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是好车,在这种年代更值钱。阚峻闭着眼,身形挺直,靠在皮质的座椅后背,一句话也不说。

他还在想,自己怎么被那双眼一看,就鬼使神差真把人带上来了。

这不应该。

驾驶座的司机声音忐忑,小声说:“阚局,我们现在去哪儿?”

原本应当是开回家的,可现在车上多了个人,他有点不太明白阚峻在想什么了。

阚峻神色淡淡,报了个地名。

“先去那儿。”

司机应了声,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车里很静,只能听到男人手指缓慢敲着窗沿的声音。

半晌后,他才开口:“你叫方扬?”

寇秋坐的规规矩矩的,“嗯。”

“说说看,”阚峻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慢条斯理从里头抽出了一根,蹙着眉头咬在嘴里。橙红的火苗一闪,把烟点燃了,“什么事。”

他吸的烟也是好烟,带着这个时候的烟少有的过滤嘴,吐出来的眼雾薄薄一层浮在空里,若隐若现的。男人严肃的脸就被这烟雾半遮盖了,只露出紧蹙着的眉。

寇秋把事情说了遍,“我怀疑,有人掉包了我的试卷。”

他刚说完,前座的司机忍不住插嘴了。

“哎,是哪个人这么没良心,不是自己考的成绩也要拿?”他有个女儿也即将参加高考,对这种事情特别有同理心,轻而易举就激起了几分不满,“人家孩子辛辛苦苦念书才考出来的分数,你说拿就拿说换就换,这和偷有什么两样?以后,也肯定是做个贼!”

“王叔,”阚峻的烟抖了抖,“你多话了。”

司机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太多,忙紧闭着嘴开车,只是耳朵仍然竖起来听着。

阚峻这才把目光投向了寇秋。

烟雾朦朦胧胧,少年的侧脸很干净,透着阳光还能看见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天真而不知世事的模样。他把烟灭了,扔进车里的垃圾篓,道:“你知道是谁。”

相当确定的口气。

寇秋也被对方的敏锐惊了惊,随即道:“......对。”

“怕扳不倒他,”阚峻淡淡地把眼睛从他身上收回去,“所以来找我?”

寇秋说:“阚叔,我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

少年声音很好听,透着点还没完全展开的清亮,叫人时又软又甜。阚峻被这一声叫的说不出的熨帖,多看了寇秋一眼。

看起来倒像是个好孩子。

但凡是年纪大点的,大约都对好孩子抱有天生的好感。阚峻虽然没成家,可也免不了人的本能,喜欢乖巧听话的。

更何况寇秋浑身都透着好学生独有的气质,看起来并不会撒谎。

他生怕男人不相信自己,声音又放得软了点,“阚叔,我把我之前的考试卷子也带来了。您要不看看?”

阚峻神色平静,“嗯。”

寇秋于是一股脑儿把蛇皮袋里装的一沓卷子都给抽了出来。

卷子全是高三时写的,上头的分数一个比一个高,光看着都能让人提神醒脑;错的题目,方扬用红笔认认真真地订正了,全都整整齐齐写在边上。再加上他字迹清秀,一页页翻过去时,几乎像是件艺术品。

男人的手指拂过卷面,看了几页。

“都是第一?”

“嗯,”寇老干部说,有点不好意思,“村里人并不多。”

可他的成绩,也比不少在城里用同一套模拟试卷准备考试的人强多了。阚峻没说话,只是又向下翻了一页。

这次,他看见了卷子里夹着的一张照片。上头的少年在阳光里仰着脸笑得温和,和面前人长的并不相似。他拿起来看了看,回头却在照片背面上看到了三个极小的字。

“赠方扬。”

底部还有一颗很小的红心,贴着张纸条。是首情诗,外国的。

写热恋的情诗。

寇秋还在整理试卷,并没注意到他从里头掏出了什么,只是把所有的纸又重新叠在了一起。直到他把它们又妥妥收回到蛇皮袋里,男人才缓缓问他:“高中三年,都在学习?”

寇秋一怔。

阚峻把照片在他面前晃了晃,声音冷淡,“这样学,不可能学得好。”

“......嗯?”

“王叔,”男人说,听不出是喜是怒,“放他下车。”

寇秋嘴张大了。

前座司机不敢违背他的话,真一脚刹车让车停在了路边,下车拉开了车门。寇秋从车里钻出去,站在路边,茫然地背着自己的袋子,委屈的一批。

这什么事儿?

就因为渣攻之前给原主送了情书,他就等于没好好学习了?

阚峻胸中也莫名烦闷,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是罕见的幼稚。可他已经叫了人下车,现在再把人喊回来,也很奇怪,索性闭口不言,只沉思。

他不说,司机也不开,轿车就在原处停着。

被扔在外头的少年笃笃敲车窗。

阚峻隔着窗户看了半天,才缓缓把车窗降下来了。

“说。”

外面的少年垂着眼,神色像是受了气。他把袋子里的卷子拿出来,剩余的又费劲儿地往男人那边递了递。

阚峻望着他。

“这是爷爷让我带给您的,”寇老干部说,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剔透的像是玻璃珠子,“阚叔......您拿着吧。”

阚峻的胸膛起伏了几下,伸出手按了按眉心。

前座司机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说:“阚局,外头天怪热的......”

正是酷暑。太阳投下来的光都是白花花的,少年在外面站着,有汗珠眼尖着顺着脸颊滑下来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望着后座人,没两分钟,就等来了一句吩咐。

“开门。”

寇秋于是又被拉上车了,重新进去了空调区域。

前后改变主意,连五分钟都不到。

寇老干部:【......】

系统:【......】

都说女人的心是四月天,说变就变,那这个男人的心都不只是四月天了,是台风天。

暴雨说下就下,脾气说来就来。

这一路,阚峻都没再说过话。寇秋老实坐着,被拉到了一处居民楼前,司机熟练地停了车,引着寇秋和阚峻上楼。

男人步伐不慌不忙,开了门。门里是简单的两室一厅,装修很简洁,白墙黑家具,清清冷冷,没什么人气。

司机进来,熟门熟路开了冰箱,先拿出食材,打开了煤气灶。然后才扭过头,和阚峻道:“阚局,请的人今天生病,不能来做饭了,我先来做吧。”

阚峻点点头,在桌边坐下了,掏出一份文件开始翻看。

司机在水龙头下洗菜,招呼寇秋坐,“吃完饭再说事。”

寇秋没坐,反而卷起袖子走进了厨房,“我帮您吧。”

司机有点儿意外。

“你会做?”

寇秋说:“会。”

他把青菜接了过来,放在水下一片片冲洗。胡萝卜丝切的又细又均匀,一看就是真的会做菜,而不是半瓶水充满瓶水晃悠。司机在边上看着,几乎插不进手,不由得也意外,“看不出来,年纪不大,会的倒真不少啊。”

男人坐在餐桌旁,专注地看文件,头也没抬。

只是刚才是多少页现在还是多少页,看了二十分钟,却连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菜半小时内全都出了锅。寇秋还用两个鸡蛋炖了个鸡蛋羹,炖的嫩嫩的,滴了滴香油,洒上点肉末葱花,也放在了桌上。

司机闻着那味道,忍不住也吸了吸鼻子。

“手艺真好啊,”他啧啧称赞,“挺不错啊?”

寇秋在布上擦了擦手,笑了笑。

司机说:“阚局趁热吃?”

少年也眼巴巴地望了过去。

阚峻身处在四道目光注视之中,神色仍然严肃。他把筷子拿起来,先夹了菜,放在嘴里。

两人的目光更加炽热。

半天后,男人才说:“还不错。”

司机倒吸一口气。

还不错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已经算是相当高级别的表扬了。他瞧了瞧旁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获得了什么样特殊待遇的少年,又禁不住有点感叹。

这样一来就能坐阚局车、进阚局房子、饭还能得到阚局夸奖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新鲜的就像是见大熊猫似的。

几道菜倒有一大半都是阚峻自己解决的。他吃完后要睡午觉,司机也不去打扰,只悄悄地伸手,把寇秋叫过来。

“还想着高考成绩?”

寇秋笑了,“瞧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想?”

司机咋舌。

“你要是真确定弄错了,那也不好改,上头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呢——一旦真曝出来,肯定还有人要出事儿。哪怕你反应上去,他们也不会听你的。”

寇秋说:“可是我的,我总要拿回来。”

“这话说的是,”司机拍拍他的肩,又冲着卧室努努嘴,“看阚局也挺喜欢你的,这两天多努力努力,他出面,事总会好办点。”

他又点拨了寇秋点阚峻的喜好,不喜欢话多的,不喜欢总往身前凑的。没事安安静静离他远点,你好我好大家好。

寇秋一一记在心里。

没办法,要回成绩这事不容易。他眼前只有阚峻这么一条可能到达终点的路,就像条金大腿,怎么也得把大佬的大腿抱好了。

就为了原主的愿望,这分也非改不可。

阚峻只睡了半个多小时,就又匆匆起身。司机下楼去开车,他系着领子上的纽扣,终于扭头和寇秋说了话,“你在这儿待着。”

对方去办事,肯定不能带上自己。寇秋应了声,乖乖坐沙发上了。

男人系好扣子,又垂眸望了他一眼,走出门去。没一会儿,已经下去了的司机又吭吭哧哧跑了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朋友,有电视,有书,你随便看啊。待会儿我让人给你买点吃的上来。”

寇秋:“......”

这话,分明就是主人的口吻。

司机看出了他心里的疑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阚局别扭啥呢,他自己吩咐的,却又不直接和你说,还非让我跑一趟——不说了,我赶时间,先走了。”

他匆匆带上了门,剩下个寇秋在房间里哭笑不得。

寇老干部趴在窗户上,目送着车走远。车还挺少见,路上自行车后座的小朋友哇了好大一声,这么高的楼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不禁露出了笑意。

【阿崽,我觉得我找到你爸夫了。】

系统说:【可是不是有点儿别扭啊?】

这脾气,怎么看起来这么幼稚呢?

寇秋倒是了如指掌,【吃醋了呗。】

瞧见卷子里有照片有情诗,知道这俩人之间肯定有关系,莫名的不爽却又不明白为什么。这别扭的点,简直不要太好懂,一眼就能被看透。

他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打开了电视。

系统还有点担心,【吃醋了,那怎么办?】

它忧心忡忡的,【别再因为这对你印象不好。】

【不会。】寇秋笃定,【他还没那个胆。】

系统忽然觉得自己被塞了一口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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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班时,办公室的几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阚局的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似乎很难集中,没过一会儿就用手指去按揉太阳穴,神色疲惫。女同事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问:“阚局,您身体不舒服?”

阚峻把手放下来,说:“没有。”

他抿了抿薄唇,宽平的肩膀被遮在深色衣服里,愈发衬得整个人不苟言笑。

一如既往的严肃沉默。

官场上的人,多少都有点怕阚峻。这男人现在也已经三十多了,一心扑在事业上,硬是没娶妻生子。同样年纪的男人,这时候大多孩子都上小学了,就他一个人仍然形单影只,嘴角紧绷着,连点人气儿都没。

只有到了正事上,这人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这些年来,被他拉下台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多了去,他硬生生在乱七八糟的局势里坐稳了交椅,也的确是有本事。

会议结束后,阚峻把一个下属留了下来。

下属心惊胆战,拼命回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阚峻没注意,给自己点了根烟,吐出个烟圈后,忽然说:“上一次,和王处那边接触的是你?”

“是。”下属小心翼翼应了,察言观色,“是......有什么问题?”

阚峻若有所思,白灰色的烟雾很快就在空中消散了。他嘴里是微微苦涩的烟草味道,淡淡道:“联系方式给我。”

下属一愣。

那是教育-部的,阚局怎么突然要电话了?

他也不敢询问,忙从自己的诺基亚手机里头调出来,递给上司。阚峻咬着烟,把号码输入到手机里,摆摆手,让他走了。

人走后,男人才向椅子背上一靠,按揉着头。

这不对。

阚峻觉得自己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像是从上午见过那小孩之后,就一直处在莫名的烦躁不安里,瞧见那照片后,更是控制不住地想发脾气。

连午睡的梦里都是照片背后的几行字。

情绪像是迈在失控的边缘,三十几年,他还是头一次尝着这种不收孔子的滋味,像是行走在深渊边,下一秒就能一头坠进去。

那种感觉并不能让人觉得舒服,甚至还有些恐慌。

阚峻抿着唇,想要离这个刺激源远一些。

——把人送走,是最省事的选择。

他的手在固定电话上放了很久,还是缩回来了。阚峻望着电话,像是在看个仇人。

半晌后,他还是举起了话筒。

“喂?”

“我是阚峻,你好,王处......”

寇老干部心里丝毫没有挣扎,放心地把难题扔给老攻,自己打开收音机放着红歌,哼着歌打扫卫生、准备晚饭。他没找到围裙,只好把袖子都卷起来,上衣下摆也塞进裤子里,唰唰地洗菜切菜,又擀面条。

等男人推开房门时,整间房子里回荡的都是雄浑壮阔的歌声。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还有个在厨房激情伴唱的。

阚峻额角直跳,还是头一次见自己家里这么热闹。

“阚叔回来啦?”笑眯眯的小脑袋从厨房里探出来,“再等一会儿,我已经准备烧饭了,要不您先喝口水?”

.....倒挺自来熟的。

阚峻淡淡嗯了声,在沙发上坐下。

桌子上还摆着一排娃哈哈,已经拆开了,两个空瓶躺在垃圾篓里。根据阚峻的指示,下属把零食买来了不少,寇秋没怎么吃,就拆了娃哈哈和果脯。

男人扫了一眼,挺直身。

过一会儿,少年无措地又跑出来了,“阚叔?”

“.....嗯?”

“那个煤气灶,”寇秋小声说,“怎么开的?”

这真不是他见识少。方扬家里用的还是传统烧煤的炉子,后来人家里烧的都是天然气,煤气灶这种东西,他还是头一回见。两个圆圈都被拧了个遍也没见火花迸出来,拧的他满心茫然,只好出来求助。

阚峻顿了顿,站起了身。他身形高大,走在前头,寇秋跟着他,在后头探出脑袋,就看见男人手放在煤气罐的开关上,用力一拧。

砰的一声,像放鞭炮似的。

寇秋被吓了一跳。

开个火而已,这么激烈的吗?

“有点漏气,”阚峻蹙眉,把窗户打开,将人拉出去,“等会儿再进来。”

“......嗯。”

两人在客厅面对面坐下了。寇秋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亮亮的。

男人没看他,手上还在转着娃哈哈。

声音响起的有点突兀,

“喜欢喝?”

“嗯,”寇秋老老实实说,“挺甜的。”

是他小时候表现好的话,偶尔能尝到的味道。即使现在大了,仍然对它莫名地抱有好感。

像是喝娃哈哈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他感觉到幸福。

阚峻说:“你没好好学习。”

声线很稳。

寇老干部实力委屈。

“我好好学了,”他分辨,“我次次都是第一。”

男人忽然抬头,极具压迫力地看着他。

“那你还谈恋爱?”

——到底是问出来了。

阚峻觉得自己心里梗了根刺,不吐出来浑身都不舒服。

寇秋也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地看着他,“那是当时的我。”

男人面无表情,“所以?”

寇秋说:“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我。”

听起来就像是诡辩。

阚峻缓慢地勾了勾薄唇,说:“方扬,我不是傻子。”

寇秋:“......”

我不是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阚峻重新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烟雾笼罩里,他的声音也很沉闷,倏忽扔出来一句,“一个高三还谈恋爱的,不值得别人去帮。”

话刚说完,男人就后悔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

今天第二句幼稚的话,简直荒唐的不行。他没结婚,也没儿子,对面这人找上门来,只想让他帮忙把分要回来——和谈不谈恋爱、和谁谈,都没半点关系。

他根本犯不着操这个心。

阚峻心里很清楚,理智上也很明白。

但就是一股气不顺。

他眸色深沉,夹着烟的手指也收紧了。

寇秋明白他的心思,赶忙表白决心,:“真不是阚叔想的那样。我只是那时候不懂事,这是个错误。”

......那时候不懂事。

阚峻微微咬紧了烟,心里头那股火更旺了,脱口而出,说:“这关我什么事?”

话出口后,连他自己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一向平板无波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懊恼。

今天第三句了。

见鬼了,这孩子是给他下了什么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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