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捏着竹蜻蜓对着窗口,明亮的日光给纤巧的蜻蜓翅膀渡上了一层毛绒绒的亮边, 凌妙妙左看右看, 啧啧称赞道“真漂亮。”

慕声伸手要接, 她临时变了主意,抢着放在手掌里一搓, “咻”地放出去, 兴高采烈“先试试看”

竹蜻蜓一下子飞得老高, 啪地撞在了梁上, 这才落回地面。

凌妙妙伸了个懒腰,放松地滑了下去, 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 揉着酸痛的眼睛“成功啦,去捡吧。”

慕声却没动, 依然坐在她床边, 似乎在踌躇什么。过了半晌, 妙妙眼前伸过来个细细的小钢圈, 是慕声天天套在手腕上的收妖柄。

妙妙一脸茫然地将他望着。

慕声不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收妖柄“这个给你。”

凌妙妙的内心轰隆一震,简直就像开香槟现场, 塞子“噗”地一出,泡沫顿时喷射出好几米, 还是打着旋的疯狂喷射。但她面上丝毫不漏, 冷静得有点小心翼翼“你要把你的收妖柄送我”

没记错的话, 这一对收妖柄是慕瑶送的, 意义重大,当时大船过宛江,黑莲花宁愿被捅,也不肯丢一只。

慕声抬头望着她,似对她这种反应十分不满,黑眸中写满了恼意“给你就给你,废什么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地板上的竹蜻蜓上,低声道,“算那个的回礼。”

下一秒,似乎又有些后悔,急躁起来“不要就”

话音未落,妙妙早一把捞过来套在手上,还甩了甩衣服,妥妥地藏在了袖子里,生怕他再后悔似的“要啊,怎么不要,早知道是这个交换法,我给慕公子做十个八个竹蜻蜓”

慕声瞪她“你”

“我知道”妙妙瞬间收敛了猖狂的笑,抢先字正腔圆道,“你是怕我什么也不会,再拖大家后腿,大公无私匀我一点儿。”

她晃了晃手腕,一双杏子眼大而明媚,笑出声来“谢谢啦。”

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这收妖柄本来是一对的,现在他们两个各拿一只,多多少少有点情侣款的意思,这算不算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前进一大步了

“我走了。”慕声俯身将地上的竹蜻蜓捡起来拿在手上,临出门时停了片刻,微微侧头,不知在等些什么。

凌妙妙混不在意地翻了个身,顶着午后暖洋洋的阳光,将脸舒舒服服地埋进松软的枕头,深深嗅了一口沁人的松香,顺口道“慕公子,帮我带上门。”

啊,皇宫养老真幸福。

慕声不动声色,捏着竹蜻蜓的手垂在身侧,食指在竹蜻蜓的杆儿上摩挲,反复划过凹下的刻痕,从上至下,一笔一划,刻得顺顺溜溜,没有一点儿犹豫。

子期。

这人只在背后悄悄叫,当面从来都是慕公子慕公子,为什么不叫子期

他半回过头去,只见少女趴在床上,两只腿翘起来晃荡,轻薄的裤脚里若隐若现露出纤细的脚踝,正天真无邪地将小脸埋在枕头里蹭来蹭去,这个姿势,莫名重合了某个暖色调的梦境。

“砰。”

门霎时被人狠狠闭上,似乎想要用力截断什么。

端阳帝姬在这个深秋结束了漫长的风寒,在她病着的那些日子,天子每隔几天就要去凤阳宫坐坐,佩云温柔地侍奉在侧,三个人一派岁月静好。

凤阳宫外守着的小宫女,甚至时常非常惊悚地听见内殿传来兄妹俩的阵阵笑声。

曾经二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河大海,见面也只是生疏地行礼,经历了这件事,知晓了彼此的心意,居然可以相谈甚欢,找回了骨肉至亲的亲密,端阳这个华国最受宠帝姬的身份,终于坐了实。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赵太妃事发到现在,她从未露过面,几乎处于一种沉寂的状态。

凌妙妙在花园里遛弯的时候,见到流月宫内络绎不绝地走出了一串长队,紫色官袍的内监们三三两两抬着贵重的茶桌、梨花木凳、四折屏风,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经过她身边。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拖长了调子的监工那这拂尘指挥,语气不含一丝感情。

“请问这是”

来往搬东西的小内监冲她颔首,陪着笑悄声道“太妃娘娘迁宫呐,借过,借过。”

金碧辉煌的流月宫赵太妃居然要从这里搬走。

两个小内监经过她身边,抬了几个摞起来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没盖严实,大概装着珠钗簪花一类,能听得见里面玉石碰撞的淅沥沥的清脆响声。两人咬紧牙关,青筋暴起,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哎哎”其中一个突然尖声叫嚷起来,话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阵响,上面的箱子向左打滑,微微倾斜,敞开了口子犹如巨兽吐出洪水,项链珠宝洒落一地。

小内监两腿微微打颤,在闷热的空气中出了满头汗水,两人将箱子墩在地上,开始相互责怪起来。

“轰隆”

天有不测风云,转瞬间乌云密布,天空变成了发闷的土黄色,一阵阵惊雷由远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怎么回事”监工的骂骂咧咧地来了。

两个人顾不上相互推诿,急忙趴在地上捡,豆大的雨滴已经开始落下来,地上洒满了一朵一朵的圆印。

凌妙妙看得心里着急,也蹲下来帮忙捡,几朵散落的浅色珠花收在手里,一支金簪子旁边还有个装订精致的卷轴,让这一摔微微散开了。

妙妙伸手一捞,画卷顺势展开,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张人像。

这幅画尺寸只有寻常人像的四分之一,小巧玲珑,展开只到手肘,难怪可以被塞进妆奁,和一众珠花藏在一起。

画像有些年头了,淡金色绢的肌理柔和而贵气,画法非是写意,而是工笔,连头发丝都一根一根描绘的工笔。

画上男子身披白毛狐裘披风,露出内袍一点低调奢华的花纹,脚蹬黑色登云靴,倚马而立,头戴紫金冠,头发却非常肆意地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黑亮如铜矿般的发丝披在身后,被风吹起,

在这个世界,既然戴了冠,就不能披头散发,平白惹人指点。

可是画上男子生了一双狭长而贵气的眼,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显得稍微冷淡而倨傲,那披散的头发便丝毫显不出轻浮。

就好像哪一位贵公子微醺,兴至浓处,跨上白马狂奔数里,浑然不顾狂风中散乱了鬓发,待到兴尽,傲然下了马,在落着雪花的冬夜,无意间朝画外人看去。

凌妙妙也盯着他看高鼻梁深眼窝,最容易显现出英挺的轮廓,偏又是面白唇红,好像海参鲍翅都堆叠到了一处似的,俊美得像精修过的纸片人。

有趣,赵太妃妆奁里藏了个帅哥。

妙妙啧啧合上画像只一秒,蓦地顿住,又慢慢展开。

画上落上了几滴圆圆的水渍,雨开始大了起来。

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样出众的相貌,乍一看惊艳,可由于各部分都长得过于完美,没什么特色,再仔细回想,那张脸模糊不清,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帅”字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那个青牛白马过城门的百姓红旗七香车

她诧异地叫出声“轻衣侯”

传闻当世轻衣侯,丰神俊逸,貌比潘安,是举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回忆碎片”,轻衣侯。

身旁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怎么会认得轻衣侯”

屋内沉香浓重,四面门窗紧闭,帘栊放下来,光线昏暗而萧索,细细的几丝光,斜着打在桌面上。

慕瑶和赵太妃隔了一张陈旧的乌木几案,相对而坐。

赵太妃头上戴了一只素钗,青丝里竟然混杂了半数白发,嘴角和眼角的皮肤都松弛暗淡,眼袋大得吓人,一双眼睛再无光彩。

慕瑶暗自唏嘘,初见面时还是保养得意的中年贵妇,才短短半年,竟然形同老妪。

下雨了,密集的雨点爆豆般捶打着窗棂,帘栊微动,传来悲鸣的风声。

慕瑶将眼前的盒子打开,只将那枚挂着朱砂小珠和红流苏的玉牌拿了出来,沉默无言地揣在了自己怀里。

赵太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石头刻出来的人。

这偏远的沉香殿乃是先前废妃居住的冷宫,破败不堪。旧事东窗事发,众人唏嘘指点,在皇帝默许下,她将自己隔绝于众人之外,从此以后,做个没人认识的孤家寡人。

“娘娘,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慕瑶有些犹豫,“我在旧寺遗址,发现了慕家的镇鬼封印,那封印制威力巨大,印象中,除非我爹娘联手,否则制不出这样的封印”

赵太妃机械系地点点头,语气平板无波“慕方士不必怀疑,当年是本宫手握慕家玉牌,编造谎言,强令你父母镇压兴善寺鬼魂,掩盖真相。”她勾起嘴角,是一个冷冷的嘲讽的笑,“做出这等有违天道之事,走到今天,也是因果报应。”

慕瑶的疑惑却更浓重,语气不由得有些急促“可是倘若娘娘十年前便已用掉了玉牌,那么”她掏出袖中玉牌来,侧眼看着,“这块玉牌”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块玉牌

赵太妃沉默许久,古怪地笑了笑“你手上这块玉牌不是我的,乃是旁人所赠。若不是事关敏敏,实在没奈何,我也不会轻易动用。”

慕瑶蹙起眉头。慕家玉牌稀世难得,可操纵捉妖世家的令牌,能让使用者纵横鬼神间,甚至比平常的虎符兵符都还要重要,谁会将它轻易转手相赠

她禁不住追问“这块玉牌的原主是谁”

赵太妃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极其沧桑“是本宫的弟弟,赵轻欢。”

她眼里闪过伤感、愧疚和怜悯,定定望着慕瑶的脸很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一字未吐。

“轻衣侯过世近十年,不想凌小姐这样的小辈还能认得出”徐公公镶嵌在皱纹弥补的浑浊眼珠盯着她,撑了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将两人庇护在伞下。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似含有无限唏嘘。

周围的雨丝转瞬密集起来,大雨哗啦啦浇在地上,抬东西的小内监喧哗起来,吆喝着将家具抬到檐下暂避。

凌妙妙看着画像,不答反问“娘娘藏了轻衣侯的画像在自己妆奁里”

老内监微蹙眉头,看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不满于她的恶意揣测“轻衣侯殿下是咱们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妙妙怔了半晌,将画像卷起来往他怀里一塞,“打扰了。”转身跑进了雨帘里。

太乱了轻衣侯是赵太妃的弟弟

等一下,轻衣侯过世近十年,算算时间闯进七香车里掐他脖子的那个小孩再算算年龄,似乎对得上

黑莲花和赵太妃两看生厌,难道是杀弟仇人和苦主之间的心灵感应赵太妃费尽心思搞了一只小老虎送过去,是要暗示什么,养虎为患为虎作伥

她晃了晃脑袋,一时间想不明白。

在谈话的最后,慕瑶从袖中掏出个剥落的红漆牛皮盒子,打开来,推到赵太妃眼前。

金黄绸布上躺着两枚黑色石子,赵太妃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烫到了一般闭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头痛得厉害。

慕瑶并没有因为她有所抗拒而停止,问道“娘娘可知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赵太妃撑着头冷笑一声,“是邪物。”

将她耍得团团转、害得她失去一切的邪物。

慕瑶怜悯地望着她“我和拂衣验过,这所谓的舍利子,其实只是陶虞氏的牙齿。”

“”赵太妃猛地抬头,嘴角不自知地抽动,牵出数根皱纹。

陶虞氏生不得善终,死却被错当做灵物叩拜敬仰,是陶荧一手造就的天大嘲讽。

慕瑶与她对视许久,才叹息道“此事虽然告一段落,但还有许多疑点未解。以怨灵一己之力,不可能赋予这两颗牙齿如此大的能量。”

“还有兴善寺众人骨灰遗骸,是如何大老远跑到了泾阳坡,又混入香篆中间”

她定定望着赵太妃“娘娘,我们怀疑背后有大妖作祟,所以,泾阳坡李准这条线,必须查下去。”

赵太妃似是十分疲倦,勉力维持着礼貌,只是漠然点点头“请便吧。”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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