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麻子的模样,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脸上坑坑洼洼。不过呢,那些坑洼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麻子,而是无数连在一起的脓疱,黑红混杂,很是可怖,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他的眼神倒很是锐利,一眼扫过来,就仿佛可以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心中有鬼的人当即就会双腿发软,四肢打颤。而在他的手上,则戴着一双白色的手套。

陈郎中读过洋学堂,也看过时兴的程小青霍桑探案小说,明白侦探戴手套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破坏犯罪现场的指印。他不禁心想,赵麻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探,即使在办案之余,也敬业地戴着手套。

赵麻子一见到从镇公所旁西医诊所走出来的王大爷和陈郎中后,就朝王大爷抱了抱拳,摸出那枚戒指,问:“您就是王镇长吧?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这里有具死状怪异的尸体,还请王镇长带我去义庄看上一看。”

王大爷接过了戒指,套在手上,赶紧回礼道:“先别忙去义庄,刚才这里又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密室命案。”当他戴上戒指的时候,陈郎中注意到,王大爷的另外一只手指上,还戴着一粒绿玉戒指,指环已经深深陷入了他的骨节中,想必已经戴了很长的年头。

“密室命案?”听到王大爷的话后,赵麻子脸上乍一变色,但随即恢复了常态,说道,“命案现场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进了西医诊所的病房里,细细听陈郎中叙述完整个情况,又听王大爷讲完黑猫夺魄的传说后,赵麻子蹲在了地上,仔细检查起地上这具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的白骨。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拈起了那层还保持着湿润的人皮,捏了捏,又将手指放在鼻翼前嗅了嗅,紧蹙起了眉头。

接着,赵麻子检查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房门,仔细看着那把从里面关上的门锁,又站起身扳了扳窗户上的铁栅条。栅条很坚固,底部全是完整的铁锈,没有任何被取下后重新安装的痕迹。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赵麻子又仰起头,望着屋顶的房梁,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垂下了头,重新打量着张秃子的尸体。

最后,他费力地移开了地板上张秃子的尸体,凝神注视着地上的血泊。良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诡秘的微笑,浮现出了然于心的神色。

一看到赵麻子的微笑,王大爷立刻问:“赵神探,您看出了什么蹊跷?”

赵麻子面有神色地说道:“你们之所以会认为这起命案的黑猫夺魄,就是因为这间屋的房门是从里面紧锁的,铁栅条也没人可以钻出去。那个照看张秃子的乡民离奇失踪了,屋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一只黑猫,所以你们就觉得黑猫应该是那个乡民幻化的。或者说,乡民是黑猫幻化的。而这所有的论断,都是基于惟一的线索——这间发生命案的病房,是一间密室。”

“对!密室!”王大爷和陈郎中同时大声叫道。

赵麻子沉声说道:“在侦探的眼光中,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抛却幽魂杀人的论调。在我所侦获的无数起案件中,每一桩都是人为的,从未遇到过什么鬼怪作祟的怪事。即使有些案子看上去像是鬼魂干的,但经过严密的逻辑演绎以及细致调查后,最终都能确定是有恶人伪装成了鬼魂。所以,当我听说黑猫夺魄的传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办案的过程中,绝对不要受到黑猫传说的影响,首先考虑这起案件是人干的!”

“那么,又怎么解释密室呢?”

赵麻子望了一眼提问的陈郎中后,说:“密室,其实并不是真正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密室杀人案,所谓的密室都是伪装出来的。如果找不到伪装的破绽,那只能说是我的功夫不到家。”

他走到了门板前,指着门锁,说:“门锁没有设置机关的痕迹,窗户的铁栅条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这就说明了,杀害张秃子的凶手,不是从这两个地方逃走的。”他又抬着头,望了望房梁,说,“房梁很高,屋里也没有足够高可以踩踏攀援的家具。另外,房梁的木柱上全是灰尘,没有绳索捆绑的痕迹,所以现在也可以排除凶手是从屋顶离开的可能性。”

“那凶手是从哪里逃出去的?”陈郎中迫切地问道。

“房门、窗户、屋顶都被排除了,那只有一个可能性——凶手是从地下逃走的!”

赵麻子指着地上张秃子尸体旁的血泊,说:“你们发现了吗?这些血正在减少,因为它们在流动,流入了地下。这屋子的地板是三合土打的,很坚硬,按道理说血液不应该流入地下。这就说明了,地板下很有可能存在一个地道。不管工匠的手艺再是巧夺天工,只要有地道,都会存在缝隙的。血液就是顺着地道的缝隙,流入了地下!”

听完赵麻子的话后,王大爷赶紧一声大喝:“来人啊!拿铁锹和铲子来,那病房的地板全掀了!”

正如赵麻子所分析的那样,几个团丁挖开了病房地面的三合土后,果然发现了一处地道。地道上方,有人用一块木板涂成了三合土的颜色,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如果不是神探赵麻子的推理,众人根本无法在病房纸上用肉眼发现这个地道的入口。

而在地道的入口下,横陈着一具白骨,白骨之外,覆盖着一层松弛的人皮。从这具白骨上披覆着的衣衫颜色来看,正是那个陈郎中请来照看张秃子的乡民。

这倒也说明了,张秃子并不是死在了邪恶的黑猫手中,只是有人借用这个恐怖的乡野传说,伪装了密室杀人的现场。

凶手定然是趁着昨天夜里,带着一只象征着恐怖的黑猫,从地道潜入了病房,然后用极其邪恶的手法杀死了张秃子和那个照看他的乡民。之后,凶手将变作白骨与人皮的乡民拖入了地道,再将黑猫留在了病房里,关好了地道的入口。一切看上去,就像是那个乡民在密室里杀死了张秃子,然后幻化成黑猫的真身,一如黑猫夺魄的传说。

王大爷不由得高声赞道:“神探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靠眼观八方,便堪破了凶手的伎俩,真是高人啊!”

不过,赵麻子却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反而转过满是脓疱的脸来,朝着王大爷望了一眼,眼中爆出两道寒芒。王大爷顿时一个哆嗦,只觉得浑身透体冰凉。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一张看不见的黑网,处境相当的微妙。

凶手使用的地道,是在病房的地底发现的,而这间病房又是陈郎中租用王大爷自家宅院的一间屋改建而成。陈郎中请工人改建西医诊所,只是封了内院的门,然后又破墙开了一扇面朝长街的大门,并未对地面进行任何改建。这一点,所有参与改建的乡民都可以作证。

那么,地道是谁修的?王大爷作为房屋的主人,无疑成为了最有嫌疑的一个人。

当然,王大爷是镇长,手中又掌控着保安团,旁人即使想到了这一点,也不好径直质问他。不过,王大爷已经注意到,除了神探赵麻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就连陈郎中的眼色也有点不对劲了。

在这个时候,为了能够撇清嫌疑,同时证明清白,王大爷立刻大声叫道:“我的宅子是归来寺的圆通法师在出家前主持修建的!这条地道一定与他有关!”

“圆通?”赵麻子蓦地愣了愣,沉吟片刻,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陈郎中注意到,王大爷也不说话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古怪。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每个人都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又像塞满了火药,只要一说话就会爆炸。

良久,赵麻子才抬起了手腕,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道的入口,沉声说道:“我们先下地道去,看看这条地道究竟通向哪里?”他竟已不再追问有关圆通法师的事。

点了一只火折子,赵麻子第一个跳进了地道中,将那具乡民的骨架踢到一边,清理出了甬道。随后,陈郎中也跳了下来,王大爷跟在了最后。赵麻子举着火折子沿着黑暗逼仄的甬道缓慢前移着脚步,摇晃的火苗映射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显得甚是狰狞可怖,一如传说中的妖魔鬼怪。

甬道并不长,只行进了片刻,三个人便已找到了出口。出口又是一块向上可以翻转的木板,推开之后,顿时见着了朗朗晴天。钻出甬道,陈郎中才发现,这里原来是王家宅子的庭院,出口恰在一片梅花林的一端。尽管还是初冬,但梅树已经绽出了朵朵黄花,清香扑鼻。

在回过头来看地上这块地上的木板,被涂成了泥土的颜色,甚至还有松软的突起,与梅花林里的土壤别无二般。由此可知,不管修建地道的人是不是圆通法师,这个人的手艺都称得上巧夺天工,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神探赵麻子与王大爷就像是约好了一般,仍然只字不提圆通的名字,反而张望起四周,看附近有无可疑人等出没。陈郎中不禁暗笑,现在在这梅花林里张望一番,又能有什么用?张秃子是在昨天夜里被杀的,凶手从地道逃到王家宅子里,难道还会一直留在这里等着被抓?

说来也巧,陈郎中正在暗自寻思的时候,三个人突然同时听到梅花林的另一端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因为隔着密匝匝的梅树,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但也能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正在小声说这话。

赵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踮起了脚掌,轻轻向说话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了过去,所经之处,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陈郎中和王大爷也有样学样,跟在了赵麻子身后,靠近了梅花林的另一端。

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当陈郎中分辨出究竟是哪两个人在说话的时候,他顿时感觉到心中隐隐作疼。说话的人,正是他暗中思慕的王家小姐王娇娇,而另外一个则是刚回到黑猫岭的李莫展!

只听到李莫展毕恭毕敬地向王娇娇问道:“不知王家小姐这么早把我叫到梅花林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娇娇发出一声娇笑,反问:“难道找你出来,就一定得有什么事才行?”

显然李莫展有些局促,此刻竟答不上一句话来。这时,王娇娇才说道:“听说李家少爷不仅有着一手好枪法,而且还能武能文,读过城里的洋学堂。”

“呵呵,王小姐过奖了。”李莫展谦虚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李莫展谦虚回答的声音,陈郎中就觉得心里堵着慌。

王娇娇又说道:“我们闭塞地方的小女子,从来没见过大市面,听说城里流行时代曲,我在乡下还从来没听过呢。不知道李少爷能不能为我唱首时代曲来听听?”

“这个……”李莫展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而就在这时,王大爷突然从梅花丛中走了出来,大声叫道:“莫展啊,你就给小女娇娇唱首歌来听听吧。”王大爷抱着的是另一门心思,如果能将王娇娇和李莫展撮合在一起,黑猫岭镇上的两家大户就算的联姻成了一家,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虽然西医诊所的陈郎中还对李莫展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张秃子已经死了,一切怀疑都没有确实凭据,只是空穴来风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王娇娇看到父亲从梅花林中走了出来,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梅花林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与李家少爷的话有没有被听到,所以顿时羞红了脸,扭扭捏捏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随后,她又看到紧跟父亲走出梅花林的陈郎中,不禁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她知道过去父亲常想着撮合自己与这位陈医师,但陈医师似乎并不领情,但多多少少也让她心里有了一点别样的情愫。

而当王娇娇看到梅花林还走出一个满脸脓疱的陌生丑八怪时,情不自禁尖叫了一声,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晕倒在了地上。

李莫展读过洋学堂,毕竟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经由王大爷之口,他得知了赵麻子的身份后,不由肃然起敬。尽管他还不知道张秃子死在陈郎中西医诊所病房的消息,但他还是明白能引动赵麻子现身黑猫岭镇,定然有着天大的案子。

李莫展向众人抱了抱拳后,朗声说道:“既然王镇长都说了这话,那我就献丑了。”

话音落下,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唱起了一首动听的情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是诗人徐志摩的一首《偶然》,歌词缠绵悱恻到了极点,李莫展低沉的嗓音也充满了忧伤。荡气回肠的歌声中,王娇娇竟听得有些醉了,眼眶中也不由自主盈出了一汪泪水。而陈郎中则有些自惭形秽,埋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曲终了,几位听众都有些痴了,李莫展轻声道了声谢后,才将几人拉回到了开满了黄花的梅花林里。王大爷连声赞道:“莫展的歌喉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好啊!”

李莫展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得色,反倒幽声叹了口气。

“莫展为何叹气?”王大爷赶紧问道。

莫展答道:“我刚回到黑猫岭镇,父亲尸骨未寒,家中三十余口人尽数罹难,正应该是我悲恸欲绝的时候,我却在花前月下唱着不着调的靡靡之音,真是罪过啊!”

听了这话,王大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莫展又说道:“如果我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本应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全家人的尸骸,殓装入土,而我却寻思着先给自己盖一座碉楼。我简直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一边说着,他竟一边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声响很是清脆,想必他根本就没有留力。

王大爷赶紧说:“莫展,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李莫展两颊已然红肿,他又抱了抱拳,说:“王镇长,我刚才失态了,真是抱歉。但这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房子可以不忙着盖,但法事却一点也不能耽误。我想请王镇长帮忙,今天就把藏龙山归来寺的圆通法师请来,为我惨死的全家老小做最次最隆重的法事。”

王大爷握住了李莫展的双手,说:“好的,我马上就派家丁赶到藏龙山延请圆通法师,你就放心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甚是诚恳,但站在一旁的陈郎中却发现王大爷的眼神很是闪烁,心中似乎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他同时也发现,神探赵麻子那满是脓疱的脸上,也浮现出古怪的神情,仿佛哭笑不得一般。

为什么当话题牵涉到圆通法师的时候,王大爷和赵麻子的表现都是如此诡异呢?难道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秘密?陈郎中的心中,不由生起重重疑窦。

王大爷当即就召来了一个信得过的家丁,吩咐他立刻动身前往藏龙山的归来寺。而赵麻子则去了义庄,探查那具在野狗沟里发现的无名男尸的情形。李莫展回了李家大宅,请来佃户为他掘地搜寻家人的骨骸。

寻思着再呆在王家宅子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陈郎中回到了西医诊所。刚处理完几个头疼脑热的乡民,收了一点散碎银子之后,诊所的布帘忽然一扬,从外面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王大爷。

陈郎中赶紧站了起来,作了个揖,说:“王大爷,您找我有事?”

王大爷点了点头,然后努了努嘴,示意换个隐秘的地方谈话。陈郎中只得将王大爷带入了张秃子惨死的那间病房中,此时张秃子和那个乡民的骨骸已经被团丁送到了义庄,但屋里依然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血腥气息。

王大爷直接开门见山道:“郎中,我知道你的观察力很是敏锐,想必刚才从我和神探赵麻子的神色中,看出了一点蹊跷?”

“呃……”见王大爷如此直接,竟有些让陈郎中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确实,王大爷找到陈郎中,正是想谈谈关于圆通法师的事。其实,王大爷明白,陈郎中冰不清楚他和赵麻子与圆通法师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联,他之所以会如此开诚布公,正是想让陈郎中不要再胡思乱想。

现在这个时候,王大爷最怕有人胡思乱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年前圆通削发为僧前,是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同时也是王大爷最好的朋友。圆通遁入空门前,设计并主持修建的最后一幢宅子正是王家大宅。

他作出出家的决定很是突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当王大爷听说后,赶紧跑到了圆通家,询问详情。圆通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从手指上摘下一粒绿玉戒指,交给了王大爷。他说:“王大爷,你是镇长,想必日后镇里一定会发生古怪的案子。如果遇到了连你都无法解决的案子,就让人带着这粒戒指去省城找一个叫赵麻子的人。只要他到了黑猫岭,绝对可以替你解开一切难题。”

在那个时候,赵麻子并不出名,王大爷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出于对好友的信任,他还是接过戒指,戴在了手指上。之后,圆通走进自己家里的密室中,半个时辰后,王大爷觉得有点不对劲,踢开了密室的铁门,才发现圆通已经用钢针刺了自己的眼睛、耳朵,并喝下了哑药。圆通遁入空门后,王大爷还派了几个亲信去省城打听赵麻子的消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省城里有这么一个人。

但让王大爷没想到的是,仅仅只过了一年,省城那边就传来消息,说一个刚来到省城警局的外乡人,竟连破大案,成了警局里的神探。而这个人,正是赵麻子。

说完之后,王大爷正色说道:“郎中,我想你一定也猜到,圆通与赵麻子之间,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然,我也不能用圆通给我的绿玉戒指请来日理万机的神探赵麻子。但是我没想到张秃子的死竟会牵扯出病房下的地道,地道又牵扯出圆通,现在我也不知道赵麻子会不会秉公处理这起案子……”

圆通法师是接近傍晚的时候,才被那个亲信家丁背来黑猫岭镇,直接送到了点着油灯的镇公所中。圆通五十多岁,很瘦,瘦得皮包骨头。要不是他还喘着气,乍一看上去,就和那三个死状惨烈的死者没什么区别。两个眼眶中一片空洞的圆通,身披一件很是肮脏的红色袈裟,袈裟很大,看上去不像是他穿着袈裟,倒像是袈裟穿着他。

一看到圆通,王大爷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对陈郎中说:“这十年,圆通过得太苦了。出家前,他可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啊。现在瘦成这个样,他真的是以身在伺佛啊!”

这还是陈郎中到黑猫岭五年来第一次见到圆通,不由向王大爷问道:“圆通又聋又哑又瞎,你的家丁是用什么办法把他叫来的?总不至于一到归来寺,就将他背在背上带回来吧?”

王大爷笑了笑,说:“家丁只要用手指在圆通法师的手掌上写字,就能让他知道要做什么事。”

原来如此。陈郎中走到了圆通身边,虽然明知圆通看不见他,但他还是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用手指在圆通的掌心写了几个字:“法师您好,我是镇里的西医师陈郎中。”

圆通的面上却毫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郎中本还想问问圆通,是否知道王家宅子地底的秘道,这时他却听到身后传来赵麻子严厉的喝斥:“圆通是最有嫌疑在王家宅子里修建地道的人,陈先生,你不能单独和他用指画的手段说话。所有的问题都得由我亲自来问!”

本来赵麻子这么说倒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他才是侦探。但他的语气却是太过于严厉了,这让陈郎中心中很是不舒服,他没好气地回敬道:“谁都知道你和圆通法师颇有渊源,让你一个人问,谁又敢肯定你能够秉公执法?”

这一句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赵麻子勃然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在省城混了近十年,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敢拉下马,从来没一个人说过我贪赃枉法。人正不怕影斜,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呵呵,我们都知道张秃子死在了你的病房里,谁又能肯定不是你在租下了王镇长的偏院后,没有偷偷挖一条地道呢?”

“那王大爷能够凭借圆通给的一枚绿玉戒指请到你这大名鼎鼎的神探到偏远的黑猫岭镇来,你和圆通法师又有什么关联呢?”因为知道圆通法师听不见自己所说的话,陈郎中说起话来也是毫无顾忌。

“哼!”赵麻子拉长了脸,他满脸的脓疱顿时显得更加骇人。他顿了顿,朗声说道:“不错,我以前是认识圆通法师,他出家前是我的表哥。幼时我父母双亡,正是靠他做泥瓦匠挣钱抚养我长大。不过,我赵麻子向来都是认事不认人,如果王镇长宅子里的地道确实是圆通修建的,几起命案也与他有关,我定然会亲手捉拿他,绝不会顾及半点面子。最多不过在他伏法后,我自断双腕,以补偿他的抚养之恩!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赵麻子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倒让陈郎中感到了不好意思,他赶紧道歉,说自己只是基于公正的立场上,才误会了赵麻子,请神探收回刚才所说的话。赵麻子却冷冷地望了一眼陈郎中,掷地有声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当着王大爷和陈郎中的面,赵麻子坐在了圆通法师的面前,用手指在圆通的掌心写着字,一边写,一边对王大爷和陈郎中解释道:“我这是在问他,知不知道王家宅子的地底有一条地道。为了避嫌,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份,他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表弟。”

话音落下之后,他也停下了手指的动作。而这时,圆通忽然露出了笑容,尽管他不能说话,但也能看出那是一种欣慰的笑容。但只是一刹那,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动的表情。他满脸通红地一把捉过赵麻子的手,使劲写着什么。

赵麻子凝神分辨着圆通所写的字,等圆通写完后,赵麻子才悠悠长叹了一口气,说:“圆通告诉我,他早已一心伺佛,过往的事他都记不得了。”

王大爷和陈郎中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赵麻子又伸出手指,在圆通的掌心上写着什么。他说道:“我现在告诉圆通,这条地道或许关系着三条人命,希望他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告诉我真相。”

三个人都在等待着圆通的回答,可圆通却蓦地缩回了手掌,藏在了肮脏的袈裟袍子中。他本来就没有眼珠,此时眼皮耷拉了下来,不再理会赵麻子了。

赵麻子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唉,要是换了旁人,或许我早就大刑伺候了,饶是再刚强的汉子,在我设计的大刑之下,也不怕他不说出心底的秘密来。可惜,就算圆通不是我的表哥,我也不能对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老人动刑,那是会触犯天颜折寿的。”

这句话在陈郎中耳中听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认为赵麻子所说的大刑应该不是什么酷刑,而是用坊间传说的安眠针来诱问。不过圆通是哑巴,注射了安眠针也没法说话,更不能用手指写字,安眠针对于他来说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赵麻子并非他口中的“不愿为”,而是“不能为”。

眼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陈郎中只好和王大爷、赵麻子走出了镇公所,就在出门的时候,听到从长街东头李家大宅那边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抬眼望去,长街上出现若干火把,由远及近,正是李莫展带着一群帮他修房子的佃户向镇公所走来。

见到镇公所外的三人,李莫展连忙抱拳道:“刚才听包子铺的李二娘说,她看到圆通法师已经被请到了镇公所,我在李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一桌豆油炒制的素斋,想请法师过去。”

“哦?这么快就修好了厨房?”王大爷问道。

李莫展波澜不惊地答道:“一想到圆通法师今天会到黑猫岭,我就让佃户们没有急着建碉楼,倒是先修好厨房和饭厅,买来了豆油和素菜,又请李二娘帮忙烹饪。不管怎么,我都不能亏待了法师才是。”

王大爷还是略感有点失望地说:“呵呵,本来我让小女娇娇为法师准备了一桌精致素食,还想请你和郎中、赵神探一起来吃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那还是让法师到你那里去吧,千万别浪费了好菜。”

说话之际,王大爷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包子铺老板娘李二娘,提着一个竹篮,正从镇公所外经过,向镇口她自己的包子铺走去。他不禁向李莫展努了努嘴,暗示怎么他没留李二娘在大宅里一同晚餐。

李莫展明白了王大爷的意思,只好无奈地说:“李二娘做好了饭食执意要回她的铺子里,她还要为婆婆煮晚饭,怎么也不肯在我那里一起吃晚饭。”

王大爷叹了口气,说:“唉,李二娘真是个苦命的人,十年前土匪攻打黑猫岭镇,也就是前任镇长罗大爷死的那时候,她的丈夫李二哥神秘失踪了。那时我还没到黑猫岭,她还被乡民们称为李二姐呢。听说李二哥是个老实人,大棒都敲不出一个屁来,乡民们都说他被土匪拉去不是做了下等苦力,就是当了土匪练马刀的活靶子。”

这事陈郎中倒也有所耳闻,知道李二娘为了照顾李二哥的母亲和与李二哥所生的两个小孩,才在镇口开了一家包子铺,每日起早贪黑。如今两个小孩都已十五六岁了,李二哥的母亲也还健在。镇里人都说,日后一定要为李二姐立上一面贞节牌坊。

圆通法师去李家大宅的时候,是李莫展亲自背着他的。李莫展在离开镇公所的时候,对王大爷说:“王镇长,我那边现在只修好了厨房与饭厅,卧室与厢房还没有修建。一会儿吃完了素餐,我还得叨扰一下您家。请您为我准备一间卧室,还为圆通法师也准备一间。”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王大爷豪气爽朗地答道。

陈郎中无意中朝李莫展背着的圆通法师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圆通此刻浑身正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圆通心中究竟是恐惧着什么?陈郎中不禁暗自猜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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