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并没花太大工夫,林尚武就在杜伦强家里找到了一根蜡封着的墨色短竹管,这个竹管就放在地下密室装盛银元的一口水缸里,只有一层薄薄的银元遮挡着,露出了一丁点尖端。

林尚武小心翼翼捏破蜡,便看到竹管里有一些褐色的粉末。

思量起来,找到这根竹管,比当初找到地下密室容易了许多。

林尚武出了屋,趁着夜幕寻来一条温顺小狗,抱进屋里,然后在狗腿上划开一条缝,到了几粒竹管里的粉末在血口上。然后林尚武便听到“滋滋滋”的声响,狗腿上冒出一道黄色的青烟,紧接着,小狗痛苦地挣扎了起来。不过,小狗并没挣扎多久,身体就蔫了下去,那条小缝里不断流出黄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恶臭。

片刻之后,小狗就变得很瘦很瘦,只剩一张狗皮覆盖在骨架之上。

又过了片刻,连那张狗皮都溶销得一点儿不剩,地上就只留下了一具白森森的狗骨。

饶是林尚武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啧啧称奇,这传说中的化尸粉不愧为毒中之毒,果然厉害!

按照徐清风的吩咐,这枝竹管还得放回杜伦强家中,然后另觅时机寻找几个目击证人,一同到杜伦强中再来发现。当然,竹管不能放回地下密室里,只能藏在平房室内,否则地下的三缸银元就保不住了。

于是林尚武寻到杜伦强的厨房里,找到米缸,然后把竹管插进了米缸之中。

林尚武正准备走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还要弄点化尸粉出来,大牢里的洋小姐茱莉叶还等着被解决呢。

林尚武笑了笑,然后取出竹管,倒了一点化尸粉在手绢里,包好,小心翼翼放入衣兜里。接着重新藏好竹管,如幽灵一般离开了杜伦强的那幢破屋。

林尚武一脸轻松向县公所走去,刚走到院子外的大门处,已是午夜时分了,他诧异地看到县公所门外拴着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

林尚武连忙拉来一个值守夜班的小吏,问道:“谁来拜访徐县长了?”

小吏答道:“是省城来的那位王探长又回来了。和他回来的,还有个头发金黄、鼻梁高耸的洋人。好像是王探长在回省城的路上,碰到了那位洋人,然后又和洋人一同连夜折返赶回了西陵县城。”

哦?!王探长又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和他一起的那个洋人,又是何许人也?

林尚武的心中氤氲了一层阴霾,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尚武进了公堂,公堂上没人。他又来到内室门边,看到门缝似乎有光亮泄出,但他并未敲门,而是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这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徐清风正以不卑不亢的声音说得:“劳伦斯先生,茱莉叶伙同前任安保队长杜伦强,一起杀害了雅苑私塾的西门雅,茱莉叶就是杀人凶手,是她亲手杀死了西门雅!此案证据确凿,已有定论。”

紧接着,内室里传来一个结结巴巴语调怪异的声音,自然是那位名叫劳伦斯的洋人在说话了。

“徐县长,不管你们的证据是不是确凿,案情是不是已有了定论,但茱莉叶小姐是大不列颠帝国之公民,贵国的民国典律是管不了茱莉叶小姐的。就算她有罪,我也得把她带回省城,接受大英帝国的刑罚处理。所以,我命令你立刻交出茱莉叶小姐,我马上就带她走!”

听了这句话,林尚武立刻意识到这位劳伦斯是何许人也了。

此人定然来自大英帝国设在省城里的公使馆。不知劳伦斯从何处听说茱莉叶被当作杀人凶手扣押了起来,于是怒气冲冲跑到西陵县城找徐清风要人来了。

哼,这些高鼻子洋人真是不讲道理!就算茱莉叶是大英帝国公民,她也是在西陵县城辖内犯下了杀人重罪,岂能让她离开西陵县受审?

而且,现在茱莉叶究竟是不是杀人凶手,就连林尚武也心里没底,他只是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才不惜为茱莉叶灌下哑药,让她无法申辩。

不过,若是茱莉叶落入劳伦斯手中,或许她可以通过笔墨书写的方式,向劳伦斯说明她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所以绝不能让劳伦斯与茱莉叶见面,否则就会坏了大事。

林尚武于是蹑手蹑脚退出了县公所小楼,向大牢跑了过去。他必须趁着劳伦斯还没见着茱莉叶,就把手绢里包着的化尸粉,灌入茱莉叶的嘴里,让她立时变为一滩黄水,只剩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可是到了大牢,林尚武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进入大牢中给茱莉叶灌化尸粉。

因为在大牢外,点了几盏灯笼,老高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在他身边,站立着十数个脑袋包着头巾留着大胡子的印度阿三士兵,手里全端着长枪,虎视眈眈地盯着大牢牢门。灯笼的摇曳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要想从这十多个印度阿三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进大牢里,那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林尚武很沮丧,而这时,他听到脚步声,似乎有人从县公所的小楼里走了出来。

回头瞄了一眼,只见徐清风与王怀虚,还有一个身着西式短装的西洋人,正拎着灯笼缓步走出了小楼。林尚武清晰地听到徐清风正唯唯诺诺地对那个叫劳伦斯的洋人说道:“大牢的钥匙,放在安保队长林尚武的身上,他现在正在县城里向十九位肺痨病人的家属整理案情笔录。只有等他回来了,我才能让他打开牢门,把茱莉叶小姐移交给大英帝国公使馆。”

说话的时候,徐清风抬头四处梭巡。当他与林尚武四目对接的时候,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林尚武明白了,立刻缩了缩身体,躲进小楼墙角的阴影之中,恰好进入劳伦斯的视线死角。

林尚武细细回味着徐清风刚才说的话,呃,他说自己去找十九位肺痨病人家属整理案情笔录,这句话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林尚武沉吟片刻,便理解了徐清风的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便踮起脚尖,走到小楼后的县公所小院的围墙边。他猛一蹬地,腾身跃起,手指抠到墙顶,然后腰腹一同使力,便如虫子一般,翻过了围墙。

看到林尚武的声音隐没在视线的死角之后,徐清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浅笑。他想,如果林尚武足够聪明,一定能猜到自己刚才这番话的言下之意。

接下来,林尚武应该做的事,就是连夜在县城里大肆宣扬,说有省城公使馆来的洋人,准备把杀人凶手茱莉叶强行带回省城公使馆去。而茱莉叶只要回了省城,自然也就逍遥法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让西门先生白白死去。

这个谣言一旦如长了脚一般散播出去,整个西陵县城的老百姓定然会义愤填膺,齐聚县公所大院之中。到时候林尚武开了大牢铁门,把茱莉叶带到院子上来,只要再有人悄悄在愤怒的人群里煽风点火一番,恐怕不等茱莉叶见到劳伦斯,一帮愤怒民众便会一拥而上,把茱莉叶活生生撕成碎片!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最好让劳伦斯亲眼看到民众的力量,让他这个高鼻子洋人也体验一下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到了大牢门前,徐清风一再向劳伦斯表示,县公所一定会配合好大英帝国公使馆,只要林尚武一回来,就把茱莉叶移交给对方。他看劳伦斯和那帮子印度阿三士兵都有点累了,于是热情地唤来一个小吏,让小吏赶紧敲开逍遥楼的大门,让餐馆做点好吃的赶紧送过来。

吩咐完之后,徐清风又假意找几个小吏四处搜寻林尚武,让林尚武尽快赶回来上缴牢房钥匙。但是他很清楚,凭借林尚武的机敏劲,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松就被小吏找到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劳伦斯和印度阿三士兵用完夜宵,徐清风终于听到县公所小院外传来鼎沸的人生。院墙外的天空都被染红了,应该外面的人都打着火把吧。

徐清风不禁露出微笑。

林尚武果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成功散布了谣言,又把一大帮愤怒民众蛊惑到了县公所院子里来。漂亮,真是漂亮!

那一水缸银元,果然没有白送给林尚武。

那十多个印度阿三纷纷拉起枪栓,警惕地望着院墙。劳伦斯也忍不住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漂亮的镀银手枪,疑惑地望向院墙。

紧接着,一个魁梧之人快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出现在大牢前的空地上。此人正是安保队长林尚武,他一见着徐清风,便故作愤怒地吼道:“什么意思嘛?凭什么要把杀人凶手移交给洋人?茱莉叶杀人的事,证据确凿,认定充分,只要禀报了省城就可以立即处斩的,把她交给洋人,她就逍遥法外了!”

“大胆!”徐清风发出一声怒斥,林尚武顿时没了声音。

见徐清风御下之术如此威武,连劳伦斯也忍不住伸出了拇指,而那十多个印度阿三则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在嘲笑林尚武的软弱无能。

林尚武默不作声地掏出钥匙,开了地牢的铁门,里面顿时传来一股霉变腐烂的气味,那十多个本来想跟着进地牢的印度阿三,顿时掩住了口鼻,不愿再入内。徐清风倒也善解人意,立刻踢了一脚林尚武的屁股,怒道:“你和老高赶紧进去把茱莉叶小姐带出来!”

在印度阿三的哄笑声中,林尚武和老高进了地牢,打开七重铁门,把浑身肮脏不堪的茱莉叶带了出来。而徐清风则拿出一张白纸,递了一支狼毫细笔,请劳伦斯写一份接收犯人的手续。

劳伦斯刚接过笔准备写字时,院墙外的鼎沸人声忽然发生了变化,声音涌进了县公所院子之中。刹那间,一大群西陵县城里的老百姓便打着火把冲进了院子里的空地上,足足有上百人之多。那些印度阿三忙不迭地拉着枪栓,恐吓民众不准靠近,但他们却不敢开枪,因为他们发现每个老百姓的手中,都提着菜刀、锄头、擀面杖、烧火棍。如果开枪,绝对会激起民愤,就算杀死一两个民众,接下来一拥而上的民众,肯定会活活生吞了他们。

印度阿三们向劳伦斯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而劳伦斯则怒视徐清风,要求身为县长的他赶紧平息事态。

可是,徐清风怎么可能愿意平息事态呢,他就等着民众一拥而上,把茱莉叶撕成碎片呢。所以他只好无奈地摊开手,对林尚武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百姓中,钻出了一个中年妇女,她正是城东棺材铺的老板娘王陈氏。

王陈氏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馒头,怒气冲冲地说:“听说你们要把那杀人的妖精茱莉叶交给洋人?要是茱莉叶走了,我家六岁的儿子铁蛋可怎么办?他得了肺痨病,我就等着县公所杀了茱莉叶,拿馒头蘸她的血,给铁蛋治病呢!你们怎么能放走她!”

话音刚落,王陈氏身后又站出了好几十人,手里全都拿着雪白的馒头。

这些人均为家中有肺痨病人的家属,上次杀王跛子时,安保队要求交纳了费用,才允许去城外的空地上拿馒头蘸血,所以没吃上馒头的,都是些家境困苦的穷人。这次好不容易能吃上免费的蘸血馒头,他们又岂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就连徐清风也不由暗忖,自己之前宣布处斩茱莉叶时,让民众免费拿馒头蘸血的决策,真是英明到了极点。

这时,人群里似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与其让洋人把茱莉叶带回省城释放了,我们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现在我们就把那毒妇撕成碎片,自行拿馒头蘸血,带回家给患了肺痨病的家人服用!”

徐清风暗暗一笑,朝身边瞄了一眼,只见林尚武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定然是他刚才偷偷溜进人群之中,说出了这番蛊惑人心的话语。

果然,这句话一出,一大群人便围了上来,赤红着眼睛,狠狠向茱莉叶逼了过来。

而茱莉叶则瘫软无力地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嘴里“呀呀”做声,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劳伦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助地望向省城来的探长王怀虚。

王怀虚更是无计可施,在省城他或许算个人物,可在这帮西陵县城的老百姓面前,根本就没人认识他。

所以,最后出面的,依然是徐清风县长。

徐清风拦在了茱莉叶身前,拦住民众,朗声说道:“请大家冷静!如果你们现在把茱莉叶撕成碎片,取了蘸血馒头,可过不了多久,我这个当县长的,就得人头落地!”

“徐青天,您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说呀?”王陈氏诧异地问道。

仅用两天时间,徐清风就连续破获了肺痨病人离奇暴亡与西门雅官道被杀这两桩大案,此刻他在西陵县城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已然达到了顶点,所以他说的话,民众们还是要卖点面子的。

徐清风微微一笑,道:“在我身边这位洋大人,名叫劳伦斯,是大英帝国驻省城公使馆的官员。他奉命要带走茱莉叶,我只能答应。如果我不答应,我就会官位不保。当然,我的

官位保不保,并不重要。但如果你们真当面杀死了茱莉叶,日后省城革命政府一纸公文下来,只怕我得拿自己的脑袋去偿命!”

听了这番话,民众们不禁朝后退了一步。

但王陈氏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如果让茱莉叶就这么走了,我儿子铁蛋又怎么办呢?我们全家都等着处斩茱莉叶了。”

徐清风笑了笑,道:“除非你们能说服劳伦斯这位洋大人,让他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并留下文书,那你们今天就可以亲手把茱莉叶撕成碎片,日后各自带着蘸了血的馒头回家去。”

一大群西陵县城的民众,转过身,狠狠地瞪着劳伦斯的眼睛。在重压之下,劳伦斯也不得不低垂眼帘,避开众人的视线。

可老百姓们却拿着菜刀、出头、擀面杖、烧火棍,一步一步向劳伦斯逼了过来。劳伦斯举着那把镀银手枪,却不敢开枪。他知道,一旦开枪,就算把子弹打完,也最多只能杀死几个老百姓,而随后涌上来的愤怒民众,绝对会把他撕成碎片。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劳伦斯摊开手,扔掉手枪,转头对徐清风说:“好吧,徐县长,我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

“口说无凭!”徐清风冷冷应道。

“OK,那我写份文书!”

“文书里,一定要注明,是你自愿放弃带走茱莉叶的决定。我知道,西洋人是最讲究信誉的,说了自愿,就一定是自愿的!”

“OK,我写!”劳伦斯服了软,拾起了狼毫细笔,在那张白纸上写起了字。中英文各一份,按手印、签名。

徐清风暗自窃笑的时候,朝瘫软在地的茱莉叶瞄了一眼。原本他以为茱莉叶会哭泣流泪,不料却看到茱莉叶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愤怒之情。徐清风忍不住挪开视线,低下了头。

从劳伦斯手中接过写满字的文书后,徐清风浏览完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希望混在人群中的林尚武看到自己这一表情后,会立即再次煽风点火,让民众立即把茱莉叶撕成碎片。

可是,人群里并未传来煽风点火的话语。

徐清风诧异地抬起头,却怎么也没法在人缝里见到林尚武的身影。这家伙去哪里了?都关键时刻了,千万不能掉链子啊!

既然没有林尚武在人群里煽风点火,那就自己来吧。

于是徐清风冷冷对王陈氏说道:“劳伦斯先生已经写好文书,不再坚持带走茱莉叶小姐了。现在你们不管再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

“太好了!”王陈氏发出一声欢呼,双脚都几乎跳了起来。她一手拿馒头,一手提着菜刀,向躺在地上的茱莉叶冲了过去,然后抬起胳膊,狠狠地盯着茱莉叶的严谨,眼看这柄猜到就要砍入茱莉叶粉嫩的颈项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茱莉叶却突然笑了。

“哈哈哈,要是你杀了我,拿馒头蘸我的血,拿给你儿子吃,我敢肯定他吃了之后,也会和之前那十九位肺痨病人一样,化为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因为只有大奸大恶的血才有治疗肺痨病的功效,而我根本没与杜伦强合谋杀死西门先生!”

咦,茱莉叶不是被林尚武灌入了哑药,变成哑巴了吗?怎么现在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徐清风只觉“嗡”的一声,一股热血瞬时涌上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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