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家伙。

这是我听到莳生离婚时,最初的想法。

拿着啤酒回二等舱时,我心中仍不断重复这句话。

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件事。有一瞬间,我不禁怨恨起节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莳生离婚的事?后来冷静一想,我能明白她没有恶意,换作是我,我也会找机会告诉她这件事。从现在起,我们这群老朋友要一起度过四天的时间,为了避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伤了对方,所以节子才会这么做。

然而,就算我能理解,我还是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被莳生得知我已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被他认为我因此感到优越,或对他产生同情,更不想被他发觉我曾有一瞬间以为我们能回到过去。到目前为止,我至少还能与他站在对等的立场,然而,如今这个消息却动摇了我的心情,让我有屈居劣势的感觉,难道人心竟是如此禁不起考验?

我忐忑不安地走入卧铺。

他们两人仍靠在墙边轻松地聊天。

看到莳生那个样子,心中的痛与对他的憎恨同时苏醒。

莳生总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总是一脸淡漠,不论陷入多糟糕的处境、不论如何被人责骂,他总是摆出悠哉、事不关己的态度,永远不知道别人被他伤得有多重,不,或许他一直都很清楚。

我倒吸一口气,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我有办法继续这趟旅程吗?我能顺利走到终点吗?能不留任何遗憾地结束吗?到了这个年纪,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会这么不安。

我、节子与莳生都念同一所高中,彰彦与莳生则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人都念经济系,他们从认识后就一直是好朋友,相当合得来,毕业后似乎还常常见面。

其实彰彦是个很可爱的人,譬如他的毒舌、带点攻击性的个性,而且他明明有点年纪,也有一张俊俏的脸庞,却仍像个孩子似的,但大家都似乎都不太了解这一点。以前莳生常提起这件事,他说一直以来,彰彦对人际交往的态度就很成熟,他的交友广阔,常会有些令人意外的朋友,譬如认真的书呆子或靠山强硬的混混,可说在同性之间很吃得开,不,应该说在两性中都很受欢迎。

“下酒菜准备好了,大姐!”彰彦伸直腿,从袋里拿出柿种米果对回来的我们说。

“唔!好重的味道!仙贝的味道已经很浓了,公司里只要有谁吃,立刻就会被发现,这味道比仙贝更甚。”节子一屁股坐下,将啤酒递过去。

大家互相干杯,一时无声。

“节子大姐,昨晚的事说给小的听听吧!”

“彰彦,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

“嗯,我刚刚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不会是那串看不出是什么的串烧吧?”

“真是的,不是啦——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倒数第二道用海苔卷起来的白色东西?”

“会不会是星鳗的幼鱼?”

“原来如此,很有可能。”

这两人似乎正朝这方面深思。

“喂,快点回到正题。”莳生等不及地说。

“啊!抱歉!就是我与彰彦约在地下街广场,却都找不到对方的事。”节子寻求认同似的望向彰彦,“我们都觉得奇怪,明明两人同时间在同一地点,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对方?”

“什么啊,原来是这件事。”彰彦想起来了,颔首说。

“没错,我们后来不是还说这件事很神奇吗?”

“也还好吧!”

很显然,彰彦没有将这件事归入“美丽之谜”的范畴,或许,他认为的“美丽之谜”必须更浪漫吧。

“互相等待却找不到对方?但你们不是经常一起吃饭吗?”我问。

“嗯,所以我与彰彦讨论过后,决定约在前一阵子才去过的那间店前面。”节子点头说。

“地下街很大吗?”

“还算宽广,但可以一眼望尽。地下街有地下一、二楼,有两部手扶梯可以到楼上,另外只有栽种三色堇与大型观叶植物的盆栽。”

“人很多吗?”

这次轮到彰彦回答。

“还蛮多的,但还不到拥挤的地步。虽然人群来来往往的,却几乎没什么在等人的人。我们约好六点四十五分在店门口见,两人都比约定时间早到地下街,却始终找不到对方。”

“嗯,这么说确实很神奇。”

“可不是吗?”

或许是因为莳生露出感兴趣的样子,节子很满足地点头,但彰彦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彰彦,为什么你不觉得很神奇?”我想知道彰彦的想法。

“我觉得这种情形很常见啊!当你在找某个东西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不就是之前还蛮流行的莫非定律吗?当我们确立一个目标时,脑中便被这个目标填满,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视野遂变得狭窄。看过涉谷的忠犬八公像前面互等的两人却找不到对方的情形吗?那画面很有趣,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只知道往远处眺望寻找,虽然努力找人,一对眼珠子拼命转动,却只局限在有限的范围内。尤其是我们的情况,我们没说届时会穿什么衣服,只凭三月在高田马场聚会时的印象找人,所以我以节子的长发为寻找目标,节子大概是认为我从出差地点直接去赴约,应该会穿着西装,但实际上,节子是戴帽子,将头发在脑后扎成发辫,我则是一身轻便的休闲装扮,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当然无法立刻找到对方。”

彰彦的话很有说服力,不只我,似乎连莳生也接受了他的说法。

“确实,这种在约好的地点却找不到彼此的情况很常发生,两人明明在同样地方,来来回回找了无数次,等到终于发现对方时,难免都会气呼呼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没错,在下意识中寻找,视野会意外地宽广,但一旦有了搜寻目标,视野难免会凝聚在一个焦点上。”莳生表示同意彰彦的说法。

节子不满地开口:“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广场中央有座嵌入时钟的青铜像,就在手扶梯旁边。那座青铜像是以女神高举水壶为造型,时钟就镶在水壶上,但是举起水壶的那只手很讨厌,如果不站在某个特定场所就看不到时钟上的指针,那个地方范围不大,是长宽约五公尺的四方形,而我与彰彦都在六点五十分的时候看见钟面上的时刻,却没发现对方。不论是谁,一有人站到自己旁边看钟,一定都会发现的,不是吗?”

“你这样说也没错。”彰彦困惑地搔搔头。

“会不会有两个广场?地下街不是常有两个对称的广场的设计吗?”我问节子。

“广场只有一个,我确认过地下街的地图了。”

“会不会是你们两人搞错楼层?你有找过上下楼层吗?”这次换莳生提问。

“我看过了,真的没有。”

“但车站地下街的结构通常很复杂,实际上是地下三楼,但手扶梯的楼层标示却是二楼,这种事也常有,不是吗?你去那间店时,有搭手扶梯吗?”

“没有,因为那间店与广场在同一楼。”

“彰彦呢?”

“我也是。”

“我想到一件事,我之前在八重洲还是哪里的地下街也发生过同样状况。那时我与对方相差了一个楼层,严格说来,那不算是个楼层,充其量只是两个楼层之间的夹层。”

“仔细想想,与其说是‘美丽之谜’,不如说是让人困扰火大的谜题。”节子气呼呼地说。

“我想到一个答案了。”彰彦急忙抬头说。

“是什么?”节子抱膝,意兴阑珊地反问。

“那时,我们中间可能隔着另一个人。”彰彦微笑,一脸认真地答。

“怎么说?”节子皱眉。

“就是那座雕像啊!那座青铜像大到足以遮住一个人。”

“你是说我被那座青铜像遮住了?”

“难道不是吗?我们两人隔着青铜像,站在相对的位置。”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不,这很难说,因为我们两人当时都很急着找到对方,像只无头苍蝇在广场四处乱转,当我们看到时钟标示六点五十分时,其实我们都只看到分针,忽略了秒针,所以我们看到时钟的先后时间差约有一分钟,不过我们不可能真的在时钟前站那么久,顶多只有十秒左右,但十秒已经算很长了。”

节子的眼里浮现“搞不好真是这样”的神色。听彰彦分析的同时,我仍在思考其可能性,就算对方没被青铜像完全遮住,目光应该也会自动略过吧!根据彰彦刚才说的先人为主观念,很可能会发生潜意识视而不见的情形。

“原来如此。”莳生佩服地低声说。

“你已经被说服了?”还存有些许疑虑的节子觑看莳生的脸道。

“不,我只是明白彰彦的目的了。”莳生轻笑道,“这样拼了命地找出答案确实很有趣,我们平常根本不会去烦恼这种事。”

“这种事也不是怎样说都好吧?”

“可是都是些枝微末节的小事——不过我觉得蛮有趣的。”莳生将手交叉,枕在脑后。

“我说得没错吧!”彰彦一脸得意。

“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见,反过来说,不可能看见的事物也会出现在眼前。”莳生将饮料罐放在绒毯上,抱膝说,“我发现我儿子刚满三岁时,变得很怕马。那次我们全家去南房总的牧场玩,我大女儿玩得很开心,我儿子却与马离得远远的,我觉得很奇怪,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怕马。确实,有些凶猛的大型动物会令小孩感到害怕,但我儿子独独对马感到恐惧,带他去动物园时,就算老虎或狮子在他面前大吼,他也不会怎么样,而且去牧场那次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马,之前去的动物园里都没有马。”

当莳生谈起他的家人时,我的心情就受到些许影响。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应该以为我们还不知道他离婚的事,不,还是他认为我们知道,所以才提起这个话题?

“嗯,大型动物园里确实看不到马,这是为什么?”彰彦喃喃。

“是因为马比较常见吧?”节子接道。

“或许吧!马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密切,电视上也经常能看见马。这搞不好是JRA(日本中央赛马协会)的阴谋,禁止动物园养马,目的是教导小孩,如果想看马,就得到赛马场。”四人一阵哄笑后,莳生接着又说,“过了很久,一次我妹妹与妹婿来我家时,我才发现原因。我家客厅一隅有一扇小观景窗,窗边放了一张小咖啡桌与两张没有靠背的椅子,椅子面对面摆在咖啡桌两侧。虽然空间不大,但我要写东西或内人要缝补衣物时,就会坐在那里。当时我们忙着在大桌上张罗食物,所以就请他们夫妇先坐在观景窗的桌旁,而我儿子开始不安地看向那边,他明明与我妹妹很亲,这时却完全不靠近她。我妹妹觉得奇怪,忍不住问:‘干生,你怎么了?’我儿子居然指向桌子说:‘马马。’”

莳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场的三个大人都愣住了,但我儿子指向桌子,又看着我说:‘马马。’我心想,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便试着从他的高度看向桌子下方。”莳生顿了一下又说,“看起来的确像一张马脸。”

突然,我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其他两人也都变得一脸严肃。

“我看到的当下也吓了一大跳。该怎么说呢?我在观景窗的窗台铺了一张朋友送的墨西哥挂毯,挂毯很长,从窗台垂下后,还延伸至咖啡桌下方,此外,我又在窗台上摆了一尊陶瓷娃娃与一支小花瓶。这张挂毯的设计很有趣,上面的图案是散落的树叶,四边缀以皮革流苏。然后,在两个大人坐在桌边,将脚伸入桌底下时,如果从我儿子的视线看过去,那个画面看起来就像一张马脸。因为挂毯在膝盖附近刚好有两片树叶,再加上两旁的流苏,乍看之下确实很像正面的马脸,而且也只像马脸。惊讶过后,我不禁感到佩服,我儿子应该是看过这景象多次,才会在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马时,将挂毯认作是马。”

我们所有人都专注地听莳生说话。我明白关键就在孩子的视线高度,但仍为此惊讶不已,难怪零食店或超市会在小孩视线所及的高度摆放主打商品与超人气的零嘴。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我儿子看了这幅画面会心生恐惧?”莳生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看到那张马脸后,我连着几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在通勤时发现原因。重点是,必须两个大人在那张咖啡桌面对面而坐,并将膝盖放入桌下,才会出现我儿子所谓的‘马马’。”

突然,我有种正逐渐下沉的感觉,身体似乎也轻轻地摇晃起来。我看向窗外,水平线正缓缓上下起伏,海面的波浪变大,船身随之摇晃不已,看样子已经到了外海。

“平时我几乎不会与内人一起坐在那张咖啡桌,偶尔有些不想让孩子听到的话要谈——简单说,就是对另一

方心生不满,要谈些不愉快的话题时,才会坐在那张咖啡桌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因为有小孩在,我绝不会抽烟,但这种时候总忍不住想抽根烟,所以我会稍微打开观景窗,在窗边抽烟。”

我眼前浮现两人一脸不悦地坐在窗边的情景。莳生伸出手,喀的一声推开半边窗户,窗外的空气立即窜入,紫烟在沉默的两人之间袅袅上升。属于夜里的喧嚣从窗外泻入,仿佛要打破这片沉默;远处国道上的车辆匆促地呼啸而过。

“这个发现让我十分震惊,原来孩子对父母之间的气氛如此敏感。我儿子应该是无意中发现,当我与内人坐在咖啡桌旁时,马脸才会出现,家里的气氛也会变得凝重吧。再加上我们两人都是趁小孩入睡后才谈事情,表情自然也用不着再多加掩饰,所以我儿子才会将不愉快的感觉与马脸连结在一起。”莳生恢复轻快的语调,微微耸肩说。

“真美!”彰彦非常满足似的用力颔首,莳生这番话让他印象十分深刻,心情非常愉悦,“这就是‘美丽之谜’呀!”

“真美……是吗?”莳生勉强地笑笑。

我出神地想像当时那张咖啡桌旁发生的事。莳生大概就是在那里与妻子讨论他们的未来,恐怕这还是莳生单方面突然提出的最后通牒,他的决心坚定,在此之前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想必对他太太来说有如晴天霹雳吧!然后,任她如何埋怨他的不忠、责怪此事来得莫名其妙、忧心孩子的将来,但他是话一出口就绝不收回的人,完全不为所动。他或许会说:“对不起,有关钱的事,我会负责的。”但说话的同时,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仍是淡然自若的样子。一想到他太太所受的打击,我不禁对她感到同情,要求分手的,并不是恋人,而是自己托付一生的男人,孩子们的父亲。

“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彰彦开始叙述往事,“我小时候很调皮,每个人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镰仓老家的叔叔婶婶却蛮疼我的,现在想想,他们的行为举止其实都很怪异,但那时我一无聊就会自己搭电车回镰仓老家找他们。他们两人没有小孩,也没有工作,每日赋闲在家。我叔叔好像对紫罗兰还是什么的植物很有研究,是很有名的园艺家;婶婶很喜欢英国的推理小说,自己也会翻译一些作品,我会喜欢看推理小说,就是受婶婶影响,而且我很喜欢玛波小姐,啊,离题了。反正我每次去镰仓找他们,多半会住个一两晚,暑假的话,大概会住个两周左右。刚开始我还不太在意,但后来我发现几乎每到黎明时分,我都会梦见酷斯拉将我踩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都会梦到酷斯拉?”彰彦停顿一下,注视我们,“你们认为是为什么呢?”

“咦?这样就没了?”节子大感意外地抬起头。

“不,还没完,但我想先知道你们的想法。”

“你叔叔是酷斯拉迷,每晚都在看酷斯拉的录影带吗?”节子回答。

“酷斯拉那时没那么红。”彰彦摇摇头。

“那就是每晚都在听酷斯拉的主题曲。”

“我知道了,你叔叔婶婶每天都在你耳边模仿酷斯拉的声音。”

节子与莳生的争相回答令彰彦摇头苦笑。

“你们实在是……发挥一点想像力嘛!为什么我叔叔非得在我耳边模仿酷斯拉的声音?”

“是恶作剧吧?为了让你害怕。他们是你亲戚,所以一定也是怪人。”

莳生给了一个很冷的回答,节子也点头附和,彰彦则是无言地挥挥手。

“够了,我不问你们了,继续刚才没说完的事。虽然我觉得我会在镰仓老家梦见酷斯拉的事很神奇,但我从没想过要告诉叔叔婶婶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找到答案。”

“是什么?”节子期待地问。

“那是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燠热的暑气经常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有一次因为吃坏肚子,半夜起来跑了好几次厕所,肚子也一直咕噜叫,睡也睡不好,就在天快亮的时候……碰!”彰彦突然大叫,我们三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我听到这个很大的声音,赶紧起床,没多久又听到第二声,感到既慌张又害怕。当时只有这两个声音,之后就没再听到任何声响了,而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闹鬼吗?”

“是地下铁工程施工吧?”

节子与莳生纷纷说道。

“我决定问个明白,所以那天吃早餐时,我问他们:‘天快亮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很大的声响?’结果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事,是你多心了。’虽然如此,但从他们的声音里,我确定他们知道这件事,不禁感到纳闷,于是当天晚上直到隔天凌晨,我都一直保持清醒,静静地等待。然后,与昨天同样时间时,那两声巨大声响再度响起,不但证明我没听错,也说明我为什么会梦见酷斯拉,因为那两声巨大声响与酷斯拉的脚步声很像,又因为是在黎明前听到,所以才会每次天快亮时就梦到酷斯拉。”

“哦,原来是这样,但那究竟是什么的声音?”节子问。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声音?”彰彦反倒回问她。

“不是灵异现象?”莳生疑惑地看向彰彦。

“当然不是。”彰彦果断地点头。

“与你叔叔他们的宗教或健身方法有关?”

“喔!很好的切入点,很接近答案了。”

“是什么的仪式吗?”

“有一点像吧?”

“有一点?”

“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搞什么?”

“但我知道为什么会有两声巨响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说不知道答案?”

“因为我不明白真正的理由何在。”

“理由?”

大家都一脸不解地注视彰彦,只见他将两手向外一摊。

“会出现巨响的原因是,每天黎明时,我婶婶会从家里二楼的书房将两块腌菜的大石头往窗外丢下。”

“什么?”大家不约而同的惊呼声在船舱内回响。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这太危险了,那可是石头!砸到会死人的!”

“我知道。”彰彦同意地点头道,“所以我婶婶刻意将书房窗外的下方以砖块围起,而且还附上一扇上锁的门。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我婶婶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浅眠的人,而且大概睡四个小时就醒了,为了打发时间,她常会读些推理小说,久了就读出兴趣。平时她都十二点睡,四点左右自动醒来,然后看书或翻译,天快亮时,她便打开书房的窗户,将放任窗户下方的腌菜石往窗外丢下,之后准备早餐,开始一天的生活。一到黄昏,她会拿着钥匙到屋外,进入只有她能进出的砖墙里,将腌菜石搬出来,洗净、擦干,再搬回二楼书房的窗户下方,隔天又重复同样行为,日复一日。我曾在她搬腌菜石的时候偷看过,但砖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

大家都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节子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会直接问婶婶,她只是笑而不答,我也去问叔叔,他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结果也是什么都没说。”

“其中必有玄机。”

“所以你才会说即使知道声音来源,却不知道答案。”

我的背脊莫名地窜上一阵凉意,这对悠哉度日的有钱夫妇面对侄儿的问题只以微笑搪塞,但心中会不会正想着什么恐怖的事?这两人应是有默契,所以才会每天早上重复相同的仪式。

“我念国中时,婶婶过世了。因为我常去叔叔家,所以在分赠遗物时,叔叔要我随便挑些喜欢的东西做纪念,我本来就想要那两块腌菜石,却遍寻不着,于是我问叔叔那些石头在哪,平时都笑嘻嘻的叔叔这时却收起笑容,正色说:‘石头被我埋掉了,终于埋掉了。你挑其他东西吧!’一副不许我再提的口气,所以最后我拿了婶婶用过的英和字典。每次看见那本字典,我就会想起腌菜石。”

“这的确是个谜。”

“是呀,很不可思议吧!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在旅馆里构想内容时,也都没想起这件事。节子,你对这个谜题有没有什么答案?”

节子困扰似的偏头思索,她拿啤酒的手正微微晃动。

“这个嘛……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你婶婶会不会是在悄悄地发泄压力?我曾听说某个国家会在新年将盘子丢出窗外——我真想试一次看看,那感觉一定很爽快——你婶婶或许一开始是用盘子之类的东西,后来觉得很浪费,考虑过后,决定用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譬如腌菜石。”

果然是节子会说的答案,很实际,毫无顾忌地拿起东西或摔或砸,确实很能发泄情绪。我自己就喜欢一脚踩扁空罐的舒畅感,一个做陶艺的朋友也说自己在摔破失败作时,会有一种被虐的快感。

“你确定那真的是腌菜石?”莳生问。

“有什么不对吗?我怎么看都觉得那是普通的石头。”彰彦对莳生的问题感到惊讶。

“不,我是想,那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譬如建筑物或石板之类的。”

“我懂你的意思了,也可能是石碑之类的吧?不过,为什么要这样日复一日地往外丢?”

“或许是因为石头里藏了什么东西,她想将它弄碎取出来吧?”

“搞不好是化石或宝石。”

“但这很怪,首先,从二楼丢下,石头里的东西很可能会损坏,而且,从另一方面思考,这或许是一种暗号。”

“在黎明丢下石头?”

“嗯。”

“我知道了!你婶婶与送报员有不伦恋。”节子一脸严肃地打岔,莳生与彰彦听了彼此对望一眼,节子仍自顾自地说,“你婶婶打开窗迎接与黎明同时抵达的报纸,让情人看见自己的身影,以投下的腌菜石代表‘我爱你’,让连续两记沉闷的重响传达到送报员的脚下。”

我们不禁放声大笑。

“不对吗?”

看到节子一脸认真又疑惑的表情,彰彦更是放肆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天才!如果是挥舞黄色手帕示爱也就算了,扔下腌菜石?如果我叔叔还活着,我还真想找他问清楚。”

“你干嘛笑个没完?”看着彰彦笑到快虚脱的样子,节子不高兴地抿起嘴,突然抬头注视天花板喃喃,“糟糕,船摇得这么厉害,我好像快晕船了。”

“不要老想着晕船就没事了。外面的风浪没那么大,可能是你的平衡感不太好。”

窗外的海平面仍是一直线,却会缓缓地上下移动。

“一定是因为低气压刚过,所以海面的风浪还不是那么平静。”

“啊!”一股很大的力量突然从脚底往上顶,我觉得一阵晕眩。

“利枝子呢?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什么?”还没从波浪中回神的我,一时不懂莳生在问什么。

“你对腌菜石之谜的看法。”

“喔,这个……”

莳生怡然自得的脸孔在我眼前随海浪上下晃动,突然,一股无名火自心底窜升。

“很简单,砖墙里埋着你婶婶恨之入骨、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人,恐怕还是两个人,而且你叔叔应该也认识他们。你婶婶每天丢下石头,不但是为了惩罚他们,同时也提醒自己与你叔叔不能忘记他们的罪过——如何,这个结论还可以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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