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把车开进总部停车场里,然后熄灭了引擎。她在驾驶座上坐了好一阵子,看着雨落在挡风玻璃上。今天上午会是个很难熬的半天。她发现了一具尸体,但经过专业分析,并不是她想找的那个人。他必须赶在“杏仁饼”缓过神来之前让他相信这具尸体是劫走卡特里奥娜的绑匪之一。为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际上正在进行一场“杏仁饼”事先并不知晓的调查工作。菲尔说的没错,她不应该放纵自己碰到案子就非得亲力亲为的欲望。尽管亲自出马后查到的关于米克·普兰蒂斯的消息要比普通小警员搜集到的线索有价值得多,但这并未给她多少宽慰。从这起案子中全身而退,不正式受处分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叹了一口气,抓过文件夹跑入瓢泼大雨中。她推开门,垂着头,径直奔向电梯。但是戴夫·克鲁克的声音让她停住了脚步。“佩莉督察。”他喊道,“有位女士要见您。”

凯伦转过身,看见珍妮·普兰蒂斯正从等候大厅的一把椅子上犹豫不定地站起来。显然,她是用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的。她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扎成一个辫子,一身套装显然已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如果在往年,七月份穿一件深红色羊毛外套一定让人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可今年却很正常。“普兰蒂斯太太。”凯伦说,心头一沉,但是希望自己脸上没有把感情表露出来。

“我想和你谈谈。”珍妮说,“不会耽误很久。”看到凯伦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她赶忙补充说。

“好的,因为我也不能耽搁太久。”凯伦说。大厅旁边有一间小的问讯室,凯伦领着珍妮朝那里走去。她把手上的文件夹扔在房间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然后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了珍妮的对面。现在她没心情逼着对方说出实情。“我想你一定是来告诉我昨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吧?”

“不。”珍妮说,与凯伦一样脾气执拗,“我来是让你停止调查的。”

“停止调查?”

“是的,停止追查这个叫米克的人。”她挑衅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凯伦的眼睛,“他没有失踪,我知道他在哪里。”

凯伦绝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他在哪儿?”

珍妮耸耸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下落,他不希望和我们再有任何瓜葛。”

“那为什么要保密呢?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浪费警方的时间吗?”凯伦意识到自己近乎是在喊着说话,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我不想伤了米莎的心。如果换了是你,有人告诉你自己的父亲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你有什么感觉?我不想事情牵扯到她。”

凯伦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珍妮的预期和表情让她的话显得很可信,但凯伦不能仅凭表面现象就相信她所说的。“那么卢克呢?你当然会想尽办法来保护他。难道米莎就没有权利求他帮忙吗?”

珍妮轻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没求过他吗?我求他,我把小卢克的照片寄给他,想让他回心转意。但是他却说孩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她把目光移开,“我想眼下他已经组建了一个新家庭,我们的死活他无所谓。对于这种事,男人总比女人看得开。”

“我得和他谈谈。”凯伦说。

珍妮摇摇头,“不行。”

“我说,普兰蒂斯太太。”火气越来越大的凯伦说,“一个男人失踪了。而你说他没有,但我也只是听你的一面之词。我需要核实你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不核实,那我就是渎职。”

“那核实之后呢?”珍妮抓着桌子边缘说,“米莎问你调查的进展时,你怎么回答?向她说谎吗?这也是你职责的一部分?你这边对她说谎,保不准了解案情的其他警员会把实情告诉她。又或者你对她实话实说,让她为米克再伤心一次吗?”

“我的职责并不是做这样的判断。我只负责查明事实,其他的事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你必须把米克的下落告诉我,普兰蒂斯太太。”凯伦知道假如使出浑身解数,很难有人能抗拒自己的要求。但是,眼前这个瘦小而又倔强的女人却和自己一样难以对付。

“我只是想告诉你,追查一个并没有失踪的下落不明的人是在浪费时间。停手吧,督察,还是停手吧。”

珍妮·普兰蒂斯的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特点。凯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她决定寸步不让。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拿起文件夹。“我不相信你。而且,你来得太迟了,珍妮。”凯伦转身对着她,“我们发现一具尸体。”

她看到过人们大惊失色的样子,可珍妮的反应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可能。”珍妮近乎于耳语似的说道。

“千真万确,珍妮。我们发现尸体的地点——还多亏了你,我们才知道米克时常出没的地点。”凯伦打开门,“我们还会联系你的。”她等着珍妮回过神走出房间,完全被凯伦的话给说懵了。凯伦突然起了同情心,不管今天这出戏珍妮·普兰蒂斯安的是什么心,她已然断定这是一出戏了。珍妮与凯伦一样,根本不知道米克·普兰蒂斯的下落。

眼下她要搞清楚的是珍妮为何急于让警方停止追查米克的下落。新的遭遇带来新的困惑,两者似乎总是密不可分。再过几个星期,她就能得到答案了。

“那可是很令人兴奋的消息啊,督察!”凯伦·佩莉的报告可不是经常能让西蒙·李斯感到满意的,更别说兴奋了。但是这一回,李斯无法掩饰对于凯伦今天告诉他的事实的兴奋感。发现一具尸体不仅能让警方推动一起沉寂了二十年之久的悬案,而且,这次的行动居然还如此省时省钱。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那是一具成人的尸体吗?”他问,惊讶之情让他心头一紧。

“是的,长官。”

为什么她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灵机一动,立了大功。如果换了是自己,他一定会兴奋地尾巴翘到天上。事实上,他现在的感觉也和那差不了多少。这最终还是他负责的行动;调查的结果既是部下的功劳,更是因为自己决策英明。这一回,凯伦总算为他争了一回光,而不是抹黑。

“好样的。”他高兴地说,把椅子往后一推,“我看我们得去罗斯威尔城堡一趟,把这条消息告诉布罗德里克爵士。”凯伦的那张布丁脸闪过多种不同的表情,最后显出一阵惊愕。“怎么?你还没有告诉他吗?”

“是,还没。”她缓缓地说,“那是因为我不相信这事儿同亚当·格兰特的失踪有任何关系。”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这毫无意义。她进行的这次挖掘工作,完全是基于这样的观点,塌方是在卡特之死的那场变故之后被发现的。她暗示埋在石堆之下的是绑匪中的一个。不然,他是不会批准这次行动的。但是现在,她居然暗示在石堆下发现的这具尸体与自己一直在追查的案情毫无关系,这简直如同爱丽丝奇境漫游记一般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了。”他抱怨说,“你告诉我可能有一条船,暗示可能有具尸体被埋,何况你也找到了尸体。但是你非但没有弹冠相庆,却告诉我那具尸体并非是你找寻的那个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她一边说,一边强作笑容。

“可是为什么?”李斯能听见自己吼叫的声音和清嗓子的粗重声音,“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低了八度。

她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跷起二郎腿。“很难解释清楚。”

“没关系,你随便说吧。最好从头开始。”李斯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他真希望此刻手上捏着圣诞节孩子们送给他的压力球。那个压力球早被他丢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控制力很强,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儿。

“那天,我们碰到了一起非常不一般的案子。”凯伦说道。听起来她有些犹豫,这可不像平日里的她。如果不是此刻心头燃烧着一团怒火,看到凯伦此刻的样子,李斯一定会很高兴的。“一个女子报案说她的父亲失踪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他厉声说。

“可那是1984年的事情了,正好是矿工大罢工的那会儿。”凯伦反驳说,语气中的犹豫一扫而空,“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有两个人很想把那人给搞掉。这两个人都是在矿场干活的,也都知道怎么搞爆破工作。而且两个人都很容易就能得到炸药。正像我之前跟您解释的那样,长官,山洞的情况当地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她顿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分明带着反抗的意味。“我清楚您永远都不会批准我因为一个失踪矿工的缘故而进行挖掘工作的。”

“那么说,你对我撒了谎?”李斯呵斥道,他再也无法忍受对方这种不负责任地挑战自己权威的态度。

“不,我没撒谎。”凯伦镇定地说,“我只是在挖掘事实的时候用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方法,那次塌方的确是在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被杀害之后才发现的,直升机也没有发现绑匪潜逃用的船只,我告诉您的是一个合理的推断。但是综合所有的可能性来看,我觉得这具尸体很有可能是米克·普兰蒂斯的,而不是绑匪的。”

李斯感到血液正涌上自己的大脑。“难以置信。”

“事实上,长官,您应该说我们有重大发现。我的意思是,我们的钱并没有白花。至少,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好吧,也许这具尸体背后牵涉到的问题比能提供的答案更多。但是你知道,长官,我们经常说,我们是替死人说话的,是为了那些不能替自己伸张正义的人讨公道的。如果您能这样想的话,那么这绝对是个机会。”

李斯感到脑中仿佛“炸”了一声。“机会?你难道是外星人吗?这简直他妈的是个噩梦。你应该尽一切努力调查是谁杀死了卡特里奥娜·格兰特以及她儿子的下落,而不是追踪一个1984年就失踪的人。我该怎么向布罗德里克爵士交代呢?‘如果佩莉督察有时间的话,我们会请她来过问您的家事的。’你觉得你可以不顾法纪,”李斯咆哮着,“你钻了警队的空子。你相信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觉得比你们女人的直觉还要准确。你……你……”

“请注意,长官。你的话有点性别歧视。”凯伦好声好气地说,无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男人也有直觉。只不过,你们管那叫逻辑。让我们往好处想吧。如果那尸体真是米克·普兰蒂斯,那我们就能在他失踪那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中理出个头绪了。关于命案的调查,我们也能看到希望了。这并不表示我们没把格兰特的案子当一回事儿。我正和意大利警方密切合作,但调查还需要时间。当然,如果我能亲自去一趟意大利的话,也许事情的进展会更快一些。”

“你哪儿都不能去。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也许你连……”一阵电话铃打断了李斯的话,他抓起听筒,“我想我说过不许把电话接进来,艾玛……是,我知道王尔德博士是谁……”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让她上来。”他小心地把听筒放回原处,怒视着凯伦。“我们一会儿再讨论这事儿。王尔德博士来了,先听听她有什么事儿。”

走进来的女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乍看之下,她像个正要在长身体的少女,约莫五英尺高,瘦得如同一个木偶。深色的头发揽在脑后,一双大眼睛在一张大嘴的衬托下显得更大了。穿着建筑靴、牛仔裤和好几处都褪了色的牛仔布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破旧的防雨夹克。李斯可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有学者样的人了。她伸出一只手,说道:“你一定是西蒙·李斯吧。幸会。”

李斯看着她的手,猜想她刚去的地方和刚碰过的东西。他握住对方冰冷的手指,不让自己发抖,并示意她坐在另一张客椅上。“谢谢你的帮助。”李斯压住心中对凯伦的恼火说道。

“荣幸。”利弗说,听起来发自肺腑,“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能让我和学生参与一起真实的案例。虽然他们已经在实验室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是实验和真实案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干得很棒。”

“看起来的确如此。那么,我想你来这儿应该是有情况要报告吧?”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定如同她检验的尸体一样冰冷僵硬,但这是使他保持克制的唯一方法。看到利弗与凯伦之间交换了一个令他难以揣摩的眼神,李斯顿时觉得自己的脾气又上来了。“或者,你需要申请更多的设备,是这样吗?”

“不,所有需要的设备我们都有。我只是想让佩莉抓紧时间,当帕哈特卡警长告诉我他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应该抓住机会来和你见一下。我应该没有打断你们吧?”利弗身体前倾,对着李斯无比灿烂地一笑,让他想起了茱莉亚·罗伯茨。如此动人的笑容面前,再大的怒火也会被浇灭。

“哪里。”李斯说,瞬间感到冷静了许多,“先闻名,后见面,感觉总是很好。”

“哪怕是这么个傻气的名字吗?”利弗苦笑着说,“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嬉

皮士。那么,你们一定很想知道目前我发现了什么吧。”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台电子记事本,按下几个键。“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干到很晚,清理了那具尸体,把它从那个浅坑里移出来。”她转过头对凯伦说,“我已经把录像复制了一份交给菲尔了。”说完她又转头对着那台记事本。“今天一大早,我做了初步检验,现在可以告诉给你们一些已知情况。那具尸体是男性,年龄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尸体上还有头发,但是无法判断出活着时候的本来颜色,因为已经混杂了泥土的颜色。他的牙齿生前曾经过护理,所以等你们缩小范围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比对。而且,我们还可以做DNA测试。”

“他是什么时候被埋进去的?”李斯问。

利弗耸耸肩。“这个还需要进行全面、耗时和费钱的检查才能知道,而且目前的科技手段还无法获知确切的埋葬时间。但是,我可以比较肯定地告诉你们,1984年的某段时间里,他依然活着。”

“真厉害。”李斯称赞说,“你们这些搞鉴定的人真叫我吃惊。”

凯伦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是吗?”她问利弗。

“事实上,已经没有口袋了。”利弗说,“当时他穿着棉花和羊毛衣物,这些东西早就没了。硬币都在他的骨盆之间。”她又冲着李斯笑笑,“抱歉,这次不需要用科学手段了,只凭肉眼观察。”

李斯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一副傻样。“目前还有什么情况能告诉我们吗?”

“嗯,有。”利弗说,“他并非正常死亡。”

圣吉米尼亚诺。

贝尔在停车场接连兜了三圈都无法找到一个停车位后,不禁回想起圣吉米尼亚诺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遗产之前的样子来。这个荣誉称号当之无愧。中世纪的居民用当地的软石灰岩围绕着带一口古井的露天广场铺设了曲折婉转的城中街道。等到城市的发展出现突破城墙的趋势,市民们选择了把城市建得更高,而非拓展得更广。数十座高塔直耸云霄,从远处看去,仿佛一排大豁口的牙齿。此种风格绝对独一无二,绝对够得上世界遗产的资格,但绝对会因为这一尊号而被毁灭。

贝尔头一回来到这座位于托斯卡纳的壮观山城,还是在游客稀少的八十年代早期。那时候街上还有正儿八经的店铺——面包房、蔬果店、肉铺、鞋铺;有那些能让你买到洗衣粉、内衣和梳子的地方。当地人也能在酒吧和餐厅喝喝咖啡。

现在,一切都变了。能买到正儿八经的食物和衣服的机会唯有周四的集市。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游客准备的。酒馆里卖的是昂贵的维奈西卡白葡萄酒和勤地酒,这种酒即便是付钱给当地人喝也没人过问。皮具商店里卖的尽是款式一模一样的手提包和钱包,还有那些礼品店和冰淇淋店,当然画廊更是为了那些钱多到不知怎么花的人盖的。贝尔希望赚钱的是当地人,因为为这些东西付出高昂代价的实际上是他们。

至少这么大清早,趁着旅游巴士还未出行,街道上还不是太拥挤。贝尔最后还是勉强挤进了一个停车位,下车朝着一扇巨大的石门走去,石门拱卫着后面更高大的城门。

刚进城一百来英尺,她就来到第一座画廊前,画廊老板刚刚卷起百叶窗帘。贝尔仔细端详着对方,他大概与她差不多年纪,皮肤光滑,深色头发,时髦的加框眼镜让他的眼睛看着很小,裹在紧身牛仔裤和衬衫里的身子显得胖墩墩的。满足对方的虚荣心恐怕是最好的搭讪方法。贝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对方进了屋。墙上挂满了描绘托斯卡纳老式景物的油画和水彩画——柏树、向日葵、乡村农舍、罂粟花。技法和画风都很不错,但没有一幅能激起贝尔的购买欲。充其量只能算作用在旅游手册上供游客挑选的大规模复制的风景画。天哪,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变成势利眼了。

画廊老板坐在一张看上去古色古香的皮面书桌旁,这桌子可能和她的车一样年代久远。贝尔脸上绽放出笑容,主动说:“早上好。您的这些陈列品真不错,能挂在自家墙上的人可真有福了。”

“我们为这座画廊里的艺术品深感骄傲。您需要点什么吗?”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贝尔一番。她能看出,对方正在评估她的“哈维·尼克斯”牌的太阳裙和集市上买来的便宜手提包,然后才决定露出多大幅度的笑容。他一定很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因为他笑得连牙齿矫正架都露了出来。“乐意为您效劳。”他说,“您需要哪幅画?”说完他站起身,把衬衫往下一扯,盖住身上多余的脂肪。

贝尔带着歉意笑笑,“实际上我不是来挑画儿的。”她说,“我是来打听一名画手的。我是记者。”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对方,尽管对方脸上的笑容此时已被冷眼所取代。“我想打听一个曾在此地生活过的英国风景画画手,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直在此地靠画画养活自己。问题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以字母‘D’开头的,戴维、达伦、丹尼尔什么的,他有个叫加布里尔的二十多岁的儿子。”她把照片的复印件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儿子,那个就是我要找的画手。我的编辑说想写个专访。”她耸耸肩,“我得找他谈谈,了解一下他的故事。”

他扫了一眼那张照片。“我不认识这人,我这里的画家都是意大利人。你肯定他是职业画手吗?有很多业余画手的画只能在大街上卖,其中还有很多外国画手。”

“呃,不,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职业画手,他在这儿和锡耶纳都有画作出售。”她展开双臂对着墙壁上的画一扫而过,“当然,还不配摆进你的画廊。”她取回那张照片,“打搅您了。”话刚说完,对方已然转身朝着一把被围在没有灵魂的图画之中的安乐椅走去。不是来买画的,何必多说闲话。

贝尔知道,前面还有的是画廊。再走访两家,然后坐下来喝杯咖啡,抽根烟。然后再走访三家,再停下来享用一份冰淇淋。这些小犒劳可以帮她完成漫长乏味的工作。

实际上她没有吃上冰淇淋。打听到第五家时,她就找到了金矿。那家画廊宽敞、明亮,图画、雕塑之间间距很远,便于客人欣赏。贝尔倒是很乐意走到画廊主人的办公室打听作品的情况。这一次,画廊主是坐在一张现代化多功能书桌后的一个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身意大利中产阶级女性松松垮垮、皱了吧唧的衬里套装。她从电脑前抬起头,带着茫然而又疲惫的眼神看了看贝尔。“有什么事吗?”她那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

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说几句,那个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哦,天哪。丹尼尔,你是说丹尼尔吗?”

贝尔拿出几张照片,递给了她。对方看上去简直要哭了。“那是丹尼尔。”她伸手点着加布里尔说,“还有加布,可怜又可爱的加布。”

“我听不明白。”贝尔说,“有问题吗?”

那女人深沉而又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丹尼尔死了。”她摊开手,做出悲伤的样子。“是四月份死的。”

这回轮到贝尔惊讶了。“怎么回事?”

女主人靠在椅背上,捋着鬈曲的黑发说道:“胰腺癌,是在圣诞节前确诊的。真吓人。”她的眼中闪着泪花,“这种病不该降临到他头上。他为人很……很谦和,非常绅士,沉默内向,他很疼儿子。加布的母亲生产时死了。丹尼尔一手把他带大,他做得很称职。”

“真叫人伤心。”贝尔说,至少托蒂别墅地板上的血迹不是丹尼尔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名优秀的英国画家在此地谋生多年。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专题。”

“你了解他的作品吗?”女主人站了起来,示意贝尔跟她走。两人来到画廊深处的一间小屋内。墙上是一组生机勃勃的三联画,抽象地展现了变换多姿的陆景和海景。“他的水彩画画得同样出色。”女主人说,“水彩画的画面更形象,销路也更广。但是这几幅是他很喜爱的作品。”

“画得真棒。”贝尔发自内心地赞叹说,同时希望真能和眼中藏着如此美丽世界的这个男人见上一面。

“是啊。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此类作品,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用指尖抚摸着那些作品。“我很想他,他既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朋友。”

“您看是否能让我和他儿子联系一下?”贝尔说,她并没有忘记来此的目的。“也许我的这篇专题还是能写成的,就当是纪念他吧。”

女主人嘴角一弯,凄然地笑笑。“丹尼尔生前讨厌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下,他对个人崇拜不感兴趣,他想让画作替自己说话。可是现在……看到他的作品有人欣赏真好。加布也一定会高兴的。”她缓慢地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或者地址也行?”贝尔说。

女主人看上去有些吃惊。“哦,不行,我不能那样做。丹尼尔一直坚持自己的隐私。这样吧,你把名片留下,我来联系加布,问他是否愿意和你谈谈他父亲的情况。”

“这么说,加布也在此地?”

“他还能去哪儿?托斯卡纳是他唯一的家。他所有的朋友都在此地,我们轮流确保他每周能吃上一顿像样的大餐。”

两人回到办公室时,贝尔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丹尼尔的姓。“你有丹尼尔画作的目录或宣传册吗?”她问。

女主人点点头,“我帮你打印出来吧。”

十分钟后,贝尔已经出了画廊,来到大街上。至少她已经掌握了某些具体的情况。追踪开始了。

威姆斯的煤镇。

分列于主街两旁粉饰一新的屋舍干净整洁,屋子的门廊由粗壮的树干作为廊柱。这些屋舍一直保存得相当完好,因为游客们路过村子时,它们就是门面。如今,连屋后的巷子都很干净。但是凯伦知道,它们原来可不是这样。普朗泰逊街上的棚屋一直是贫民窟的所在,地主们也疏于打理这片区域,因为,上流社会从不瞩目之处根本不值得关注。但是站在这座屋舍的门前台阶上,凯伦疑心,假如艾菲·利基发现自己正身处贫民窟的话,一定会把它装扮成一座天堂的。前门看上去像是早晨刚洗过的,窗口的花坛上没有一片枯叶,网眼窗帘整齐地折叠在一旁。凯伦真怀疑艾菲和她母亲是否是一对孪生姐妹。

“你不打算敲门吗?”菲尔问。

“对不起,这地方太眼熟,我看得入神了。”凯伦按响门铃,发现自己的指印留在上面,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门几乎立即打开了。那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仍在继续。自从祖母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有人这样把头巾包在头上。套着一件工作服,卷起袖管的艾菲·利基像老年版铆钉女工罗西。利基上下打量凯伦,仿佛在看她是否干净得可以请到屋里。“干什么?”利基问。语气很不友好。

凯伦介绍了自己和菲尔。艾菲皱起眉头,显然很不乐意自己的家门口出现两个警察。“我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她突然开口说,“这就是我要说的。”

“我们必须和你谈谈。”凯伦礼貌地说道,觉察到眼前的这位老妇人正竭力掩饰自己的羸弱。

“不,没什么好谈的。”艾菲说。

菲尔上前一步,“利基太太。”他说,“即便您没有什么好说的,假如您能想办法为我们泡上一杯茶,我这辈子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我的喉咙渴得跟撒哈拉大沙漠似的。”

老妇人有些犹豫,不安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在好客与脆弱之间的较量中,她的脸皱缩成一团。“那,你们还是进来吧。”她最后说,“但是我可没什么好同你们说的。”

厨房干净得一尘不染,利弗甚至可以在桌子上解剖尸体,而不用担心尸体被污染。凯伦很高兴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和凯伦的母亲一样,艾菲·利基也喜欢把家中每一物件当做精心打扮的对象。这可是,凯伦想,对这颗星球上的资源的极度浪费啊。她试着不去想那些她从学校带到家里的废品。“您的家真漂亮。”凯伦说。

“我始终保持样子。”艾菲一边说一边忙着烧水,“我从不让本在家里抽烟。本是我的丈夫,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但是他在这个地方有点名气。本·利基的名字人人听过。如果我的本还活着,那这条街上的麻烦可就会少许多,真的会少许多。”

“我们就是想和您谈谈本,利基太太。”凯伦说。

老妇人转过脸,瞪圆了眼睛,呆若木鸡。“没什么好谈的。他已经死了五年了。得癌死的,肺癌。多年的烟瘾落下的病根。同他那帮分会委员们开会时就抽个不停,个个都像根烟囱。”

“他是分会的书记,是吧?”菲尔问。他正在打量墙上挂着的一组装饰性的植物,它们代表了工会历史上的多个里程碑。“很大的官呐,特别是罢工期间。”

“他爱工人们。”艾菲铿锵地说,

“为了矿工,他什么都愿意干。看到矿工们最终败在撒切尔那个婆娘手下,他伤心透了,还有斯卡基尔。”她把茶水放到桌子上,发出一阵杯子的碰撞声。“我一直讨厌阿瑟·斯卡基尔,他把矿工们带入了死胡同。如果领导罢工的是米克·麦加希,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了。他尊重那些矿工,就像我的本那样,尊重自己的手下。”她看了凯伦一眼,神情近乎绝望。

“我能理解,利基太太。但是,现在应该是澄清事实的时候了。”凯伦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米克·普兰蒂斯也许是错的,本·利基也许自有主见。艾菲·利基也许不愿意想象自己的丈夫会背叛他所爱的矿工。

艾菲的整个身体都缩紧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彻头彻尾的抵赖。

“我想你知道。”菲尔一边说,一边走到坐在桌子边的两个女人身边。“我猜你已经被事实折磨了好多年了。”

利基双手捂住脸。“走开。”她说,声音被捂住了。此刻她身子发抖,像一只被剪了毛的绵羊。

凯伦叹了一口气,“你一定不好受,看着别人度日如年,而你们俩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艾菲不动了,把手从脸上移开。“你在说什么?”她说,“你不会以为这是他的报应吧?”厌恶感给了她力量。又或者,让她满不在乎。

该死,该死,该死。凯伦意识到她把情况估计错误了。可是如果她出错的话,别人也有可能出错。比如好友是工会官员的米克·普兰蒂斯,也许普兰蒂斯还参与了本·利基的勾当。凯伦的思路飞快地转着,让她又回到了谈话中。

“我们当然不会那样想。”菲尔说,“凯伦的意思是你们当时还有工资可领。”

艾菲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他是等到工会的资金被人接管后才那么干的。”这几个字像是鱼鲠一般从她嘴里吐了出来。“他说,既然那些钱最终会流入总工会,那么又何必经过分会呢?他说地方募集来的钱应该用于支持当地的矿工们,而不应该送到总部去。”她露出令人可怜的笑容,“他一直那样说‘不应该送到总部’因此,他就东拿一点,西扣一点,量很少,不会引起上面的注意。而且把钱分发出去的时候,他也很小心。他让安迪·克尔梳理了福利申请表,把钱分发给那些急需的人。”

“这件事有人发现吗?”菲尔问,“他是不是被人抓到了?”

“你觉得呢?如果真有人发现,他早就被关起来审问了。在此地,工会的地位神圣得不容侵犯。如果真有人怀疑到他的话,他是不可能脱得了身的。”

“但是安迪知道啊。”凯伦依然不屈不挠地问。

“没有,没有,他永远不会知道。本从来没说过他分发的是钱,他只是让安迪给他们一点算是分会发放的优先救济。只不过那个年代,还没有这种分会发放的救济,因为所有的资金都交给了国家总工会。”艾菲揉了揉似乎隐隐作痛的手继续说,“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你知道,即便旁人相信他是在为矿工和他们的家人谋利益,但他们仍会把他当做叛徒。所有人都认为工会的利益永远至上,尤其是那些工会的官员。一旦他这么做了,那别人是不会宽恕他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圣吉米尼亚诺。

贝尔终于找到一家没有挤满游客的酒吧。酒吧位于一条后巷,仅有的顾客是六个围坐着一边打牌,一边喝着酒的老头儿。她点了一杯浓咖啡和一杯水,选了一张僻静的面向一座铺满小圆石的庭院的桌子坐下。

她花了几分钟看了从画廊里带出来的那份目录。作为画匠的丹尼尔·波蒂厄斯让她觉得亲切。可是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有着怎样的背景?他的人生道路和卡特有交叉吗?难道自己是在凭空捏造事实吗?丹尼尔·波蒂厄斯是个画匠,与发现那张海报的地方有某种关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参与了绑架。也许自己找错人了。也许真正的联系应该是马提亚,那个设计木偶,负责舞台布景的人,他也许是凶手,也许是受害人。

她一边看着目录上波蒂厄斯的画作,一边用手机给他的学生兼助手乔纳森打电话。

“我昨晚就找你了。”乔纳森说,“但是你关机了。所以我打电话找到了罗斯威尔城堡里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她说你不在。”

贝尔笑着说:“她的确很会摆架子,是吧?抱歉昨晚没接你电话。因为我参加了一个派对。”

“派对?我还以为你去做神探南茜了呢。”

她觉得乔纳森言语中的轻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这种态度又让她感到一丝轻松,所以也就任由他开玩笑了。“的确是呀,是一个意大利的派对。”

“意大利?你在意大利?”

贝尔不想再和乔纳森多说废话。“那么你那里已经有发现了?”

“喔,”乔纳森说,“有谁料到这事儿会这么带劲呢?我的同学恐怕都没有当过这么刺激的实习生吧。真有点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揭发‘水门事件’的味道啊。”

“根本不搭界。”贝尔纠正说。

“当然搭界。你告诉我别墅的地板上有血迹。普通的家庭事故或者自杀,是犯不着逃跑的,因此,这就暗示有人被杀了。而且事情还牵涉到了二十二年前发生的谋杀和绑架案。贝尔,你那里一定有个嫌疑人,而你现在就快要找到他了。”

“乔纳森,眼下我只是在追查一个失去父亲的小伙子。这有什么可怕的?”贝尔带着轻松的口吻说道。

乔纳森突然口气严肃地说道:“贝尔,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是个魅力无限的好人呐。凶残暴虐的人有的是。你平常写了那么多强奸和谋杀的案子,应该明白这一点啊。这可不是儿戏,你得向我保证,不可掉以轻心。”

贝尔叹着气说:“如果真碰上什么严肃的事情,我会严肃对待的,乔纳森。我保证。现在,你得帮我个忙。”

“说吧,无所不从。不会是让我到托斯卡纳跑一趟吧?”

“是到伊斯灵顿的家族史中心跑一趟,查查一个叫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他五十岁上下,四月份在意大利死了,但是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而且意大利的死亡证明也没有此类信息。所以我正在找他的出生证明,结婚证也可以。你能帮我的忙吗?”

“我懂了,一有消息就告诉你。谢谢,贝尔。能有机会参与这种调查可真带劲儿。”

“谢谢。”挂断电话,贝尔补充了一句。她一边喝着浓咖啡,一边思索着。她不相信画廊的女主人在联系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后会带来好消息,她还得亲自去做一些严肃的调查工作,相关记录一定在省会锡耶纳。但是现在没必要去那里,因为等她到了那里,所有的相关人员都会一下子消失。意大利的午后和意大利的官僚一样令人失望。

眼下她没有别的急事要办,她要回去躺在格拉齐亚家的泳池旁。也许可以给薇薇安妮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有时候,生活真的太难,太难了。

爱丁堡。

凯伦把座椅调整到直立的位置,准备向爱丁堡进发。“说实话,”她说,“我都快被这案子给弄崩溃了。每次我想出一点眉目,就又被现实情况给整糊涂了。”

“你在说哪件案子?是‘杏仁饼’指派给你的那件呢,还是你暗中调查的那件?”菲尔一边说,一边把车开进通往一家农场茶馆的后巷。调查悬案的一个好处是能有规律地用餐,不需要担心在破案过程中会有新的凶案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模式让他俩感觉很好。

“在意大利警方出报告之前,卡特·格兰特的案子我无法下手,况且那边的警察办案速度又很慢。我是在想米克·普兰蒂斯的案子。第一,每个人都相信他跑到诺丁汉当了工贼。但是现在看起来,他生前一直没有离开威姆斯。他也没有和那些工贼一起出走,尽管有一个工贼一直给珍妮寄钱,差点误导了我们。我们从这伙工贼那里了解到,在珍妮宣布他出走后的整整12个小时里,米克仍然待在纽顿村。”

“有点奇怪。”菲尔说,“如果他有意离开她,那他早就该走了。除非他的出走只是想教训教训珍妮。也许他在外面待了几个小时吓吓她。也许他在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了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现在看来的确发生了意外情况,让他的行为有些反常。那些决定当工贼的家伙一定以为米克会和他们过不去。他们见到米克的时候,一定以为双方会暴发口角,甚至是斗殴。可最后是米克恳求他们,都快痛哭流涕了。”

“也许就在那晚,他发现了珍妮和汤姆·坎贝尔之间的关系。”菲尔说,“那一定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也许吧。”她将信将疑,“如果你推测得没错,那他一定很生气,他一定不想回家。也许就和伙伴安迪在树林的木屋里发生了冲突。”

“如果那样,为什么那天晚上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呢?此地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两个人产生了仇隙,他们不会一走了之,最多把家搬到同一条街的另一个位置。”

凯伦叹气说:“对呀。但是他也有可能去了安迪家里,也许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当时的安迪正在休病假。而且据他姐姐说,他一直想去高地散步。如果米克决定同他一块走呢?万一两人一起碰上了意外事故,尸体掉进了山谷呢?你知道高地那边的情况,登山者失踪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有可能。”菲尔打亮停车灯,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如果真是那样,山洞里的尸体是谁的呢?我觉得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两人沉默地走进酒吧。他们没有看菜单就点了牛排饼、豌豆和新鲜的土豆,然后凯伦说:“现在简单了?”

“我觉得你是对的,他去了安迪家。我不知道他是有计划一去不回呢,还是想让自己和珍妮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我觉得他把本·利基的事情告诉了安迪。而且他们两人之间起了冲突。我不知道安迪是不是和米克闹翻了,还是本后来出现了,事态因此失去控制。但我相信那天晚上,米克最终死在了那间木屋内。”

“什么?然后安迪和本把他埋到了山洞里?这有点画蛇添足了吧。还不如就地埋在树林里呢。”

“安迪是当地人。他清楚,在树林里挖坑埋尸的做法不妥。把尸体拖进山洞,然后制造一起塌方会安全许多,而且比起在威姆斯的树林里挖一个坑,这样做隐秘许多。你也记得那个年代的情况,树林里的每寸土地都有期望捕获野兔或野鹿的偷猎者出没。”

“你说的在理。”凯伦朝送来咖啡的女服务生笑笑。他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搅拌着。“那么安迪后来怎样了呢?你觉得他离开犯罪现场,然后自杀了?”

“有可能。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他像是一个敏感的人。”

凯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理。作为旁观者,菲尔对这起案子看得更清楚。作为一个聪明的警察,凯伦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居一旁,让局外人来考量案情。“如果你说的是对的,我认为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无法确定事情是发生在安迪和米克之间呢,还是本·利基也参与进来了。”

菲尔笑笑,摇着头说:“这就是我们无法绕开艾菲·利基的原因。除非我们有另外的怀疑对象。”

“她的角色的确很重要。”凯伦同意。

菲尔笑着说:“当然。假如珍妮后来要求你停手时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么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搭了。”

凯伦哼了一声。“她的话纯属无稽之谈。我觉得她只是想控制住事态,她想让我们别再纠缠她,好让她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菲尔有些惊讶。“你觉得她爱自己生活里的那份平和与安宁,胜过疼爱自己的外孙吗?”

“是的,她这个人极端自我,可是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我觉得在心底里,她一直认为自己要为米克的失踪负责。这就意味着,米克无法为卢克捐献器官的事实让她有负罪感。所以,她想方设法阻止我们追查米克的下落,好让她卸下这份罪恶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逃避眼前的现实。”

菲尔摸着下巴说:“人总是那么混。”他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至少这次旅行能让我们找到一些答案。”

“也许,但是也让人产生疑问。”菲尔说。

“产生什么疑问?”

菲尔做了个鬼脸。“我们俩大老远跑到爱丁堡来取DNA样本,好让利弗跟那具尸体比对。但是万一米莎不是米克的孩子呢?万一她的父亲是汤姆·坎贝尔呢?”

凯伦带着欣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的思想可真邪恶,菲尔。但是这样想倒也不离谱。”

“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赌DNA是不是米克·普兰蒂斯的?”

两人都把身体往后靠,让女服务生把一大碟食物放在各自面前。香味诱人,凯伦真想端起盘子就往肚子

里倒,但她还是得先回答菲尔。“不赌,倒不是因为我认为米莎有可能是汤姆·坎贝尔的孩子,是因为也许还有其他可能。利弗说那颗头盖骨的后部遭重击。如果是安迪·克尔杀了米克·普兰蒂斯,那一定是发生在两人争执的当口儿。安迪不可能悄悄地来到米克身后袭击他的后脑。你的理论有点道理,但是我不相信。”她笑笑,“不过,这也就是你爱我的理由。”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总是让人惊奇。”

凯伦吞下一大口肉饼。“我要找寻答案,菲尔。可靠的答案,而不是能够契合现有事实的大胆理论。我要的是事实。”

菲尔歪过头,打量着她。“事实上。这也就是我爱你的原因,头儿。”

一小时后,两人已站在米莎·吉布森住处的台阶上。凯伦还在想着菲尔的话中除了打趣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意思。她一直觉得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禁区。显然,她想错了,她当然不打算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再次按响门铃,可是依然没有回音。

一个声音在两人身后说道:“你们找米莎吗?”

“是的。”菲尔说。

一个老头从两人身旁经过,逼着凯伦从门前走开,否则就要被对方踩住脚。“这个钟点你们找不到她,她到病患儿中心陪儿子去了。”他目光锐利地望着两人。“我不打算请你们进屋,你们非要站在门口不走,我也不拦你们。”

凯伦笑着说:“说得好,先生。不过您的话有些老掉牙了。我们是警察。”

“如今警察也不一定是好人。”老头说。

大感吃惊的凯伦挪到一旁。人们觉得连警察都是会当破门而入的强盗,瞧这个世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正要反驳时,菲尔伸手搭住她的胳臂。“没用的。”他小声说,“我们已经得到答案了。”

“听我说。”等到近旁没有人能听见时,凯伦说,“这些家伙看着那些扭曲警察形象的美国警匪片,把警察都想象成电视里那样。真气人。”

“这可不像是从你这个能把警局助理局长送进大牢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哟。不光是美国警察那个样,”菲尔说,“每个国家都有这种警队里的败类,这也是编剧们创作的生活来源。”

“哦,这我知道,只不过我看不顺眼。在警队里工作了那么多年,劳森是我唯一见过的蛀虫。不过他这么一匹马,已经足够害我们这一群了。”

“你知道他们那句话呀,‘信任就像童贞,一朝失去,万世不复。’所以,如果你不是好警察,那就是坏警察。”他们站在路缘上,等车辆稀少后,穿过马路,下山到了医院。

“我算好的。”凯伦说。

找到卢克·吉布森的病房并不难,但是却让两人寒心。因为周围都是患病的儿童,他们的病态让两人感慨万分。这倒是没有孩子的一个好处,凯伦想。不会有在孩子身患绝症时站在一旁感到束手无策、心灰意冷的感觉。

卢克房间的门开着,凯伦忍不住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看着这对母子。卢克的身材看起来很小,脸色苍白、面容消瘦,但是仍保留了小男孩的那种漂亮。米莎靠着他的床边坐着,正在给他读《昂德潘船长冒险记》。她以不同的口吻讲着故事,小男孩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

凯伦终于清了清嗓子,走了进去。“嗨,米莎。”她朝着男孩笑笑。“你一定是卢克,我叫凯伦。我想和你妈咪说几句话,可以吗?”

卢克点点头。“好的。妈妈,你走开的时候我能看《异世奇人》的DVD吗?”

“我一小会儿就回来。”米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好吧,你可以看DVD。”她拿过一台便携式DVD摆在孩子面前。

凯伦在一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领着米莎来到走廊里,菲尔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得和你谈谈。”凯伦说。

“好的。”米莎说,“大厅那边有个家长室。”还没有等两人做出反应,她就迈步走去,凯伦和菲尔跟在她身后来到一间装饰考究的小房间,屋内放着一部咖啡售卖机和一组陈旧且塌陷的沙发。“每当遇上烦心事儿时,我们就到这间屋子里来。”她指着沙发说,“在一个小孩的病床前陪护了十二个小时后,能有这么个地方打盹儿可真好啊。”

“很抱歉打搅……”

“你们没有打搅我们。”米莎抢过话说,“让你们见见卢克也好。他就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不是吗?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尽管我妈妈不愿意提起往事,我还是一心要追查爸爸的下落了吧?我对她说,星期天她的表现很反常。如果你们要追查爸爸的下落,那些问题是一定要问的。”

凯伦飞快地看了一眼菲尔,他正和凯伦一样,有些吃惊。“你知道你母亲今天早上来找过我们吗?”凯伦说。

米莎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她把你们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了吗?”

“她想让我们放弃追踪你的父亲。她说她认为你父亲没有失踪,说你父亲是主动离开你们母女,决定再也不回来的。”

“这说不通啊。”米莎说,“即便他是故意那么做的,在他外孙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可能不闻不问的。我了解到的关于我父亲的情况是,他是个好人。”

“你母亲说,她这样做是在保护你。”凯伦说,“她生怕如果你找到了他,他会再一次伤你的心。”

“也许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她还隐瞒了一些关于你父亲失踪的事情。”菲尔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刚发现了一具尸体。”

坎普拉。

贝尔坐在房间的小阳台上,看着落日壮丽的余晖印染过远处的天空和群山后一点点地西沉下去。她缓慢地吃着格拉齐亚留在冰箱里的猪肉和土豆,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她并不乐意同意大利的官僚机构打交道,但要找到加布里尔·波蒂厄斯,这些是免不了的麻烦。她再一次拿出丽娜塔给她的照片,想看看加布里尔和爵士那种相似的长相是不是自己过分联想的结果。

可是,这种相似又一次跃然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宽宽的嘴巴:所有这些都像极了布罗迪·格兰特爵士。实际上,嘴巴有所不同。加布里尔的嘴唇更饱满,线条更明朗,当然也更诱人,贝尔想,然后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有这种想法。两人的头发颜色不同。布罗迪·格兰特和他女儿的头发都是接近于黑色的深色头发。但是照片里的这个小伙子头发颜色浅得多,即便考虑到意大利的阳光有漂白作用。他的脸也更宽。脸部有几处也很不同。你当然不会把加布里尔当做年轻时候的布罗迪·格兰特,但是却很容易把两人认作兄弟。

她的思路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了。贝尔叹了口气,接听了电话。在国外接电话,你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这一点让人头痛。你永远都无法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是你避免与之讲话的人。而把来电转接为语音信件又出奇地昂贵。另外,身上肩负着照顾侄子的部分责任也让她无法忽视神秘来电。“你好。”她小心翼翼地说。

“贝尔吗?我是苏珊·查尔斯顿。现在讲话方便吗?”

“是的,很方便。”

“我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了。布罗德里克爵士让我转达,他对你目前所取得的进展很满意。他问你在意大利那边是否需要协助。你若是想查查档案什么的,我们可以协助你。”

贝尔想发出一阵悔恨的笑,但是忍住了。做记者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干着一些没人愿意干的难活,或者劝说他人替她干这些活。她从来没想到过,替布罗迪·格兰特干活还能让自己卸下干这些无聊事情的包袱。

“一切都很好。”她说,“你们唯一能帮到我的地方就是查查个人资料。我一直在想,卡特里奥娜过去也许和丹尼尔·波蒂厄斯或者马提亚有某种联系,这人可能是德国人,或者英国人。想想卡特里奥娜曾经留学过的地方,那人有可能是瑞典人。我想知道两人是何时何地发生联系的。我不知道卡特有没有日记本或地址簿这样的东西。等回到苏格兰,我可以正式查查她的女友,那些知道卡特秘密的女人。”

苏珊·查尔斯顿彬彬有礼地微笑说:“那你一定会失望的。你肯定觉得卡特的父亲行事很隐秘,但是同卡特本人相比,爵士算是很‘光明’了。卡特才算得上真正的‘独行客’。她母亲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俩的关系很亲密。除了玛丽之外,唯一了解卡特内心世界的人只有弗格斯。”她感到这个名字悬在她和贝尔之间。

“我想你知道我去哪儿才能找到弗格斯吧?”

“等你回到苏格兰后,可以同他父亲聊聊。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会来看爵士一家。”苏珊说,“威利并不想同布罗德里克爵士谈自己的儿子,这一点我清楚。”

“谢谢你。”

“至于日记和地址簿嘛,我来想办法查查。不过你也别太指望了。画家最让人头痛的就是,他们总喜欢让自己的画作代表他们本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确定,得看我明天的收获了。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没有一句寒暄。贝尔已经记不起上次同一个女人有如此冷淡的关系是什么时候了。自从懂事以来,她一直在学习如何取得别人的好感,以便让对方愿意把深藏在心里的秘密向她诉说。但是这种本领在苏珊·查尔斯顿身上完全失灵。先前说服了以避世幽居出名的布罗迪爵士同自己讲出真心话,与现在同苏珊·查尔斯顿沟通的困难一对比,让贝尔觉得自己仍有许多改进的空间。

她喝了一大口酒,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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