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把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他们就这样做爱。晚上他回到家里,比别的夜晚显得更英俊,更单纯而又难以捉摸。这里面混杂着对过去某件事竭力的回忆,对某种真相暴露的一丝忧虑,一种妙不可言的需要,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有点残酷,与爱无关。这里面夹杂着太多内容。

在这之后——之后他们重新开始,就像在一张白纸上写字。瑞先生在外面的任何旅行,在半个小时的性爱里一笔勾销,就像消融在一杯水里。他们重新开始,性事在令人想像不到的情况下抹掉了生活中的浮光掠影。这样或许很愚蠢,但人们被那种奇怪的激情所折磨,有点惶恐不安。生活像是握在拳头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被揉搓,掩盖着因为恐惧产生的不安。有一点偶然,也有一点幸运,那些痛苦的、胆怯的,永远无法被人理解的时光,消失在那个揉成一团的生活的褶皱里。就是这样。

蓉在那里,头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不时的那只手会握向他的性器,滑落到他的身上;然后伸向他的双腿之间:一个有着漂亮双腿的男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这相比。蓉想,它们妙不可言。

缓缓地传来瑞先生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蓉,你无法想像我这次买了什么东西。

她确实无法想像。她蜷缩着,她的嘴唇掠过他的皮肤: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蓉的嘴唇更美,人们都这样觉得,尤其是当她的双唇在什么上掠过的时候。

——你可以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但你一定猜不到。

——我会喜欢吗?

——你一定会喜欢。

——会像同你做爱一样让我喜欢吗?

——比那还好得多。

——真傻!

蓉抬起眼光看着他,她靠近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她看见他在微笑。

——那么,你这次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发疯的瑞先生?

距那里十公里的地方,桂尼芭的钟楼响起了夜半的钟声。从北方吹来的风,把钟声带过来,一声接着一声,从镇子一直传到他们俩的床上:这种时刻,就像是那阵阵钟声击碎了夜晚。时间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分割着永恒。切割时辰的外科手术,每分钟都是一个伤口,一个解脱自己的伤口。人们受时间束缚,这是事实,因为人们认为时间计算着体现自我的尝试,一分钟又一分钟;计算是为了解脱,这是事实,也是任何钟表合法的禀性,任何村庄的钟声甜蜜而又令人心碎。人们受时间羁缚,是为了有一种秩序,使其存在于日常有节奏的流逝中,一前一后。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强烈的恐惧、带着一种极端偏执的精确和超乎人性的力量,挣脱不了。就像每一次恐惧症发作,也包含在一种仪式中,作为礼仪,总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千万种病狂,重新编排成一种神圣的、惟一的舞蹈。在舞台上,人们能像神一样舞动。一种礼仪,我说,那是“大连接”处的钟表仪式。请留意,每个城市都有时间,它自己的时刻,所以有几千种不同的时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时间,如果这里是十四点二十五分,那里可能就是十五点,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钟表。“大连接”是一条铁路,是从未建成的最初的铁路,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在陆地和海洋上蜿蜒,从伦敦到都柏林,载着自己的时间滑向他人的时间。就像一滴油滴在一张湿玻璃上,用自己的时辰来抗拒其他时辰,一个历程之后,完整地回到最初,依旧是完美的一滴油。为的是每个瞬间都知道自己是迟到的一瞬还是提前的一瞬,为了在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无论是缓慢的一瞬或是迅速的一瞬。为了每一瞬间都认识自己,不消匿,也就是自救。一辆火车载着自己的时间奔跑,对其他时间置若罔闻。为了这辆火车,人们铸就那个仪式,简单而神圣。

每天早晨,海军部的传达员把一个走时准确的钟表,交给伦敦到都柏林邮政火车的值班员。到了霍利海德,钟表被转交到从金斯顿渡船到都柏林的职员手中。回来时,金斯顿职员又把钟表交给邮政火车值班的人。当火车到达伦敦的时候,钟表又交回海军部。每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

在布法罗车站有三个钟表,三种时辰,各不相同。在匹兹堡车站有六个钟,每列车通过的铁道都有一个时辰——时辰的混乱,这就可以理解从伦敦到都柏林的仪式,邮政火车——那个钟表来来回回,装在一个丝线盒子里,被一只只手传递,像一个机密一样珍贵,像一颗珠宝一样珍贵……

(有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地方去旅行,在他回来之前,首先到达的是一件首饰,装在一个丝绒盒子里。等待他的女人打开盒子,看到那件首饰就知道他快回来了。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份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秘密在于珠宝总是那一件。盒子每次都不同,但珠宝只有一个。男人每次出发都带着它,他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从一件行李转到另一件行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回来。又回到女人手上,很像钟表又回到海军部司令手里。人们都觉得那是一件礼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后昂贵的馈赠。但事实上,是它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在世界这个迷宫里,男人跑来跑去,他的轨迹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时钟在记录着那些一反常态的分分秒秒,他们相互牵挂的时间。珠宝在他之前到达,这样她就会知道,他快回来了,他心里那根时间的线没有断开。然后,男人回来了,最后,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知道。他们相见的那一瞬间,对于他们俩来说,又一次,是相同的一瞬间。)

……像机密一样珍贵,像珠宝一样珍贵:一个时钟和一条铁路结合,把伦敦和都柏林连接起来,为了区分时差,减少偏移引起的时间的混乱。值得深思——的确值得深思——值得深思。关于火车。关于铁路的震动。

最初,他们从来都不需要麻烦的时钟。从来不,因为不存在火车,也没有火车的概念。因此,从此处到别处,旅行是一件很缓慢、颠簸而又偶然的事情。无论如何,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谁也没有办法阻拦。只有两种时刻可以忽略不计:日出和日落。其他时间都如同泥潭,无法区分的混乱瞬间的泥沼。迟早都会到达,一切都在那儿。但是火车……火车很精确,时间在这里变成了铁,奔驰在双轨上的钢铁,前前后后紧紧地追随着,连续不断的长队枕木,尤其是速度,不饶人的速度。如果此处和别处的时间有七分钟的差别,速度使这种差别十分明显,很沉重。乘马车旅行多年也无法察觉,一辆奔跑的火车却永远揭示了这种差别。速度,在世界的内部爆炸,像一声压抑了千万年的呼啸。有了速度以后一切都今非昔比。所有感觉都变成了一些细小的需要重新校正的机械装置。谁知道有多少形容词忽然间过时了。谁知道有多少最高级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忽然变得可笑。这让人悲哀。至于火车,本身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玩艺,它只不过是个机器,然而也很可人,这种机器不产生力量,而是在观念上是一种比较模糊的东西,一种不存在的东西:速度。这不是一架机器做到了一千个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是一架机器实现了以前不存在的东西,是产生“不可能”的机器。由乔治·史蒂芬逊建造,闻名于世的“洛克特”,最初的火车头之一,可以以每小时八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驶。一八二九年十月十四日,它在赖恩山举行的竞赛中获胜。在那场比赛中,还有其他三个火车头参加。每一个都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令人敬畏的东西,总是需要一个名字,就像有些人,为了镇重起见,有两个名字):新奇、举世无双、毅力。当时还有第四个车头报名,名叫“独眼巨人”。它是一个叫布兰特斯的人发明的,是一匹马拉着一个装着四个轮子的传送带在铁轨上飞奔。你看,事情总是这样,过去抵抗着未来,却又难以置信地进行妥协。这里没有一丝戏谑,只要能继续占有现在,怎么委屈都认了,有时候甚至用一种固执、迂腐,甚至悲壮的方式。当燃烧的锅炉上亮闪闪的烟囱,飘起怪异的白烟,他把那匹可怜的马套在一辆破车上,那车换了轮子。他们除掉了他的比赛资格。在他出发前,他们就取消了他的比赛资格。就这样,剩下四个车头进行比赛,洛克特和其他三个。首先进行测试,一点五英里的路程。新奇号用平均四十五公里的时速跑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遗憾的是它后来爆炸了。的确是爆炸了——锅炉像水泡一样破裂了。那个细长的烟囱飞了出来,忽然间轻飘飘地像烟云一样。因为得有人驾驶这个装在两条铁轨上的炸弹,驾车的人也像木偶一样飞了出来,为了润滑进步的车轮,通常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看见一个火车头在奔跑,然后爆炸,应该十分壮观。第二步测试是以每小时十六公里的速度跑完一百一十二公里。有好戏看了,洛克特把其他几个远远抛在后面,以每小时至少二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驶,非常激动人心。计算一下,最后是洛克特胜出。是史蒂芬逊那个鬼才赢了这场比赛。留神一下,所有这些,并不是一些富豪聚在一起,尝试一种又快又不省力的方法,把装满煤炭的车皮运往别处。不是!所有这些,都映入一万个人的眼睛里,无法磨灭。也就是说,两万只眼睛(不管斜视不斜视),那一天都从不同个方位观看。在赖恩山,这么多人参与了这场世纪赛事:它牵动了人类中为数不多但又强有力的一群人,但震撼人心,它预示着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即将打乱人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看到洛克特号以每小时八十五公里的速度直穿雨山。这个不应该引起人们太大的惊奇,因为一个飞速行驶的物体,在某处至少有一次交叉:或许是一只孤独的老鹰向下俯冲或许是树干从河流湍急的地方顺流而下;可能,谁知道,也可能是炮弹冲向天空。但是这件事引起的想像令人不安,最基本的推测是:如果那个火车头不爆炸,历史迟早也会让他们坐上去。一群人拼命涌向铁路,忽然间,他们自己,正是他们自己,就成了俯冲的老鹰,顺流而下的树干和射向风中的炮弹。那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大家都想不到这些,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他们都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一种极大的恐惧——从那上面看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在这之后,很快人们会想那就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吗?会有更准确更精彩的死法吗?

随着四处先后都建了铁道,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火车启动了,踏平丘岭,穿过山脉,气势汹汹地驰向目的地。铁轨有节奏的抱怨,传入人们的耳中,同时,一切似乎都在费力地颤抖,并激动不安,像一种永无休止的抽搐一样折磨着你的心灵。在小窗口里,在小窗口里,透过玻璃,世界支离破碎地从眼前闪过,不断地溜走。在一瞬间,有无数漫长的影像被打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夺去。“在发明铁路以后,大自然不再安宁。”这是《林中的睡美人》中的句子,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是后来人们的想法。根据这件事写诗抒怀。那时候,也就是开始几次,睡美人被这种机器骚扰,它用惊人的速度横冲直撞,在人们的语言和记忆中留下暴力的印记:恐惧。他们这样想,“那真像一次飞翔,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小小的差错都会使所有人同时丧命。”在不知不觉中,人们都形成一种意识,他们把对死亡的预感,同一种扭曲的影像紧紧联系在一起,从小窗口所见到的和用生命冒险,世界向人们展示出一切。就像对于死者来说,在短短的几秒种,眼前掠过一生的事情,飞速地消近。在他们面前掠过草地、人群、房屋、河流、动物……

想像一下,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是一连串的想像。或许只想一方面会好些,恐惧隐藏在一连串的想像里,就像一个旋涡的两个同心波。当然是不安的,但也是……有点像意识的突发性抽搐,里面一定夹杂着某种快感。感觉节奏进一步加快,在事件的内部,从缓慢的启动到没有羁绊的奔跑,像是许多令人头晕目眩的情景的堆砌,纷乱无比,涌入人们的视线,在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经历的碎片及痕迹、物品的遗失、物件上的灰尘,我的天!这应该就是快意。“生活加剧紧张”,西梅尔后来这样总结,听起来像一份病历。但事实上,它有疾病的症状和气息,视听不健全,脑神经绷得紧紧的,痛苦至极。就像破败不堪的蜘蛛网,经过几个世纪的沉寂,俘获到虫子那样欣喜若狂。就像虫子在速度的旋涡中晕厥。那个蜘蛛,就是你自己,在酒足饭饱时瞻前顾后,准确、确确实实、数字上的可靠。蜘蛛网在一瞬间永远地陷落,丝线裹卷在一起,唾液凝结,挂着无用的灰土,永远都解不开的结,永远都失去了的完美几何图,苍白无力、神经错乱的纠缠,用超人的节奏吞没影像带来针刺般的快感,丝网痛苦地悬着直到疲惫。破碎的快感和低沉的声音,快感。内部有危险的疾病:快感夹杂着疾病,疾病夹杂着快感。在恐惧的茧中这两种东西互相追赶,恐惧蕴含在快意里、在疾病里、在恐惧里、在疾病里、在快意里,就这样在你内心旋转,同步于铁路上的火车轮子,无所不能的邪恶的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旋转,打碎了岁月和瞬间,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转动,搅碎了岁月和时刻,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应不应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有没有写着,这样不好,谁知它到底从哪里出发。哪怕明知一个人可以登上坡顶,喘息不已。在铁路的起点,想一下在这之前——灵魂在里面旋转,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是不是有力量,或者是失败,精疲力竭。谁知道是不是力量和生命,应该的确如此?在你内心萌发了一丝残忍的毁灭想法,谁知道有没有办法使它停下来。或者有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在那里你不会碰到更阴险的旋转,使渐受遏制的旋转转向,无法逆转地衰竭。这种隐痛使人全然丧失了对欲望的退遏制力——快感在痛觉里、在恐惧里、在快感里、在病痛里、在恐惧里,在……悄然地来吧!使它停下来,把它封在一个寂静的角落,让它消融在泥沼一样的生活中(任何一种生活,在没有钟表的时光里消磨,或者在失忆瞬间使其消失殆尽——使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在火车上,隔着玻璃被猛击,为了拯救自己,为了让这世界邪恶的运转停下来。为了躲避恐惧,为了不使自己被速度带来的眩晕所吞没,一定要连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用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会好一点,从玻璃那儿蔓延出来,前所未有的形式,当然也是妙不可言的。但是,不可能仅仅沉溺于一瞬间,因为同时恐怖又重新降临。随即,那种强烈的、纷乱的痛苦在意识里结晶,在任何情况下展示的不过是对死亡的暗暗默想(在火车上,为了救自己,养成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委托出去的习惯),另外,专业医生和知名学者建议的一种尝试,一种微不足道的防卫方式,很容易也很管用,一个确切的细小的手势,妙不可言。

在火车上,为了拯救自己,他们读书。

完美的润滑剂。确切的书写就像缝合一种恐惧。在迂回曲折的文字里,眼睛试图寻觅一条清静的捷径,为了回避从小窗口透射过来的一连串影像。他们在车站出售一种专用灯具,那是一种用于阅读的小灯。他们用一只手提着,那灯会产生一个亲切的圆锥形的光柱,照在打开的书页上。需要想像下,一辆火车暴怒般地在两条铁轨上奔跑,在火车里面,一个奇妙的安静角落,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火车的速度和被照亮的书的平稳,内部世界永远闪光的多样性,阅读的眼睛凝固的小世界。像轰鸣声中一个安静的核心。听起来不像真事,真实的故事,可以这样想:这永远只不过就是一个确切的美妙隐喻。意思是,永远的、或许对于所有人永远只不过是阅读,注视着一个点,为了使自己不被失控般向后消退的世界诱惑,毁掉。他不会阅读,什么也不读,如果不是因为害怕的话。或者,为了对抗毁灭性欲望的产生,他知道自己将无法抵抗。阅读是为了不用抬起眼来看窗外,这是事情的真相。一本打开的书永远是一种保障,掩饰着卑微。双眼紧紧地盯着书页,是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世界的灼痛。词汇,一个一个地把喧嚣的世界放进一个不透明的漏斗里,直到把它过滤进一个玻璃容器,人们称之为书本:这是最高雅的躲避,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有点猥亵,然而非常温柔。这一点很重要,要一直记住它,传播它,逐渐地,从一个病人到另一个病人,像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从不因为任何人的放弃或者努力而消失,它会永远存在于记忆里,至少有一个疲惫的灵魂会记住它,意味着一声令下,可以使所有的嘈杂声平息。阅读是一件甜美又猥亵的事情。如果没有倾注自己全部的生命,到一本书第一页的第一行,谁能懂得其中的甜美?不,这是每一种恐惧惟一最甜美的卫士:一本刚刚开始的书。就这样和其他千万种东西在一起,帽子、动物、野心、行李、金钱、情书、病痛、瓶子、式器、记忆、靴子、眼镜、皮衣、欢笑、目光、伤心、家庭、玩具、内衣、镜子、味道、眼泪、手套、声音——和那些已经从地上举起来的千万种东西,用超乎寻常的速度地出去。火车在世界上来回穿梭,像热气腾腾的尘土,里面带着那个秘密异乎寻常的孤独阅读的艺术。所有打开的书,无数打开的书,向世界内部打开的小窗子,分布在一个投射物上,提供给眼睛,只有有勇气抬起目光的人,才可以看到外面的精彩纷呈。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最后这样收场,用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方式,又一次,选择世界的内部。当四周的一切向你发出叫嚣,最终结束它或冒险去看它,那个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永远真的那样可怕?那种对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的恐惧真的永远驱之不散?最荒唐的死亡,想要有个更准时、更精确、更负责的死亡,和议员瓦尔特·伍思金森的死亡一样。他是议员,为了使议会接受铁路革命,他比任何人都更积极地为之战斗过。在一八三〇年,终于举行了庄重而盛大的庆典,庆祝从利物浦到曼彻斯特通车,在贵宾车厢里有他的位子。八辆火车从利物浦出发,一辆接着一辆,气势非凡。第一辆是乔治·斯蒂芬逊亲自驾驶的,他站在北翁布里亚号上。最后一辆上有一个乐队,整个路程都在奏乐。谁知道呢,谁知道那是不是第一个乐队,毫无先例,在历史上绝对是第一个乐队,在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中演奏。在行驶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火车停在中途一个小站上,人们可以放松一下激动不安的心情,从疲惫和不断晃动中歇一下,从气流中和那个不断把四周向后抛去的世界里出来一下——它决定让这世界停一会儿。总之,人们选择了一个孤零零的中间站停下来,周围什么都没有。人们从车厢里下来,特别是瓦尔特·伍思金森从车厢里下来,从那个给官员准备的车厢里。他第一个下来,这显示出他的重要地位——他从官员专席上——第一个下来。他刚下来就被八辆火车中的一辆撞倒了,那辆车正行驶在旁边的轨道上,车速太快,来不及在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面前刹车。他第一个,正好从官员专席上下来。事实上,火车擦过他的身体,把他留在那里,除了碾碎了一条腿外,还有从人们眼里透射出来的一种惊愕。可以说,这是所有事情中最有嘲讽意味、最明显的证明,它支持了那些反对者,他们指明这该死的机器有着邪恶的破坏力:这些机器居然毫无廉耻地碾碎了它们的创造者和支持者中最热情、最真诚的人。这是无庸置疑、不可原谅的亵渎。但是,议员还有一丝力气支撑一阵子,他没有在那里立即死去。他不让步。他们让火车转动(怎样,不知道),它碾过议员的身体之后,又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向利物浦冲去。腿碾碎了,但他还活着。他奄奄一息,但还活着。他痛不欲生,但还活着。他还来得及觉察到,为了自己,火车正在向前飞驰,穿越时间和空间,用最快的速度,在两条铁轨上飞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拯救他。然而,总的来说,他还是没有被救活。但他是活着到达利物浦医院的,他死在医院里,而不是到达之前。是的,那天以后,在所有的报纸上,关于那个历史性庆典的报道当中,有一篇短文记述了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奇特的死亡。但标题不是《被火车压死的议员》,那样并非不合逻辑,文章用了另一个英明的标题——《一列火车飞奔,为了拯救受伤议员》。在这个标题之下,当班的编辑用生花妙笔记述了为赢得时间火车壮观地奔驰。那个机械恶魔有着可怕的能力,它冲破时间和空间,把奄奄一息的议员带到利物浦的医院里,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十三分钟,它无比勇敢地上演了一场未来主义的杂技。由于这个原因,议员才没有头枕石块,在田野里死去,落得悲惨的命运。而是高贵地,在正规的药物治疗过程中,陨落在一张真正的床上,至少头顶上有天花板。他就这样去了。最恶毒的嘲讽就是,最后毫无质疑的诽谤却适得其反,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为了维护火车进行了最后辩护,作为理想,作为具体的目标,是他最后一次难忘的演说,无言的演说。实际上,在夜晚的氛围中,那是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发出的一种喘息。虽然在历史上,他什么也没留下来。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在火车第一次成为火车的时候,历史应该给予记载。千万人、无名的人,都默默无闻地致力于建成这个巨大的、危险的、想像出来的东西。它忽然间拉近了空间,压缩了时间,重新绘制了大地的地图和人们的梦想。没有一丝害怕,他们用钢铁之路,毁坏着这世界,挤压着这世界,或许有一瞬间的害怕准确些,刚开始,他们慎重而又充满感情地,在一般的道路旁边设计最初的铁路,就在近旁,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在低声地诉说未来,因为那响声并不可怕,他们不断细声诉说,直到有人认为时机成熟,可以摆脱那种束缚。他们摆脱了它,远离了通常的道路,在力量和孤寂中,他们放任铁轨去开辟以前没有想像过的轨迹。

有一天,所有这些都成了现实。这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而是一件非同寻常、非常伟大的事。甚至很难一次想清楚,想清楚它内部所包含的一切,在心里面噼噼啪啪响成一片,结果是一个烦琐、充满细节的天地,当然很难想清楚,或者可以想清楚这件繁杂的事情,可以感受到它在人们头脑里爆炸的声音。在那时刻,如果可以仅仅想像它一下,或许就可以了解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桂尼芭的钟楼敲响夜半的钟声,蓉把脸贴向瑞先生,问他:“那么,疯狂的瑞先生,这次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瑞先生紧紧地抱住她,他想着自己永远不会停止渴望她,对她悄声说:

——一个火车头。

——您重复一遍我的音符好吗,派克斯先生?

——您不可能每个星期都忘记吧,特雷佩尔太太……

——告诉您吧,我也觉得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或许……

派克斯在包里翻来翻去,找到了那个哨子,他吹了一下,大房间里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半音。

——这个对了,就是这个……您知道,听起来像阿拉尼太太的音符,好像一样,但实际上……

——阿拉尼太太是一个G,是完全不同的音符……

阿拉尼太太很响地吹了她个人的音符表示确认。

——谢谢您,太太,这样就行了……

——只是想帮一帮她……

——当然,很好,但现在安静。

——对不起,派克斯。

——什么事,布拉斯?

——我只是想说,迈泽尔医生不在。

——有人看见医生了吗?

——医生不在,他去奥内瓦家了,好像奥内瓦太太有什么阵痛

派克斯摇了摇头。

——医生是什么音符?

——是E。

——这样吧,我来发这个音……

——派克斯,如果你愿意,我发E,阿特发我的音……

——不要把问题复杂化,好吗?我发E……大家各发各的音符,我来发E。

——医生以前唱得很棒……

——好啦,好啦,下次让他好好发这个音吧,我们现在开始……拜托了,安静。

三十六双眼睛注视着派克斯。

——今天晚上我们排练《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树林》。第一部分轻声,重奏时加强,记住我说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样:你们要投入地演奏音乐。准备好了吗?

每一个星期五晚上,派克斯演奏人声乐器。那是一件奇怪的乐器,是他自己发明的。事实上,那是一种管风琴,不过在安放管子的地方安置了人。每个人发一个音符,仅仅一个——他自己的音符。派克斯用一个粗糙的键盘控制这一切:当他按一个键,一个绳子编织的复杂系统会扯一下相应演唱者的右手腕;演唱者被扯一下,就发出自己的音符。如果连续按键盘,绳子会不断地拉扯演唱者,演唱者不断唱出自己的音符。当派克斯让键盘弹回去,绳子就松开了,演唱者闭嘴收声。基本原理就是这样的。

据它的发明人说,人声乐器具有一个基本的优点,它可以使五音不全的人也可以加入合唱。实际上,如果说有很多人,很难准确无误地连发三个音符,但几乎所有人都能用准确的音调和不错的音色发好一个音符。

人声演奏建立在这种大家普遍都拥有的能力上。每一个演奏者只要留意自己的音符就好了,其他事情由派克斯来考虑。

很显然,这种乐器不很轻便,很容易在比较快或者错综复杂的段落中显得手忙脚乱。考虑到这一点,派克斯特意准备了一个适合的节目单,几乎全部都是根据流行曲目改编的。为了使效果更加完美,他用善辩的口才进行了耐心的讲解。

——你们来这里不是随便唱一个什么音符。你们来这里是唱你们自己的音符。不是无所谓,拥有自己一个音符,是很美妙的事情。我说的是一个自己完全拥有的音符。在一千个音符中识别它,带着它,随身带着,把它放在心里。你们也可以不信,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呼吸的时候它也在呼吸,你们睡觉的时候它在等待着你们,你们去哪里它都会跟随,我发誓它就是你们决定死的时候也不会放弃,它会随你而死去。你们也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可以过来对我说,亲爱的派克斯,很遗憾,我不觉得我心里面没有任何音符。你们走吧,很简单,你们走吧……但实际上,那个音符就在那里……只是你们不想听到它。这是很愚蠢、很愚蠢的做法,真的是令人吃惊的愚蠢行为。一个人有一个音符,他自己的音符,他却任凭它腐烂在心里……不……你们听我说……即使是生活发出地狱一样的声音,你们也得支起耳朵,直到你们听到它。你们要紧紧抓住它,不要再让它逃走。你们要随身带着它,在你们工作时重复它,在心里歌唱它,让它回响在你的耳际,在你的舌下,在你的指尖。或许也在你的脚里。是的,这样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有一次准时来,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迟到半个小时,你们每一个周五都迟到。我这也是对您说的,波特先生,而且主要是对您,尊敬的先生,我从来都没有看见您的音符在八点半以前进那个门,从来没有,大家都可以作证,从来没有。

总之,派克斯说这些的时候很优雅。人们都在那里听他讲。这就说明除了特雷佩尔太太以外,其他所有人声乐队的成员都在炫耀自己独一无二的音符。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拦住他们,要求听他们的音符,而他们会十分自然地,把那个音符展示出来,就像是铜管发出来的一样,但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实际上,他们随身带着它(装在心里或者带在身上),就像派克斯所想像的一样,它就会像香水,像记忆或者是疾病。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就成了那个音符。当受人尊敬的哈泽克死的时候(肝硬化),对所有人来说,死的不仅仅是受人尊敬的哈泽克,特别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死的也是人声演奏中的升半音的F。其他两个升半音的F(沃克先生和巴尔迪尼先生)不断地说着纪念他的话。派克斯为了纪念他,为乐队和人声乐器即兴创作了一首回旋曲,除了那个刚刚去世的音符,用了其他所有的音符。这件事情让人十分感动。

事情就是这样。

——对不起,派克斯……

——什么事,布拉斯?

——我想告诉您迈泽尔医生缺席。

——有人看见医生了吗?

——医生不在,他去奥内瓦家了,好像是奥内瓦太太有什么阵痛……

派克斯摇了摇头。

——医生是什么音符?

——是E。

——这样吧,我来发这个音……

——派克斯,如果您愿意,我发E,阿特发我的B……

——不要把问题复杂化,好吗?我发咪的音……大家各发各的音符,我来发E。

——医生以前唱得很棒……

——好啦,好啦,下次让他好好发这个音吧,我们现在开始……拜托了,安静。

三十六双眼睛注视着派克斯。

——今天晚上我们排练《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树林》。第一部分轻声,重奏时加强,记住我说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样:你们要投入地演奏音乐。准备好了吗?

两个小时后,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他们都回家了。在黑暗中他们向阿贝格寡妇的小别墅走去。他们一个在那里有一间房间,终生提供膳宿;另一个在那里有一张床,临时的,类似于儿子。派克斯吹着《着魔的森林》和《故乡的森林》的旋律。佩特走路的时候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就像走在一根钢丝上,那钢丝架在一个四百米深的峡谷上,或许更深。

——告诉我,派克斯……

——嗯……

——我将来会有一个音符吗?

——你当然会有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迟早的事。

——迟早是什么时候?

——可能到你长大了,可以穿上那件茄克的时候。

——那将是个什么音符呢?

——我不知道,孩子。但到时候你会辦认出来的。

——你确信吗?

——我发誓。

佩特又在他想像的绳索上走路。好在就是他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那是一个很深的峡谷,但那是一个好心的峡谷,任凭你在那里失足。

——告诉我,派克斯……

——嗯……

——你也有那个音符,是不是?

沉默。

——那是什么音符,派克斯?

沉默。

——派克斯……

沉默。

说实话,派克斯并没有自己的音符。他开始一天天变老,他会演奏一千种乐器,他也发明了很多乐器,他头脑里无尽的声音在回旋,他能看见声音,这跟听到它不是一回事,他知道那些声音的颜色,一个又一个,他能听到一块躺在那里的石头的演奏,但是他没有自己的音符。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内心有太多的音符,所以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了。很难解释清楚。就这样。无限个音符淹没了属于他的那个音符,就像是海洋吞没了一滴眼泪。你要重新找到它一定得煞费苦心……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派克斯的一生。一件别人很难理解的事情。或许有人到过那里,在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桂尼芭的钟楼敲响了十一点,如果他亲眼看见,如果在那个夜里他看见派克斯,或许才能够理解。那样,他也许会理解。天在下雨,上帝把它传递下来,桂尼芭的钟楼开始敲响十一点。那么,得亲自在那里待着。在那个时刻,在那里待过。为了理解那一切的一切。

铁路工程师名叫伯内蒂。穿着非常典雅,头发稀疏,身上香气袭人。他过分频繁地看自己的怀表,好像公务缠身,急着要走的样子。实际上那是他多年以前养成的习惯,那一天是圣特里滋节,在混乱之中,他的表被偷了,那块表与现在这块相似,是家传的珍贵纪念品。他不是在看时间,他是看表还在不在。他坐了三个小时的马车,到达桂尼芭的时候,他简洁断言:

——在这个差不多可以称之为城市的地方建一条铁路的必要性,不仅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十分明显的。

他从马车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时间,然后问瑞先生家在哪里。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个助理,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个子男人,很没有眼色的样子,他名叫伯内里。跑去接他们的人是布拉斯,他们上了停在下面街上的马车,先到了玻璃作坊,从那里上了一座小山坡,然后就直奔瑞先生家。

——房子真豪华。

工程师伯内蒂一边检查自己的怀表,一边评论说。

——真的很豪华。

伯内里附和着,其实压根没人问他。

他们一起坐在桌前:伯内蒂、伯内里、瑞先生,还有老安德森。“我知道铁路不是用玻璃作的,要我来这里干什么?”老安德森申明说。“你来这里听就行了,其他事由我来考虑。”瑞先生这样回答。“谁也没说,但愿用玻璃会很合适。”他在桌子上推开了一张桂尼芭地区的地图。伯内里来的时候带了一叠很厚的图纸和一面旅行书桌。瑞先生穿着便服。伯内蒂看了看表。老安德森点燃了他的海泡石烟斗。

——我想像得到,瑞先生,你们一定研究过了铁路要走的路程……

伯内蒂说。

——很抱歉,我没听明白。

——我想说……您得详细地说明,你们要这条铁路从哪里出发,通到哪里去。

——嗯,好……铁路将从桂尼芭出发,这一点毫无疑问……或者最好从这里开始,差不多从这里……我原来觉得应该在山脚下,那里有一片草地,我认为很理想……

——路要通往哪里呢?

伯内蒂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怀疑。

——通向哪里?

——火车要到达的那个城市。

——好吧,没有一个特定的城市,火车要到达的城市……没有。

——很抱歉,但是总得有个城市……

——您这样认为吗?

伯内蒂和伯内里面面相觑。

——瑞先生,火车的用途是把物资和人从一个城市运往另一个城市,这是火车的意义。如果一列火车没有要到达的城市,那么就没有意义了。

瑞先生喘了一口气。停了一下,然后说,语气里充满着理解和耐心:

——亲爱的伯内蒂工程师,一列火车的惟一意义在于:它用一种很快的速度在地球表面奔跑,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赶上。一辆火车惟一的真正意义在于,人坐上火车看这个世界,就像第一次看到,可以一次性看见那么多东西,用马车旅行一千次也看不到那么多。其次呢,如果同时那车子能捎带点煤矿或者母牛什么的,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至于挣不挣钱,那并不重要。因此,对于我来说,我并不需要我的火车到达某个城市,因为一般情况是,它不用非去哪个地方不可,因为它的任务就是在这世界上每小时跑一百公里,而不是到什么地方。

伯内蒂用很愤怒的眼神看了眼无辜的伯内里。

——但这也太荒谬离奇了!如果真像您说的,那么可以建一个环形的铁路,一个几十公里的大环线,然后烧掉几十公斤煤炭,花一大笔钱让火车跑动,最后的结果会让人吃惊,就是把所有人都送回到出发的地方!

老安德森抽着烟,显得威严宁静。瑞先生很沉着地继续说:

——这又另当别论,亲爱的工程师,不要把事情混淆了。就像我在信里解释的一样,我的意愿是建一条两百公里长的铁路,笔直的,我也解释了原因。一颗子弹发射出去的轨迹是直线,火车就是要像发射出去的子弹。您知道,一颗子弹发射出去的意象很美:就像是命运,十分恰当的比喻。那个发射物向前冲去,不知道会不会杀死一个人,或者什么也没碰到,但它在注定的轨迹上前行,是否击中一个人的心脏或者打穿一堵墙,这都不得而知。你看得见命运吗?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人们什么都看不到。火车就是发射出去的子弹,它们自身是命运绝妙的比喻:但要美得多大得多。我这样想,在地球的表面上绘制一些这样的建筑是很美妙的一件事,它们象征着命运无法逆转的直线轨迹。它们就像是风景画,像是人物肖像。在许多年以后仍传递着我们称之为命运的无法平息的剪影。为了这个,我的火车直线行驶两百公里,亲爱的工程师,一路上没有拐弯,没有,一个弯也没有。

伯内蒂工程师站在那里,表情呆滞,呆若木鸡。看他那个样子,会以为又有人偷了他的手表。

——瑞先生!

——是的,工程师……

——瑞先生。

——说吧。

但伯内蒂什么也没说,他瘫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拳击运动员在几个钩拳打空之后颓然倒地。在这个时候,伯内里为了表现自己并非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说:

——您说得非常正确,瑞先生。

——谢谢您,先生……

——伯内里。

——谢谢您,伯内里先生。

——是的,您说的完全有理,尽管工程师的异议也绝对有根据,但不能否认您对自己想要什么非常清楚,因此,值得获得它。总之,如果您愿意听我说,我们随便选一个地方作为火车到达的终点,这也是不能断然排斥的事。如果像我理解的那样,选择铁轨通向哪里无关紧要,就不用太烦扰您。如果,我们就说假如,那个地方是一个城市,随便什么城市。您看,这种可能性解决了很多问题,这样修起铁路来就会很容易,在将来,火车在上面跑也会很简单。

——您要再概述一下吗?

——非常简单:你们在这地图上随便指一个距离这里两百公里的城市铺上一条直线两百公里的铁轨,火车在上面将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奔跑。

瑞先生带着一丝惊异,微笑着点头示意。他瞟了老安德森一眼,然后低下头看地图。他仔细地研究着,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地图一样,不过这也完全有可能。他用手指来回比划,嘴里嘟囔着什么,目光来回游移。四周一片宁静,可能过了有一分钟。然后老安德森从沉静中振作起来了,他向地图探过身去,用他的烟斗量了两个距离,他满意地微笑了,凑到瑞先生的耳边,对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瑞先生一下子倒在椅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

——不。

他说。

——为什么不呢?

——那里不行,安德森,那可不是随便什么城市……

——是呀,正是因为不是一个随便什么城市。

——我不能让火车到达那里,你试着了解一下。

——没有什么可了解的。问题很简单。没有任何人能阻止那火车通往那儿,没有人。

——是没有人会阻止我们,但最好不要把火车通向那里,这是实话。

伯内蒂和伯内里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像两个石碑一样静穆。

——蓉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瑞先生低声说了一句“蓉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之后,就陷入沉默。老安德森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他站起身对着两个客人说:

——先生们,抱歉等我们一下。

他把瑞先生拉到隔壁房间,那是一间中国风格的客厅。

——蓉不但会原谅你,而且那可能会是最后的最好的礼物。

——礼物?那可实在太荒谬了,莫里瓦尔这个名字她都不愿听,我却让火车通往那里……不,不,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安德森……

——你听我说,瑞先生!你们俩可以永远也不提起莫里瓦尔那个名字。你们可以继续保守那个秘密,我也不会张扬出去,这改变不了什么。到了那一天,蓉要去莫里瓦尔的那一天,如果真的建成象征命运的火车,火车一样的命运,那么我说,那天,再也没有比屁股坐在火车上去莫里瓦尔更正确更美妙的方法了。

瑞先生沉默不语。他看着老安德森,思忖着。他心里升起了一阵古老的忧伤,他知道不能让她回到开始的、会令人伤心的地方。他努力地想像一辆奔驰着的火车,只有这样,才能带走自己那种想法。一辆奔驰的列车,就像是桂尼芭田野上的一道裂痕,一直向前,直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直到铁轨消失的地方。那有可能是任何地方,或许是一个城市,哪个城市,任何城市,或者就恰恰是那座城市,火车像一颗子弹一样冲去的那个城市,正是那个城市。尽管火车可以到达上千个地方,但那辆火车要到达只有一个特定的地方,那地方将会是莫里瓦尔。

他垂下了目光。

——然而,蓉不会理解的。

——到那一天,到那一天她就明白了。

当他们重新回到屋里,伯内蒂和伯内里点着头,不由自主带着一丝谦卑站起了身。

——请自便吧……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准确地说,火车从这里出发,到达莫里瓦尔。应该正好有两百公里……指的是,直线到那儿。

伯内蒂伸出他那肥胖的手指,在地图上寻找那个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的名字。

——太妙了!我看莫里瓦尔在海上,这样会发掘出极好的商机……您的决定,瑞先生,我认为是很理想的,我真的觉得……

——发掘商机,就像您提出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工程师,您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动工,还有,您认为所有这一切要花多少钱?

伯内蒂从地图上移开眼睛,先看了看怀表,确保它还在那里。伯内里说话,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有必要组织一个八十人的建筑队。在一两个月内,我们会让它运作起来。至于费用,您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要建一个直线铁路,不得不做一些辅助工作……我们要仔细研究一下那段路,可能会有必要挖,或要建一些土堤,或许,甚至要修隧道……无论如何我们相信,写在这张纸上的数目是差不多信得过的……

瑞先生把那张纸抓在手里。那上面只写着一个数目。他看了一眼,抬起头,把那张纸递给安德森说:

——不能完全说是个游戏,但我想只要我们做出点牺牲,就一定能成功。

伯内里注视着他的眼情。

——依照惯例,这数目是依照建成十公里铁路算出来的。那么,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得翻二十倍……

瑞先生从安德森的手上拿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伯内里,又把目光转向伯内蒂,然后又落到伯内里身上。

——真的吗?

一个男人,像钟摆一样,不知疲惫地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在暴雨中,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一个经年失修的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似乎要在四周的空气和雨水中搜寻什么东西,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他像中了邪,在敲响的钟声中,在那一刻,钟声在黑暗中回荡,钟声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消融在水般的空气里。

钟声响了十一次。

一声接一声。

一样的钟声,响了十一次。

但每一次钟声都好像独一无二。

十一道声波。

回荡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面。

十一下。

一声接一声。

雨夜中石块敲击青铜发出的声音。

在湿润的夜晚抛出来十一次滴水不沾的钟声。

那是十一次钟声,从钟楼传出来,在暴风雨中砰然作响,守护着夜晚。

是第一声——就是第一声——骤然打动了派克斯的心,令他心驰神往。

派克斯隔着玻璃站在那里看着这场大雨。但准确地说,他是在听雨。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一切首先是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声响。就像经常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当这世界用十分复杂的交响乐的形式把自己表现出来,他进入一种痴迷的状态,他沉浸在一种微妙而又强烈的激动不安之中。暴风雨是一场非常气派的演奏,他在倾听这场演奏。在他的房里,在阿贝格寡妇的房子走廊尽头,他赤着脚,穿着粗羊毛睡衣,他的脸离玻璃窗一掌远,一动不动。他没有丝毫困意。他和暴风雨单独在一起,十分融治。但是,夜里,桂尼芭钟楼的时钟敲响了第一声。

派克斯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舔舐着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他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蹭过一样,留下一道伤痕。他屏住呼吸,本能地等待第二声敲击。他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穿过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在那一瞬间归于沉寂。他绝对确切地感到,他听到了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敞开着房门,他光着脚跑过走廊,往街上冲。在奔跑中,他听见了第三声敲击,然后是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但他没有停步,一直跑到路当中。然后停在那里,脚陷进泥里,他抬头望着桂尼芭的钟楼,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淹没双眼,他在等待第四声的到来。

第四声钟响。

他用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捕捉到了那一切,从开始细微的声音到最后的回音。后来,他急匆匆地冲向屋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唱着一个音符,在暴风雨的肆虐下,与一片混乱的聒噪声相对抗。他没有放过那个音符,他打开房门,在走廊下奔跑。他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水顺着他的衣服、头发、还有他的灵魂向下淌。他一直都在唱那个音符,直到跑回房间,坐在他的钢琴前面,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在琴键之间寻找,很显然,他在寻找那个音符。降B,然后是A,然后C,然后降C。他在寻找那个音符,它隐藏在黑键与白键之间。雨水从他的手上落下来,那水从天空的最高处落下来,最后像泪水一样落在象牙琴键上,落下来,消失在哆和来的缝隙之间:神奇的命运。他没有找到它。他不再唱了,不再摸琴键。他又听见一声钟响,不知道是第几次。他突然又站起来,跑向走廊,跑上街道。这一次他一刻不停,带着一身水在跑,迎着钟表发出的声响,有节奏地通过雨帘,那音符击中他——以一部钟表的沉着与精确——他又开始高唱那个不存在的音符,在充满积水、像河流一样的街道中转身,直接冲进家里,在走廊的泥浆里滑行,直到他的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有节奏地吼叫着那个不存在的音符,有节奏地敲打着琴键,一个接一个,想攫取那个不在琴键之间,也就是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一边喊叫一边敲打,降低半音,在哆之后,然后降低半音,降低半音,降低半音。他一边喊叫一边以一种病态的狂热敲打琴键,谁能了解呢?或许那是一种惊人的热情——另外,谁知道从他脸上淌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当他再一次跑向走廊,地板上已经有足够的泥水使他一直滑向门口,除了那里,他也在街上滑行。但在那特殊的一刻他的呼吸很有节奏,就像是一个失控的钟表,关在巨大的挂钟盒子里。那是桂尼芭和它的钟楼,他把目光投向夜的漆黑之中,因为那水泡一样的声响紧紧抓住了他,有规律地抵达他的耳膜,从钟楼传出来,穿过无数个小小的积水潭抵达他的耳朵。就这样,他听见了那声响,就像是一个人在手心里装了水,向家里狂奔,不知道要给谁止渴。他可能已经喝过了,但当他跑到走廊中间的时候,发现手心已经空了。他心里也空荡荡的,只是一瞬间的宁静。那也可能是对即将发生事情产生的幻觉——实际上,他停在那里,正好在走廊中间。他停止了跑动,紧抓着墙和家具。为了转过身去,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又重新冲出家门。他越过大门跑到街上,在街上,他的双脚淹没在一汪很深的积水里。他跪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他闭上双眼,想:“现在,正是现在。”他自言自语说,“或者永远也不会。”

他呆在那里,就像一支在谷仓燃烧的蜡烛,静静地燃烧。

他被夜间水流声音的海洋淹没,等待着那一声青铜的圆润音符。

在桂尼芭钟楼里的钟表内部弹起的一个小小的机关。

那个最长的指针向前了一分钟。

在夜间水流声音的海洋里,一个寂静、圆润的水泡滑向派克斯,掠过他,然后不声不响地破碎,在暴风雨无边无际的嘈杂声中留下印记。

——是的,那天夜里暴风雨下得很大。您知道,在我们这儿,这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显然,这也不是我铭记那个夜晚的惟一原因。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至于……说实在的,派克斯先生总是认为发生的一切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解释清楚。您看,他觉得是因为下雨才产生了那种奇怪的声响。他说是钟声穿过雨帘,回荡在每一颗水珠上……总之,传来一个特殊的音符……就像有人在海底拉手风琴……会产生奇特的声响,不是吗?但是后来,我不知道……我不能全懂派克斯先生说的话。有一次,他给我解释过。他把我带到钢琴前对我解释过一次。他说在一个键与另一个键之间有无数个音符,一大群没有名称的音符。这样说,那些是我们听不见的音符……就是说,我和您是听不见的。因为他,派克斯先生,他能够听见。如果要说的话,这是他的根本问题所在,那种不安吞没了他,是的,吞没了他……他说那个夜晚的音符,就正好是一个看不见的音符。您知道,就是那些存在于两个键之间的音符。他看不见那个音符。就这样……但后来我不知道,我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懂。您知道我亲爱的卡琉斯怎么说?他说:音乐是灵魂的和谐,他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想。我无法理解它怎么会变成……一种疾病……甚至成了一种疾病……您明白吗?……然而……无论如何我看见他了,那天晚上……我醒来了,自然而然……:我从楼梯看下去,我看见他在走廊下奔跑,叫喊着,像疯了一样。在某种意义上,有点可怕,但我没有动,我待在楼上偷偷地看着他……您知道,那时候还没有佩特,我住在楼上,派克斯先生住在一楼,在走廊的尽头……是的,正好是,走廊……总之,到最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像是消失了……然后我就下楼来,走过长廊,到门那儿……他满身泥浆,可以想像到处都是水……我到门那儿,向外望去。我当时并没有看见他,雨下得很大,再说是晚上,我没有立即看见他。后来我还是看见他了。真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待在大雨里,跪在泥浆里,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就那样……我知道那很奇怪,但……他当时就那样……我看见他了,我不再觉得害怕。相反的,可以这样说……我把披风穿在身上,跑到雨里面,边跑边高喊着“派克斯先生,派克斯先生”。他没有反应,还是待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塑……那情景甚至有点可笑,你明白吗?他跪在那里,在大雨下,我在泥里跳跃……我不知道……到最后,我抓住他的手,他站了起来,慢慢地,我把他带回家里……他任凭我带着他,什么也没说。您看,这是真的,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他在我那儿没住几个月……也不能说我们除了早上好和晚上好以外没有说过别的。我不知道他是谁,这是真的。我把他带到他的房间,然后……我帮他脱下淋湿了的睡衣,就那样,我说不出原因,但我也没有问自己那样做会不会不方便……我单知道我那样做了,我开始帮他擦干,我用毛巾擦他的头,他的身体,他打着冷战,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他的身体像年轻人,您知道吗?灰头发的年轻人……很奇怪……后来我把他扶上床,盖上一床漂亮被子……就那样。如果我不留在那里,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坐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谁知道为什么……我留在了那里,谁知道为什么,直到后来他抱住了我……抱得很紧,我也抱着他……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在那张床上,然后是在那床被子下面……这样,后来的事情……我相信卡琉斯一定会明白……不,说真的,我这样说不是为自己找借口,他的确是那种人……他说,“生活就是一杯要一饮而尽的酒”,他这样说,他也是这种人……他一定能理解……后来,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从床上溜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天早上,在厨房里……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他坐在桌前,就像往日一样,很简单地说,“早上好,阿贝格太太。”我回答说,“您好,派克斯先生,您睡得好吗?”“好极了!”……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钟声的事,还有其他事……当他出去、经过走廊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他停在那里,又返回身,把头探进厨房,眼睛看着地板,对我轻轻地说……好像对我说“走廊的事,实在很抱歉”,诸如此类的话……我对他说“不要放在心上,派克斯先生,一下子就能弄干净”。他就那样走开了……很奇怪,有时候真的无话可说……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这样……您知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很长时间……很多年……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同派克斯先生结婚,说真的,他也没有向我求过婚,这一点我应该坦诚地告诉您,关于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无论如何,我想告诉您我不会答应他,……您明白吗?他就是求婚我也不会答应,因为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一个男人了……我有幸爱过一个男人,我无法想像这种事会发生两次……您想,一样的话,要我说一样的话将会很可笑……不,我不会嫁给他的,派克斯先生。您知道,还有一些夜晚……有时会在夜里发生……有几次派克斯先生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或者是我走进他的房间……实际上有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疲惫和厌倦,那样,又想继续,又想抵御……头脑里一片混乱,还有那种疲惫……这样不是很好,然后,当夜晚降临,的确不是在黑暗中待的时候,单独地……夜晚的事不是真的很必要……这样,有几次、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静静地走进派克斯先生的那间房……他也一样,有时候,是这样……我到他床上,我们拥抱……您会说,我们已经不是做某些事情的年纪了,您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我也知道我已经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了……但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样……我们拥抱,还有其他的事情……沉默不语……您看,在这么多年中,派克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我每一次看着他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在黑暗中,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也不是经常这样,我觉得……只有几次,……但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说真的……说真的,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过,就是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就这样,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在这之后也没有。在生活中,我们从来都没有讲过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一个字也没有……那是一个秘密……我们之间秘而不宣的事情……只有一次,我记得,您一定会笑话,但是……有一天夜里我醒来,他在那里,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我记得那次,他俯下身对我说,“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人”,这样……哦,我已经老了,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也是真的……对他来说是真的,在那一刻,我知道那是真的……仅仅对于他,仅仅在那个夜晚,但那是真的……我对佩特说过一次……您知道,他每天在那个小本子上记事情,学习所有东西……我告诉他生活……我告诉他,生活中保守一个秘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众所周知的事情都是一些平常事,或者是不好的事情,但是有一些秘密,隐藏着幸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总是……我说你将来也能体会得到,你长大的时候……他想体会……您知道,我相信他一定会,我相信有一天他真的会去首都,成为一个人物,他会有妻子,孩子,他会认识这个世界……我相信他定会的……那件茄克也没多大……有一天他会出发……或许他会坐火车走,您知道,瑞先生现在要修铁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火车,他们对我说火车美极了,火车……他会坐火车出发,可能吧!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从火车上看这个世界,一切就像在动,就像某种魔灯……啊,一定很美,一定很有趣……您有没有坐过火车?一定要坐,您很年轻,一定要坐……我亲爱的卡琉斯一定也会喜欢,他很有勇气,喜欢尝试新事物……他一定会喜欢火车……嗯,显然不会像我那样喜欢……不,开玩笑,别听我这么说,我只是说说,真的……这样,为了说说……

——怎样,瑞先生,跑得飞快会怎样?

房子前面的花园里,瑞先生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还有玻璃厂的工人和所有仆人。哈普先生也在,他对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他对玻璃了如指掌。还有其他人。蓉和茂米。还有瑞先生。

——没办法说清楚,不可能说……你要自己去尝试……有点像周围的世界在绕着你转……不停地……也有点像,如果……如果你们试着旋转,就那样,睁着眼睛,尽可能飞快地旋转……这样……

他自己原地转了起来。就那样,双臂张开着,睁着眼睛,瑞先生就在草地那里,头稍稍向后倾着……

——你们要旋转起来,看看……就这样,火车上可以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旋转着看吧……就像在飞驰中一样……速度……

最后,他停了下来,有点站立不稳地,他的头很晕,但他笑着……

——来呀,你们试一试……要旋转起来,尽可能快点,睁着眼睛……来呀,你们想知道什么叫快速行驶吗?那么,转起来,来呀,你们转起来吧。

就这样,在大草地上,一个接一个,大家刚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地,紧接着越转越快,大家都开始旋转起来了。他们张开双臂,睁着眼睛,一个跟着一个开始旋转。在前面,在眼前,不断变换,眼前的景象不断变换,带来一连串难以分辨的影像和一种奇怪的晕旋。就这样,最后所有人都在旋转。在大草地上,玻璃厂的工人,家里的女佣,她们还是小女孩。哈普先生,对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对玻璃了如指掌。总之,所有人张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前方,笑声和尖叫声越来越大,后来有人摔在了地上。他们尖叫,气喘吁吁地旋转着,叫喊着,笑着,裙子在旋转的时候升了起来,帽子掉在地上,在空中欢快地碰撞,眼里充满了喜悦的眼泪。最后,直接地,一个落在另一个的怀里。有人掉了鞋子,女孩子们用刺耳的玻璃般的声音叫喊,老安德森嘟囔了一句什么,摔在地上的人重新起来,又投身到众人的喧哗声中。在那一片大家都参加的旋转中,如果有人从上面看下来,就像通过上帝的眼睛,他会看到在那个大草坪上,那些人疯子一样地猛烈旋转,他一定会想,“那可能是一个舞蹈节”。他也有可能说,“看呀,有一群奇怪的鸟正要起飞,它们要飞往远处”。实际上那些是人,一群在一辆不存在的火车上旅行的人。

——试着转起来,茂米,来吧……

在这巨大的喧嚣里,茂米呆在那里不动,他很开心地看着四周。瑞先生蹲在他身边。

——如果你想知道在火车上能看到什么,就转起来吧……就这样,像其他人一样……

茂米逼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不放过任何人的方式,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眼睛一样美,没有人会用那种方式注视你,就像他注视你那样。他沉默不语,这可以说是他那种独一无二的目光必然的结果:他默不作声。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他到达桂尼芭起,加起来他总共说了一百多句话。他用眼睛观察这世界,他动作迟缓,沉默不语。他只有十一岁,但他有自己独特的方式。他好像生活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像鱼缸一样的世界,那里不存在语言,时间也是一连串需要精心筛选的东西。茂米的头脑里有一些复杂的东西。也许是病态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

——茂米!……

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转过脸去看她。她在笑,裙子随着她旋转,她的头发在脸上飘动,头发也陷入了那个幻想的火车的旋涡之中。茂米注视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一下子开始慢慢旋转,张开双臂,开始慢慢旋转,慢慢地。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只有他,所有人中只有他闭着眼。因为他闭着眼,也能看见他要看的所有东西。在他紧闭双眼的旅途中,因为没有人可以进到他的头脑中,依次,迅速地滑过所有的影像——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房子,然后又是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房子,然后又是蓉、蓉、草地、树林、玻璃厂、河流、河边的白桦树、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远景、桂尼芭的远景、桂尼的远景、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的房子、房子间的道路、路上的人们。路上有很多人,他们聚集在路当中,聊天声升腾起来,语言的云雾在天空中蒸发,这的确是一场自由自在语言的盛大节日。闲话,随意而难忘,就像一个声音的火盆放在那里,烧烤那个普通的、平常的惊异。“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至于我,你们不会看到我上那辆火车的,不会。”“走着瞧吧!你会上去的,时机成熟了,你一定会上去的。”“他当然会上去的,如果莫莉小姐上去他就上去,我们可以打赌。”“现在怎么会扯到莫莉小姐身上,这不关她的事。”“真的,火车不关女人们的事。”“您开玩笑,我希望,我们女人都能上火车。”“镇静,亲爱的!”“镇静你的脑袋!先生,您认为火车是一场战争吗?只有男人可以参加?”“罗宾逊太太说的有理,我看书上说小孩也可以去。”“不能让孩子们上去,不能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我有个表兄坐过火车,他说绝对一点危险都没有。”“说是这么说,但你表兄看报纸吗?”“也是,报纸上写着,有个火车从坡上掉了下来。”“您要说什么?普里茨也从坡上掉下来,可他不是一辆火车。”“哦,你知道你说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吗?”“那是上天的惩罚,这个就是火车。”“听,神学家讲话了。”“当然,是神学家说的,你有没有信仰?我在神学院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说准确点,那是个监狱。”“蠢货!那还不是一回事。”“在我看来,就像去剧院一样。”“什么?”“我认为火车就像某种剧院。”“您说会有演出?”“不全像一个剧院,人们得付钱买票,还有其他东西。”“瞧您说的,还要付钱。”“当然得付钱,我表兄对我说,你掏钱,他们会给你一张票,一个象牙板,到站以后又还回去,他说类似于剧院里给的牌子。”“我说过就像剧院一样。”“可,付钱的话,如果他们忘记了我上了那辆火车呢?”“你想什么呢?他们付钱给你让你上去?”“那是富人的玩意儿,你们听我说,火车是富人的玩意儿。”“但瑞先生告诉我说所有人都可以上去。”“那么,瑞先生也得搞到建造火车的钱呀。”“他会搞到的。”“他永远也搞不到。”“他一定能。”“如果他能搞到就好了。”“无论如何,他已经买了火车头,这是他说的,那一天,你们所有人都在。”“是的,是火车头。”“布拉斯说是在首都附近制造的,名叫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看你说的……那是个女人的名字,伊丽莎白。”“然后呢?”“我怎么知道呢?那是个火车头,又不是女人。”“那为什么所有火车头都有名字呢?”事实上,“让人生畏的东西都有名字。”“你说什么?”事实上她已经快到了。“没什么,我只是说说而已。”“她们有名字是因为,如果被偷了的话,你可以说那是你的。”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但是,谁会偷你的火车头呢?”“有一次,有人偷了我的马车,他们把马卸了,只把马车带走了。”实际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那个铁质的恶魔。“当然,一定要够蠢才能光偷车不偷马。”“如果我是那匹马的话,我一定会生气。”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美丽的铁质恶魔。“当然,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马。”“那样漂亮的马,连小偷……”事实上,伊丽莎白已经快到了,美丽的铁质恶魔:系在一艘浮渡上,静静地顺着河流上来。

变换:这实在惊人。很缓慢,不是它在奔跑。

用于把它从水里拉出来——最后有人把它放在两个铁轨上,让它在那里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发泄它的愤怒,用暴力抽打慵懒的空气。这种动物,她可能会思考。在某个森林里偷来的凶猛动物。绳索在锯割着它的思想和记忆——一个绳子编成的笼子让它沉默。河流温柔而残忍,把它带到远处,越来越远(直到那个将成为它的新家的地方)。当它重新张开眼睛,面前会有两道铁轨,逃向何方,从哪里知晓,它永远都不会清楚。

伊丽莎白,它顺着河流缓缓上来,系在一艘浮渡上面。一张巨大的篷布掩住了它,使它免受太阳暴晒,同时也挡住了人们的目光。没人能看见它。但大家都知道它一定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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