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已经好几年没有踏上过通往纽顿村的单行道了。然而这座小村落显然与靠近大路的那几座村庄一样,正在改变面貌。上班族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此,在这座原本属于矿工的村子里寻找商机。一室户的茅屋被拆除,在原地盖起了奢侈的别墅,后院被改造成了暖房,将光线引入昏暗的客厅和厨房。1967年的迈克尔矿难以及1984年罢工后关闭的矿井让附近的村子逐渐衰落,直至凋敝。村子的商店里,你能买到芳香的蜡烛,却买不到一瓶牛奶。唯一遗留下来还能表明此处曾是一座矿乡的标志,是一架横跨在通往铁路尽头的提升机等比模型。如今,被重新粉饰过的矿工住所,看上去更像是建筑师头脑中一座充满乡土特色的村庄理应呈现的样子。所有的历史印记都被设计师们的灵感所取代。

比起上次造访时,整座村子整洁许多。一座朴实的战争纪念碑立在村子中央修剪过的三角草坪上,花坛匀称地分布于四周。村子公共绿地两旁是清爽的单层别墅,一座宏伟的酒吧——威姆斯领主酒吧——坐落其间,在村庄低矮的轮廓线衬托下分外显眼。按照哥德堡体系的规定,酒吧原本属当地社区共有,但是八十年代的困难时期不得不令酒吧关门歇业。如今这里已变成一处景区餐馆,兼收并蓄式的烹饪方法吸引着远至邓迪和爱丁堡的游客,菜肴的价格也比成本翻了许多倍。凯伦猜测着,倘若米克·普兰蒂斯依然待在纽顿村的话,要跑多远才能买到一瓶酒啊!

她查了查打印出来的地图,向着司机——警员“薄荷糖”贾森·默里——指了指位于一个三角形顶点的一条路。“沿着这条路开下去,”她说,“一直到海边。以前那里是座矿井。”

两人一转眼便离开了村子的中心。右边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被丛生的杂草包围着。“下了这么久的雨,植物都开始疯长了。”“薄荷糖”说道。从离开警局的一路上到现在,这是他在二十五分钟里说出的第一句话。

凯伦倒是不介意谈谈天气。因为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夏天了。这一分钟没有下雨,并不意味着到了晚上仍然会是晴天。她向左侧望去,那里原本是一片矿区建筑。她隐约还对那里的办公楼、浴室和餐厅有些印象。可现在,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地基,荒草又重新占领了这片土地,连石缝里那一丝一毫的土地都不曾放过。再过去是一排孤零零的矿工宿舍,由于周围的建筑已被拆除,八座小屋如同孤岛般矗立在中央。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高大的无花果树和山毛榉,作为防风林的这一片地带将宿舍区和三十多英尺高的悬崖分隔开来。“‘夏洛特夫人’矿区原本就在那边。”

“啊?”“薄荷糖”听上去有些惊讶。

“矿井,贾森。”

“哦,是,是的。那时我还没出生。”他隔着挡风玻璃向外张望,让凯伦觉得他需要一副眼镜。“是哪座房子,长官?”

凯伦指向倒数第二座房子。“薄荷糖”仿佛是在驾驶自己的爱车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汽车慢慢地绕过一个坑洞,停在珍妮·普兰蒂斯屋子的小路前。

尽管事先接到了凯伦的电话,但珍妮还是过了很久才开门,这反倒给了两人查看屋前开裂石板和杂乱沙石的时间。“如果这地方属于我的话。”“薄荷糖”刚刚开口,马上就住了嘴,好似后面的话还未想好如何继续下去。

开门的这个妇人带着一种任由岁月摧残自己的神情,稀疏的灰发松松垮垮地系在后脑,有几缕不经意间散下来挂在了两耳旁。皮肤上一道道沟沟坎坎,两颊布满断断续续的血管。外面套了一件尼龙的罩衫,长及大腿中部,里面是一条开始起球的黑色长裤。罩衫呈淡紫色。凯伦的父母居住的街上还有许多以前的矿工,这些人的亲戚就住在传统小镇曼提尔,然而即便是那里最善于同人打交道的邻居也会费上好一会儿功夫打扮自己,迎接警方的来访。凯伦免不了在心里对珍妮·普兰蒂斯的外表做一番评论。“早安,普兰蒂斯太太。”她轻快地说,“我是佩莉督察,与你通过电话。这位是默里警员。”

珍妮点点头,冷冷地说:“你们还是进来吧。”

客厅狭窄却整洁。家具,如同那条地毯一样,式样老旧,但却依然完好无损。这是一间供特殊场合使用的房间,凯伦想,当然屋子的主人生活中少有这种特殊场合。

珍妮摆摆手示意他们坐到沙发上,自己则沿着对面一把扶手椅的边上坐定。显然,她不想为访客提供茶点。“那么,你们二位是因为米莎的事来的?我觉得你们应该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处理我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案子。”

“一个失踪的丈夫兼父亲也是一件颇为耸人听闻的事情,你不觉得吗?”凯伦说。

珍妮的嘴唇一紧,显出消化不良的表情。“那要看是个什么人了。如果是你们眼下正在追查的这种人,我觉得作为妻子和孩子的亲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

“那你完全想错了。许多家庭因此而一蹶不振。但是至少,他们还知道丈夫的下落,不必一直生活在无知中。”

“我不觉得自己生活在无知中。我坚信,在米莎吵闹着要找到她父亲之前,我一直知道他的下落。”

凯伦点点头。“你相信他一直在诺丁汉。”

“是的,我相信他做了工贼。老实说,他的出走并没有让我感到那样难过。但是让我们替他背上那份罪名,却让我忍无可忍。告诉你们我的感受吧,我宁愿他去死,也不想让他做工贼。”她指着凯伦说,“你的口音像是本地人。你一定明白代人受罪、忍辱负重的感觉。”

凯伦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得知他并没有当工贼,这种冤屈的感觉更叫人难堪。”

珍妮转移了目光。“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晚他没有和那帮工贼一同去诺丁汉。”

“哦,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确认当时所发生的事情。我这位同事会做些笔记,确保我不会遗漏你告诉我的一切。”“薄荷糖”匆忙地掏出笔记本,笨拙地翻到某一页。也许菲尔指责“薄荷糖”缺点的话并没有说错,凯伦想。“现在,请告诉我他的全名和生日。”

“迈克尔·詹姆斯·普兰蒂斯。1955年1月20日出生。”

“事发的时候,你们全都住在这里?你,米克还有米莎?”

“是的。我结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可不可以给我们一张米克的照片?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这对我们有帮助。”

“你们可以把照片放到电脑上,让它看起来更旧,是吗?”珍妮边说边走到餐具柜前打开一个抽屉。

“有时候可以。”不过得有比你外孙的白血病更加迫切的理由。

珍妮拿出一本完好的黑皮相册,坐回到椅子上。当她翻开相册时,封面裂开了。即便坐在房间的另一端,且并未正对这相册,凯伦还是认出那是一本结婚相册。珍妮迅速翻过那些正装的结婚照,停在了相册最后部分,那里塞满了一叠快照。她取出这些照片,翻找着。她抽出两张,最后选定了一张。她递给凯伦一张长方形照片。照片中是两个露出肩部以上部分的小伙子冲着相机在微笑,拍进照片角落的还有两人向摄影者祝酒的啤酒杯。“左边的是米克。”珍妮说,“长相英俊的那个。”

她没有说错。米克·普兰蒂斯蓄着一头深金黄色的乱发,样式颇具乔治·迈克在其黄金时代的风格。蓝色的眼睛,修长的睫毛,加上坏小子的笑容。若非一条镰刀状的刺青划过右侧的眉毛,真是要美得过分了。凯伦立即明白珍妮·普兰蒂斯缘何会为他着迷。“谢谢。”她说,“另外那人是谁?”顶上盖着一头蓬乱的棕发,又长又瘦的脸,凹陷的双颊上隐隐有几点痘痕,眼神活泼,笑起来嘴部呈三角形,活像《蝙蝠侠》里的小丑。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产生好感,但是因为有了米克,也难免就爱屋及乌了。

“他最好的朋友,安迪·克尔。”

就是米莎嘴里那个自杀的朋友。“米莎告诉我,你丈夫是在1984年12月14日周五那天失踪的,你还记得吗?”

“是的。那天早晨他带着那些该死的画出了门,说喝茶时间就会回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面。”

“画?他还做兼职吗?”

珍妮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吧。只是我们没见他拿过钱回来,没有。米克画水彩画。你相信吗?你觉得还有比在1984年的大罢工中一个矿工画水彩画更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他没有把画卖出去吗?”“薄荷糖”插嘴说,凑近身子,一副急切的表情。

“卖给谁?这儿的人都是穷光蛋。他也不可能跑到外地去卖。”珍妮指着身后的墙说,“凭这个也能弄到几英镑,那也算是他走运了。”

凯伦转身望着墙上三幅裱工粗糙的画:西威姆斯、迈克达夫城堡、夫人岩。在她这个外行看来,画面生动活泼。她倒是很愿意把这些画挂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至于在1984年,谁愿意出多大价钱买下来,那就连她自己心里都没数了。“那么他是怎么干上这行的呢?”凯伦一边问,一边回身面对珍妮。

“米莎出生那年,他参加了矿工福利会里的一个图画班。那儿的老师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照我的看法,对于长得还算像样的年轻人,这位女老师都会这么说。”

“但是他坚持下来了?”

“这让他老是不回家,远离孩子的尿布和吵闹。”说到这里,珍妮·普兰蒂斯不禁感到阵阵痛苦。不过,令人奇怪而又颇感欣慰的是,女儿并未染上父亲的此种恶习。也许这同米莎提起的那位继父多少有点关系。凯伦提醒自己应该问问珍妮生活中另一个男人的状况,那名未曾露面,因而更显神秘的男子。

“罢工期间,他画了许多画吗?”

“只要天好,他每天都会背起背包和画架。如果逢到下雨,他就和保护协会的那帮人一起躲进山洞里。”

“你是说威姆斯的山洞?”凯伦知道这些位于东威姆斯和巴克海文之间的从海滩一直通到沙岩峭壁的山洞。小的时候她曾在那里玩过几次,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地方作为皮克特人的文化遗址所具有的重要历史意义。当地的孩子也把那里当做他们的室内游乐场,也正因此才建立的保护协会。如今,整个洞穴网络中幽深而危险的区域已经被护栏封闭起来,业余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把那里开辟为成年人的游乐场。“米克同山洞也有关系?”

“不管什么事,米克都能扯上关系。他踢足球,画画,在山洞里鬼混,在工会里也是个大忙人。除了照顾家人,别的事情总是最重要的。”珍妮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双手叉在胸前。“他说画画能让他在罢工期间保持清醒,我想画画倒是能让他与肩上的责任保持距离。”

凯伦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对方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她可以等到以后再慢慢地听。珍妮的怒气被压抑了二十二年之久,根本没有别的机会可以得到发泄。但是还有令凯伦更感兴趣的话题在等着她。“那么,罢工期间,米克哪来的钱去画画呢?艺术我懂得不多,但也知道买合适的纸张、颜料还是需要花些钱的。”她无法想象一个矿工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还会有闲钱去买艺术材料。

“我不想把别人拖下水。”珍妮说。

嗯,是的。“那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了。”凯伦直言不讳地说,“我对矿工罢工那会儿的小规模冲突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中的一位艺术课老师住在煤镇上,身体有些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背也有点驼。米克一直帮他做些园艺活,那人就给他些颜料作为报酬。”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我问米克那位老师就不能给些钱或者食物吗?但是很明显,那位老师把所有工资都给了前妻。那些颜料是他从学校顺手牵羊来的。”她把叉手的姿势换了一下。“现在那人已经死了。”

凯伦压抑着对眼前这名妇人的厌恶,她同把自己拉进这个案子里的女儿是多么的不同啊。“那么,在米克失踪之前,你们俩的关系如何?”

“这都要怪那场罢工。是,之前我们的关系也有时好时坏的时候,但是那次罢工让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我也不是这个世上唯一有这种看法的女人。”

凯伦了解实情。由罢工而引发的物资匮乏深深地伤害到了她当年相识的每一对夫妇。家暴事件层出不穷,自杀率节节攀升,贫贱夫妻分道扬镳。当时,她并不理解这一切,可是现在她懂了。“也许是吧,但是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我想听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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