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女士阔步穿过大厅,高跟鞋在被无数只脚磨得失去光泽的地板上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咚咚声。看来她真有事情,前台的文员望着她走近时猜想着。

她看着文员,嘴部线条紧绷。长得倒不赖,文员心想。但是就像多数出现在此的女性一样,眼前的这位女士状态不佳。她原本可以把妆化得更明显一些,突出那对明亮有神的蓝眼睛。再配上比牛仔裤和连帽运动衫更惹眼的衣服。戴夫·克鲁克露出职业的微笑问:“能为您效劳吗?”

女士略微仰起头,仿佛是要替自己辩护。“我要报失踪人口。”

戴夫掩饰疲倦而又恼火的神情。如果不是遇到了脾气败坏的邻居,就一定是遇到了所谓的“失踪人口”。但这位女士神色泰然,不像是丢了孩子的母亲,也不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母亲。那一定是刚跟男朋友吵过架,再不然就是老糊涂的爷爷走丢了。又要浪费时间了。他从桌子的另一端取来一本便笺,在面前工工整整地摊开,又拿来一支笔。他把笔帽套在笔的另一端。在做详细记录前,他还得让对方回答一个问题:“这人失踪多久了?”

“二十二年零六个月。确切来说,是1984年12月14日周五失踪的。”她把脸一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时间长得足以引起你们的重视吧?”

菲尔·帕哈特卡警长看完录像的结尾部分后关上了窗户。“我打包票,”他说,“如果悬案调查有最佳时机的话,那么就是眼下。”

督察凯伦·佩莉继续更新手中的材料,并未抬起头来看他。“此话怎讲·”

“毫无疑问,英国眼下正在进行一场反恐战争。我刚刚目睹了本地的议员带着老婆入主唐宁街十号。”他猛地起身,走向置于档案柜上的迷你冰箱。“这个时候应该干吗呢?是了结悬案,然后大肆报道,还是任由那些人渣在我们的辖区内胡作非为呢?”

“你认为戈登·布朗当上了首相会令法夫郡成为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凯伦用食指在文件上标明了她自己的位置,然后抬起头一心一意地看着菲尔。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长时间沉浸在往事中,已经忽略了当下可能出现的情况。“托尼·布莱尔当首相的那几年,恐怖分子可没把他的选区当回事儿。”

“一点没错。”菲尔的目光在冰箱里搜索,都已经三十四岁了,他还是改不了童年时代养成的爱喝软饮料的习惯。“但是这些家伙管自己叫做伊斯兰圣战者,而布朗又是牧师之子,万一这帮家伙决心在布朗老爹的家乡弄出点动静的话,警察局长的日子可真有得好过咯。”说完他取出一罐饮料。

凯伦抖了抖身子。“我真不懂,你怎么会喝那玩意儿!”

菲尔一边走回办公桌,一边喝了一大口。“这东西能让我更有男人味。”

“那你最好再喝一罐。”凯伦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嫉妒。菲尔似乎是靠喝碳酸饮料、吃高脂肪食品长大的,可两人从当小警员共事以来,他却一直保持着精瘦的身材。凯伦却是哪怕看一眼可口可乐,都会觉得自己又胖了一斤。对比之下,这可实在是不公平啊!

菲尔眯起那双黑眼睛,撇着嘴做出善意的讥讽样子说道:“不管怎样,不幸中的万幸是,局长可以从政府手里抠出点钱来,只要他能说服那些当官的相信眼下恐怖主义的威胁与日俱增。”

凯伦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定。“你觉得此等道义观会让戈登做出如此明显的假公济私的决定吗?”她一边说一边去接刚刚响起的电话。在这间为悬案调查组设置的大办公室里,还有许多低级的警员,但是晋升后的凯伦仍然没有改变当初的习惯。只要自己伸手可及,就不让别人替自己听电话。“我是悬案调查组的佩莉督察。”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一边回味着菲尔方才说过的,揣测他心底里是否渴望参与新案件的调查。

“长官,我是前台的戴夫·克鲁克。这里有人来访,她想和您说话。”克鲁克的语调迟疑,这种不寻常的表现引起了凯伦的注意。

“什么事?”

“有人失踪了。”

“是我们的人吗?”

“不,她是来报失踪人口的。”

凯伦有些生气,但没有发作。克鲁克在前台工作了那么长时间,早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了。“那么她应该找罪案调查科,戴夫。”

“嗯,照常理我是该首先打电话去那里。但是您看,这案子有点异乎寻常。所以我才觉得转给您会合适一些。”

“我们是悬案组,戴夫。新案件我们不管。”显然有些失望的凯伦尴尬地笑笑,望了一眼菲尔。

“确切来讲这不是一起新案子,长官。这个人二十二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凯伦在椅子上直起了身子。“二十二年前?难道他们现在才发现,所以来报案吗?”

“是的。这可以算作是悬案了吧·”

理论上算。凯伦知道克鲁克应该把报案的女子带到罪案调查科,然而把普通人搞得晕头转向的异常事件对她却格外有吸引力,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正是她的强项。正因如此,短短的三年内她两度获得升迁,令她的同僚心神不安。“让她上来,我和她谈谈。”

她放下电话,推桌起身。“为什么他妈的要等二十二年后才来报失踪人口?”这话与其说是对菲尔讲的,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一边还在桌子上大动干戈地翻出了一本新便笺和一支笔。

菲尔撅起嘴。“也许她出国了呢?也许她刚从国外回来,才发现要找的人失踪了。”

“也许她是想发表一份死亡证明,所以才来找警察的。钱,菲尔。通常都是这东西惹的祸。”凯伦狡黠地笑笑。她仿佛猫一般把笑声留在了空中,急急忙忙地出了悬案组的办公室,朝电梯走去。

她那双犀利的眼睛评判着这位从电梯里自信地走出来的女士。牛仔裤配一件仿制的“盖普”带帽运动衫,时髦的款型和颜色。脚上是一双干净得没有一道褶子的皮鞋,颜色正好同挂至髋部的手提包一致。一头棕色的齐短发整洁干净,只是边角处略显参差。看来此人没有恶意,也并非心怀鬼胎。就是一个有心事的善良中产阶级女性。二十五、六岁,也许更大一些。一双蓝眼睛射出宝石般的光泽。浅浅地化了一层妆,要么是无心化妆,要么就是已然成家。发现凯伦正在打量自己,她眼部周围的皮肤马上紧绷起来。

自从医生向她解释了卢克畸形的拇指和背部散布的淡褐色斑点的病因之后,她便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方法帮助儿子躲避基因对其生命的攻击。但是现在,这种信念正在一步步走向崩溃。

米莎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阳光十分恼人,她巴望着现在的天气能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她没打算回家。此刻,她想尖叫,想摔东西,而一座空荡荡的屋子恰好能挑逗起她的这种欲望。丈夫约翰还没回家,不能搂着她,令她打消此种念头。他知道她与医生的会面,也知道眼下只有他自己还能应付日常的工作。

米莎没有径直穿过玛琪蒙特回自己的家,而是经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踏上了被誉为城南地区的空气交换器的大草坪,她特别喜欢同卢克一起在此踏青。有一次,她在搜索谷歌地图时,曾刻意查看了一下大草坪的位置。从高空俯瞰,大草坪就像一只四周植满了树木的橄榄球,阡陌纵横的小路就像裹在球上的蕾丝。想到自己和卢克漫步在草坪上就像两只蚂蚁在橄榄球上爬动一样,她笑了。今天,没有笑容能安慰米莎。今天,她必须面对再也无法同卢克一起踏青的事实。

她摇着头,想要甩掉这哀伤的想法。咖啡,她需要这东西来理清思路,做好下一步的安排。她快步穿过大草坪,接着走下乔治六世大桥,那里的每家店面,不是酒吧或咖啡馆,就是餐厅。

十分钟后,米莎已经坐在了一个雅座里,面前放着一杯暖人心脾的拿铁咖啡。这不会是最终结局,她也不允许是最终的结局。卢克的病情一定还有转机。

她第一次抱住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尽管当时带着分娩后的乏力和麻醉后的迷糊,但她还是能感觉到。约翰则否认,对于儿子出生时那过低的体重和树墩似的拇指,他没有当回事儿。

但是面对冷冰冰的事实,恐惧已经攥住了米莎的心,卢克与常人不同。她唯一想知道的是不同在哪里。

唯一让她能感到一丝宽慰的是他们住在爱丁堡,步行去皇家病患儿童医院只需十分钟,这家医院常常出现在喜欢报道“奇闻逸事”的小报的头版。那儿的医生不久就确诊了卢克的病情,同时也确认这家医院这次没法创造奇迹。

范可尼贫血症(FaniAnaemia)。如果念得快,听起来像是意大利男高音歌手的名字,或者是一座位于托斯卡纳乡间的城市。然而悦耳的发音掩盖不了其传达的致命信息。父母身上携带的隐形基因结合后遗传给了儿子,将令他这短暂的一生始终疾病缠身。在三岁至十二岁之间,他随时会得一种叫做“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绝症,骨髓会逐渐分解,除非能找到适当的骨髓捐赠者,否则结局只能是死亡。残酷的事实是,假如不能进行骨髓移植,卢克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几岁。

这一现实赋予了米莎一种责任。很快她便得知,因为没有兄弟姐妹,想要让卢克成功进行骨髓移植,只能在家族的其他亲属中寻找——也就是医生口中所说的错位移植。这一点让米莎糊涂了,她了解过一些在册的骨髓捐赠者的情况,料想最大的希望是能从这些人中间找到完全匹配的人。但据医生介绍,从不完全匹配的家族中的亲属身上进行的移植会比从完全没有亲缘关系但却完全匹配的人身上进行移植,危险性小很多。

自那以后,米莎便一直在他们夫妻两边的亲属中寻找着符合条件的基因,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是许以高额回报来说服那些远房表亲和年长的姑姑阿姨们。这件事她努力了很久,因为她是单枪匹马地干。约翰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不切实际的乐观主义高墙,他相信有朝一日,干细胞研究会取得突破。会有某个地方的医生发现一种不需要匹配基因就能成功治愈这种绝症的方法,某个地方会找到匹配的骨髓捐献者。约翰收集美好的故事和完美的结局。他在互联网上搜索,试图证明医生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每周都能说出一些医学界的奇迹和一些看似无法解释的治愈案例。他从这些例子中收获希望。他觉得米莎不懈的追求毫无意义,事情总会好起来。

他否认现实的能力强大得无与伦比。这使得米莎真想用一顿拳脚解决了他。

与此相反,米莎依然苦苦追寻,想要在两人的家族中找到匹配的亲属。就在得出最终结论的今天之前的一个礼拜,她的搜寻走到了尽头。眼下只剩下一种可能,她曾祈祷永远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正当她准备沿着这种可能性思考下去之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身前。她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搅扰了她。“约翰。”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我已经找了两个地方了。”他一边说,一边坐进了雅座,别扭地转过身子对着米莎,便于两人随时可以触碰到对方。

“我无法面对一间空荡荡的公寓。”

“是的,我看出来了。医生说了什么?”他粗糙的脸因为紧张而皱缩起来。对于原先的诊断,医生没有说什么,米莎心里想着。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会被打倒的,他紧张的是米莎的反应。

她抓起他的手,想要寻求安慰。“是时候了,如果不进行移植,最多还有六个月。”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冷冷的,但是她的感情无法温暖起来。因为温暖会融化她此刻冷冰冰的心态,而且这里也不是宣泄悲伤和爱的地方。

约翰把她的手指紧紧地夹在自己的手指之间。“也许还为时未晚,”他说,“也许他们……”

“求你了,约翰,事到如今就别再说了。”

他耸了耸西装里的双肩,身子绷得紧紧的,没有反驳。“那么,”他边说,边叹息了一声,“我想你要去找那混蛋吧。”

凯伦用笔挠着头。为什么好事儿总让我碰上?“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来查找你父亲的下落?”

她注意到米莎嘴角和眼里闪过一丝愤怒的表情。“因为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我的爸爸是个自私自利的工贼。他的所作所为让我的母亲被世人唾弃。让我在公园和学校受到别人的欺负。我觉得像他这样一个能把自己的家庭弃如敝屣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外孙的。”

“他寄了钱。”凯伦说。

“今天几镑,明天几镑。昧了良心的钱。”米莎说,“我说了,我妈妈是不会碰那些钱的,她全送出去了。那些钱对我们没一点用处。”

“也许他努力对你母亲做出补偿。做父母的总把不愉快的事情埋在心底。”

米莎摇摇头。“你不了解我母亲。即便卢克的生命危在旦夕,她也不乐意我打听父亲的下落。”

在凯伦看来,以此为理由,拒绝能决定一个孩子今后人生的男人,这样的借口实在单薄得很。然而她知道,在古老的采矿区,那里的人感情有多深挚,因而也就姑妄听之了。“你说他不在应该在的地方。你去找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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