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贯警部在十二月二十七号深夜回到东京;旅途中的疲惫,都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过来,就在二十八号上午,造访了膳所善造的家。

搭省线电车在大久保站下车,沿着和铁轨平行的马路往回走,朝中野的方向稍微往前一点,就是膳所善造的住处了。

鬼贯警部按响了门铃之后,膳所的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他的脸部线条细致,有棱有角,正符合他那充满纤细感性的艺术家气质。

看到鬼贯警部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不过,或许是在鬼贯警部的身上,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影子之故,他很快就笑逐颜开了,嘴角微微上扬。

“唷,这不是鬼贯警部吗?你一点儿都没变,进来吧!”

打从学生时代开始,膳所就是个让人觉得他长不大的幼稚男子,将心中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看来,他的这种性格,似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改变。

他一跃到鬼贯警部身边,温暖的手搭着他的肩,带着他进到位于玄关旁的工作室里。那是一间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接待客人用的桌子跟竹椅。房间里到处散落着画具与作品,挂在塘上的五张粉彩画上,都有“ZZZZ”的签名,其中的一张,鬼贯警部记得,他之前曾经在展览会场上看到过。膳所善造是一位专画粉彩画的风景画家。

“这里是我的会客室兼工作室,还是跟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对吧?要是整理得太干净,我可是会呼吸困难窒息而死的唷!……稍等一下,我去泡杯茶给你!……”

“他果然还是跟学生时代一样,一点儿都没变……”看着膳所慌忙起身的样子,鬼贯警部不禁在心里这样想着。

他的帽子里想起,过去膳所常常没写上自己的学号,就把考卷给交出去的事情;没想到这个粗心大意的人,现在居然可以长时间坐着,跟画布面对面,这不由得让鬼贯警部对他刮目相看。

膳所泡了咖啡出来,据他介绍,这种咖啡叫“蓝山”。鬼贯警部对咖啡,没有什么兴趣,很想直接跳到主题,但膳所却连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为此,他也只好暂时配合膳所,聊一聊往事了。

“墙壁上挂的那张是《能登的夕阳》对吧?我在至诚堂的回廊里欣赏过,这幅画获得了很髙的评价呢!其实之前我还担心过你的前途,因为你不是从相关学校毕业,而是大学读到一半,才转学过去的;艺术界里,应该也有很多麻烦事跟积习,就算你的能力再强,要是时运不济,也很难得到赏识吧!……因此,当我看着你孤军奋战的样子时,总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你鼓掌加油打气。”

“真是不好意思呢!”

透过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表达感谢之意后,膳所用右手频频搔着自己的后颈。这是膳所感激别人的时候,通常惯有的动作。和其他习惯一样,这个动作也是从学生时代,一直持续至今,不曾改变。

“虽然时间早了一点儿,不过我们还是去吃顿午餐吧!”

说罢,膳所从颜色鲜艳的手工毛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只旧怀表。

“怎么,你还在用这只怀表啊?……”鬼贯警部十分感叹地说,“你可真是念旧呢!”

“是啊,当我们还是同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用这只怀表了!……其实,我最近用的表,是罕见的英国史密斯公司制造的怀表,那怀表比这只历史更久,时间一到还会响。”

“那还真是稀奇呢!……我曾经听人提起过,不过,这种表就连在英国都很罕见,不是吗?”

“没错。只是,它在这次旅行中被偷了。”

“那还真是遗憾呢,是在哪里被偷的?”

“是在高松站的月台上对时之后。没想到会被那些乡下人摆了一道,看起来,我的头脑已经不灵光了哪!……”膳所的语气颇为沉重地说道,“所以,我只好请手上这只老怀表‘忠臣二度目清书’,重出江湖喽!这次我连名片夹都被偷了,还真是一场大灾难哪!”

“哦,那还真是可惜呢!不过,你为什么跑到高松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我是在写生旅行中路过的。上个月二十六号,我离开东京,到这个月十二号才回来,主要画宇和岛的海。毕竟,出门到处写生,就是我混饭吃的工作嘛!”

当这段对话告一段落后,鬼贯警部的视线,落到了盛放着咖啡盘的美丽漆器托盘上。

“这托盘真是美极了!”

他出言称赞,忍不住想起自己办公室里,用来放茶的老旧托盘。

“嗯,这是我这次旅行时,特意带回来的纪念品。每到一个目的地,就去买个东西留念,是我的嗜好,所以回程的时候,行李总是搬不动。这个宇和岛产的涂漆托盘,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如果你中意的话,我还有另外一个,过一会儿拿来给你吧!”

“是吗,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我今天之所以登门拜访,是因为有件事想请教你,你家有没有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外面贴牛皮,看起来很气派的那种。”

鬼贯警部全神贯注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咦,你居然知道这件事,简直就像千里眼一样,我心里觉得怪怪的。”画家膳所支吾着微微一笑。

“这就是我混饭吃的工作嘛!……可以告诉我,你把那只皮箱,寄给近松千鹤夫的来龙去脉吗?”

出乎意料的,膳所像是非常吃惊似的扬起眉毛,瞪大了双眼说道:“你说什么,给近松?你说的是跟我们同一届的近松千鹤夫吗?”

“是啊,是你自己寄给他的,你不记得了吗?”

“啊,近松吗……原来是那家伙想要啊!……”

膳所没有正面回答鬼贯警部的问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那只皮箱怎么了吗?”

“这个我晚点再跟你说,今天有些不方便。”

“跟你的案子有关吗?”

“嗯,算是吧。”

“看,我就知道!……”

可能是因为被人刻意蒙在鼓里的关系,膳所顿时显得很不高兴。

“近松那家伙,从前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所以,你不知道皮箱被寄给近松的事喽?”

“嗯。”

“难道有人帮助你从中牵线?”

“当然。”

“他是谁?”

“是蚁川。”

“蚁川……是跟我们同届的那个蚁川爱吉吗?”这次换成鬼贯警部挑起眉毛,露出意外的表情。

“没错。”

“哦,是蚁川爱吉吗?……”

尽管鬼贯警部与蚁川爱吉,自从毕业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联系,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却比目前卷入此案中的任何一个同学都还好。他是鬼贯警部唯一打心底里,真正信赖的朋友,同时也是个不管任何方面,都跟鬼贯警部不分轩轾的好对手。

“那么,照你这样说,把皮箱寄给近松千鹤夫的人,就是蚁川爱吉了吧?那你为什么把皮箱交给蚁川呢?”

或许是鬼贯警部锲而不舍的追问,让膳所善造从而体悟到,必然是基于某种职务上的原因,才会展现这种态度,膳所一字一句地详细说明了起来:“要从头说起的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我刚才说过,我用来混饭吃的工作,就是出门到处画画对吧?我就是因此,才买了那只黑色皮箱的,可是因为它实在太大了,使用起来不方便,所以,我又买了一只小型皮箱,从此那只箱子,就被我塞到储藏室里了。我跟蚁川每年都有机会见两、三次面,他有时候会买我的画,也会帮我介绍买家。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曾经跟他说过那只皮箱,但蚁川似乎还记得这件事。我们今年秋天碰面的时候,他告诉我:‘过一阵子,或许需要你将它转让给我。’所以,他就先来这里看过那只箱子。不过,到了上个月二十四号,他才突然打电话说:‘我朋友想以你开的价钱,买下那只皮箱,你愿意卖给他吗?’我回答说:‘我二十六号要出去写生旅行,在那之前来跟我拿吧。’接着他又说:‘那好,我明天就请人过去。’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然后,就跟约好的一样,运输行的人,二十五号来到我家,我就把皮箱给他们了。”

鬼贯警部向对方确认无误之后,把日期记到了笔记中。

“这么说来,蚁川爱吉并没有跟你提到过近松千鹤夫的名字?”

“是啊,知道是这么回事后,回头想想,当时蚁川的做法也太见外,太不像平常的他了。不过,要是知道皮箱是给近松那家伙,我也绝不可能答应了。”

膳所善造说着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么,先跟你说声抱歉,最近可能要劳烦你来警视厅一趟。”

“做什么?”

“就在这两、三天内,会有一只皮箱,从外县市寄过来,我想请你鉴定一下,那到底是不是你的皮箱。”

“外县市?从近松那里吗?”

“没错!……”鬼贯警部点了点头。

“那家伙现在住哪儿?”

“福冈县。”

“哦……”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不过膳所却摆出一副,连听都不想听的厌恶表情。

之后,两人又开始热烈地聊起学生时代的趣事。当鬼贯警部告辞的时候,膳所并没忘记,将托盘送给鬼贯警部。

当天午后,鬼贯警部前往位于江东区福住町的铁工厂,拜访老同学蚁川爱吉。蚁川与鬼贯警部都是法科毕业,但他却和膳所善造一样,投入了法科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这是因为蚁川一度放弃了工科,但仍然对研究机械念念不忘,于是毕业后,他便在这片老街里,经营一座小小的铁工厂。

鬼贯警部当年在伪满洲国当伪警察的时候,就听说了蚁川爱吉把工厂,改制成为股份公司;在经营手腕与运气的合力帮助下,蚁川爱吉在同业之中,成功地打响了自己的名号。

越过永代桥后,鬼贯警部下了巴士,再往前走了一些路,转入一条岔路。隅田川延伸出来的运河,在这附近纵横交错,沿着运河的河岸,仓储公司的墙壁连成一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灰色的峡谷。当鬼贯警部穿过仿佛陷入沉睡般、寂静的仓库街,转过某个转角的时候,他听见从运河对岸,传来充满活力的噪声,与马达的低鸣声,那里就是蚁川爱吉的铁工厂。

当鬼贯警部叫住一位满身油垢的年轻人,请对方带路时,蚁川爱吉竟然出现了。蚁川那五尺三寸的身材,虽然并不高大,学生时代的足球训练,却使他的动作非常敏捷。天生的卷发、古铜色的皮肤上,端端正正的五官,加上略带鼻音的磁性嗓音,因此他从以前开始,就经常受到女性的热烈追求。

“哎呀,欢迎欢迎!……”

“哦?你欢迎我吗?……对某些人来说,我简直就是瘟神呢!……”鬼贯警部笑着说道。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我们十几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不过,我可是经常听到一些你的传闻呢!……”

“工作以后,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几乎没机会碰面呢。”鬼贯警部笑了笑说。

“这么说来,你今天来访,是有特别的目的喽?”

“可以这么说吧。”鬼贯警部微微点头。

“站在这里说话,实在不太方便了。虽然用来款待十几年不见的好朋友,可能显得脏了点儿,不过我们还是到办公室详谈吧!”

蚁川爱吉那充满男子气概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苦笑,然后便带着鬼贯警部,穿过了工厂,来到位于后院的办公室。

“真是好久不见了。”蚁川说道。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我们两个身体都还强健,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鬼贯警部一面四处环顾着说,“只是你在这么嘈杂刺耳的噪声中,居然可以泰然自若。削铁时的酸臭味,感觉就像要钻进骨髓,让人坐立难安呢!”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想到那些是我吃饭的家伙,听起来就会像是天籁之音了。这可是很现实的事情,就跟医生也是时时刻刻,要被甲酚臭味包围着的一样。对我来说,你们那满脸横肉的男人群聚的警视厅,感觉上似乎远比这里更令人窒息啊!”

“哎呀,看来我倒是略逊你一筹了呢!”

“总之,所谓的人啊,生来就是为了适应环境的。”蚁川爱吉笑着请鬼贯警部落座。

办公室狭窄而凌乱不堪,不知道里面是装着设计图、还是蓝图的圆纸筒,用橡皮绳捆扎着,随意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

蚊川没有拿起少女端过来的茶,而是径自为海泡石烟斗点上了火。

“丸大楼的八楼,有一间是我的分公司,我在那里设了秘书处。大概每隔两天,我就过去一趟。”

“看到你生意

兴隆,我真是替你感到高兴呢。既然你这么忙,我想我还是直奔主题吧!上午,我跟膳所碰了面;其实我是因为一个案子,而调查他脱手的一只皮箱,不过膳所说,他把那只皮箱转让给你了……”

“嗯。”蚁川爱吉言简意赅,对鬼贯警部的话,做出了肯定。

“看过报纸的话,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跟我们同一届的马场番太郎,被人杀害的事——那件案子与膳所的皮箱有关。”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这个案子,不过没想到,尸体居然塞在那只皮箱里啊。难道你想说,近松千鹤夫那小子是凶手吗?”

“不,你话说得太快了,我并没有说马场番太郎被塞在那只皮箱里。我只说了两者之间有关联。所以,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近松下的手。只是,马场死得还真悲惨啊!”

鬼贯警部感慨地说着,不过,蚁川却用不以为然的表情,大大地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马场番太郎这个小子的为人,才这么说的。你不记得学生时代的马场了吗?一年到头,身穿附有家纹的褪色羽织,口吐自以为是的谬论,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是吗?……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率直又亲切的人呢。”鬼贯警部笑了笑说,“好像是在二年级的暑假吧。那个时候,我在大阪车站掉了钱包,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返乡途中的马场刚好路过,我平常跟他没什么交情,但他却连借据都没要,就借了我一笔钱。有他的帮忙,我才能快乐地继续我的旅行啊。”

鬼贯警部无法忘记,当时受到的恩惠。但是,蚁川却像是要替鬼贯警部洗脑,以改变对马场的看法似的,再次用力地摇摇头说:“在我们那个崇尚自由的校园里,他根本就是一只格格不入的毒蝎子。他是Totalism(极权主义)的盲目信奉者,也是视Liberalism(自由主义)为仇敌的Militarist(军国主义分子)。”

看来,蚁川爱吉还没有改掉学生时代的习惯,说话的时候,总会在言语之间,穿插几句外文。

“马场那人一开口,就是什么武士道啊、《叶隐论语》之类的玩意儿,但是我很怀疑,凭他的头脑,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向来他只要辩论输了,马上就横眉竖目地,大骂对方无耻、不爱国、卖国贼什么的,硬是要对方闭嘴。”

说罢,蚁川爱吉把自己叼着的烟斗,轻轻地放到了烟灰缸上。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我的任务,就只是查清楚‘是谁、因为什么理由、用什么手法,杀害了马场’而已。因此,我现在只想尽量多知道一些,与那只黑色皮箱相关的事实。对事情追根究底,是我的工作职责所在,希望你稍微忍耐一下,详细地说明一下,你帮助膳所把皮箱转手给近松千鹤夫,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吗?”

“好,没问题。不过,这件事对破案有帮助吗?”蚁川爱吉好奇地问道。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只要对所有可能出现线索的地方,多下点儿工夫挖掘的话,或许就挖到了蕴藏其中的矿脉,这是我的行动准则。像我刚才问的问题,也只是觉得,如果能借此知道,近松千鹤夫为什么需要那只皮箱,或许会对案情有所帮助,罢了。我记得,你在学生时代,跟近松几乎没有什么交情,不是吗?”

“没错,我对他那种吊儿郎当、趋炎附势的人看不顺眼;即使到现在,我跟他之间,也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那么,你又为了什么原因,要从中介绍那只皮箱的转手呢?请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蚁川爱吉拿起烟斗,定定地凝视着紫色的烟雾,像在整理思绪似的,沉吟了一会儿。

“这个……我啊,为了和九州的业者谈生意,经常前往大分,那边有我在九州的经销商。大概是去年年底吧,当我走在大分市街上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近松千鹤夫那小子。就像我刚才说的,我非常讨厌这个男人。本来,只要是人就有值得尊敬之处,就算是马场番太郎,也有一、两个地方令我钦佩。可是近松这家伙,连一点儿值得一提的地方都没有。他可以说,这小子是这个世界上,最该被唾弃的男人了。”蚁川神色难看地抽起烟斗。

“现在再提起往事不太妥当。不过,近松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曾捏造了一些谣言,挑拨了膳所和与其两情相悦女子间的关系,使两人间顿生嫌隙。膳所那家伙就是个不懂世事的大少爷,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所以,他一听到近松的话,马上就跟心仪的女子断绝往来了。对方是在上野主修声乐的美女,现在则屈居于某乡下女中当音乐老师。她到现在仍是单身,我想,或许是因为她的心,还在膳所的身上吧!……

“但是,捏造谣言的近松千鹤夫,对那位小姐其实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这一点只要看他当时,急着亲近由美子就知道了。总之,近松这个性格诡异的男人,一旦看到他人的愤怒、绝望与悲叹,就会欣喜不已。当你去了满洲以后,膳所善造就靠着相亲结婚了,但也许是性格使然,直到现在,他都对那位女性念念不忘。因此,当他跟相亲对象顺势成婚后,两人的婚姻生活,也是风波不断。简单地说,近松的行为,残忍地破坏了三名男女的幸福。”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啊!……”鬼贯警部感叹着说道,“我还以为,膳所到现在还是单身呢。”

“事实上,他们两个已经分居了。他的妻子有张可爱的圆脸,个性又开朗,要是没有曾经的那一段,膳所应该也会热切地爱上她的,然而,现在的她,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全然找不到一丝曾经的明朗,实在是可怜哪!……因为自己与初恋情人之间的问题,膳所对女人产生了不信赖感,这也就罢了,但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用放逐自己的态度,跟那个女子结婚!不过,膳所天生艺术家性格,想法跟我们本来就不一样,所以,倒也不能一味地谴责他。

“你知道银座的吊颈小巷里,有一家波希米亚人常去的咖啡馆——‘温特赛特’吗?那家店的路线,跟平常的店完全相反,店面看起来简陋又肮脏,还刻意镶嵌上了有裂缝的玻璃;尽管如此,店里的咖啡却非常美味,因为负责烘培咖啡豆的,是一位专跑美国航线的前座舱长。今年春天,我曾看见膳所跟那位音乐老师,在那家店里聊天;虽然当时我识趣地迅速离开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热情,还是一如往昔哦!”

说到这里,蚁川爱吉暂时打住。他挖出烟斗的灰,塞进了新的烟丝。

“刚才我所说的,不过是近松所作恶行当中,少有的一个例子而已。这样你应该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讨厌那个恶魔般的人了吧……

“我的话有点儿跑题了,不过,当我在大分县,见到那家伙的时候,他穿得非常寒酸,一副凄惨落魄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妻子——由美子小姐实在可怜,于是就给了他一些经济上的援助……嗯,说到这一点,可能会勾起你的旧伤;我觉得,由美子小姐会拒绝你,而去选择近松千鹤夫,自然是因为她一时糊涂,所托非人,不过,她与近松的婚姻生活,就是她犯下错误的惨痛代价。总之,近松那家伙的近况,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但在听过他的话后,我打心底同情因为贫穷而受苦的由美子小姐,因为我很久以前就非常欣赏她。幸好我的事业发展顺遂,在金钱上还算宽裕,所以,我就给了他一点儿援助,并要他发誓,绝不可让由美子小姐知道这件事。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向她解释,但我很单纯地,只是为了由美子小姐。然而,那家伙却拿我的钱,在外面养了个情人;那笔钱,由美子小姐几乎……不,可能连一分钱都没有享受到吧!……”

“哦,近松居然有小老婆?……混蛋!……”鬼贯警部的脸色稍微起了点波澜,但仍然尽量克制。

“正是如此。去年年底,警方的监视,致使他无法继续非法交易,身无分文的他,只好跟情人分手;我见到他的那个时候,他正为了这件事情,而气得垂头丧气呢!结果,我给他的钱,正好让他花在小老婆身上,满足了他的色欲。直到今年春天,我才发现了这件事。”

“真是个混账东西!……而且我听由美子说,他还曾经因为没钱买香烟,而殴打她呢!”

“这件事她隐瞒了事实。其实,他不是为了香烟钱的事打她的。”

“那他为什么打她?”

“当他的毒品用完的时候,还有……”

“咦?他有毒瘾吗?……”

“没错。就像排铅字的排字工,容易铅中毒一样,贩毒的人,早晚也会变成毒虫。你应该知道,那家伙在贩卖毒品吧?”

“嗯,我知道。毒瘾的事的确不难想象。抱歉打断你的话,你继续说吧。还有什么?”

“毒品用完的时候,还有……不,没什么。”

蚁川把自己快说出口的话,突然含混带过,转移了话题继续说道:“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是到今年春天,才发现那家伙在外面有情人的。我怒骂了他一顿,他还卑躬屈膝地跟我道歉。他那与生俱来的卑贱,因为毒品的缘故,而更加变本加厉;当时,我真想吐一口口水在他脸上!……不过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跟他联络了。”

说到这里,蚁川爱吉打住了自己的话。他细细欣赏着烟斗的色泽,迟迟不肯切入正题。

“虽然在你面前说这些,可能会引起你的不快,但我认为:不管是走私贸易,还是毒品的非法贩卖,比起强盗杀人,这种直接剥夺手无寸铁的善良百姓性命的行为,它们其实算不上顶可恶的犯罪。就算对鸦片上瘾的人也一样,错的不是鸦片,而是对鸦片上瘾的人,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意志薄弱。现在生存竞争这么激烈,淘汰这类软弱的人,让他们死在路边,对这个社会也比较好。如果我是厚生省的大臣,一定会提供大量毒品,让那些意志薄弱的家伙病死路边,把社会上的垃圾一口气全清扫干净。”

“你这些话根本是歪理!……”鬼贯警部正打算出言指正的时候,蚁川很快举起手制止了他。

“等一等。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即使我知道近松千鹤夫那小子在贩卖毒品后,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批评的话,而他对我却是无话不谈的。”

“嗯!……”鬼贯警部冷淡地点了点头。

“去年我遇见近松的时候,警方的严密监视,使他动弹不得,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寒酸不堪、凄惨落魄的样子。但今年秋天,我去九州的时候,他却显得精神百倍、干劲十足。他说,最近条子的警戒,慢慢放松下来了,所以,他想重新开始以前的买卖。他之所以找我谈,是想借我的智慧,帮助他想个主意,运送商品的时候,该怎么转移警方的视线。当时,我跟那家伙谈到了膳所善造的皮箱,于是近松打起了如意算盘,他先伪装成二手衣物商人,拿着贴上‘内有衣物’牌子的那只大皮箱,出现在警方的视野里,这样的话,警察自然会注意到他,而他们也必然觉得可疑,并进而要求打开皮箱。这时候,只要预先把一些单薄的人造纤维制品塞到里面,那么,警察就会发现里面装的东西,跟牌子上写的一样,近松很笃定地认为,往后这将会成为警方的盲点。虽然这计划怎么看,都是只有他才能想出来的幼稚策略,不过,近松千鹤夫那小子似乎陶醉其中,对于自己所谓的‘天才计划’欣赏不已。只是,虽说他钟情于那只皮箱,但我坦白地告诉他:‘膳所对之前的事,仍然愤恨不已。’听了我的话之后,近松那小子非常沮丧,不断央求我:务必要帮他居中斡旋这件事,他说:‘那种皮箱在门司跟博多都不多见,而且,也不能为这件事,再专程去买新皮箱吧!……’尽管我再三推辞,但最后还是难以拒绝,只好当他的中间人了。”

“嗯,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近松觉得,这个方法的成功概率是多少,但在我看来,这个策略根本是骗小孩用的。那么,接下来我想知道的是,你从膳所那儿拿到那只皮箱,然后把它寄送出去,这中间完整的过程……”

“这件事情,我是请一位我熟识的运输行老板办的、名叫白川。至于我自己,几乎连碰都没有碰过那只皮箱。你直接去问他,怎么样?”

“嗯,就这么办!”鬼贯警部点了点头,忽然对蚁川爱吉说,“对了,这两、三天内,应该会有一只黑色皮箱,从九州的福冈寄到这里,不知道你能不能过来看一下,以确认那是不是膳所的皮箱……”

“这件事让膳所本人做更好吧?”

“我已经拜托他了,但证人的数量越多越好。”

“老实说,我并不具备这个资格。我虽然在膳所的家里,见过那只皮箱,但那也只是匆匆看了一下而已。我根本不记得那皮箱有什么特征。就像我说的,或许,拜托白川运输行的老板,会比较好,他亲自处理过那只皮箱。”

鬼贯警部问清楚了白川运输行的所在地后,便起身说道:“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很抱歉打扰了。”

你要回去了吗?下次不要客气,直接来我家吧。我家在涩谷的稳田,等你联络。”蚁川爱吉热情地主动邀请鬼贯警部。

从惠比寿车站前的主干道,向北走大约两个街区后,左侧就是白川运输行。布满裂痕的玻璃窗户上糊着纸,用油漆漆成的店名,也已经斑驳剥落,能够清楚辨别的,就只剩下“白”、“输”两个汉字,外观实在非常破旧寒酸。

大约五十一、二岁的运输行老板,是个在一年到头,都为钱所困的人们当中,很常见的那种善良男人。

“您好,今天天气还真是冷啊!……”老板抽了抽鼻子后,搓揉着自己骨节嶙峋的双手说道。

鬼贯警部只是说了句“请把那天的事情,能记得的全都告诉我”后,剩下就全都交给老板自己说明了。一直打断对方的话,对方会感到畏惧,如此一来,恐怕会使陈述产生遗漏。

“这个嘛……那是上个月二十四号傍晚的事情。当时,蚁川先生打电话来说:‘明天我想请你到大久保,运一件货物过来,时间上方便吗?’蚁川先生是我的常客了,所以,到了二十五号,我花了整个上午,把其他客户的工作完成后,就骑着三轮货车,到了蚁川先生的家里……是的,蚁川家在稳田,就在原宿车站对面。工作非常简单,就只是从大久保、一位名叫膳所的画家那儿,搬一只皮箱过来,然后打包再寄送出去而已。当我到达大久保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蚁川先生似乎已经跟对方说好了,黑色皮箱就放在玄关边。我收下那只皮箱后,经由环状线,在三点前回到稳田的蚁川先生家。等蚁川先生看过皮箱后,我就在那里直接打包,之后再将皮箱放回三轮货车。我下了斜坡以后,就把黑色皮箱运送到原宿车站,并用小型行李的方式寄出皮箱。最后,我回到蚁川家,把从车站拿到的收据,交给蚁川先生后,我就回去了。”

“如果让你看到实物,你分辨得出,那是你寄出去的皮箱,还是其他同款皮箱吗?”

“这……这个嘛?……我想我分得出来吧!……因为皮箱底部有一些记号,所以,我想我应该有办法区别……”

不知道为什么,运输行老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泛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

“哦,记号吗?……那么,就在这两、三天内,我可能会请你来警视厅,看一下那只黑色皮箱,到时候就拜托你了。”鬼贯警部严肃地说。

“是,随时等候您的通知。”对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回到惠比寿车站的路上,想到自己的推测,即将在两、三天内获得印证,鬼贯警部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地雀跃了起来。等收到由美子寄来的皮箱之后,马上就叫膳所与运输行老板过来,让他们证实那不是Z皮箱。接下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那只黑色皮箱非常特殊,因此,只要从制造商处,追溯出谁买过这只皮箱,就能够轻松地从那些人里面找出X氏。鬼贯警部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心想,这个案子就快要真相大白了吧。

当鬼贯警部从惠比寿车站,坐上山手线前往新宿车站,正要转乘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拜访了位于角筈口的随身行李与小型行李托运所。X氏以佐藤三郎的名义,从这里把黑色皮箱寄送到若松车站,也还是在这里,领取从远贺川站送回来的空皮箱。

但是,这座车站经手的货物实在太多,因此,办事员根本记不起X氏这个人。说穿了,对方就是看中这一点,才选择的新宿车站的吧!这与他看中二岛车站人烟稀少这一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鬼贯警部坚信,自己的假设,即将得到证实,因此,一点儿都没有失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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