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八点,盐见背着装有木制球棒及菜刀的长筒型侧背包,踩着不安定的步伐走向八尾晋太郎居住的租屋;我们则站在对侧道路上,静观其变。盐见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融入夜色中并消失,只听得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微小金属声——是他使用八尾给的钥匙开门的声音。玄关缓缓开启又阖上。

沉默。

我们屏住呼吸凝视着租犀,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家中并未出现骚动,也没有家具或人被破窗扔出。什么也没有,除了沉默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问题,绝对在的。”八尾以充满确信的声音说道:“他和我亲热时,说过他这礼拜和下礼拜都会来这里。”

我们等待,一味地等待,却依然毫无变化

“喂!盐见那小子该不会逃了吧?”柴田焦躁地说道:“一进屋子,立刻从窗户逃走……”

照明点亮了。

“灯亮了!”町井握紧我的手。“该、该怎么办?”

“我们去看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出事了。”

我们拔腿疾奔,打开玄关大门,冲进室内。纸门的另一端传来些微的呻吟声,我们打开纸门入内,里头是十张榻塌米大的寝室。

盐见倒在棉被上。

血流满面,翻着白眼。

他的身后站了个男人。

苗条的体型。

白色的睡衣。

睡衣上沾着飞散的血迹。

手上拿着断为两截的木制球棒。

脸上浮现困扰的笑容。

“爸爸。”

八尾说道。

这家伙就是……八尾晋太郎。

“好……好痛!”盐见痛苦地喃喃说道。“好痛,好痛喔!好痛……不要,溷帐,我会死掉啦!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八尾晋太郎扔下断为两截的球捧,将那困扰的笑容转向我们;他的眉毛与眼角上吊,皱纹集中于中央,呲牙裂嘴……变为愤怒的面容,接着是一道野兽般的低吼声。八尾晋太郎发怒了,对背叛的女儿发怒,对持球棒闯入的盐见发怒,对我们发怒。

八尾晋太郎接近。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以从容不迫的速度。

徐徐逼近。

好可怕。

好想逃。

“你竟然对八尾干那种事!身为人家的爸爸却干出那种事!”柴田低吼道:“我要杀了你!”

接着他飞扑而上。

八尾晋太郎揍了柴田的脸颊,柴田倒地,鼻子歪向不正常的方向。我忍不住退后。好可怕,好可怕,八尾晋太郎是来真的,他是真的打算除掉我们。

眼球充血的八尾晋太郎,以残忍的力道一再地践踏柴田的腹部;柴田就像被虐待的小猫一样,发出微弱的叫声。

“喂……喂,大叔……”盐见抓住八尾晋太郎的脚踝。“欺、欺负那种杂碎,你很爽吗?要打就找我啊!可以放过那小子了吧?放过他吧!拜托你放过他吧!”

八尾晋太郎目露凶光,踢开盐见的手,在他身旁蹲下;接着,他拿起闹钟,对准盐见头上的伤口砸落。血滴飞散,盐见嘶哑地尖叫,同时并传来了湿黏的声音。

“盐——盐见!”

柴田伸出手。

“别管我,别管……呜哇!”闹钟砸毁了盐见的眼睛。“柴田,你躺着,别起来了!”

“为什么要救我?”

“还用问吗……欺负弱小是不好的行为。”

盐见勉强露出笑容。

闹钟飞了过来,砸毁他的笑容。

“住手!”

八尾晋太郎对柴田的声音起了反应,转过头来:他瞪着柴田的眼神彷佛说着“连你也一起杀了”。他踢了柴田的头一脚,柴田的全身被勐烈的痉挛支配;他瞥了柴田一眼后,便接近八尾。

“不……不行!你别靠近八尾!”

町井站在八尾身前。

八尾晋太郎轻易地踹飞町井。

并与八尾对峙。

“……爸爸,”八尾的脸庞抽搐着,却仍说道:“我是来杀爸爸的,来杀坏人,来杀残酷之人,来破坏存在即恶的物体,来毁灭纯粹的祸根。所以求求你……去死吧!”

八尾晋太郎摇了摇头。

他愉快地笑着拒绝。

并揍了八尾的脸颊。

八尾的鼻子垂下血柱。

……不行。

这样不行,非常不行,确实不行,完全不行,显然不行,铁定不行。这个存在……大错特错,得立刻破坏掉,早一秒是一秒,得尽快消灭掉。

体内的血一口气沸腾起来。

愤怒已接近了沸点。

“你去死吧!”我冲向前去。“像你这种人,出生的瞬间就该死了!”

我的拳头没碰到他。八尾晋太郎的脚踢中我的心窝,我当场颓倒于地,一瞬间,意识中断,无法呼吸。可笑,提起勇气来,却落得这种下场。为何我如此窝囊?为何我如此软弱?为何我总是……我几乎消失的意识被一阵剧烈至极的疼痛拉回;当我惊讶地将视线移向痛苦的发生源后,我发现自己的食指正歪向异常的方向。这个溷帐……折断了我的手指,就像折断小树枝一般,轻轻松松地啪一声。

我急忙离开他,但手臂被抓住,无法逃开。他一把扯过我,执拗地殴打我的侧脑,,我的脑髓摇晃,意识再度逐渐消失,却想起骨折的恐怖,硬是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八尾晋太郎的脸孔便在眼前。

只有恶意的脸孔。

以消灭我们为乐的脸孔。

然而,他的心情我懂。

杀害弱小的孩子,应该很有趣吧!

我会被杀。

我永远是被杀的人。

“大家……对不起。”或许是因为已有受死的觉悟,我的心中涌起了谢罪的欲望。“呃,我一直都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和大家相处,但……”

“别说了,你什么都不必说,那种事放在心里就好。”

柴田抬起头来。

“我的爸爸和妈妈,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们是兄妹却相爱,是兄妹却住在一起……所以遭受迫害,被赶出村子。”我的情绪因疼痛与告白而急速亢奋起来。“而他们是兄妹却……”

“我叫你别说了!”

“却生了孩子!那个小孩就是我!”

啊!我说出口了。我坦白招认了。

这下我完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好舒畅。

“我上头好像还有一个哥哥,但因血缘太近而变成畸形儿,生下来不久就死了。不过我和我妹妹平安无事,现在也还好端端地活着。”

八尾晋太郎握住我的中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我们全家被迫害,迫害到无法好好生活的地步。我们被欺凌,被冷嘲热讽,我爸妈无法忍受而分手,所以妈妈才带着我们来到神户。这里……住起来很舒服,我头一次交到朋友,很开心。谢谢你们,真的很谢谢你们。”

八尾晋太郎握住我的无名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谢谢你们当我的朋友,我很幸福,谢谢。”我的声音已带着哭腔。“我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所以不理睬我妹妹。我妹妹看着那样的双亲长大,所以恋爱感情有点不正常。我妹妹……喜欢我,追求我。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她,要是我那么做,就会重蹈九州岛时的覆辙,会和我爸妈走上相同的路。我不愿意,我害怕,所以一直一直在逃避。这就是……但我拼命隐瞒的事。你们听到了吧?听清楚了吧?我并不干净。”

“一些都无所谓!”町井叫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些责任、那些罪过,我们没必要承担,我们有平凡过活的权利!”

无所谓。

町井的这句话极为新鲜,刺激着我的脑髓。无所谓,是吗?原来,从我呱呱落地的瞬间一直苦恼至今的问题,其实是以一句“无所谓”便能解决的。这……这真是有趣,有趣得教我发笑。

是吗?无所谓啊?哈哈!无所谓啊!

“没错,我们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已经受了太多痛苦。”柴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不过是出生场所不同,为什么得受那种待遇?”

“我也是!”八尾高声说道:“我也一样,和大家一样。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和爸爸上床,因为我讨厌妈妈。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总是让爸爸痛苦,爸爸受到伤害,我也受到伤害,才在不知不觉间发展成肉体关系的。后来爸爸离家出走,租了这间房子,我每天都来这里,每天都和爸爸上床……爸爸越来越奇怪,脑袋变得不正常,射在体内,结果我怀了孩子。所以,大家,对不起。爸爸会变成这样,我会怀了孩子,大家会吃这些苦头,全都是我的错。”

“八尾没错,”柴田立刻说道:“错的是不长进的大人。”

“哦……说得对。”

盐见一面流血,一面起身。

“盐……盐见,你没事啊?”

“眼睛看不见。”他说道,痛苦地笑着。“喂,柴田、八尾……对不起。”

“啊?”

“我搞错打架的对象,搞错生气的场合了。”

“盐见……”

“真的很对不起。”

“别说话了,你全身都在发抖,你知道吗?”

“……咦?抱歉,我听不太清楚。”

“拜托,”町井按着头,双眼涌出了异常大量的泪水。“饶了我们,救救我们。呜,呜呜呜呜……拜托,拜托!要……要是不饶我们,不救我们,我们会生气的!然后我会拯救大家!我会奋战、奋战,杀光所有人!”

所有窗户被打破。

照明一闪一灭。

风舞动着。

有东西进入屋子。

那是影子。

是黑暗。

巨大的块状物伫立着。

宽松的黑衣。

头戴兜帽,看不见脸孔。

盾上是个大大的运动背包。

熊猫玩偶隐约可见。牛男!

“我来救你了。”朋友的声音突然传来。

为什么?

牛男打飞八尾晋太郎,以粗壮的双臂将他架住。八尾晋太郎拼命挣扎,但不敌牛男的力气,完全无法动弹。

“陕,杀了他。”

朋友说道。

“你们没有错,你们没有责任。”

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不知何时之间,我的手上握着仓友老师的头颅。

“赢得人生吧!”

“赢……赢得……”

“没错,赢得人生。”

隐藏在兜帽之下的牛男,眼角微微地歪曲,看来像是在笑;对此,我有种不可思议的亲近感。我认识这个人?我被这个人眷顾着!

我站在八尾晋太郎眼前,挥动仓友老师的头颅,殴打他的脑袋;钝重的声音。我再度殴打,钝重的声音。不够,我还要打,继续打。不久后,八尾晋太郎头破血流,仓友老师的头颅也裂为两半,腐败的脑与散发异臭的脑汁飞散开来。

牛男抛下不再动弹的八尾晋太郎,从运动背包中取出油漆罐,打开盖子,泼洒其中的液体。红色油漆扩散于室内,我们的身体也染成红色。

“发生问题时,这么做就行了。这样大家都会幸福的。”

牛男再度将手伸入运动背包,这次拿出的是牛玩偶。我接过那熟悉的玩偶,用力抱住。

牛男走向软了脚的町井。

“求……求求你,别过来!不要!”

町井的脸抽搐着。

“利用牛男。”

“不要!不要!”

“利用牛男,表达你的愤怒。”

“不要……!”

“你不是要让朋友和自己幸福吗?”

“没错,可是……”

“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你必须去做。”

“……我?”

“对。”

“我做得到吗?”

“当然做得到。”

町井突然起身,冲出屋外。

“町井!”

我扔下仓友老师的残骸,到外头去。

高浓度的黑暗蔓延,将町井的踪迹巧妙地隐藏起来。溷帐,在哪里?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拼命地奔驰于住宅之间,却不见町井的身影;大声呼唤名字,也没有反应。不祥的预感闪过脑中;我期待脑中能响起朋友的声音,声音却未出现。没有依靠的人及保护的人,没有观看的人及被观看的人。在完美黑暗的深处,

只有我单独存在;我在那恐怖之中,感受到黑浊的孤独。独自,独自,这个词汇包围四周;不要,我不想和这种东西作朋友。我奔跑,虽然手指和肺部发疼,但我依然不顾一切地继续奔跑。然而,町井却不见踪影。孤独一再强烈爆发,渐渐地变化为丧失;不是我消失,而是我的周围消失了。

“町井!”

无论我如何呼唤,完全没有回应。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改变策略。

我抱紧牛玩偶,停住脚步,克制紊乱的精神,强迫自己地思考。动脑筋,动脑筋,从情况及状态推理!

町井想做什么?获得牛男力量的町井想做什么?为了达成目的,她到哪儿去了?我拼命地思考这些问题。町井在追求什么?町井想要什么?町井害怕什么?不久后,我的心中浮现了数个词语,那是町井的主张。

……我想拯救大家。

……要是不饶我们,不救我们,我们会生气的!然后我会拯救大家!我会奋战、奋战,杀光所有人!

有种不明物体高速直冲脑髓的感觉。我按住了快被撞飞的脑袋,但双腿却打结,当场倒地。我有个破天荒的念头,因为太过于破天荒,才有了脑髓被冲撞的感觉。我拼命地打消那个念头,但那念头却穿了好几件名为具体的铠甲,逐渐提高守备力并转为确信,我立即起身,全力奔驰。途中,我发现了一台停在公寓车棚的脚踏车,只以脆弱的车锁锁住后轮。我扛起脚踏车敲锁,敲到第四次时,锁坏了;听见声音的公寓住户慌忙出外观看,我则跨上脚踏车,拼命地踩着踏板,驰骋于夜路上。

我抵达了车站前。

扔下脚踏车,买了车票后,我穿过剪票口;正好电车来了,我便坐上。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的脑中却浮现了清楚的影像。

那是都市的光景。

温和且亲密的都市风景。

町井必然前往适合这种形容词的场所去了。

“町井!”

我大步迈进车厢。乘客们藉由别开脸庞或装睡,来漠视满身油漆又一面挥舞牛玩偶、一面大声嚷嚷的我。谁理你们!我才要漠视你们呢!每个人都一样,只会联合起来漠视别人。町井,町井,町井!我一面呼唤,一面环顾座位,却不见町井。我往下一节车厢移动,她不在;再往下一节移动,她不在;更往下移动,她不在。到处不见町井的踪影。当然,我知道她搭上这列电车的可能性低到令人绝望,但我不能因此放弃;我没有馀力保持冷静态度,继续扯着嗓门呼唤,巡回并确认各节车厢。

町井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中。

应该说,那儿只有町井一个人。

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红色油漆,并戴着牛面具的女孩。

那女孩随着电车震动,微微地晃动上半身,并和牛一样哞哞哞哞地发出低吟声;面具与下巴间不断垂落黏答答的唾液,沾湿了地板。

“……町井。”

没有反应。

我抓住町井的双盾,用力摇晃;但她仍未发现我,持续哞哞哞哞地叫着,流着唾液,似乎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或紧张状态。町井的全身如铁一般坚硬;危险,町井很危险。

我剥下午面具。

町井翻着白眼,正哭泣着。

她的口中塞满了面纸。

大量的面纸几乎将上下唇挤开,鼓起的脸颊彷佛能用针刺破。因为嘴巴阖不上,唾液不断地溢出;而她似乎为此痛苦,时时抖动咽喉,发出潮湿的声音。

町井似乎没注意到我,依旧朝着前方低吟。那是种讨厌的声响,悲伤的声响;鼓膜奇妙地震动,令我不快。

“町井……”我挤出词语。“你干嘛这么做?”

没有反应。

“你是不是害怕?”

没有反应。

“你害怕自己做得到的事?”

没有反应。

“不要紧,不要紧的……这件事好像也和我有关,我们一起去做,我和町井两个人合力进行吧!”

町井将脸庞转向我。

白眼流出的泪水仍未停止。

“你不孤单,町井,你不孤单。我也会帮忙的,两个人合力,我和町井一起拯救大家。所以,别怕了。”

我替她挖出面纸,其中几张被唾液沾湿而黏结成块,发出沉重的声响掉了下来。町井为了吸收氧气而剧烈地呼吸,因此咳嗽不止,,但不久后她便安定下来,犹如欲阻绝情感一般,重新戴上牛面具。

“我是牛男。”

接着,她如此宣言。

那声音嘶哑得不像出自小女孩之口。

“町井就是町井,不是牛男。”

“我是牛男。”

“不是!你是町井,町井由纪子。你不必把町井由纪子和牛男溷为一谈,不必把责任全扛起来。”

我再度摇晃町井的肩膀。

“……可是,”她的声音质感略微复原。“去做的是我,决定要做的也是我。”

“制造原因的是他们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人太好了。”

“我才不好!”

“不好的是他们。对……全都是他们不好,我们只是修正而已,这并不是坏事,不需要感到罪恶。”

既然不帮助我们,我们只好自己设法解决。

既然不拯救我们,我们只好自己扭转乾坤。

既然不保护我们,我们只好自己彻底防卫。

这哪里有罪?

我们没错,不是吗?

“我想拯救大家,不想看到任何人无意义地死去、没理由地被欺负。明明没有错、明明什么都没做的人却吃尽苫头,我看了觉得好痛苦。欸……这是正常的吧?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会觉得可怜,觉得该想办法,觉得该帮忙吧?一般人都会……生气吧?”

“思。”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生气。小孩气愤、气结、气冲冲。

“所以我想拯救大家,而我做得到。”

“我懂。所以把那些只求独善其身、不顾我们死活的人全都毁灭、破坏、杀光吧!”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真的只是如此而已。”牛面具的内侧传来了温柔的哭泣声。“相信我,只是如此而已!”

“我懂,不说我也懂。我们的想法没有错,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我们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我抚摸町井的头。

“破坏吧!”朋友的声音支配脑袋。

牛玩偶似乎微微地动了。

这是复仇?我一面为熟悉的头疼所苦,一面问道。朋友回答:不是复仇,是被害人的小小主张。只为了主张而制造地狱?不,不是地狱,是制造新天地。朋友喜悦地如此回答后,便低声笑了起来。制造新天地,制造连微小幸福都要破坏的笨蛋及祸害们也陶醉不已的新天地。朋友犹如柔声歌唱般地说道。

电车停住了。

我们走出车站,踏上神户的中心。

这儿人山人海,与我们居住的卫星城市不同;全家出游的人们与情侣的视线追着我们,那眼神就像看见了思心的东西一般。别看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怒目相视,他们便快步离去,彷佛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我伸㈩没被折断的手握住町井的手,町井也紧紧回握。我们走着,持续走着。

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城市,闪耀的城市。

灯火通明的港塔。

美丽的流线型旅馆。

缓缓转动的摩天轮。

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博物馆。

闪亮耀眼的桥梁。

无边无际的平静海面。

静静行驶于海上的巨大船只。

我们目眩神迷地望着初次见到的神户夜景。好美,真的好美,美得教人哑然失声,教人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的脸庞正因微笑而松弛。

一想到能将这美丽的城市化为新天地,便不由自主地浮现笑容。

“破坏吧!”

朋友似乎也衷心喜悦。

动手吧!放手去做吧!把这个鸵鸟心态的城市、欺压我们的人、美丽得教人思心的一切都破坏,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悲伤,让他们见识我们的愤怒,公开无辜且无力的我们的主张。

“啊!啊!心浮气躁。”我喃喃呓语。“美得让我心浮气躁。把我们赶到角落,装饰多出来的空间,欣赏陶醉,真是不可原谅。我们也想见识各种美丽的事物,也想快乐和平地幸福生活啊……我无法原谅他们,好想破坏。拜托你,町井,狠狠地预言吧!这些人似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来场火海吧!会很美的,肯定比现在美。啊……好美,真的好美。”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町井脸上的牛面具诡异地浮现于光线中。“只是如此而已。”

“我想得救,想平凡地生活。思,只是如此而已。”

我们互相握住对方的手。

“破坏吧!”

接下来将发生不祥之事。

绝对会发生。

但愿这个美丽的城市能被地狱的业火烧尽,全数化为新天地;一切皆能平等,人人皆能幸福,全部重头来过,所有人融洽地、同样地重头来过。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

只是想得救。

这是任性吗?

町井放开我的手,摘下了牛面具;接着,她反复地深呼吸,并缓缓张开口。

感谢你的诞生!

起先,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寒冷;待我判断自己似乎被埋在雪中,才恍然大悟。

洁白、坚硬、冰冷,美丽且不可思议——这北国人最为熟悉的被称为雪的物体,将我团团包围;那包围网太过完美,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仰是卧,莫说手臂,连手指都无法动上毫厘。发现此事的我,脑中瞬间浮现了前几天电视上播放的纪录片——不知从阿尔卑斯山还是其他地方挖出的冰冻木乃伊。坚固的结晶紧密结合而成的冰壁是雪,而在其中极度安静地守着数千年沉默的木乃伊便是我。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在因光线射不进来而一片幽暗……或该说根本化为黑暗的视野之中,我被初次尝到的恐惧滋味击垮,全身开始剧烈颤抖。现在情况如何、接着又将怎么发展等细部想象虽然尚未完成,身体却已不住颤抖。发生这种反应的自己,也教我害怕。

话说回来,为何我会被封闭于雪中?

今天应该是寻常的一天,即便从我六年的人生历史来看,亦属于相当寻常的一天—冬季、白天、雪花、星期日、公园……平凡且随处可见的要素集合而成的一天。我从未想过在这样寻常的日子里会发生异常事态,这对于我这个栖息于地球仅短短六年的新人而言是意料外之事,是我幼稚、狭小、未经验事项过多的脑浆所无法思及的局面;然而,它却发生了,这点无法改变。因此,我必须思考,必须回顾。

呃……早上我照常起床,吃饭,看电视,和姊姊打电玩,替爸爸按摩腰部,吃午饭,接着到公园玩耍。待妈妈替我穿上雪衣(白色最新型,完全防备且完全防寒的自豪品)、戴上因毛球太丑而不得我缘的毛线帽(对我们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毛球只是丢脸的附属物)后,我便带着玩具卡车与姊姊赠送的洋娃娃,往户外飞奔而去,目的地是积雪高过膝盖的公园。

雪!

那白色的结晶带给我们这些孩子无比的欢乐。搓成球、捏成块、结冻、滑行、融化、挖洞……同时可体验数种玩法的梦幻物体,一到冬天便以排山倒海之势降落并堆积于我们生活的小镇中,将镇上染得雪白,并让景色骤然改变。大人们似乎对每年例行报到的雪感到厌烦,但我们不同:我们不敢相信这么好玩的东西竟然是自然界的产物。有一阵子,我甚至真心怀疑:莫非是人类智慧所不及的伟大存在为了取悦我们这些孩子,使用大得离谱的装置让雪花从天而降?总之,我就是这么喜欢雪。

然而,镇上的大部分积雪都在大人的力量之下被排除;他们以人力或机械将雪铲到路边,意志坚定地与雪搏斗并将其打倒。不过,我们立刻找出了不受除雪之害的场所,便是公园。

公园被排除在除雪计画之外,因为大人对公园没兴趣。因此,冬季的公园便成了爱雪孩童的绝佳游乐场。当准备妥当的我来到公园时,已有许多小孩聚集;我反复确认其中没有熟人的身影后,便移动到较为冷清的场所——非运动器材密集的地带,而是走到广场边,躲在人迹未至的新雪中开始玩耍。我喜欢和朋友一起玩,但今天不方便碰上任何人。

因为我的右手拿着姊姊给我的洋娃娃。

洋娃娃,主要为女孩子使用,身体细如树枝、眼睛闪闪发亮的物体。倘若被朋友看见我拿着这种东西玩——而且还是犹如人体缩小版的精巧娃娃——肯定会被耻笑一番,会被说成娘娘腔,会被排挤,会被

当成变态。我可不能落到这种下场。

洋娃娃。

朋友们听了总是红着脸慌忙否定;我也不是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不过,从小便被教导要忠于自己的我,不愿条件反射性地排斥洋娃娃。我对洋娃娃很有兴趣,而我并未无视这种情感,反倒老实地向姊姊坦白:姊姊听了,既没浮现狐疑的表情,也没多做淫秽的想象或出言嘲笑,而是从她的大量收藏品中选了一个让给我(我的姊姊是这世上最“会做人”的人)。我接过娃娃后,便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开始观察。

柔亮的金发、细长的手脚、小巧的鞋子、闪耀的双眸……身穿以红色为基调的暴露服装、全长约二十几公分的洋娃娃,赋予我内心不可理解的刺激。我的心脏可不只是噗通噗通跳,而是咚、噗通、咚、噗通,不规律且剧烈地高叫着;不知何故,连耳根都开始发热,口中也像刚吃完点心般地干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惊讶于自身出现的变化,但眼睛仍离不开娃娃,百看不厌地注视着她。胸口好痛,身体好热,还有一股莫名的不快感及罪恶感。我完全没料到拿着洋娃娃的自己会陷入这种症状、获得这种情感,活像是得了恶性传染病似的。这种名为传染病的念头在我心中定居并逐渐扩散,彻底侵蚀健康部分;幼小的我的一切在转眼之间被传染病击溃,手握娃娃的我成了新种疾病的带原者。

我……朝着洋娃娃的裙子伸出厂手。

富有光泽的PVC制双脚,我迫切地渴望一睹它们的结合部分。

裙底下——从各种方面而言,是个未知的领域。那里头究竟拥有什么,没有什么?一窥面貌之后,我将感受仆么,丧失什么?如发红铁块般炽热的好奇心在我脑巾横冲直撞,剧烈地灼烧脑细胞,钝化厂判断力与羞耻心。咚、噗通、咚、噗通完全不见缓和迹象,反而变本加厉。哇!怎么回事?我一面扮演未发觉溷乱根源的笨小孩,一面朝着裙子伸出手。

还有十公分、六公分、三公分、一公分,抵达,食指与拇指抓住裙摆,咚、噗通、咚、噗通、咚、噗通、咚、噗通,休息一下,吞口口水,再度开始。抓住裙摆的手指使上了劲,劲道强得连指甲都泛白了:我将决心与口水一并咽下,一口气——此时,传来妈妈的声音:吃饭了喔!我回过种来,痛切地领悟自己要做的是多么可耻的行为,便将洋娃娃扔到床上(没用多大力气,以免损坏),慌忙走出房间。方才握着娃娃的手掌冒出厂大量汗水。吃饭时,咚、噗通、咚、噗通也丝毫未见缓和,连我最爱吃的汉堡肉也变得食不知味(真可惜)。我和爸爸一起洗澡、刷牙,到了就寝时间仍未回复冷静。

隔天星期日——也就是今天,我拿着玩具卡车与娃娃到公园去。

我冲入雪中,开始玩耍。身穿雪衣、完全防备且完全防寒的我坐在雪上砌雪墙,并把玩具卡车塞入雪墙中;重复几次之后,玩具卡车的货台已堆积着远超过载重量的雪花。这是卡车司机的工作。正当此时,洋娃娃出现了。见厂突然出现的巨大娃娃,司机瞬间燃起了正义与和平的使命感;为厂打倒洋娃娃,他踩下油门,挺身冲撞,然而洋娃娃文风不动。

卡车司机一再尝试,洋娃娃仍未倒地,因此他拟定策略:看来这家伙是无敌的,任何攻击都不管用;不过,她的行动似乎很迟缓,不如将她封印起来。卡车司机再度踩下油门,但他这回没有突击,而是以勐烈的速度迂回于娃娃四周。洋娃娃起先警戒着卡车的新动作,但迟迟未见卡车出招攻击,便决定完全无视。卡车司机等的正是她松懈戒心的这一刻;他绕到洋娃娃背后,倾倒货台。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正中目标。洋娃娃这才发现司机的真意,但为时已晚,胸部以下全被雪固定住,无法动弹。卡车司机为了将洋娃娃完全封印,朝雪山迈进……我即兴地编了这样的故事玩耍。以简单的初始设定为基础并逐渐发展内容,是我最擅长的玩法;我可以光靠墨笔及除臭剂空罐玩上一天,即使手中空空如也,只要张开空想的翅膀,便能前往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我能站在从未见过的艾菲尔铁塔尖端,也能骑在无以得见的三角龙背上。

从一开始,我便发现这次的游戏中带着莫名奇妙的扭曲。

那扭曲即是发生在对待洋娃娃的方式上。我将专门用于室内游戏的洋娃娃带到户外,给厂她与怪兽没有两样的敌人角色,让她和玩具卡车战斗;这显然是不自然的行为。为何我要这么做?其实我明白自己的真正用意——我企图将洋娃娃化为怪兽,藉由赋予她怪兽、敌人、被讨伐者等定位,隐藏洋娃娃所具备的各种要素。倘若不这么做,我便会想起昨晚掀裙子之事:心脏又将再次高跳。藉由认定洋娃娃只是娃娃,取消昨天所犯的错误。

但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既然发现了自己另怀心思,哪还玩得下去?

于是我发明了新的玩法。我将埋在雪中的娃娃拔出,以浑身之力朝正上方丢去;娃娃一面不安定地回旋,一面掉落,深深地埋入雪面之下。我救出她,再度丢掷;掉落,救出,丢掷;掉落,救出,丢掷。我吸着鼻水,专心三思地重复这些动作。好啦,这下我越来越搞不懂该如何是好了。我到底想做什么?

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抛掷娃娃时,背后传来大型引擎声及轻微的振动;是除雪车。我没理会那北国冬天司空见惯的光景,继续丢掷娃娃。娃娃因我的残酷行为而变得极度凄惨,头发及服饰都湿答答的,可惜了她原本可爱的面貌。要是姊姊见状,肯定会发火吧!但我却不能停手。要是不把娃娃变得更为凄惨,恐怕今晚我又将为那阵咚、噗通、咚、噗通而苦:心脏一面震动,沾满汗水的手指一面接近娃娃的裙子……如此想象时,我感受到的竟不是恐惧,而是欢喜;这样的自己让我极为震惊。这可糟了,溷乱的溷乱的溷乱。我匆忙抓住娃娃,使出最大的力气抛了出去。

我的手滑了。

娃娃不是朝着正上方飞去,反而飞向后方。

她在空中描绘出徐缓的抛物线,坠落至除雪车上的雪山山峰。

我连忙奔向那少说有三米高的雪山,幸好雪山的表面已凝固成块,易于移动,我一鼓作气地跑了上去。娃娃平安无事,毫发无伤,服饰亦未破损。我松了口气,在雪山上躺卧下来。

这个行动太大意了。

松一口气——这动作该在安全的场所进行。

其馀的地方都是战场。

大意不得。

即使是六岁的我,也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下一瞬间映入我眼帘的,是除雪车的巨大除雪铲。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意识恢复之时,我已被封闭于雪中。

我和雪山一起被运至河边的弃雪场丢弃了——理解此事的我,犹如被遗忘于冰箱底部的白斩鸡一般,将力量传递至逐渐僵硬的的肌肉上,拼命地挣扎,试着爬出来。这会儿手臂和手指……不,岂止手臂籼手指,一切都动了,我成功地拨开周围的雪,带给我恐惧与困惑的冰冻木乃伊幻影也因而消灭。然而,要脱离雪山,还早得很。

我只是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自由,还没逃出这个绝望空间。

视野依旧漆黑,四周一片寒冷。即使是最新型雪衣的保暖性,也不可能足以保护被冰冷雪块三百六十度包围的小孩。我的身体逐渐且确实地发凉,想必不久后体温便会开始降低,血液冰冻,骨头结霜,脑浆冻结并化为粉状,最后沙沙地从耳朵及鼻孔掉出。我会死。木乃伊的影像再度浮现,极度的战栗支配着我,使我陷入恐慌。这阵决定性的恐慌让我无法向神求助,亦无法哭喊,只能一味发抖。我的鼻水因寒冷及恐惧而大量冒出,我以手背擦拭,但合成皮革制成的手套没有吸水性,徒使鼻水灾情扩大。支配鼻下的不快感令我忘却恐慌。

我因而找回了判断力。

对,没错……不是悲伤的时候,现在的我处于最糟的情况,幸福的场所很遥远;换句话说,我被丢在战场中,而且孑然一身。绝望颓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再不采取行动,将会悲惨地死在这战场上。动吧,动吧!不能死在白雪及黑暗之中。我才六岁,才刚出世,还有许多乐事等着我去享受,还有许多苦头等着我去体会,还有许多经验等着我去尝试,岂能在这种地方冻死!

还有漫漫人生等着我去度过。

为此,我必须爬出雪中。怎么办?怎么爬?我在黑暗之中伸出了手,触碰包围自己的雪,静静地抚摸它。反复融化与冻结的雪成了如小石头般的坚硬颗粒,我用手指一戳,轻易地戳穿了。这样或许没问题……不,一定没问题,如此坚信是很重要的。

我开始挖掘。

我就像猫抓东西般地削去眼前的雪,待挖到伸手再也不及的距离之后,我便拍去身上的积雪,坐起上半身。极度寒凉的背部很疼,但我无暇理会:雪侵入了手套、袖口的缝隙及脖子等露出部分,煞是冰冷,但我依旧完全无视。我弄垮雪堆,抽出双脚。虽然视野因光线无法射入而依旧昏暗,但我知道空间完成了。很好……很顺利,一定能成功的。

我朝着上方继续挖掘,前进到某个程度之后便挖掘反方向,一面维持折线状,一面往地面上迈进。

这便是我想出的计画。

雪质相当紧密,只要善加注意,应该不必担心崩塌问题;只要方向没搞错,绝对到得了地面。我鼓舞着快被无数不安与担忧压扁的小小身躯,继续挖掘,,挖掘时,我的脑中不断浮现从前的生活。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汉堡肉,爸爸和我一起泡暖呼呼的澡,姊姊温柔地对待我。我想回到那个地方,回到和朋友们一起读书、玩耍、吵架的地方。浮现于脑中的,只有这个愿望。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想同去、我想回去!越是这么想,孤伶伶地存在于漆黑中的自己便越是显眼。现在的我是孤单的,在这里,没人来帮助我,没人来给我建议,没人来替我加油。我正处在这种寂寥的场所,无助感令我悲伤地浮现泪水,但泪水转眼间冻结,变化为沉甸甸的冰柱挂在眼皮上。发现此事的我再度认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爱的人及爱我的人远在他处,若是藉由回忆这些人来恢复自己的力量便罢,但要是因此被寂寞打败、失去力量,不如将他们全忘了。我一面前进,一面如此告诫自己。

挖掘片刻后,我感到手臂发酸;又挖,已感觉不到酸痛;再挖,我感到手指发疼;继续挖,连疼不疼都不知道了。我明明处于冷冻空间,却全身是汗,半开的口不断地剧烈呼吸。我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疲累,全身的感觉彻底钝化,却只有疲劳清楚地自我主张,令我极度不适。手套已失去防水效果,我的双指僵硬得犹如冷冻鱼,再无知觉;脑袋开始模煳,连难不难过、疼不疼痛都不明白了。但这岂不是正好?感觉不到恐惧与痛苦,正是求之不得的状态啊!这么一来,既不会因输给恐惧而动弹不得,也不会因败给痛苦而倒地不起。快,什么都别想,继续挖吧!专心一致地挖吧!把自己当成土拨鼠,别休息,继续动手,早一刻到地面上去。我频频舔去形成冰砂状的半冻鼻水,持续进行逃脱作业。

然而,界限必然会到来。

藉由专心劳动与定期自我洗脑而蒙溷的感觉终于浮至表面,我再也无法忽视。

手臂疲累到了极点,所有神经皆已麻痹,只有痛苦依旧不断地自我主张,将我推落绝望的深渊。更甚者,痛苦的复活亦意味着恐惧的复活,当我重新认知自己正孤独地处于黑暗之中时,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深尝恐惧滋味的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和朋友打架输了或被妈妈责骂时,我都没流过这么大量的泪水。初次听见自己这种脱离常轨的哭声,使我的恐惧更上一层楼,哭声亦越发宏亮,简直是恶性循环。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被困在雪中,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孩而言是件过了头的大事。我只是个无力的小孩,还处于可以安逸生活的年纪,除了我之外的六岁小孩肯定都过得安详逸乐;为何只有我,为何偏偏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念头涂满了全身,终于令我无法动弹。老早便冷到骨子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彻底诅咒自己的倒霉。

脚打滑了。

一股脑儿地跌了下来。

我的全身一面跌跌撞撞,一面勐烈地朝下滚落。

溷帐,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意外决定了我的绝望。在黑暗之中滚回起点附近的我,因为疼痛与打击之故,紧绷的神经尽数松弛,如软体动物一般软趴趴地蜷伏在地。由于太过悲伤,反而止住了泪水。

到此为止了。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出现。

已经不行了,我不干了,到此为止。我已经使不出力量,也涌不出气力。放弃一切吧!

这个消极的词汇轻易地进入并渗透我的体内。包围我的徒劳感太过强烈,我甚至开始认为死在这里也无妨。我再也无法坚持,无法逞强。

已经完蛋了,束手无策;既然如此,不如早点放弃睡个觉,至少不必受苦。我被这个念头支配,缓缓地阖上眼皮。

此时……指尖触到了某样物体。

哇!

啊!

即使在黑暗之中,我也明白!

是洋娃娃!

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消失的体内引擎再度点燃,虽然尚未完全恢复,却从软趴趴的软体动物回到了正常的节肢动物。啊!洋娃娃,我的洋娃娃。我被一股找到人生伴侣般的满足与喜悦感包围,浮现了困于雪中以来的头一个笑容。我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即使今后有再大的困难、挫折与失败等着我,只要有这个洋娃娃,便万事OK。

我将全部意识集中于指尖,碰触娃娃。潮湿却未失去弹性的头发、弱不禁风的苗条身躯、略微隆起的胸口、什么也没有的光滑胯下。咚、噗通、咚、噗通再度出现,但种类却籼昨天的些许不同;这次的更加规矩,更加温和,更加稳重,更加……亲密。我觉得自己终于和娃娃相知,不再被阵阵的复杂情感浪潮吞没,而能坦诚相待。

我确实地获得了洋娃娃点头的触感。她彷佛说着:对,没错,我们二疋能坚持到最后的。

好,加油吧!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一次挫折算什么?我的身体还在颤抖:颤抖,代表仍试图维持体温以存活下来。要是在这里放弃,未免对自己的身体太过失礼。

确实,我已使不出力量了。

但是,若是没有力量,就用潜力。

我将娃娃放进口袋,重整体势,并在黑暗中伸出手,攀住方才挖掘的洞穴,一口气奔上去。我会继续下去,绝不会完蛋。有洋娃娃相伴的我不一样,不会被不安击倒,不会被绝望侵袭。我就像感染热病的野兽一般吼叫,一面鼓舞自己,一面勇往直前。洋娃娃在口袋中飞跃着,彷佛赞许着我的气概。我获得了更多勇气,一路向前;只要洋娃娃在身边,我什么都办得到,什么痛苦都能忍耐。

于是,我终于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深呼吸数次,让激烈的心跳稍微冷静下来。加油,别忘了,有我陪着你,你就有最大的勇气及力量——娃娃拼命地鼓励我。

任何困难也无法击溃现在的我。

——这念头闪过脑海。

我再度埋头挖雪,专心一致地继续作业:接着,我发现黑暗之中掺杂着光的粒子。光,这是我越来越接近地面的最好证明!我被欢喜的漩涡包围着,更加奋力排除积雪。光的比例越来越高了,地面近在眼前,幸福近在眼前。我一面和洋娃娃分享喜悦,一面挖雪。挖掘、挖掘、努力挖掘。接着……我除雪的手伸出了地面,外部的空气吹拂着沾满汗水的身体。成功了!终于到外面来了!我太过感动,甚至有股剧烈的晕眩感。我的上半身采出了地面!

机械的轰隆声响起,大量的雪直接击中我的身体。

我就和被卷入雪崩的遇难者一样,毫无抵抗地坠落。天啊!那台可恨又不长眼的除雪车竟将我再度埋入雪堆里。我又被打回起点,而且这次连刚才费尽心力挖掘的通道都被雪掩埋厂,可说是最糟的状态。全得从头来过,又得重新开始。我的体力几乎已归零,可想而知,等着我的困难必然比之前还要强大。

再度埋进紧密雪堆中的我,最先进行的便是确认口袋。确切的触感,没事,洋娃娃还在。没错,我永远都陪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的——娃娃似乎这么说着。我吐出口中的雪块,温柔地从口袋外侧抚摸洋娃娃。

我使用毫无感觉的手臂挖掘周围的雪,一面想象着试图打垮我的冰冷概念,一面说道:真可惜啊!我并没认输,并没灰心,无论遭遇任何悲惨冷酷的打击,我都绝不屈服:就算落入的你设下的陷阱,也不会像胆小的兔子一样在恐惧中死去。就算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死心的,我才不会让绝望的毒素在体内循环而死,少瞧不起我!

任何困难也无法破坏现在的我。

我一面从口袋外侧抚摸洋娃娃,一面确认疲惫不堪且浑身湿濡的自己。头,正常。脚,挺糟的。手臂,快坏了。体温,即将冻死。勇气,十足。决心,百分百。好……没问题,我还撑得下去。我挥动冻僵的手臂,开始破坏雪与黑暗。我一面逐一确认自己绝非无限的力量,一面朝着地面挖掘前进。一想到自己在这雪中确实体验的一切,一股极度充实的满足感便让身体发热。绝望已无法击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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