了他的执念,所以执念不再如从前那样深刻强烈,他也不再无坚不摧。

容与埋头吃饭,似不经意道:“明天我出去,也给你烧柱香。你现在有名字了,也有给你祭拜的人了。只是墓碑上不能刻亡夫晏昭之墓,只能刻晏昭之墓,谁让你不肯与我拜堂?”

晏昭一怔,继而掩唇微笑。

吃饱喝足后,容与总算记起来卸妆。

屋里正好有一面镜子,容与坐下就开始卸头饰。要说温意初是个男人,胡家却将他打扮成新娘子下葬,这不是侮辱人么?

镜子里这张脸确实娇艳无比。温意初本就白皙俊秀,涂上脂粉抹完胭脂,套上罗裙戴完首饰,看上去完全是个漂亮姑娘,毫无违和感。

胡伟就曾这么调戏过他:“温小官人貌若好女,何必执着读书考取功名?你这十年寒窗苦还可能名落孙山,不如一朝嫁进我胡家为妾,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被温意初气得当场赶出书院:“道不同不相为谋!”

容与端详镜子里这张脸:温意初这人不错。

血玉镯震惊:你竟然不觉得他相貌平平了?

要知道气运之子的容貌都不差,大魔王却看谁都长得一般,普通人估计都入不了他的眼。

容与:我有说他脸不错?

血玉镯:……那是哪儿不错?

容与:他的价值在于才德,心怀天下又惊才绝艳之人,岂可用容貌评判轻辱。

血玉镯不可置信:天呐,你竟然也不会只看脸,开始关注内在美了吗?

这话竟然是大魔王说出来的。这是近朱者赤,被主神大人感化熏陶了吗?

今天的大魔王开始崩人设了!

容与:?在你眼里我是这么肤浅的魔吗?

难道不是吗?

血玉镯腹诽,可不敢说出来:那你怎么看待,胡伟对温意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不如一朝为妾享荣华这件事?

容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血玉镯惊了,大魔王竟有如此高的思想觉悟!这境界对大魔王来说可太难得了!

血玉镯:那让你来选,你是选寒窗苦读还是荣华富贵?

容与:那还用问?当然是荣华富贵。

血玉镯:……

行,大魔王还是那个大魔王。

容与:不过我是不可能当妾的,也就进了胡家后搞得他家破人亡再霸占他所有家产这样。

血玉镯:……

行,大魔王人设维持得死死的。

血玉镯:你这大魔王也真奇怪,我一会儿觉得你三观正,一会儿觉得你三观不正……就,亦正亦邪的。

容与:嗤。

血玉镯:你笑什么???

容与:你这小镯子别听到个词就乱用。三观指的是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我连生活的世界、生来的种族、过去的经历都和你不一样,原本就不可能与你三观相同,何来正不正。正确与否难道是你规定的?你被凡人那套洗脑了?

血玉镯:……凡人哪套?

容与拆着首饰:有些凡人呢就很自负,觉得世上只有三观正和三观不正两种人,和他一样就是正确,和他不一样就是错误。好像根本不知道三观不同这个词。天底下千千万万人,观念不同的人多了去了,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统一,谁有资格说自己就是正确答案,其他人都是错误的?

血玉镯:好像有点道理。

容与:自己都未必是正确答案,又凭什么认定别人不正确呢?温意初能十年寒窗想为民请命,能教书育人不收一个子儿,能多管闲事到为了给一个民女讨公道被衙门打,那些乡民在他被害死时保持沉默他想的不是恨,而是愧疚没能拯救他们。打死我也做不出这些事,我也不会说这些事是错误的。我尚且能尊重与我三观不同者,有的人却不能尊重别人,不允许出现和他不同的声音。那些人不是比我还狂妄自负吗?

血玉镯精神恍惚。

它这是被大魔王反向一顿输出了吗……

容与:怎么不说话了?

血玉镯:让我缓缓,我三观受到了冲击……

容与:别这么容易改啊,像我一样坚守本心不好吗?你就是说我一万次三观不正,我也不会拥有那些美德的。我一个魔要是跟神和人一样,我真是背叛魔族。

血玉镯:谢谢,好多了。

它又坚定下来了。

血玉镯默默记笔记:我懂了。三观是很私人的东西,找到志同道合的最好,找不到也不用强求说服别人。不可以自己为标杆肆意指责他人,不必以他人为准则轻易动摇自己。

……并没人搭理它。

血玉镯:大魔王,你怎么也不说话了?

你这样会搞得我很尴尬!

容与蹙眉:“嘶,头发被头饰勾到了,晏昭,过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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