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百货公司的时间,刚好是闭馆前三十分钟,看到文江毫不在乎地走进入口,敦子心想,她应该是想买点东西吧,也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电梯在每一层楼都会停,但文江却没有在任何一层楼下,直接搭到了屋顶。

“这里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熊喔。”

走到露天屋顶的时候,文江转头对敦子说道。

须磨敦子以前从没看到过,她对小孩子或小动物有兴趣,也不会看到她因为与丈夫之间没有孩子,而显出落寞的样子,所以,敦子有一瞬间,觉得文江想看小熊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寻常。但是,就算她从没在自己面前,露出对小动物有兴趣的样子,或许也只是因为自己刚好没碰到那种情况,其实她对小猫小狗有所偏爱也不一定。想到这里,敦子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菱沼文江拿出零钱买了饲料之后,就把饲料倒到小熊的笼子里,取悦那毛茸茸的动物,然后她横越屋顶,把身体靠在厚实的水泥围墙上。

虽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但她们四周,还是有许多亲子游客,想给孩子买冰牛奶与果汁的父母,让小摊贩应接不暇,在花园区,有好几位父亲正努力地调整镜头的光圈,想以花为背景,拍下自己爱子爱女的照片。不过为数最多的,就是放孩子自由玩乐,自己呆呆坐在长椅上的父母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啊?”须磨敦子回过头来向文江问道。

菱沼文江把手放在扶手上,凝视着越来越光彩夺目的霓虹灯海。

“答应我你可别被吓到了。”文江转过头向敦子说道。

“咦,为什么?”

“你不要管为什么,总之你就答应我吧?”

她的口气强硬,一副你别多问,只管答应的样子。敦子盯着对方默默地点头,脸上充满不安、好奇,与骑虎难下的顾忌。

“那么,我开始说啰。”

她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杀死社长的人,就是我。”

“咦?”

“杀死敲诈你的那个知多半平的人也是我,还有,那个死在滨松站候车室的二个四老伯,也是我杀的。”

须磨敦子一点都不惊讶。不,她不是不惊讶,她是无法惊讶。因为她根本没有让脑袋转动的时间,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机关枪的子弹不断地扫射一样。

菱沼文江闭口不语,像在观察对方反应似的,以她特有的深邃媚眼凝视着敦子。

“你吓到了吧?”

“我吓到了……可是我不惊讶。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你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才会杀死社长与那个敲诈犯的。”

“谢谢你能理解我。”

“我跟你一样,如果理由充足,我也有可能下手杀人,只是我没有这么大的勇气罢了。”

“我再次向你道谢,能够理解我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我只希望敦子你能听一听,我所犯的一切罪过。我不想听到任何的批评,因为我是个不服输的人,最讨厌别人对我说东说西。你只要听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敦子说道。

她自己也一样,受到他人批评时,如果是有凭有据的就算了,如果受到错误的批判,那可真是件难受的事。

菱沼文江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说话的前后顺序。沐浴在斜阳下的她,眼与鼻清晰浮现,只有嘴唇看起来像是变黑了一样。

“我大学的时候父亲过世,刚好就在终战那一年的春天,他在博多被格鲁曼的机关枪扫射波及而死。”

她以此为开端,描述为了赚到自己的学费,而到大阪的游廓卖身的过往。她的口气非常平淡,而且一点都没有引以为耻的样子。敦子因为自己的洁癖,而对妓女、小老婆等这些,贩卖自己肉体的女人,她对她们既厌恶、又轻蔑,但当她听到文江是为了继续自己的学业,才决定要成为妓女时,只为她富有决策力的行动感到钦佩,一点都没有轻视她的想法。

“我本来打算用两年的时间,筹措预定的学费,但最后却花了四年,才离开那里回到故乡,等新学期开学,再回到我原来的学年。在大阪当妓女,就不会像在东京时一样,跟朋友见到面了,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待过飞田。以前的同学都相信,我休学是为了治疗肋膜炎,现在痊愈了才回学校。”

接下来,文江开始讲述当她体验过快乐的校园生活后,在大学的圣诞义卖会上,邂逅了当时还是部长的菱沼信太郎,两人坠入爱河,因此在毕业的同时,她也一脚踏入了婚姻生活。或许是因为夕照的缘故吧,说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文江脸颊看起来红成了一片。

须磨敦子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说过菱沼信太郎第一次婚姻以失败告终的事。他的前妻是一个有强烈虚荣心、花枝招展又装模作样的女人,身为她的丈夫,信太郎在离婚前,都为了妻子的事而头痛不已。

再婚之后,信太郎向第二任妻子索求着,他没有从前妻身上获得的爱。而文江也很不简单,她温柔地包容了丈夫心中的伤痛。两人结婚半年后,因为职务异动,信太郎升上了专务的位置,因此两人的婚姻生活,可说是极为顺遂,就连敦子也能想象,他们两夫妻不管在爱情上、还是物质上,都是非常圆满的。

菱沼文江第一次见到社长,是在结婚典礼的会场上,身为新娘的她,当时兴奋得快飞上天了,一点都没有发现到社长是她在“梦殿”时接过的客人。不,她在之后的两年,也都对此事浑然未觉,因为受她招待时的社长,还没有留他那极具特色的八字胡。而社长究竟是没发现部下的新娘,就是会陪他度过一夜春宵的妓女?还是他其实早已发现,但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没有马上展开行动呢?总之,这两年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怀疑社长之所以派外子到兰开夏,是想趁他不在的时候,说服我当他的爱人吧。不过这只是我个人揣测,因为社长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就是外子出差当晚啊。”

“他在电话里说什么?”

“总归来说,他要见我就是了,一开始用外子当借口,说想跟我谈一些有关公司的事。我跟他在筑地、柳桥的日本料理店见过两、三次,其间他说的话一次比一次下流。当我严正拒绝他后,他就提起我曾经在‘梦殿’当过妓女的事,还语带胁迫地对我施压说:‘菱沼太太,这件事要是被菱沼兄知道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呢?’常常听人说什么‘断了气’,当时的我,真的差点就要窒息昏倒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幸福婚姻生活,现在出现了一个大裂痕,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

她说到一半,叹了一大口气。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往,她在做妓女的时候就处处小心,以免被人拍到照片。要结婚时她改名为文江,就连结婚后,她只要出门就会戴上太阳眼镜,并有意识地避开人多的场合,可以说是小心到神经质的地步了。这也是因为‘梦殿’的客人只限上流阶层的人,成为企业家夫人后,可能随时都会碰到某个过去的客人。但是,就算她如此小心谨慎,一切努力最后仍是枉然。

须磨敦子扫视四周。屋顶上的来客只剩寥寥数人了。

“没错,社长就是那种人。我之前就听说过他很花了,但没想到他居然卑劣到这种程度。”

菱沼文江听完敦子的话语后,静静地点了头,看起来像是在勉强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六月一日中午过后,社长拒绝秘书同行、自己开车出门的事你记得吧?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其实是要在近代美术馆跟我见面。然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拿到的,他向我出示我在‘梦殿’时的照片,说要是我不听从他的命令,就要把这件事公诸于世。我瞬间跳到他面前想抢走照片,在扭打的时候,照片被撕成两半,上半身的部分在我手上,我发狂似地把照片撕碎后,一把丢到他身上。可是……”

她压低了声音。

“虽然我撕破了那张照片,但我不能让知道我秘密的人继续活着。每个人都有守护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是吗?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手,守住我自己的幸福。”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第一次被社长威胁的那天晚上,辗转难眠的我忽然想到,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永绝后患。于是就在失眠的情况下,策划就算杀了他,我也绝对可以平安无事的方法。所以在近代美术馆时,我会邀请社长来到我家,也是因为我心中抱着想杀他的企图。但他完全没料到这是我的计谋,还以为我总算肯降伏于他,高兴得不得了。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判处死刑……”

时间已经过六点半了,周遭仍然明亮,所以,敦子能清楚地看见文江的眼神闪闪发光,她似乎感到非常痛快。

“我的策略是,先以不希望让邻居发现为借口,要他在深夜十二点十五分,在大宫站北侧与我见面。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把他的尸首丢到十二点过后,从大宫站发车的列车之上,是我一连串计划的第一步。”

须磨敦子一脸惊讶地转头望向文江,因为她之前一直认为,尸体是从上野的两大师桥上丢下去的,但她不开口询问,选择继续听下去。

“我在车站附近等待社长开车过来时,听到广播说东十条发生车祸,列车将会延误三十分钟。我当时虽然想,这车祸来得真不巧,但只要把预定时间延后就好了,对我的计划并不会造成妨碍。不过,要是没听到那个广播,我大概会因为等不到我要的列车,而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吧。”

“你不是在上野杀死他的?”

“是在大宫,我在电车入站时,把社长引诱到大宫车站的陆桥上,在发车汽笛响起的同时举枪射杀了他,接下来只剩下把尸体丢下去了。当时列车的速度还没有出来,不会丢不上车顶的,一切都非常简单。”

“不过,居然没有被人发现啊。”须磨敦子说着,口气像是在为文江的侥幸过关感到庆幸。

“当时是深夜,桥上没有行人,就算有,也都会穿越平交道走过去,没有人会奇怪到,特地上下楼梯走陆桥的。我可以肯定,因为我为了调查,在那里站了三个晚上。”

须磨敦子只能暗暗佩服文江行事之慎重。不过,为什么要在两大师桥泼上血迹,将那里布置成杀害现场呢?对此,敦子仍然摸不着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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