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众人散会。

因为是健行的第一天,大家都累坏了。节子与利枝子都为了明天而早早回房休息。

我与莳生也乖乖回房,却了无睡意,于是决定再喝一点酒。

“她们一定是酒喝多了,想睡觉才回房的。”

“我们却因为这样睡不着。”

抱怨的同时,我也调了两杯掺水威士忌端到窗边的桌子。

“你最讨厌的间接照明来了。”

莳生拿来立灯,点亮。我们都换上了浴衣,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坐,举起酒杯,干杯。

“我刚才真的捏了一把冷汗。”莳生低声说。

“我的脸色真的那么难看?”

“嗯,那真的是个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你错了,如今的我并不这么认为,可能是我全想起来,也说出来的关系吧!不过,当时的我真的大受打击,也很消沉,因为那时的我是个没朋友的人,更遑论拥有知己,直到认识友纪,然而他却突然死了。”

“或许吧。”莳生静静颔首。

“不过,利枝子实在很聪明。当时警方虽然很努力搜查,得到的结论却远不及她今天这些话。”我轻摇酒杯,有感而发。

莳生看了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总觉得莳生的表情怪怪的。

“莳生?”

“什么事?”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很难得看到你这样,你是不是想说什么?”说完,我啜了一口掺水威士忌。

“看样子,你真的没注意到。”

“什么?”

“这样也好。”

“你到底在说什么?”不安再度涌上,我焦躁探身向前。

“利枝子一定知道了,她刚才看起来有点害怕。”莳生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

“知道什么?”随着一次次的质问,我愈来愈不安。

莳生沉默不语。

“你是指友纪命案的真相?”我的背脊发凉,熟悉且令人厌恶的冷汗开始渗出。

“你知道了吗?”莳生低下头,唱独角戏似的喃喃自语,“……所以利枝子还是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应该不会问那些问题。”

“你知道?什么时候?是听利枝子说的吗?”我的声音无法克制地愈来愈大,语气不自觉地带有诘问的意味,“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啊!”

“真的可以说吗?”莳生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冰冷。

莳生冰冷的语调让我在一瞬间全身冻结。

房内被沉默笼罩。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从现在起,有什么事即将开始了。

我很清楚,莳生即将说出让我听了后悔莫及的话。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听。

“没关系,我早已决定,这次就是这样的旅行。”

我将整个身体靠向椅背,虽然早有觉悟,但背上的冷汗明显背叛了我的觉悟。

“是吗?我也是同样想法。”莳生的语调维持一贯的冷静,喝了一口酒,“……你家后面也有种绣球花吧!”

“有,从我的房间就能看到。”虽然觉得莳生这句话有些奇怪,我仍点头回答。

“我记得第一次去你家时,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绕着那栋气派的大宅看了一圈。你家后院种了一大丛的绣球花,绣球花正对着你的房间,旁边则是紫织的房间。”

我惊讶地看着莳生。

“站在那丛绣球花中,能看见你的房间与你姐姐的房间。”

莳生凝视着桌上的某一点,淡淡地继续。

不安的情绪正往我体内扎根,逐步开拓其领域。

“友纪是不是对你说,他有了喜欢的人?”

“够了!”

一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立刻失控大吼。

莳生静静地坐着,等我要求他继续说。

我也想叫他继续,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莳生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终于,我开口了。听到那个名字从莳生嘴里出来的瞬间,我就领悟到了真相——不,或许是从听到利枝子那些话之后。

“——那家伙,大概对友纪出手了。”

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莳生喝了一口酒当做回答。

因为结交到第一个好友而兴奋不已的我,即使回到家也总是在谈论友纪,而这些话一定也进了姐姐耳里。她不可能不对友纪感兴趣,因为他足以当她的饵食,更是一颗能用来控制我的最佳棋子。

经过了那么多年,我竟然被自己的愚蠢深深刺伤。我明明早就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明明早在知道她所画的“若紫”代表什么时,就看清她的本性了。

我站起来,拿了自己的酒杯,并从莳生手里接过他的,一起放在冰箱上面,再调两杯酒。

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式接近友纪,或许是在他来找我的时候吧!对于朋友的姐姐,友纪的态度一定很有礼貌,所以姐姐看上了他,也利用高明的手腕使友纪落入她的手掌心。

盛开的绣球花,被雨水打湿的绣球花。

友纪在夜里来到我家。

他在后院里,全身被雨水淋湿,专注地凝视她房间的窗户,还有我——他可能失去的朋友——房间的窗户。

透过眼角余光,我发现友纪来了,心中某个角落明白,他正站在后院凝视她的房间。

隔天起,他便因为发高烧而请假。

我脑中浮现凝视友纪空荡荡的桌子,喃喃说“发生什么事了”的自己。

真是伪善,满口的谎言。

我的脑袋发热,不自觉地啧了一声。

我明白友纪正处于什么样的地狱。他一定非常痛苦,他的纯真试着蔑视她、远离她;明明想憎恨她,身体却违反意志,一步步地靠近她,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即使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却又被一句低语给诱得动摇了心志,一旦被冷淡以对,他又恍然若失,不论去到哪里,脑中全是她的身影,挥之不去。不只如此,这个女人还是他好友的姐姐。他在学校与弟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回到家则与姐姐偷偷交往——友纪就这样夹在我与姐姐之间。她应该说过什么刺激了友纪,可能是自己被弟弟瞧不起、弟弟不会原谅与自己交往的人之类的话,而且是一有机会便对友纪灌输这些思想。我知道这些就是友纪痛苦异常的原因。

愤怒让我眼前一片赤红,但是,这是对我自己的怒火。

为什么我没发现?不,应该说,为什么我要装作没发现——那被雨水打湿的绣球花。

友纪家的后院也有绣球花。我也应该见过,在那次没事先约好而晃去他家找他的时候。

我打开后面低矮围墙上的木门,直接走向他的房间。

我从绣球花的暗处发现他有访客,于是立即折返。

其实我知道,那个访客就是姐姐。压在友纪身上的,是她才有的白皙裸背。

我会装作视而不见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交到的好友,无法忍受他因为姐姐而疏远我。

我花了不少时间调好酒,端回桌前,失去力量似的坐下,将一只酒杯递给莳生,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友纪,”我喝了一点酒,继续说,“是自杀身亡的。”

莳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低头注视自己手中的酒杯。

友纪非常绝望,挣扎着逃离无从选择的地狱。

但他不可能自杀,因为他有最爱他的母亲,而且不论如何,旁人绝不会认为他是个会抛下母亲的人。

所以他必须被杀。

“友纪必须成为杀人事件的被害者。”

这必须是一起杀人事件。

所以咖啡桌上放了两只茶杯,还有装感冒药的瓶子。

为了在他死后证明凶手的存在,他还需要一个共犯。

“这个共犯,大概就是我姐。”

友纪选了那个女人当共犯。她让他坠入地狱、否定他的一切,而且还能眼睁睁地看他在自己面前死亡。

是我姐穿上学生服,进入友纪房里,一方面是掩饰她的女性身份,另一方面是引人注目,因为他们得让人目击到有人进入友纪的房间。而且,她很容易就能取得我的学生服——她弟弟的冬季制服,又因为我们的背影相似,穿上学生服之后,就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女的了。

我会被列入嫌疑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姐与我仿佛镜中相对的两个人影,难怪目击者会以为是我进入友纪的房里。

亲眼看着友纪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她接着将茶杯与药瓶上的指纹擦拭干净。

友纪死后,若茶杯上没有他的指纹,便能证明这是一起杀人事件,因为是凶手擦掉了指纹。

她甚至从友纪那里得知洗衣店老板平时过来的时间,一直躲在木门后等待。在洗衣店老板抵达、他的客户打开玄关门的瞬间,她便偷偷摸摸地走出去,留下尸体与杀人事件的证据。

然后,友纪死了。

在我高二那年的晴朗夏日。

做为杀人事件的被害人。

我一口喝下已分不出味道的掺水威士忌,一股极苦涩的滋味滑下喉咙。

“我们约好去爬穗高岳。”

“是吗?所以你才一个人去爬?”

“嗯。对了,那家伙总是用脚踏车载我。考试一结束,我们总是率先冲出校门。”

‘彰彦,走吧!’

友纪的声音在我耳际清楚地响起。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从七月开始。

我不明白那时拼尽全力踩脚踏车的友纪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我坐在后座,然后全力狂奔?

或许他也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吧?或许他想与我逃到世界某个角落。还是说,他想带我冲入车阵中,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不知为何,我认为最后一个才是正确答案。

友纪想与我一起死,这么一来,我就不会知道他与姐姐的事,他也能远远逃离姐姐。

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深处立即感到痛苦万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的手紧握酒杯,任这鲜明的痛楚蔓延。

莳生一直静静地喝着酒,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他这种态度让我感到万分感激。

我们隔桌而坐,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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