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封闭,是因为封闭要素已然齐全。

设法逃出淹水的家中后,我和文男奋力地拖着湿答答的沉重身躯爬上了屋顶。我抬起因恐惧及寒意而痉挛的脸庞,发现正下着以倾盆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大雨。我一面放松因寒冷而瑟缩的身体,一面擦拭脸庞:正当这个瞬间,胸口一阵剧烈的痛苦让我忍不住咳了起来。那是水分渗入体内并压迫心脏的痛楚,而寒冷更是加深了身体的疼痛。我的身体猛烈地打颤,就算是被丢入装满冰水的游泳池中,只怕也没这么夸张吧!

“春哥!”文男张开紫色的嘴唇呼唤我。

“文男,过来这边。你没事吧?”

“不……不知道。”

文男沿着屋瓦爬到了我身边,从那湿漉漉的衬衫及短裤露出来的手脚悲惨地发汀,,找抱住他,发现他瘦小的身子极为冰冷。然而,我也是半斤八两;年仅十一岁、不大不小的我,全身亦是透骨的寒凉。

“文男!喂,喂!文男!”我呼唤闭着眼睛发抖的文男。“快把眼睛张开!文男!”

“好……好、好冷喔……”

“别怕。”

“好冷,好冷……”

“马上就会暖和起来的。你只是冷吗?没其他地方觉得不对劲?”

“不知道算不算不对劲……”文男答话的声音几乎被激烈的雨声打消。“我觉得不太舒服。”

“不舒服?”

“啊,不,没什么。”

“老实说,不必跟我客气。”

“……我的肚子有点不舒服。”

“只喝进了水。”我安慰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好了,快躺着吧!”

然而,文男非但没离开,反而抱住了我,并完美地发挥八岁小孩的撒娇精神,更加用力地环抱我的背部。

“你会怕吗?”我察觉文男的颤抖并不只出于寒冷。“喂,文男,你会怕吗?”

“……”文男没回答我。

“没什么好怕的。”我将手放到文男吸了水分的头上。“得先解决你的不舒服,快躺下,会好过一点。”

然而,文男仍未放手,蓄积在他锁骨沟中的雨水振动着,产生了微小的波纹;不久后,他似乎克服了恐惧,在屋顶上躺下来,并将脸朝向三男,以避开雨水。我慢慢地抚着文男的腹部,文男似乎已摆脱极度的压力,眼角垂了下来。

“哎,春哥。”

“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了?雨太大了吗?”

我俯瞰屋顶下的光景。

几乎侵蚀了所有住宅的大量流水,急速地吞食盆栽、书桌、轿车、木材、电线杆、招牌、狗屋及狗,并湍急地流动着:而它的力量及范围仍在扩张。

大洪水。如今,小镇正面临彻底且决定性的蹂躏。

我们的家也不例外。水面逼近我和文男逃出的二楼窗户,下方的一切物品宛若被否决了存在似地沉入水乡之中。

“淹大水了,”我一面眺望漂浮于水面的漂流物,一面回答。“是前所未有的大洪水。天啊……根本是一团乱,小镇都不见了。”

洪水的规模似乎相当大,甚至看不见城镇的影子。每天经过的道路、每欲穿越便怫拙红灯的号志、冷清的商店街、藏书稀少的图书馆、只在平日开店的咖啡馆以及从前常去玩耍的公园,在在沉入了水底。这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平时千篇一律的小镇风景竟会如此轻易地消失—那种脆弱令我联想到水彩画,无论画得再细致,只要水一泼便化抽泡影,宣言结束。我终于了解,这个不需要我们的世界似乎是以墨汁绘成的:这个发现相当新鲜,因为我原以为世界这个概念是更加坚固的,然而它却……在转眼间淹没。

“春哥。”回头一看,文男就站在身后。

“你好好躺着啦!不是不舒服吗?”

“欺,其他人怎么了?”

“你害怕啊?”

“不”文男一口否定。“有春哥在,我不怕。”

“是啊!”

“就算有东西坏了、漂走了,有人溺死了,我也不在乎。”

“是啊!”

我点头肯定这个当然的事实。

无论小镇如何毁损、多少居民溺死,我们的心都不会感受到丝毫的冲击或痛苦……不,不是感不感受的问题,是毫不在意。人的动向与人的意志,小镇的动向与小镇的意志,我们从不关心。

我们不需要我们之外的一切。

我们不渴求我们之外的一切。

“话说回来,都变成这样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我一面以手指拭去跑进眼里的雨水,一面喃喃说道。“文男,淹了这么大的水,你没醒过来吗?”

“嗯……我睡得很香。”

“我也是,一直睡到水渗到床上来,像个白痴一样,在大洪水中呼呼大睡。”

“春哥,你明明很浅眠的啊!”

“文男,你还不是一向早起?”

“就是说啊,好奇怪。”

“……文男!”我震惊于自己的灵光一现,嗓门也跟着变大。“你记得昨天是几点睡的吗?”

“咦?”

“记不记得啦?”

“……呃,吃完晚饭洗澡,和大家一起看电视,新闻说飓风很大,然后,呃……”

“我也记得看到飓风报导,但之后呢?看完电视以后呢?你记得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吗?你记得有没有刷过牙吗?喂,喂!快说!”

“欸……怎么了?”

我确信了。

……是药。

昨天的晚餐里,应该被下了安眠药。

但是谁这么做的?

从状况来想,只可能是妈妈。妈妈,温柔、爱磕牙、疼我们、厨艺佳、讨厌开车,是个到处可见、极为普通的母亲。这样的妈妈对我们下了安眠药,为什么?还有另一个疑问:为何没叫醒我们?房子都被大洪水淹没了,为何没打断孩子们的睡眠?

难道……被发现了?

我们封闭、对外界不感兴趣、不关心他人、不爱他人、不依恋父母、心知不能被察觉而扮演着幸福家庭的小孩之事,全被发现了?

所以妈妈利用这场洪水,对我们下了安眠药……企图杀害我们。

若是如此,是在何时曝光的?一直以来,我们守着爸妈的爱情及安宁,做出小孩特有的讨喜及撒娇样貌,一起看电视、一起打电动,吃饭时不忘交谈,去海边、山区或游乐园时装出开怀畅游之态,收到生日礼物时故作欣喜。对家人的服务,我们从未怠慢;我们未曾公开自己的异常,以免双亲痛苦悲伤。我们应该面面俱到,没做出任何毁坏父母日常生活的举动。在这方面我是专家,别说父母,连同学、老师、邻居叔叔阿姨们的眼睛都巧妙地瞒过了:相信世人对我的综合评价,是“随和、懂事、尊敬长辈的乖孩子”。我应该毫无破绽,那么……文男呢?文男应付世人的功力的确不够,虽然以演技蒙蔽了父母,在学校时却总是发呆(正确说来,是置身于无反应之中;因为无论身旁包围着多少他人,对我们而言都是无意义的),不交朋友(这是当然的。我们从不需要我们以外的人,他们就等于不存在一样),也不合群(要怎么和不存在的概念合群?)。妈妈常为了这些问题被请到学校去。爸妈一定是从文男的这种态度中感到了一丝疑惑,并精确地循线发觉我们的封闭性。

不,慢着。还有个比文男更露骨的存在。

梨耶。我们的妹妹。咦?奇怪了。

“梨耶?”混乱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并肆无忌惮地扎根,破坏了内面。“梨耶呢?梨耶她……在哪里?”

雨水激烈拍打的屋顶之上,只有我和文男。

我感到全身急剧地骚动起来。宛如自己的部分筋肉被整块扒落般的恐惧感与欠缺感。消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这股预感,这份恐慌——勐烈的不安结成了块冲撞脑袋,身体因而产生了一分为二的幻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克服这种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地狱般不安。

“春……春哥!”文男的混乱种子似乎也发了芽,他湿漉漉的身子冒出了蒸气,不安与焦虑使他发热。“梨耶不在耶!为什么!”

我注视着屋瓦。梨耶还在这下头……换句话说,她还在家巾?

“春哥,梨耶不在耶!哇!梨耶她……”

“我知道!”我宛若呻吟似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文男缓缓地移动。他走向屋顶的一端。

文男的脚,正跨向屋瓦之外——

“文男!”我从背后抱住文男,就这么倒向屋瓦。

“你这大白痴!别耍赖了!干这种事有什么用?”

我揍了文男的脸颊。

“梨、梨耶她!梨耶她不见了!”

文男似乎没发现自己挨揍。

“文男!喂!文男,冷静一点!”

“不要!梨耶不能不见!真的不行!我不能没有梨耶!春哥也不能没有梨耶!我们会完蛋的……”

我、文男和梨耶。三个人便成一切。三个人即是一切。

少了任何一个都无法忍受……不,岂止无法忍受,是大崩坏,代表了完全结束。身体部分筋肉被扒落的感觉仍持续着,便是证据。

“……不能没有梨耶”文男虽然略微恢复冷静,但他似乎已完全理解欠缺的恐怖,紧绷的表情丝毫没放松。“要去救她!”

“你留在这里,我去。”我摸摸文男的头。“我们一直都是三个人在一块儿,一个也不能少。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会起鸡皮疙瘩。”

“我……我也是!胸口会起鸡皮疙瘩。”

“我懂。”

“要是没有春哥和梨耶,我就完了。没有你们两个……我就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会变得一片黑暗的。”

“我也一样,所以得去救梨耶。”

“我也要去!”

“你看你脸色发白,怎么去?”

“可是……”

“交给我,我会救出梨耶,而且我不会死的。”

“春哥……”

“我有说谎骗过你吗?”

“没有!”文男立即回答:“一次也没有!”

“那就说定了,我会救出梨耶的,我一定能救她。所以文男,你不必担心,在这里等我。小心别感冒!”

听我这么说,文男便露出了邋遢又松懈至极的笑容:那是种只对我们展露的大意笑容,完全没必要在他人面前呈现。我们三人一体,三合一,三即是一,已互相融合。

所以,我一定会救出梨耶。

既然决定了,就不能拖拖拉拉。我蹲在屋檐上往下窥探,下方只有大量流水,没有其他物体,没有其他人。过去存在于认知之外的“被遗弃感”突如其来地出现;被遗弃?为什么?我的世界只要有文男和梨耶便已足够,为何我会这么想?以前从未正眼相看的外界,却因消失而呈现存在感:这个事实教人兴味盎然。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反复深呼吸,活化冻僵的全身,慢慢地往屋檐坐下。我的脚下便是大洪水:心脏高跳,肋骨被从内侧压迫的痛苦让我想吐。喂,你在干嘛?别害怕!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的一部分快消失了耶!快点完全恢复机能啊,身体!

决心。而后行动。

我跳入洪水之中。随后,强烈的能量冲击而来。

我慌忙朝窗户伸出手,手指扣上窗缘。大量的流水撞击全身,试图攫取只凭三根指头维系的身体,,若是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松脱,我铁定会被冲走。

“春哥!”

头上传来文男的尖叫声。

我将冰冷且疲惫的十一岁身体中仅存的力量全注入手指与手臂。不能被冲走:失去梨耶,也代表我和文男的终结。我逆着湍急的水流弯曲关节,朝窗户伸出了另一只手臂。抓到厂,没问题,固定住了。

我吸了满肺的空气……潜入到处是水的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爸爸的书房。

我踏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并非是爸爸不准我们进来,而是没必要进来;我们无事可找爸爸或是爸爸的书房。爸爸总是优柔寡断,什么都听妈妈的;不过那是因为他宠妈妈。

他好酒、爱车,喜欢在生日以外的日子买礼物送给我们,制造惊喜(这成了突发性反应的训练):见我们三人感情好,总是不疑有他地高兴。这里是他的书房,被水淹没的书房。

我抓住随波摇曳的窗帘,凝聚犹如被水上了层膜的视线,注视着八张榻榻米大的书房。

最醒日的便是书架,高达天花板的大书架中,装满毫无共通性的无数书籍—入部分的书籍都被洪水解去了束缚,缓慢地上下游移。《ABC谋杀案》、《死都布鲁日》、《

枯山水》、《你的血》、《引发潜能的中国催眠疗法全书》、《给孩子》、《透镜泛神论》、《阅读岩波文库的红带书》、《安娜,卡列妮娜》、《精神的冰点》等书,在满是水的室内四处游动。我靠近优雅地反复回转及上下运动的书籍,水流因我的移动而产生变化,《小木偶》及《电动溜冰鞋》犹如死去的水母一般软趴趴地沉落地板。几册书一面开阖、一面转动,我则在四散的书籍中游水前进。

接着,在朦胧的视野中,我发现了某些不自然的颜色。红、黑、绿、橘,这些颜色如烟一般地喷出,形成小小的漩涡,直达天花板。那是……墨水,鲜艳的钢笔墨水溶于水中并扩散开来。红、黑、绿、橘,色彩粒子漂浮于水中的样貌迷惑着我;朝墨水的根源一看,爸爸收藏的数支钢笔正以中心为轴静静地转动着。“Meisterstck149”、“SERENITEBOIS”、“Souveran1000”、“LandofAfrica”、“e”、“OMAS360”、“charston”、“MARINEBLUE”及“Olympio”的笔杆不断溢出鲜艳的墨水,周围的流水被侵蚀、染色并扩散,试图包覆我。再这么下去,视野将被掩盖;我再度开始游水,离开了书房。

二楼的走廊上有五条金鱼占地为王,摇鳍摆尾:两条“黑龙睛”,一条“荷兰狮子头”,“文鱼”和“紫高头”各一条。牠们似乎因活动空间增加而欢喜,轻快地四处游动。成群结队的金鱼们时而游进衣柜后,时而越过吸收水分、成了洋菜色调的厕纸山,又绕过成捆的杂志,忙碌地持续大冒险。这五条金鱼是家里养的,在成了巨大水槽的家中游泳的它们似乎认定我是侵入者,猛烈地逼近我:我慌忙闪避,以致于吐出了口申的部分氧气。金鱼不知道牠们扰乱了我的精神,朝着爸妈的寝室而去。我喘不过气来,得尽快救人。

梨耶。我们的妹妹。不能在这种地方失去她。

梨耶是我们的一部分,而我们也是梨耶的一部分。

“咦?咦?为什么不一起来?哥哥他们为什么没和梨耶一起来?”

幼稚园开学典礼当天,穿着可爱藏青色制服的梨耶在娃娃车抵达家门之前突然如此说道。大错特错地以为梨耶的问题是出于小孩特有的撒娇及无知的妈妈面露温柔的笑容,回答:“哥哥他们已经毕业了,不必再去了。”

“唔……?”梨耶歪着脑袋。“可是我们是在一起的啊!不能分开。”

这孩子完全不懂。伤透脑筋的妈妈又说:“虽然你们一直在一起,但不能因此不去学校或幼稚园啊!”

“这样就会分开啦!梨耶和哥哥他们会分开的!”

妈妈点了头。

“不行啦!分开好奇怪,梨耶会伤脑筋。分开好奇怪!”

“只分开一下下而已,梨耶要忍耐喔!大家都是这样啊!”妈妈如此说道。

“大家是什么?”

除了我和文男以外什么也不需要的梨耶不明白“大家”之意。

“大家就是大家啊!就是包含梨耶在内的其他人。”妈妈给了个愚蠢的答案。

“才没有其他人呢!”梨耶立即回答:“梨耶和哥哥他们就是全部了,剩下的……不知道。”

在梨耶的世界中,登场人物只有我和文男两个。这就是完整的世界。

我和文男的思想虽然也与梨耶相同,但我们明白若不遵从世间的系统行动将难以生存,因此再三忍耐,度过了各自的孤独时间。为了防止其他人看穿我的心思,我总是陪着笑脸,随口附和别人的话题:但文男似乎无法习惯被独自丢到外界中,总是筑起拒绝之墙,在其中呼呼大睡度日。连文男都这样了,三人中最为年幼无知的梨耶又怎么可能适应外界的生活?

不……她甚至不具备“外界生活”的概念。

“不能这么说喔!这个世界不光是家里而已。”妈妈试图矫正梨耶的精神,但她的认知有着些微错误,,对我们来说,连这个家都是外人建造的场所。能令我们由衷安心、渴求的,是连爸妈也不存在的三人空间。当然,对于赋予我们住处、食物、床铺的爸妈,我心存感激,但却完全不带爱情,也不了解爱情之意。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惭愧、歉疚,但我们真的不了解。

“梨耶才不去幼稚园!梨耶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梨耶不需要去其他地方,一点也不需要!”

梨耶虽能勉强承受我们上学时所感到的孤单,却无法忍受自己被移往他处,她挥舞着黄色书包,发作似地开始大闹。初次见识梨耶这副模样的妈妈噙着困惑的泪水,将手放上梨耶小小的肩膀,说道:“别任性,很快就能看到妈妈了啊!”

“咦?才不是呢!”梨耶似乎讶异于自己的意思没被听懂,停下了动作;接着,她竟然说:“梨耶只想和哥哥他们永远在一起。”

啊!笨梨耶!这是禁句啊!我们这种只能存活在家庭这个迷你庭园里的小孩,是不能说出这句话的。

确实,爸妈和外人一样,都在我们戚兴趣的范围之外:无论妈妈怎样、爸爸如何,都和我们无关,虽然对他们怀有感谢之意,却也仅止于此。但也不能因此便说出真心话啊!

为了救出这个既笨又可爱的妹妹,我一面被无呼吸的痛苦折磨着,一面往前继续游动。

为求缩短时间,我滚下楼梯;承受水流抗力的身体极为缓慢地下降,在未受冲击的状况下落至一楼。

一楼的水流移动似乎比二楼更为激烈,月历、遥控器、护唇膏、绘本及拖鞋浮在水中,如同浅眠时所见的梦境一般,非现实地四处移动。铿铿锵锵的声音透过水流传进耳中,是碗盘碰撞之声;妈妈精心收藏于碗柜中的成堆碗盘因大洪水而获得自由,以厨房为中心忘我地活动。“璋致活”的盘子、“皇家道尔顿”的咖啡杯、“明顿”的宽口杯、“RichardGinori”的玻璃器皿、“小筱弘子”的碗……各式餐具被漩涡吞没,舞向天花板。“sibilla”的马克杯从中飞出,宛若欲排除我这个不远之客似地冲了过来;我连忙护住脸,但马克杯却急速地失去劲道,沉落地板。

我从双臂的空隙中窥探被淹没的一楼,表面性的阖家团圆主舞台——餐桌映入了眼帘,妈妈每天都在餐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对我们虚伪的感动眼神毫不疑心,面露欣喜之色。

其实什么食物都无所谓,无论是拉面、炖肉、局饭或是烟熏肋排,我们全不感兴趣,只要能果腹即可。我、文男和梨耶都舍不得浪费时间在吃饭上,因此偏好简单的食物;我们讨厌牛蒡之类的坚硬菜肴,也讨厌不方便吃的蟹类料理。我们甚至梦想着能有吃过一次便足以活一辈子的食物。有好几次,我们为了提早制造三人独处的时间而狼吞虎咽:妈妈见状,又开始她那令人伤透脑筋的误会,说:“不必吃得那么急,还有很多。”每碰上这种情况,我为了不违背妈妈的期待并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总是勉强多添一碗饭……虚伪,一切都是虚伪的。我看着沉入水底的餐桌,回想起那段充满虚假却幸福的日常生活。

为了取回这种幸福,必须尽早救出梨耶:否则,我们将彻底结束。没有文字的小说、没有荧幕的电脑、没有屋顶的房子、没有灯管的灯、没有刀片的小刀、没有墨水的笔、没有天线的收音机、缺了几块的拼图、没有鞋底的鞋子、没泷气的足球……我们将沦落为这类不具意义的物体。

倘若失去梨耶,我和文男会变得如何?该何去何从?各自生活,与过去无视的外人建立关系。

这样的念头浮现于脑海中,但成功的可能性小得令人绝望。我一再说过,我们不需要外界;每当有事外出时,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待在坚固的薄膜内,透过薄膜看着外界。

一切皆无感觉。一切皆无关系。

电车上的大量他人、教室里嬉笑怒骂的大量他人、家家户户中的大量他人、生存于地球上的大量他人——看在我眼里,这些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当我遵从世俗的规矩和同学在下课时间聊天时,偶尔会听不见对方约话语;一想到现在交谈的他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文男和梨耶以外的所有概念便在瞬间化为透明,并令我再次感受到包覆自己的薄膜。校外旅行等长期见不到文男与梨耶的场合,这种情形更为严重,有时甚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就寝前,旁观着同学嬉闹,只觉得毫无关系的大量外人正积极活动以主张自我;同时,又为自己的孤立不安,感到剧烈的干涸。然而,没有人发现我的状况,即使我诉说这股干涸感,他们也全无反应。此时,我才惊觉自己与他人使用的语言不同,干涸感更加增长。

何谓他人?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像样的答案却未曾浮现过。

如字面所示,他人便是“其他”的“人”,不需要主动建立关系……不,不是的,我甚至不认为是“其他”的“人”,我原本就不了解“其他”的意义,而“人”这个字眼来得更为神秘。我、文男和梨耶,对于这三个封闭得无可救药的人而书,无论如何探究,外界的事物仍只是毫无关系的存在。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寻常;我也知道,我们三人以外的人,都是与他人一面交流、一面生活。家人、朋友、上司、情人……与这些他人密切且牵缠地来往,藉此确立自我。被我认定是风景的无数他人,每天都在未曾深思的情况下做着这些事,而他们也完全理解这种行为;然而,每当我将他们代换为自己并进行思考时,一切即会变得无色透明、无臭无味,变得空洞。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与他人产生交集的样子。

从幼稚园归来的梨耶活像误进巨大的冰箱并被关在里头一般,脸色铁青。

“人家还是不懂……”梨耶颤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那边有好多东西,但全都是透明的!梨耶一直待在透明的地方!而且那里好冷喔!梨耶吓死了……哥哥,那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梨耶的问题因为我也觉得他人是透明的。

但是,这么下去不行。

我们越是成长,越是孤立。

一上国中,上课时间增加,我们相处的时间便会缩短;进了高中后比例愈增,而这一带没有大学,届时只能搭电车通学,共有的时间将越来越少;就业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三人就更难一起生活。活到三、四十岁,兄妹三人还住在一块儿,自是世俗规矩所不能见容;再说,肯定会有“他人”逼着我们干结婚之类的麻烦事。这些我都懂;是啊,目前还好,但……以后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为了那个时刻练习。

为免届时崩溃,我们必须练习忍耐长时间的孤立。

幼稚园便是练习场。我以这段话来代替回答,但幼小的梨耶却不解其意,仍一派乐天地说:“明天大家一起去幼稚园吧!”令我伤心。

餐具乘着水流冲撞冰箱,冰箱门应声而开:见状,我回过神来。现在我人在水中,而梨耶正身陷危机,不容许我好整以暇地回忆往事。正当我如此判断并划水转换方向时,冰箱里飞出了大量的食品;“菠菜”不停地打转,“青花鱼块”似乎没发现自己已被大卸八块,仍悠闲地游水;“盖子没关的人造奶油”在彩色油膜的包覆下移动着,“烤虾”犹如找回生命般精神奕奕地摇摆,“水煮芦笋”如飞弹似地上升,“面线”的残渣扩散开来。

天啊……尽是些与我无关的东西。这么多“物质”横溢,为什么我需要的只有文男和梨耶?我发觉自己正品尝着新鲜的愤怒滋味。

泛滥于世上的各种“物质”、各色“话语”,为何无法对我们产生影响?

我们以外的他人,似乎都是一面大量消费世上的“物质”和“话语”,一面生活:他们购买并消费各样“物质”,聆听并诉说各色“话语”,藉此获得生活中的各种情感。然而,我们却没这么做,无法这么做。对于只需要彼此的我们而言,“物质”够用即可,太多反而成了障碍物,“话语”亦然。倘若只有我们三人独处,几乎无须说话;但其他人硬是前来攀谈,我们就得说明、说谎或提出主张。我漠然地明白:购买与消费“物质”,吸收与发出“话语”,是圆滑处世的必须材料。

若能成为对“物质”与“语言”感兴趣且需要他人的人,该有多轻松?希望拥有更多的“物质”、倾吐更多的“话语”,予人良好印象,让人理解自己——思考回路若能变成如此,该有多好?

我曾被这种诱惑的漩涡吞噬,因为我痛切地感受到我们的封闭性是多么不利于活在世上。假如居住在地球上的大量他人是人类,我们便是恐龙;不具多样性,面临种族危机的可怜恐龙。

我这只恐龙继续游水,却始终不见梨耶的身影—身体开始渴望新的氧气,颤疼欲裂,呼吸困难,手脚的感觉也逐渐丧失。得尽快找到梨耶。我持续在家中游动,但眼前尽是多余的“物质”,找不到梨耶。梨耶,梨耶在哪

里?我有股呼唤妹妹名字的冲动,然而水中无法呼喊,也不能浪费氧气;因此我忍耐着,直到冲动过去,才窥探“电视”后方、“桌子”底下及“窗帘”背面,却依旧没有梨耶。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指甲剪”、“打火机”、“小镜子”、“除臭剂”、“钥匙圈”、“袜子”、“毛巾”、“报纸”、“手表”、“相机”、“指甲油”、“香芋”、“眼镜”……与我无关的“物质”多得数不清,为何我追求的唯一存在却杳然无踪?没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们的梨耶啊!

无法忍耐上幼稚园……或该说无法忍受与我和文男分开、与透明的“他人”关在一块儿的梨耶,每当娃娃车前来接送时,便会开始闹脾气:这脾气是梨耶使尽浑身解数闹的,强烈到妈妈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她从家里拉出去。对这样的女儿感到困惑的妈妈,在某一天交给梨耶四个拇指大小的“娃娃”;根据妈妈的说法,那有着醒目拙劣缝痕的玩意儿,似乎是模拟爸爸、妈妈、我及文男制成的。妈妈笑着对梨耶说:“在幼稚园觉得难过的时候,就偷偷看一下这些‘娃娃’。”她似乎认为梨耶是因为想家才拒上幼稚园。当然,梨耶的反抗并非出于离家的寂寞,但我自然不能加以指摘,只得以虚伪的笑容肯定妈妈的策略。另一方面,梨耶收到了“娃娃”后相当高兴,乖乖地去上幼稚园:但“娃娃”的效果只持绩了几天……不,打从一开始,“娃娃”就没任何效果,梨耶只是被骗而已。

“不对!”梨耶把我和文男的“娃娃”摔到地上。“这只是‘娃娃’!才不是梨耶的哥哥!哥哥是哥哥,不是‘娃娃’!”

没错,我们不是“娃娃”。没有任何事物能取代我、文男与梨耶。

大量泛滥的“物质”中,没一个成得了替代品。

所以,要是失去梨耶……我会寻找替代品吗?当然,我明白这是徒劳无功,但依然试着想象足以取代梨耶的事物。“同学”、“家人”、“老师”、“酒”、“菜刀”、“太阳”、“音乐”、“咖哩饭”、“女人”、“牙刷”、“钢琴”、“字典”、“温度计”、“高丽菜”、“响板”、“书桌”、“杂志”、“橘子”、“药”、“钥匙”、“骨头”、“化妆水”、“磁铁”、“狗”、“围巾”、“情人”、“珍爱的情人”、“非常珍爱的情人”、“大蒜”、“电脑”、“洗衣机”、“巧克力”……还是不行,替代品根本不存在。要是失去了梨耶,我该如何在这充满大量他人的世界中生活下去?……不,不对,不行,别做这种假设了,我只须找出梨耶即可。梨耶,梨耶,你究竟在哪里?不快点找到她,可就糟了:梨耶的肺里,究竟还留有多少空气?

焦虑使我心跳加速,变得更难以忍受无呼吸状态,鼻子及嘴角冒出气泡,思考越发蒙胧。我已接近忍耐界限,但还没找到梨耶。我的身心败给了焦躁、绝望及痛苦的三重苦难,气力正以猛烈的速度消失中。

接着,在极短的一瞬间内,我的意识消失了。

视野转暗。

待回过神来,我正躺在纸门旁。

不知何故,痛苦减轻了,为什么……?不,这种事无关紧要,痛苦减轻是再好下过,既然能动,就快点活动。我两手按着地板,撑起身子,瞥了合上的纸门一眼;上着褐色花纹的纸门,让我立即联想到了某件事。对,对了,“时间”!

我们的“时间”!梨耶在和室里。

为什么没早点发觉?我恨自己的迟钝,但现在连怨恨的时间都不能浪费。我伸手拉动纸门,却因为木框吸收水分膨胀而无法打开,即使用上双手仍文风不动,让我的焦躁达到了最高点。混帐,混帐混帐混帐!为什么打不开只差一点了梨耶就在里面啊混帐混帐快点开!我吐着气泡,拼命摇晃纸门。

门突然开了。

从和室中飞出一张“羽毛被”,卷住了我的身躯。我以寿司卷材料般的蠢样无声无息地撞上和室天花板,越是想挣脱,吸了水的“羽毛被”就越是攀缠身体。虽然我无法动弹,却仍不死心地挪动全身,并观察眼下的光景;此时,我发现脱离“棉被”的“被单”一面不安定地摇摆,一面被拉往客厅。这是信号?或只是水流变化?存在于和室里的所有“物质”开始移动,“枕头”往左右跳开,“闹钟”一面回转一面上升,“毛毯”如濒死的鲇鱼一般疲软无力地移动。这些东西全涌向我打开的纸门,追随“被单”流出和室;拘束着我的“羽毛被”也跟着松开,缓缓地朝纸门前进。我的身体下降,不久后落到榻榻米上。我以为和室中的所有“物质”皆已消灭,便站了起来;谁知并非如此,“粉红色凉被”仍在壁橱旁浮游着。

“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粉红色凉被”,这是我、文男与梨耶共有“时间”时使用的物品,对不需要外界事物的我们而言,是唯一的例外。

我拿起“粉红色凉被”并紧紧抱住它。照理说,在水中嗅觉应已丧失,但我却确实闻到了三人的汗水与体味,这让我在绝望的洪水中初次尝到了安心滋味。对,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文男和梨耶的感觉—它带给我安心,和梨耶丢掉的“娃娃”不一样,是无可替代的。

在这瞬间……壁橱的门自动开启了。

梨耶在里头,如沉睡般地躺着。

如沉睡般地死亡。

结束了。

我们的“时间”完全丧失了。

……我们三人每到半夜,确认爸妈都熟睡了以后,便会悄悄起床。所有毛孔应声而开,性急地吸收氧气;呆滞的脑髓觉醒,血液流动,促使体温上升……心脏开始活动,日常空间中停止的身体机能完全回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他人”沉沉入眠的半夜,正是我们的“时间”。

梨耶似乎等不及已近在眼前的“时间”到来,兴奋不已,全身像弹簧般伸缩—文男担心她发出的声音吵醒爸妈,连忙压住她的肩膀,但梨耶并未因此冷静下来,反而开始晃动双脚。我和文男面面相,露出苦笑,因为我们也了解梨耶的心情。我们也和梨耶一样,处于极度的兴奋与欢喜之中。不过,若是因此容许梨耶的行动,可能会吵醒爸妈,进而失去今晚的“时间”:因此我将食指放上嘴唇,示意她安静。梨耶终于想象出自己的行动可能招致何种结果,倏地安分下来。文男放开梨耶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向折好放在窗下的“粉红色凉被”:梨耶见文男那近乎滑稽的慎重态度似乎觉得好笑,开始窃笑起来,我也笑了,文男亦跟着笑。那是我们三人当天的第一个真正笑容—白天被丢在“他人”之中,处于全无感觉的状态,发自内心的笑容根本不存在。

见文男手持“粉红色凉被”回来,我们爬出被窝,朝壁橱迈进。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以免发出声音:壁橱中充满着异常浓密的黑暗,我们大为满足,陶陶然地眯起眼睛。

我们进入壁橱。

接着,拉扯事先绑好的细绳,从内侧关上门。

眼前是一片黑暗。

完全没有光线,因此即使再怎么习惯黑暗,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解开分布于精绅各部分的紧张丝线,瞬间,神经的丝弦尽其所能地松弛,无力地垂落;一股由衷安心、如梦似幻的幸福包围着我。

文男将“粉红色凉被”盖在我们头上。

我们三人缩在“粉红色凉被”里。

尽可能地相互依偎,如沉睡般地闭上眼睛。

我、文男和梨耶,想象着三人融合的情景。

而实际上,我们也融合了。

三人的热气与体温充斥于密闭的“粉红色凉被”内部,我们开始流汗。这就是我们每晚度过的“时间”

可是,可是,梨耶已不在了。

我们永远无法体验“时间”了。

只能在毫无关系的他人中生活。

大洪水夺走了梨耶,夺走了我们的“时间”。

已经结束了。

不过,好奇怪……失去梨耶的我,内心并未发生任何变化。我原以为会有股色调如糖浆般的浓厚绝望占据体内,增幅爆发,却什么也没发生,甚至连悲伤之情也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没有反应?我以为是吞噬自己的悲伤太过庞大,以致于无法察觉,但似乎又非如此。

我能断言,我不悲伤。

咦?

为什么?

为什么?

身为我一部分的梨耶,“无可取代”的梨耶死了,为何我没有深陷于悲痛及绝望之中?

莫非我的“他人”观如此强烈,甚至令我对梨耶的死毫不在意?当我如此推测的瞬间,便完全明白了。震惊于这个“事实”的我,因为它太过意外、凶暴、残忍及美丽,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水中,张开嘴巴想大声吼叫。

对……没错,正是如此。

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事物。

“文男”、“梨耶”、“粉红色凉被”,我全都不需要。

只要我存在,便已足够。

我如此确信。我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我们三“人”“融合”,,只要我存在,便可“封闭”。在我的“世界”中,“他人”、“文男”、“梨耶”都是“不必要”的。理解了这一点的我,想必会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加不对“他人”做任何“主张”—在没有“文男”与“梨耶”的情况下,度过“完美”的“时间”。我察觉自己真的丧失了对万物的“兴趣”。我将无视被这场荒谬“大洪水”吞没的小镇,无视我一直以为“必要”的“文男”与“梨耶”,陷入极为幸福的自毒作用,,没有“文男”与“梨耶”,不使用“粉红色凉被”,永恒地持续舒适的“时间”。我再也无须面对麻烦的问题,无须演无聊的戏,也不必对将来感到不安;一切都会消失,只留下幸福。这似乎非常非常地美好,无须烦恼“话语”与“物质”的世界多么美好,啊!多么美好啊!

我觉得豁然开朗。

看在“他人”眼里,或许我是朝着“错误”的方向豁然开朗吧!但无所谓,我的“自我封闭”没“软弱”到被“这点程度”的小事影响,我的豁然开朗是相当强烈的。现在的我没打算做“任何”“陈迤”,“没有”打算做“任何”“主张”。对,“没错”,我“完全”“没”“打算”“做”“任何”“说明”,“连”“发出”“这些”“词语”“的意义”“也”“已”“完全”“丧失”“。”

我的封闭是完美完美完美的无可救药地完美完美完美的甚至可以抛开一切过去的我虽不在乎“外界”但仍免不了投以关注的视线现在的我可以完全“阻隔”不再挂怀因为我正被“大洪水”侵袭身处淹没的家中即使是再有力的“他人”也“无法”纠正非难指责我即使纠正非难指责我也绝对传不到我耳中。

当我感受到这股喜悦充满体内的瞬间,也明白肺中的氧气量已然归零。我不痛苦,是因为我的身体正迈向死亡。然而,“我的”“身体”“正”“迈向”“死亡”等“字眼”,也无法让我感到惊讶或恐惧。

即使是夺走一切的“死”,也和现在的我没有关连,无法产生关连。

这种“自我封闭”是完美的。

只要有我,我就满足了。

除此以外,什么也不需要。

可以安心了,没问题了。指尖的麻痹变得更为强烈,传遍全身,令我无法动弹,无法逃脱;但“自我封闭”当然不会因此产生一丝紊乱。啊……就连“死”“活”这等素来被认为最大最强的概念,都已经无所谓了。获得如此强烈的“自我封闭”,令我有些吃惊,我到达了什么境界?

我试图举手高呼万岁以表达欣喜之情,却因麻痹而无法如愿。

尸体与……

少女诞生并死亡,得年九岁。为了治愈天生的重病,少女不断与病魔奋战,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而少女的双亲也不吝惜治疗费,没钱了就变卖田地。少女捱过数次手术,医生也使尽了浑身解数;但疾病却未能治愈,少女的身体逐渐衰弱,肌肤变白,身子消瘦,最后卧床不起。即使如此,少女仍未放弃,以笑容度过每个日子:大家都爱着少女,每当她暂时出院,双亲及亲戚便会举办盛大的派对,医生及护士们也竭尽全力,以求让她早一日真正出院。然而,少女死了。某天深夜,她突然大量咳血,就此撒手人寰。夜班护士准备的水桶,装满了她吐出的血。少女带着苦闷的表情死去,翻白的眼球略微凸起,太阳穴浮现血管,染血的嘴唇极为扭曲。有生以来不断与病魔缠斗的少女,最后留下的只有这种悲痛的表情吗?目睹少女往生的其中一名护士如此感叹,并流下了悲伤的泪水。流了更多眼泪的,是少女的双亲。少女的父亲因绝望而失去气力,无心工作—少女的母亲因打击过大而反射性自杀,被前来帮忙的亲戚制止。让这样的双亲更加痛心的,是少女的遗容。极尽扭曲的那张脸,正露骨地

呈现少女隐藏于笑容面具下的本质——如此认为的父亲,一想到女儿在自己眼前忍着多少苦痛,便不住悲叹自己的无知及无力;然而,无论他如何后悔、反省,女儿已回不来了,自己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平复。于是,为了让自己的精神多少安定一些,父亲决定对少女的尸体施以防腐处理;然而,母亲坚决反对。女儿的身体动了那么多次刀,内外部已然残破不堪,现在变成尸体厂,还要折磨她吗?母亲如此激烈地逼问,父亲则拼死说服她:结果,一开始坚持没得商量的母亲,在谈到修复少女表情一节时,便有了极大的转变。母亲和父亲一样痛心于自己的无力,并为此深戚痛苦;女儿的表情复原,意味着自己的反省之处将消灭。听完这个提议,母亲刻意酝酿出不情不愿的气氛,点头答应了:父亲虽然看穿她一连串的演技,却没说破。决定保存尸体后,少女的尸体便被送往防腐室。加拿大籍的的防腐师见了安置于桌上的少女尸体脸上挂着的表情,觉得极为不忍:这么幼小的少女已尝尽苫头而死,如今友情仍如此扭曲,彷佛成厂尸体后依旧痛苦一般——他觉得少女实在太过悲惨,便决心尽早替她处理。他将消毒液喷洒至少女全身,杀光附着于体表的微生物与细菌,并以清水洗净:接着除去塞在耳、鼻、口、肛门、阴道的棉花,清洗头发,剃光胎毛,剪去指甲。由于眼球凸起,少女的眼皮无法完全闭阖:对此感到同情与不快的防腐师放入透明的塑胶制眼盖,将眼球回归原位。接着,为了防止干燥,他在少女的口内放入护齿套,铺上脱脂棉并涂抹凡士林。作业结束后,防腐师试图阖上少女的嘴巴,但试了好几次,她扭曲的口总是立刻又开启。防腐师一面寻思少女是否哀叫得还不够,一面替上颚与下颚穿针引线,过度地缝合。闭上眼睛与嘴巴的少女,与初时相比已然好上许多,但防腐师尚未满足,,他希望能让她变得更美,替她安上微笑、喜悦、处于幸福中心般的表情。防腐师拿起手术刀,将胯下的一部分切开,拉出动脉,并以木棒支撑,以免动脉缩回;对静脉亦是如法炮制。接着他将管子插入动脉,注入药液,又切开静脉,藉着药液压力将血液挤出,进而交换药液与血液。作业中,防腐师为了提升药液循环,替少女的尸体按摩。冰冷、僵硬且削瘦的身体,是防腐师习惯的触感,,一想到这触感是发自早夭的少女尸体,他便一阵惆怅。他处理因用药过量而罹患意识障碍的青年尸体与因电车事故而变为十二块的尸体时,都未曾浮现这种念头;虽然是工作,对小孩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仍令他惆怅万分。一想象少女双亲的心情,他便强烈想念起自己将满七岁的儿子。待确认药液已行遍全身后,防腐师转换情绪,将器具插入肚脐上方,依序排除膀胱、盲肠、肝脏、右肋膜、左肋膜、胃、结肠的水分及流动物,接着将浓度更高的液体注入内脏,进行防腐与杀菌。完成后,重新缝合切开部位及手术痕迹,一面进行最终确认,一面以消毒液再度洗净全身,拿毛巾擦拭身体,并以吹风机吹干尸体及盾的黑发,再替脸部上妆。见尸体的表情已变得如同安眠于幸福的梦中一般,防腐师感到大为满足,认为自己终于将她从痛苦中解放了。最后,他替少女穿上少女双亲交给他的白色洋装与白色布鞋。听说少女双亲的梦想,是等少女病愈后,让她穿着这身洋装与布鞋尽情玩耍,直到弄脏弄黑。见到少女的尸体包覆于没有一丝绉折的洋装与没有一点脏一污的布鞋之中,防腐师发觉自己的满足感急速萎靡,只想早点回家。少女的尸体穿着生前从未穿过的洋装与布鞋,同到了她的家。因长期与病魔搏斗与死前喀血而扭曲的遗容变得极为安详,令双亲戚到强烈的喜悦与深深的安心。母亲一面拭泪,一面凝视着遗体,说她看起来宛若还活着一般,忍不住唤了她的名字;父亲虽明白母亲的行为只是徒劳无功,却没加以阻止,因为他也抱着些微的期待——或许女儿会回应这声呼唤。葬礼开始了,列席者们一面反复地怜悯哀叹,一面流泪。每个人都爱着少女,没有人讨厌少女。少女笑,每个人都高兴;少女哭,每个人都悲伤。过去的同学们一面呜咽,一面向棺木中的少女道别。虽然少女的人生几乎都在医院度过,但小学二年级九月到十二月的三个月间,她曾去上学;当时的同学与导师在之后也持续和她交游,时而赠送录影带,时而赠送干纸鹤,直到少女的病况严重恶化为止。其中一个孩子开始放声哭泣,眼泪一瞬间传播开来,过去的同学们一齐大哭,哭声充满了法事会场。孩子流下的眼泪掉落至遗体上,泪珠并未滑动。亲戚们进行最后道别的时刻到了,少女的遗体包围于各色各样的花卉之中。大了少女两岁的堂姊满脸涕泪,将小熊玩偶放入棺中;这是少女最喜欢的玩偶,但真正的主人是堂姊,而由于堂姊也极爱这个玩偶,是以偶尔才借给少女玩。堂姊很后悔,一面哭泣一面想着:要是早知道她会死得这么早,就该把玩偶送给她了。堂姊思索片刻,拿出放入棺中的小熊玩偶,抓住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极为冰冷,堂姊在惊讶之馀,也感到有点思心:但堂姊忍着思心感,扳开少女的手指,让她握住玩偶。堂姊想到这么一来少女就能和小熊玩耍,便感到安心。

看着堂姊行为的亲戚们嚎啕大哭,少女的母亲再也无法忍耐,叫着女儿的名字并抱住尸体,没有人阻止她。母亲的眼泪滴落遗体的脸庞,泪珠并未滑动。亲戚们盖上棺木并封棺,做好出殡的准备。身为丧主的父亲向众人致意;虽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绝不会忘记谎称少女死时面容安详之事。每个人都爱着少女,他不愿说出少女是死于剧烈的痛苫之中,也不愿被任何人知道。亲戚们将棺木放上灵车,自己则坐上小巴士。灵车驾驶确认棺木已上车后,便驶往火葬场。得知今天的棺木中装的是染病身故的年幼少女,驾驶喃喃地说道:真是太残酷了。十年前,驾驶因事故而失去了年幼的独生女;为了忘却这个痛苦,他开始喝酒,妻子因而离去,自己则因肝脏毁损而住院。虽然过了一阵子他出院了,却又因酗酒而再度入院。助手座上的葬仪社男子正是当时认识的:因相同疾病住进相同病房的两人意气相投,男人听完驾驶的遭遇后深感同情,并给厂他这份灵车驾驶工作。驾驶心知这是重新做人的机会,认真地工作:虽然妻子与女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告诉自己人生还没结束,该清醒了。他也曾被酒精诱惑,但工作上不能喝酒,再说葬礼刚结束,尸体就摆在后头,喝酒未免太过恬不知耻。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面载运想活却无法活命的人一面喝酒,是非常可耻的;既然自己还活着,有空喝酒不如好好工作——虽然他没受过这种教育,但他自发性地思考并忠实地遵从这个原则。驾驶载运尸体,不断地载运尸体:在沉默的尸体与一向坐在助手座上的葬仪社男人的守护之下,他的新生活上了轨道。他已习惯放空脑袋生活,但只有女儿的事他无法忘怀;尤其是像这次一样死者是小孩、见到父亲深深地陷入极度悲伤时,过去的影像便会重叠,令他产生强烈头疼,并回想起酒的滋味。然而,驾驶未曾屈服于酒精的诱惑: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次堕落。葬仪社男人呼唤驾驶的名字,问他:没事吧?驾驶不知男人何出此言,一脸疑惑;男人指他的脸上全是汗水,驾驶连忙拭汗,黏答答的汗水附着在他的手背上,让他吓了一眺。对于此事,驾驶不置一词,只是看着照后镜,确认跑在背后的小巴士;巴士载着已成了不归人的少女的家人。驾驶希望他们能努力活下去,别因为失去孩子而自暴自弃、酗酒或眷恋过去;希望他们能看着现实活下去,别像自己一样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出发,而是顺利地回复日常生活。为此,他必须让这场葬礼完美地结束;所谓丧葬文化,或许便是从充满悲剧的非日常回归日常的手续吧!思及此,他重新握好方向盘。灵车与小巴士驶出小镇,朝着前方的火葬场而去;当灵车转弯时,前轮爆胎了。驾驶慌忙转动方向盘,却成了反效果,灵车连转了好几圈,护栏近在眼前,而护栏外便是悬崖。一阵冲击袭来,驾驶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张开眼睛确认情况,只见灵车侧面撞上护栏,严重损毁:葬仪社男人的脑袋被压烂,血液与脑浆的溷合物弄脏了上半身。目睹此状的驾驶无法抗拒涌现的呕吐戚而张开嘴巴,却只能吐出少量唾液,,他感到不可思议,垂下视线,只见方向盘嵌进腹部,胃袋里的东西已从洞里跑出来。驾驶断气的前一刻,透过照后镜看了后方一眼;灵车的后门开着,棺木已不见踪影,掉下悬崖了。棺木朝着崖下的白桦林笔直坠落,撞上其中一株白桦而毁坏;少女的尸体飞出,大量的花卉也跟着勐烈地飞散开来。棺木成了盾牌,白桦树枝又成了缓冲,少女的尸体毫发无伤地落至地而。尸体就这么留在原地,虽受阳光照射,但尸体不会流汗,脸上的澹妆并未因此脱落:又因为经过防腐处理,短时间内更无腐败之虞。少女的尸体既不散乱也不腐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白桦林中。发现少女尸体的,是一名少年。少年捕完昆虫,正住回家的路上:今天的成果在笼子里来回爬动,他心满意足地快步踏上归途,突然有个白色物体映入视角,他朝那方……掣去,才发现少女的尸体。少年跑近尸体,经过完善防腐处理的少女看在少年眼中并不像尸体,只像个掉在地上的精美娃娃;但这娃娃的皮肤质感又太过逼真,因此少年转而猜测她是否在睡觉。然而,他发现少女的身体丝毫不动,极不自然,又判断并非沉睡:接着他回到原先的念头,推测她果然是个娃娃,并加以触摸。冰冷僵硬的触感与人类截然不同,令少年联想到石头;但他左思右想,依旧确信这是人类,而毫不动弹的人类,便是尸体。少年明白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被焦急情感吞没,全速奔离树林。少女的尸体被遗留下来,无法融入林中;因为短时间内不会腐败与分解,不能归于尘土;又因为全身充满药味,动物也不当成食物。少女的尸体是孤独的,即使散落于周围的花朵被风吹走,她依然留在原地。方才的少年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青年;青年是少年的邻居,少年打从心里信赖这位大了他一轮的青年,甚至更胜于信赖双亲。少年对自己的双亲漠不关心,他们从不曾做过也不曾赐予自己任何快乐、有趣、了不起的事,但青年不同。少年囚过于信赖,注视着青年的眼睛里甚至因亢奋而含着泪水。青年曾带给他许多未知的体验,让他试射空气枪,带他去露营,教他弹乐器,让他在屋后的工地开车,给了他许多双亲小曾给予的刺激及经验。他认为青年什么都懂,处理尸体对青年而言定是家常便饭。然而,在少年热烈视线注视之下的青年,其实毫无尸体的相关知识:自国中时外婆因罹患糖尿病及痴呆死亡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尸体,而他的胆子并没大到能若无其事地面对突然出现的尸体,因此他的心中又焦急又恐惧。得去报警——这个念头支配着青年,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打算拨打一一〇,却又转念,回过头来俯瞰少女的尸体。与少年一样,青年也觉得她不像尸体,甚至觉得美丽。青年的性癖好极为正常,并没有恋尸癖;饶是如此,他仍旧觉得少女的尸体美丽。见她苍白的肌肤、上了死人妆的嘴唇与光泽未失的黑发,他不禁想道:虽然她死了,却还保有色彩。外婆的尸体没有色彩,从任何角度看来,都只是失去生命的物体。外婆总以微薄的老人年金给他零用钱,在他被母亲斥责时出面缓颊;偶尔去外婆家玩时,外婆便会带着满脸的皱纹,准备大量的点心迎接他。外婆痴呆后,已经认不得谁是谁了;外婆死后,青年整理家中时,发现了一只写有自己姓名的信封,里头放着三十万圆及一张写着“对不起,外婆只有这么点钱可以给你”的信纸。看着外婆的尸体时,青年没有这些感觉,,但见了这个不知姓名、来历的少女遗体,自己竟然觉得她美丽,这让青年大为震惊。这种感觉立即化为占有欲:青年触摸少女的尸体,尸身是冰冷的。站在身旁的少年交互打量着青年与尸体,发现这道视线的青年便对少年说道:剩下来的我会处理,你可以先回去。对青年寄予全面信赖的少年更加提升了青年的评价,用力地点头并离开了树林。青年为了冷静下来,伸手拿烟,却又觉得抽烟是浪费时间,便扛起尸体,将尸体放到停在树林前的车子后座,发动车子。

抵达公寓时,他谨慎地检查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后,便背着尸体急奔上楼。到了玄关前,他想起钥匙还插在车上:青年将所有钥匙都套在同一个钥匙圈上。公寓的某处传来脚步声,同一瞬间,青年背着尸体折返,拔下钥匙后再度奔上楼梯。青年忘了检查四周,因此没发现公寓走道上订侧女孩伫立着。女孩凝视着青年与青年背负的尸体,青年对女孩投以抽搐的笑容,女孩却毫无反应:他不屈不挠地继续微笑,女孩仍未反应,于是青年解释背上的少女是在他开车时睡着的,他想带她到屋里好好休息。女孩听了,便问,她在睡觉吗?青年连忙点头。此时,布鞋从尸体的脚上脱落,青年弯腰捡拾布鞋,尸体却失去平衡,大大地往后仰,青年连忙压住尸体背部。女孩仍注视着尸体,再度询问:她在睡觉吗?青年的全身冒出冷汗,他连点了

好几次头,抓起布鞋,以颤抖的手打开门,逃进屋里。他将少女的尸体放上床铺,从冰箱里拿出可乐一饮而尽,又连抽了两根烟,泡了杯速溶咖啡喝上几口,才总算冷静下来。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瞥了少女的尸体一眼,思索她为何身亡,是事故?是疾病?无论原因为何,夭折便是不幸;但没加以火化,就这么放在白桦林中,也未免太过分了。青年一面如此思索,一面望着尸体;虽然他百看不腻,不久后却浮现了一个疑惑。该怎么保存这具尸体?这个现实问题浮上台面。青年触摸尸体的肌肤。现在还没问题,但过一阵子应该会开始腐烂吧!得在腐烂前想出办法。他打开冰箱,将隔板、蔬菜、牛奶及可乐全拿出来;但空间太小,无法放入尸体。他继续动脑,却想不出兼具可行性与现实性的方法。青年回到尸体旁,在床边坐下。不久后,睡魔侵袭:青年明知这是用来忘记想不出对策之事的逃避方法,但他依然接受,在少女尸体旁躺了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青年持续凝望着那将塑胶埋入眼皮下并缝合上下颚而成的虚伪表情,只觉得百看不腻。此时,他听见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跳了起来。一个酒醉的女人拿着菜刀进入青年的房间,尖声呼唤背床而立的青年名字。女人的双亲在她十七岁时离婚,原因是父亲外过及酒后乱性:母亲带着七岁的弟弟离家,却将女人留在父亲身旁。父亲与母亲分手后,立刻带了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回家,这个年轻女人成了新母亲。女人无法介入父亲与新母亲之间,不久后她开始被疏远、被虐待。她不能吃饭,不能上学,被监禁于家中,天天挨打,头发被烧,被迫喝除臭剂及香水,变得衰弱不堪。感受到生命危险的女人在某天偷偷逃家:她成功了,欢天喜地,一想到幸福的新生活即将展开,她高兴得流下眼泪。

然而,新生活并不幸福:从事生疏的特种行业期间,她上了坏男人的当,同样的事一再发生,每回都令她血本无归。女人真心怀疑自己是否被鬼魅附身,便向朋友介绍的灵媒求助,灵煤表示是父亲的生灵纠缠。女人哭厂三天,第四天的深夜,她纵火烧了老家,烧死父亲与新母亲。她原以为这次便能得到幸福,没想到事违人愿,她依然一再被男人欺骗,存款永远处于见底状态。她有了个新念头:虽然自己杀害父亲并成功消灭生灵,但现在父亲却成了死灵,破坏自己的人生。为此感到恐惧的女人,正巧在此时听闻离家㈩走的母亲与弟弟的消息。女人从未原谅弃自己而去的母亲,甚至加以诅咒:对于弟弟,她也抱着相同的情感。去死!去死!去死!那两人逃离父亲后过着幸福快乐、没有痛苦的新生活,却将住在猪圈似的房子里、如垃圾般生活的自己忘得一乾二净,她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痛苦。酒量极差的女人借酒状胆,醉醺醺地前往母亲的家;然而,门前的名牌上并没有母亲与弟弟的名字。即使如此,她仍按下对讲机,有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前来应门,原来是母亲的再婚对象。再婚对象人人地请女人入内,女人打听,得知母亲早在数年前因小敝身亡,而弟弟已独立,在附近的公寓中独自过活。女人认为母亲是死于自己的诅咒,而她打算亲手将剩下的弟弟推入不幸的深渊之中,于是手持菜刀,袭击弟弟的公寓。弟弟健全地成长,有着看来没做过半点苦工的细长手脚与净吃柔软食物长大的尖下巴。女人被沸腾般的怒意包围,同时却又产生了强烈的性欲:她装成疯子,以菜刀威胁,强暴了弟弟。完事后,女人说出了自己的真正身分,正穿起内裤的弟弟僵住身子,以惊讶的表情看着女人,接着欣喜地表示自己已找了女人好几年。一向能以直觉分辨男人谎书的女人,判断喜极而泣的弟弟的一番话中没有虚伪成分。弟弟问她为何与自己性交,女人推说是因为暍醉,但这成不了任何理由:因为隔天女人籼弟弟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又做了同样的事。对于姊弟间的性交,女人并非完全不抱疑问,但她无法罢手。她并未原谅弟弟,更不是重燃姊弟之情或萌生其他爱意;证据就是,每当去找弟弟时,她一定喝得醉醺醺的,手里还拿着菜刀。女人开始搞不懂自己的感情,就在这个关头,她发现弟弟床上竟放着尸体。对于女人的出现,弟弟露骨地显露狼狈之色—女人逼问,弟弟一开始置之不理,但女人以警察巧妙相逼,才让他从实招来。虽然在树林里捡到尸体的说法令人难以置信,但她又做不出其他推测;而由尸体发出的药味及加工痕迹看来,应该不会是弟弟杀害的,因此她姑且相信。女人将视线转向少女的尸体,她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美丽:她凝视自己的肌肤,发现竟然比尸体更无光泽,便笑了起来。这全是因为自己吃苦的缘故。一瞬间,她对弟弟的怒气及杀意再度涌现,回想起自己的使命:她要将这个明明有血缘之亲却与自己大不相同、每天过着娇生惯养生活,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捡尸体的弟弟推入不幸的深渊。女人掀起嘴角冷笑,扬言将对外宣扬此事;弟弟脸色苍白,焦急地制止她。女人越发觉得有趣,继续威胁:她决定要让弟弟伤透脑筋,说要让他尝尝自己所受的百万分之一痛苦。见弟弟不回嘴,女人更是顺着竿子往上爬,以报警要胁,命令他下跪叩头。弟弟下跪叩头,女人又命令他为过去养尊处优之事谢罪。弟弟乖乖照办,接着女人又要他连着袜子一并舔她的脚,弟弟舔了,让她大感痛快。女人一脚踢开弟弟,并对流着鼻血、四脚朝天的他吐口水,表示绝不饶恕养尊处优的他,要送他到充满痛苦的地方去。女人拿出手机,弟弟问她打算作什么,她回答要叫警察来。弟弟一面尖叫一面扑向她,她岂会输给哭丧着脸又手足无措的软弱男人?女人一拳打飞弟弟,面露笑容,满心愉快,愉快到了极点。向来被殴打、被轻视、被支配的女人从不知道殴打、轻视、支配别人是如此愉快之事。正当此时,对讲机响了,女人与弟弟停下动作。对讲机又响了一次,弟弟抹去鼻血及口水,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从电眼确认,并弹了下舌头。女人间他怎么回事,他说警察来了,,她大吃一惊,连忙辩称不是自己叫来的。弟弟将食指放上嘴唇,要女人藏起尸体及菜刀。习惯被命令的女人反射性地点头,将菜刀丢进流理台,并把尸体藏进床下。弟弟打开门,两名警官入内;其中一名警官一面瞪着弟弟,一面说自己接获报案,指弟弟拐带了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弟弟为了表示警官的质问是无稽之谈,刻意干笑,但两名警官并没笑,穿着鞋子便走进客厅。女人因弟弟的危机而精神错乱,为了保护弟弟,她甚至愿意用上自己的性命。女人虽然惊讶于自己内心的感情,却不否认;她再度握紧菜刀,冲向其中一名警官。这出其不意的行动成功地将菜刀深深刺入警官的后颈,却给了另一名警官拔枪的时间。警官的动作虽然生疏,枪口却对准了女人。弟弟企图制止警官,却立刻被摔出去;他仍欲起身,警官见状便将他射杀,脑浆及血的溷合物从他额头上的洞里溢出,连开枪射杀的警官本人见了都大吃一惊,一屁股跌坐下来。女人重新挺刀冲向警官,警官反应过来,反射性地将枪口朝向她并开枪。腹部被射穿的女人一瞬间停下了动作,却立刻再度冲刺。开枪,没停止,开枪,没停止,开枪,没停止。浑身是血的女人已站在警官面前,警官扣了好几次扳机,子弹已然用尽。女人的菜刀刺中警官肩膀,警官以一记扫腿扫倒女人,但女人的动作依旧没停止,伸手欲勒住警官的脖子,却在仅距数公分之时死亡。警官拔出插在肩上的菜刀,呼唤倒在血泊中的同事:同事没回应,因为已经死了。警官以无线电要求支持后,发现床下探出了条白色手臂,彷佛在说着:快把我从这里弄出去!他拉出少女的尸体,不由得大叫一声,因为她长得和死去的妹妹一模一样。警官十岁时,曾对自己的妹妹见死不救。当时他们两人一起去钓鱼,虽然河水因前一天下雨而高涨,他们却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替妹妹的钓竿挂上鱼饵,便开始垂钓;妹妹笑着说要钓一堆鱼回家,当时十岁的警官想着:为了这个笑容,要我去打仗也愿意,即使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妹妹的钓线有了反应,她说鱼儿上钩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却滑了脚掉进河里被冲走。妹妹不会游泳,即使会游,也不可能逆着高涨的湍急河水回到陆地。当年十岁的警官判断自己跳下河去也救不了妹妹,搞不好还会和妹妹一起被冲走并丧生:这么一想,他便无法动弹,双脚打颤,颤抖不久后传遍全身。妹妹的身影已然不见,只有呼救声传来,但不久后声音也断绝了,只剩下河水声。他不想回家,不能回家。下雨了,但他依旧不想回家,便淋了一阵子雨;终于,他耐不住孤独与寒冷,才回家去。母亲发现妹妹不见人影,出言询问:当时十岁的警官只说她跌下去了,但这个回答已然足够。母亲报警,立即展开了搜索网,附近的居民也帮忙找了三天三夜,却找不到妹妹,甚至连半件遗物也没发现,葬礼便在没有遗体的情况下举办。没人责怪当时年仅十岁的警官,但这反而令他感到痛苦。他希望有人将他责骂得心脏欲裂,希望有人对他怒吼得震耳欲聋,希望有人责怪他为何擅自认定救不了人而没下水。他如此祈望,但这份祈望只是徒劳无功,没有人将罪过推到十岁的小孩身上,成了众矢之的的是双亲;几乎所有亲戚都责怪他们为何让两个年幼的孩子单独去钓鱼。结果,母亲疯了;当母亲人院,家里只剩他和父亲两人的那一天,父亲要他正座。他以为会挨打,会被打到齿断唇破、满口是血、眼皮肿胀、网膜剥落而失明;他为此高兴不已。但父亲岂止没打他,甚至开始流泪,说会变成这样全是自己的错,自知赎不尽这份罪过,但即使女儿不会凶此同来、妻子不会因而痊愈,自己仍会反省到死亡的那一刻,并表示真的很抱歉。警官失望、绝望,没人发现自己的罪过,没人教训向己;他觉得当时自己该跳河死去,便到河边寻死。他站在河边好几个小时,却无法动弹:死心回家后,他因窝囊而哭,又因悲伤而嗤笑。明白将寻死二字挂在嘴边的自己才是最差劲的小丑后,当时十岁的警官发誓要放弃自己的人牛:他决心步向不幸的道路,他认为自己独自幸福过活是种罪过。然而,他连这点决心都无法贯彻。他读书、交女朋友、上大学、就业,逐步建立安稳的人生。警官照镜子时,发现自己与十岁时完全没变,是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只不过,如今这种自嘲也已流于形式,他心知肚明,因此更加嗤之以鼻,而这当然也是形式的一部分。然而,当他目睹少女的尸体时,长年保持的感觉顿时灰飞烟灭。警官触碰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尸体:心跳急遽加速:接着,他一面哭泣一面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我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活着。公寓外传来警车的警笛声,警官知道支持人手已抵达,便以毛毯裹住少女的尸体,抱着她走出屋予。肩膀的出血使他的视力与体力减弱,但他毫不在乎地继续下楼。他无视驾着警车前来的上司而逃走,却因负伤又抱着尸体,动作缓慢,随即被迫上并被压制。警官拼命抵抗,但仍被制伏,与尸体一同被推进警车后座。

见了室内的情况,上司判断警官是因射杀了一般百姓而陷入错乱状态,出言劝慰他后,才发动巡逻车。警官心急,这么下去,尸体将被夺走并火化,他必须设法避免:好不容易找到妹妹的尸体,不能再度失去。他见上司专心开车,并未注意自己,便从背后扑向上司。

上司紧急煞车,警车转了个大圈,直接撞上电线杆。警官立刻回复意识,扛着少女的尸体逃脱:警车爆炸并燃烧起来,警官与尸体被暴风吹得老远。警官听见喇叭声在近处响起,抬起脸来,眼前是一面车牌;原来是闪避冲入对向车道警车的花店小货车。警官反射性地推开少女的尸体,下一瞬间,他与小货车相撞,额头及眼珠破裂:花店小货车翻倒,没系安全带的送货员因颈骨折断而死。堆在小货车上的花散落一地,灰色的沥青染成红、白、蓝、紫色,包围于芳香之中。大量的花卉铺满路面,在嗅觉刺激之下,警官清醒过来,但他的眼球已然破裂,什么也看不见,没发觉自己的周围已被花朵侵蚀。警宫伸手摸索少女的尸体,但他的手只能压扁花卉,使香气更为浓烈而已,碰不到尸体。少女的尸体在路边的树丛里,由于有毛毯包覆,毫发无伤。警官在黑暗中移动双手,奋力寻找少女的尸体;但脸上及肩膀的出血过于严重,令他当场倒地。饶是如此,他依旧伸着手,颤着被血及花瓣染红的手,大叫:你去哪里了?但少女是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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