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太阳已经沉落。海和天浑然一色,难辨彼此。迸碎的海浪将白花花的扇形水头远远地推过海滩,给那些隆隆回响的岩穴深处送去泛着白光的阴影,然后又携带着叹息般的声响从铺满卵石的海滩上翻滚着撤回。

树木的枝杈摇曳晃动,零零落落的树叶飘落而下。之后,它们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地上,等待消亡。灰黑色的光影从那曾经红光闪烁的残破器皿上反射到了花园里。黯淡的阴影使花茎间的通道变得漆黑一片。鸫鸟停止了鸣叫,蛆虫缩回到它那狭小的洞穴里。时不时地,一根发白的空心稻草被风从破旧的鸟巢里刮起,之后落在散布着烂苹果的颜色昏暗的草丛里。工具房墙面上的光影已经消退,有一条蝰蛇皮空荡荡地挂在一只钉子上。房间里各式各样的色彩早已溢出了各自的界限,互相渗透在了一起。那些精致的笔触如今仿佛膨胀起来,显得很不匀称;那些碗橱和椅子的褐色身影也全都融入了一大片朦胧模糊的昏暗中。从天花板到地板,仿佛整个儿地悬垂着一大块摇曳不定的幽暗的帷幕。镜子变得暗淡不清,就像那被悬垂的爬藤掩隐得晦暗不明的洞穴的洞口。

连绵群山的稳固的实体感消失了。在那些已经隐入昏暗、模糊不清的道路之间,飘忽不定的光线投下一些朦胧的楔子似的亮影;但是在那像翼翅一样合拢的群山交汇处,却看不到一丝亮光,而且除了一只鸟儿在寻找一株更僻静的树枝栖身时发出一两声啾鸣,那里唯有一派阒寂。在悬崖峭壁的边沿,同时回响着那穿过森林而来的风的飒飒细语,和那在大海上无数宁静如境的凹谷里平息下来的潮水的哗哗声。

犹如空中涌起了黑暗的浪潮,黑暗不断蔓延,淹没了房屋、群山、树林,一如汹涌的潮水激荡在一艘沉船周围那样。黑暗冲刷着街道,绕着一些孤单的身影打着旋涡,直到将他们彻底淹没;黑暗把正在盛夏绿叶如盖的榆树浓荫下紧紧拥抱的一对人影掩隐得看不见了。黑暗的潮水漫过了杂草丛生的林间道路,漫过了起伏不平的赛马场的草皮,吞没了形单影只的荆棘树和附在树脚下空空的蜗牛壳。黑暗攀上山坡,沿着倾斜的高地飘荡,直至与嶙峋起伏的群山之巅相汇合;在那些峰巅上,积雪常年覆盖着坚硬的岩石,即使当下面的山谷里奔腾着潺潺的激流,遍地可见黄灿灿的葡萄树叶,还有坐在阳台上的姑娘们用扇子搭着凉棚眺望山上的积雪时,那些积雪也不会融化。而所有这一切,也统统被黑暗的潮水淹没了。

“现在来总结一下吧,”伯纳德说,“现在来向你解释一下我的生活的意义吧。既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尽管我想,我曾经在去印度的船上见过你一次),我们可以不用拘束地谈谈。我老是有一种幻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维持了片刻,有轮廓,有重量,有深度,是完完整整的。这个,就目前来看,好像就是我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它整个儿地交付给你。我会像一个人采摘一串葡萄一样把它摘下来。我会说:‘拿去吧。这就是我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这个圆球,里面满是人影),你却看不见。你看见我坐在桌子对面,是一个有点发胖的、上了年纪的人,鬓角已经斑白。你看见我拿起餐巾,把它展开。你看见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而且你也看见在我身后,门一直在开,人来人往的。但是为了让你理解,把我的生活送给你,我必须给你讲一个故事——世上的故事真是太多,太多了——有关于童年的故事,有关于学校、爱情、婚姻、死亡的故事,等等,等等;但却没有一个故事是真实的。然而我们总是像孩子一样,互相讲着故事,而且为了美化它们,我们编造出这些荒唐离奇、五光十色、漂亮好听的辞藻。我是多么厌倦那些故事,多么厌倦那些总是四平八稳、漂漂亮亮地流传下来的辞藻啊!而且,我是多么不相信那些在半张信纸片上勾画出来的整洁利落的生活设计啊!我开始渴望某种简洁的语言,就像恋人们常用的那种,断断续续的字句,含糊不清的字词,好似人行道上拖曳的脚步声。我开始寻求一种设计,更加符合那种确凿无疑地不时出现的屈辱和得意的时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躺在一道田沟里,刚下过雨,随后大量乌云飘过来布满天空,有破碎的云块,也有一缕一缕的云片。这时,使我感到愉快的正是那种紊乱,那种高远,那种平静和猛烈。大片的云彩总是变幻不定的,事物的运动也是这样;一种险恶的、不吉祥的东西,滚涌而起,显得匆匆忙忙;一时巍然屹立,一时蔓延伸展,一时又突然飘走,踪影全无,而我躺在田沟里,刹那间竟忘掉了一切。那时,什么故事,什么设计,对我来说,连一丝影子也没有了。

“但是眼下,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让我们把这些场面翻过去吧,就像孩子们翻过几页图画书,而保姆在一旁指点着说‘这是一头牛,那是一条船’那样。让我们翻过去几页,不过为了使你觉得有趣,我会在空白的地方添加一点注解。

“最初,有一间育儿室,窗户朝着一个花园,花园再过去是大海。我看见一件发亮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碗橱上的铜把手。然后,我看见康斯坦布尔太太把海绵举过头顶,挤着它,于是感觉的箭矢从左右两面,顺着脊背,发射下来。从此以后,在有生之年,只要我们还在呼吸,那么每当我们撞在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上或一个女人身上时,我们都会被感觉的箭矢刺穿——每当我们在花园里漫步,每当我们饮着这种酒的时候,也都是如此。确实,有时候当我路过一所窗户上亮着灯光的村舍,看见里面刚刚诞生了一个婴儿,我竟会想恳求他们不要在那个新生的身体上面挤海绵。接着,是那所花园和那片绿荫如盖、几乎遮没一切的葡萄藤叶子;在绿荫深处犹如火花一样闪烁的鲜花;在大黄叶子底下一只被蛆虫死死缠住的老鼠;在育儿室的天花板上一只嗡嗡、嗡嗡地飞个不停的苍蝇,以及一盘又一盘毫无害处的面包与黄油。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一个瞬间,但却令人永生难忘。一张张脸若隐若现。奔跑着拐过墙角,‘喂,’有个人说,‘这个是珍妮。那个是奈维尔。那个是穿着灰色法兰绒制服、系着蛇头皮带的路易斯。那个是罗达。’她有一个水盆,她用它来航行白色的花瓣。哭的那个是苏珊,那天我跟奈维尔正呆在工具房里;我马上就感到我的冷漠的态度被软化了。但是奈维尔没有被软化。‘因此,’我说过,‘我就是我,不是奈维尔。’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苏珊哭了,我跟在她后面。她那被泪水沾湿的手帕,她那因为不如意而哭得像水泵把手似的一起一伏的纤巧肩背,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可真是让人受不了。’当我挨着她坐在像骷髅骨一样硬邦邦的树根上时,我说道。就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世上会有仇敌,它们总在变化,可是永远不会消失;那就是我们一直在反抗的各种势力。让自己被动地任其支配是不可想象的。‘那是你走的路,入世,’有人会说,‘我要走的是这条路。’于是,我喊道:‘让我们去探索吧。’接着就跳起身来,跟苏珊一起跑下山坡,然后就看见那个穿着一双大靴子在院子里登登地走的小马夫。再往下看,透过浓密的树叶,只见那些园丁拿着大笤帚正在打扫草地。那位夫人正在坐着写信。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心想:‘我绝不能打搅他们,使那些笤帚哪怕是停住一下。他们扫,就让他们去扫吧。也不能扰乱了那个正在写字的女人的安静。’说来奇怪,一个人竟不能去阻止园丁扫地,也不能去打搅一个女人的安静。因此在我的一生中,他们就一直留在那儿了。这就像一个人在巨石阵一觉醒来,四周被一圈巨大的石头,被那些仇敌,被他们的存在,包围住了。然后一只斑鸠从树林里飞了出来。而我,因为正处在初恋中,就编了一串辞藻——一首描写斑鸠的诗——只有一句,因为我的头脑里开了一次窍,也就是那种使人能够看清一切的突如其来的心明眼亮。然后是更多的面包和黄油,是更多的苍蝇绕着育儿室的天花板嗡嗡地乱飞,在那天花板上闪烁的点点光斑,那些光斑摇曳不定,呈现为乳白色,与此同时有一些手指印似的点点光影洒落在壁炉架的一角,形成一些蓝莹莹的小水池。每天当我们坐着喝茶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这些景象。

“然而,我们一个个都是互有差别的。蜂蜡——那种敷在脊背上的处女蜂蜡,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融化时,全都化成形状各异的斑块。那个穿着靴子在醋栗树丛中跟厨房里的女佣造爱的小伙子的嗥叫;那些晾在绳子上被大风刮得飘起来的衣服;那个躺在阴沟里的死人;那棵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苹果树;那只满身是蛆的老鼠;那些滴下蓝色小水池的光影——我们的白色蜂蜡受到每一件诸如此类事情的沾染,都会产生各不相同的影响。路易斯憎恶人类情欲的本性;罗达憎恨我们的残酷无情;苏珊无法跟别人相处;奈维尔渴望秩序;珍妮渴望爱情;等等,等等。当我们全都变成互不相关的身体时,我们每个人都遭受了极度的痛苦。

“但是我却避免了这些极端的事情,因而比我的许多朋友活得更为长久,只是有一点发胖,头发斑白,可以说是饱经沧桑,因为使我感到快活欣喜的是生活的全景,而不是某个女人对某个男人说的什么话,即便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那生活的全景不是站在屋顶俯瞰到的,而是从三层楼的窗口看到的。所以在学校里的时候,我怎么会被别人吓唬住呢?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出些事情把我难为住呢?还有那个博士蹒跚地走进小教堂,就好像他是在迎着一阵大风走在一艘战船上,他对着一只麦克风发号施令,鉴于有权势的人总会变得装腔作势——所以我既不像奈维尔那样憎恨他,也不像路易斯那样崇敬他。当我们一起坐在小教堂里的时候,我就记笔记。那里有圆柱、阴影、黄铜祭品,有用祈祷书遮挡着打闹或交换邮票的男孩子;有生锈的抽水机的声音;那个博士嗡嗡地讲着不朽,教导我们应当做男子汉大丈夫;而珀西瓦尔抓挠着他的大腿。我为了编故事做各种各样的笔记;我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出各种人物像,因而显得更为与众不同。下面就是我当时看到的几个人的样子。

“那天,珀西瓦尔在小教堂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另外他还有个用手拍打后脖颈的习惯。他一举一动总是显得与众不同。我们每个人也都用手拍打后脖颈——非常不成功。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美。由于他并不早熟,他总是毫无异议地阅读各种专门写来教诲我们的书,并且养成一种非凡的沉着泰然的心理素质(那个出自拉丁语的词儿‘equanimity’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使他得以避免了不少丢脸和麻烦的事情;因为有这种心理素质,他把露茜淡黄色的辫子和粉红色的脸蛋看作是女性美的最高典范。正因为这样的循规蹈矩,他后来的趣味变得极其高雅。当然少不了会有一些音乐,有一些奔放的欢乐之歌。透过窗户,少不了也会听见一两支出自某种遽促而陌生的生活的狩猎之歌——一种在群山之中响亮回荡,随后渐渐消失的声音。那些令人惊诧的事情,那些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那些我们根本无法解释、只觉得近乎荒唐的事情——当我正在想着他的时候,就突然发生了。那小小的观测镜当即失了灵。那些圆柱倒了下去;那位博士也消失不见;我一下子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心境。他在跟人赛马的时候摔死了,而当我今天晚上沿着夏夫茨伯利林荫路走来时,那些从地铁车站门口涌出来的无足轻重而面孔又几乎难以名状的人们,还有那许许多多微贱的印度人,那些死于饥饿与疾病的人,那些受欺骗的妇女,那些遭鞭打的狗和哭泣的孩子们——这一切,在我看来全都像失去了亲人一般。他本来应该是公正办案的。他本来应该是去保护弱者的。等到了四十岁上下的时候,他本来是可以去撼动那些有权有势者的。我从未想到世上有何种催眠曲能够把他哄得安然入睡。

“不过,还是让我继续挖掘吧,还是让我用我的勺子从这些被我们乐观地称之为‘我们朋友的个性特征录’的形象笔记中掏出另外一个吧。这是路易斯。他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说教者。他的整个心思似乎全都凝聚在他的眉头上,他的嘴唇紧抿着;他的双眼专注,但会在突然之间闪射出嘲笑的光彩。另外,他遭受过冻疮之苦,那是血液循环不良所导致的后果。他经常闷闷不乐,没有好友;有时候,在被别人疏远中,他会偶尔推心置腹地向别人描述海浪是怎样拍打他家乡的海岸的。那个年轻人的无动于衷的眼睛直盯着他那浮肿的关节。是的,但是我们也敏锐地觉察到,他是多么言谈尖锐,多么头脑机灵,多么处事严谨;每当我们躺在榆树荫下装模作样地观看板球比赛时,我们是多么自然而然地渴望得到他那难得给予我们的称赞啊。如同珀西瓦尔的优越受人敬重,路易斯的优越却总是遭人怨恨。他为人古板,多疑,走路的时候高高抬着脚步,样子像一架起重机,然而尽管这样,当时有人传说他曾经用光拳头砸烂了一扇房门。可是,他的那座顶峰实在是过于光秃,过于惟石头可见了,所以这一类的朦胧迷雾简直跟它毫不相称。他身上没有那种使人和人能够互相接近的亲切感。他老是态度冷淡;老是高深莫测;简直就像一个善于故意做出一副一丝不苟的神气来让人望而生畏的学者。我那些华丽的辞藻(比如怎么样描绘月亮)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赏。另一方面,他却非常嫉妒我对仆役们的应付自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自己的长处一无所知。那是可以跟他对秩序的尊崇相媲美的。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后来才成功了。虽然这样,他的生活却并不幸福。但是,瞧——他躺在我的手掌心上,两眼已经翻白了。有关人们是怎么回事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要把他放回那个水池,在那儿他将获得荣光。

“下一个是奈维尔——他正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专注地望着夏日的天空。他像一缕飞絮,飘游在我们中间,懒洋洋地逗留在操场上有阳光的地方,从来不用心倾听,也从不表现得疏远。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我只顾漫无目的地广泛涉猎,而从来不曾认真接触过那些拉丁文的经典著作;同时从他那儿,我还感染了种种顽冥不化的思想习惯,这些习惯致使我们不可救药地看问题很片面——比如说十字架,我们竟认为它们是罪恶的标志。在他看来,我们在这些问题上的爱憎参半与模棱两可,是不可原谅的背叛行为。那个摇头晃脑、夸夸其谈的博士,在我编过的故事里,他坐在煤气炉旁边摇动着他的裤子背带,在奈维尔眼里,他只不过是宗教法庭的一个工具。所以,奈维尔一反他平时的懒惰,充满热情地研究起了卡图鲁斯、贺拉斯、卢克莱修斯;的确,他懒洋洋地静躺在那儿,但却全神贯注地专心注视着那些板球队员,同时又用他那像食蚁兽的舌头一样迅捷、伶俐、什么都能逮住的头脑,探究出那些罗马经典文句中的所有曲折奥妙,而且他还要找上一个人,并总是能找到一个人坐在他旁边。

“另外,那些教师的夫人们也会威风凛凛地拖曳着长长的裙裾走过来;这时我们就会飞快地行触帽礼。还有那无边的沉闷,也会无所不包地笼罩一切,令人厌倦地永无变化。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有任何东西用它的鳍划破那一片灰沉沉的汪洋大水。永远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从而消除那沉重得无法忍受的厌倦。一个学期接着一个学期地过去了。我们长大了;我们有了变化;因为,不用说,我们都是动物。我们并非无论如何都永远是清醒的;我们自动地呼吸,吃饭,睡觉。我们不只各自独立地存在,而且还会作为无分彼此的混沌一团存在。只要一下,就能把一大马车的小伙子发动起来,出去打板球,踢足球。就像整整一支大军出发去横扫欧洲。我们在公园里,在公共餐厅集会,坚定不移地反对任何竟然想独自存在的背叛者(比如奈维尔,路易斯,罗达)。而且我早已习惯了每当听到一两支清楚可辨的歌曲,比如路易斯唱的,或奈维尔唱的,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于那合唱的声音,那歌声咏唱着那些古老的歌儿,咏唱着那些差不多既没有歌词又没有任何含义的歌儿,在夜晚穿过一个个庭院传送过来;现在,当大小汽车载着人们上戏院去的时候,我们就会听到那歌声依然回响我们的周围。(听;那些小汽车飞快地驶过这家饭店;在河的下游,时不时会响起一阵汽笛,那是一艘轮船正要拔锚起航。)如果在火车上有个旅行商贩请我吸一撮鼻烟,我是会接受的。我喜欢人们那种丰富饱满、简陋无形、亲切温和的,虽然不那么特别优雅灵巧却十分平易而且甚至有点粗俗的面貌;我喜欢呆在俱乐部跟酒馆里的人们的谈话,喜欢那些身上只穿着内裤的矿工们的谈话——那些矿工直率坦荡,毫不做作,除了吃饭、恋爱、钱和好歹还能过得去的日子,没有别的任何追求;我喜欢那些心中没有任何宏大的希望、抱负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雄心壮志的人的谈话;喜欢那种只求把事情做好而毫不装腔作势,等等。我喜欢所有这一切。所以我就加入到他们中间,而奈维尔却会生气,至于路易斯,我完全同意,他准会转身走开。

“于是,我身上那件涂蜡的坎肩毫不均匀、也毫不规则地融化了,它一大块一大块地化了下来,这儿一滴,那儿一滴。现在,透过这层透明的东西,那些美妙的、人类从未涉足过的牧场变得清晰可见了,乍看起来它们是那么的皎洁如月,光辉灿烂;还有那些水边肥沃的低草地,到处都是玫瑰花和藏红花,同时也有岩石和蛇;那种带花斑的毒蛇;有令人为难的,使人绊住和跌倒的东西。有人从床上跳起身,推开窗子;那些鸟儿该以怎样的嘈杂一哄而散啊!你知道那种翅膀突然的拍击,那种惊惶的鸣叫,婉转的啾啁,以及纷扰翻飞;一片喧闹声和咿呀声;而且每一颗水珠都在闪烁,颤动,整个园子仿佛成了一幅零乱不堪、隐约发光的镶嵌画;还没有形成为一个整体;这时一只鸟儿在窗户近旁啾啁歌唱起来。我听到了那些歌声。我注视着那些幻影。我看见了琼们、多萝茜们、米丽安们;当我走过林荫路,在桥头上停下来望着河水时,我又把它们的名字全都忘掉了。接着,从它们当中出现了一两个比较清晰的形象,那些鸟儿正在窗前用青春期的自我陶醉婉转鸣唱;它们在石头上磕碎蜗牛,把它们的尖嘴刺进那软乎乎、稠腻腻的东西里面;冷酷,贪婪,毫不容情;珍妮,苏珊,罗达。她们不是在东部海岸受的教育,就是在南部海岸。她们留起了长辫,现出一副受惊小马驹的样子,这正是妙龄少女们的特征。

“珍妮是第一个羞怯地侧着身子挨近大门来吃糖的。她非常伶俐地一把从你手里把糖枪了过去,不过她的两只耳朵却向后紧贴着,好像她会咬人似的。罗达比较任性——谁也抓不住她。她又胆怯又蠢笨。最先变得像个真正的妇人,纯粹女性化的是苏珊。正是她把那些滚烫的泪水洒在了我的脸上,那滋味既吓人又美妙;这两种特点都有,但又都没有。她天生是诗人崇拜的偶像,因为诗人总是渴望安全;有个人正坐着缝东西,这个人说:‘我又是爱,又是恨’,这个人生活得既不舒适也不富裕,但却富有某种气质,既高贵又不刻意造作,这正是写诗的人特别向往的那种非常纯粹的完美风格。她父亲披着松松垮垮的晨衣,趿着破旧的拖鞋,慢吞吞地走过一个个房间,然后顺着铺石板的走廊走去。在寂静的夜里,可以听到一英里外一道水墙似的瀑布在隆隆地落下来。那条老朽狗差不多已不能跳到他坐的椅子上了。当她不停地转着缝纫机的轮子时,可以听到那些愚蠢的仆人正在声震屋宇地大声说笑。

“关于这种事,甚至在苏珊一边拧着她的小手帕一边哭喊‘我又是爱,又是恨’,而我则处在极度痛苦之中的时候,我就提到过。‘一个卑鄙的仆人,’我评论道,‘在上面的阁楼里大谈大笑。’而这种小小的戏剧性插曲表明,当我们沉浸于我们的生活体验时,常常是多么的没有完全投入。每当处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旁边总有那么一个好发表议论的家伙在那儿指指点点;这家伙总是悄悄地低语,就像那个夏日的早上在那间外面的庄稼长得快够着窗户的屋子里,他对我悄悄地说:‘那棵垂柳就长在河边的草地上。园丁们拿着大笤帚在扫地,那位太太正坐在那儿写信。’这么说着,他就把我引到了一个完全越出我们自己当时的窘境的境界;引到了一个象征的,而且因此也许是永恒的境界,如果在我们的睡觉、吃饭、呼吸,既那么肉欲又那么精神的混乱生活中,果真存在着某种永恒境界。

“河边生着垂柳。我与奈维尔、拉朋特、贝克、罗姆赛,休斯、珀西瓦尔、还有珍妮,一起坐在平坦的草地上。透过那些春天点缀着朵朵绿穗、秋天点缀着点点橘黄的茸茸细叶,我看见小船;房屋;我看见忙忙碌碌、年老色衰的妇女。我把一根又一根的火柴非常醒目地插在草地上,来标示出认知(也许是哲学;也许是科学;也许是我自己)过程中的这个或者那个阶段,在这个过程中,我那无拘无束随意活动的感官末梢,正在捕捉各种朦胧的知觉,转瞬之后再让理智去吸收和消化它们;谐和的钟声;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姑娘,当她骑着车子时,好像把后面遮掩着一片混沌难辨、喧嚣纷扰生活的窗帷的一角掀了起来,那是一种正在我的这些朋友和这棵柳树所构成的圈子外面汹涌激荡的生活。

“只有这棵树抵挡住了我们永恒不断的变化。因为我总是在变,变;我一会儿是哈姆雷特,一会儿是雪莱,一会儿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某部小说的主人公,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而且难以置信的是,我曾经在一个学期里从头到尾都是拿破仑;不过主要还是拜伦。有段时间,我一连几星期扮成拜伦这个角色,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一边把手套和大衣扔在椅背上,一边微微地蹙紧眉头。我常常走到书架跟前,再呷一口那神奇的特效药。于是,我就任由我那惊人的排炮似的辞藻纷纷倾泻在某个很不相宜的对象身上——某个现在已婚的姑娘,某个现在已经入了土的姑娘;在每一本书里,每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都胡乱塞着一张张写给某个使我变成拜伦的女子的信,这些信都不曾写完。因为用别人的文体来写完一封信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曾经激动万分地赶到她的家里;虽然交换了信物,但却没有娶她,无疑是因为要达到那样的感情热度,时机还不成熟。

“这儿又需要有点音乐了。不是那种狂热的狩猎之歌,珀西瓦尔的音乐;而是一种充满痛苦、发自内心、嘶哑不清的,同时又是昂扬的,像云雀那样清脆、洪亮的歌声,以此来取代这些枯燥无味、愚蠢透顶的描写——这些描写真是太过分的刻意了!太过分的理智了!这样是没法描绘那种转瞬即逝的初恋时刻的。一层紫红色的薄雾笼罩了白昼。瞧瞧在她来之前和来之后,一间屋子的变化吧。瞧瞧外面那些天真无知的人们在怎样赶路吧。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他们仍然一味地往前走。在这样一种喜气洋洋而又沉闷压抑的氛围里活动,一个人对他自己的一举一动该是怎样敏感啊——就连拿起一张报纸的时候,也会敏锐地感觉到有某种黏糊糊的东西黏在了手上。接着出现的是一种掏空五脏六腑的感觉——拉长,编结成蜘蛛网一样的东西,痛苦地缠绕在一棵荆棘上。然后是一阵如同霹雳闪电一般的满不在乎;光亮突然熄灭了;接着,那种巨大的无牵无挂的喜悦感又重新恢复;有一些田野上似乎永远闪烁着绿莹莹的光泽,在破晓时分的亮光中,仿佛呈现出一幅幅纯净的景色——例如,汉普斯台德那边的一片碧绿;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光彩,好像大伙都在怀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喜悦共同进行什么密谋策划;然后出现的是那种事情已经完满结束的神秘感觉,而紧接着来的是每当她耽搁了回信、每当她爽约不来时才会发生的那种犹如狗鲨鱼的皮那样使人焦躁不安的感觉——那种令人好似万箭穿心一般浑身战栗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如坐针毡般难以忍受的疑心,恐惧,恐惧,恐惧——可是如果一个人所需要的不是什么连贯的辞句,而是一声叫喊,一个呻吟,那么煞费苦心地编造出这些连贯的辞句,又有何用?而且会出现许多年过后看到一位正在饭店里脱下斗篷的中年妇女时的那种感觉。

“然而还是回过头来吧。让我们再次假想人生是一种固体的物质,形状像一个球体,我们可以将它捏在手里随意摆弄。让我们假想我们可以编造出一个平淡无奇而又符合逻辑的故事,这样当一件事情被匆匆讲完之后——譬如爱情,我们就可以有条不紊地接着讲另外一件事情了。我说过那里有一棵柳树。它那像瓢泼大雨一样下垂的枝条,它那皱痕斑斑、弯弯曲曲的树皮,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它置身于我们的想象力之外,但同时又无法抑制我们的想象力,依然被我们的想象力所改变;可是即便这样,它也仍然静止不动地显示着自己,并且具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特质,那正是我们的生活所缺乏的。而它所做出的评价,它所提供的标准,正在于此;当我们总是在漂泊变化的时候,它之所以显得是一种尺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奈维尔——譬如说——跟我一块坐在草地上。但是我会问,假如跟着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柳树枝凝望河上的一条小船,凝望一个正在从纸袋里拿出香蕉来吃的年轻人,每种事物是否会像这一切一样变得清晰明了呢?这幅情景被那么热烈地刻画出来,而且又那么充满他那鲜明的想象力,所以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也能看到它了;那小船,那香蕉,那年轻人。但随后它就消失了。

“罗达神情模糊地走了过来。如果她穿上一件风飘飘的长袍,肯定可以捉弄任何一个学者,如果她遮住那两只穿着拖鞋的脚,肯定可以捉弄一头正在翻滚着压平草地的驴子。在她那双充满梦幻的、受惊吓的灰眼睛深处,隐约闪现着怎样令人畏惧、并且像火花一样闪射而出的东西啊?即便是像我们这样残酷无情、心怀恶意,我们也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我们肯定拥有我们最起码的善良之心;或者像我这样,向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随随便便地交谈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该打住,不谈了。正如她所看到的,那棵柳树生长在一片灰暗的荒漠边缘,没有一只鸟儿在那里鸣唱。那些树叶,在她瞧着的时候会变得枯萎皱缩,在她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会痛苦地摇曳起伏。那些电车和公共汽车声音嘶哑地在大街上轰鸣而过,它们冲过一块块路石,咆哮着飞驰而去。或许在阳光照耀下,有一根石柱矗立在她的荒漠中的一个小池塘旁边,那里经常有野兽悄悄地前来饮水。

“接着来的是珍妮。她在那棵树的上方闪烁着她的火光。她的样子像一朵皱巴巴的罂粟花,非常狂热,渴望着痛饮干燥的尘埃。风风火火,执拗倔强,从未有过丝毫的冲动,她胸有成竹地走来了。于是就有很多小小的火焰,蜿蜒散布在干燥土地的裂缝上面。她使那些柳树摇曳起舞,不过不是在想象中;因为她根本看不见任何不是实际存在于那儿的东西。那是一棵树;河就在那边;此时是下午;我们正在这里;我穿着我的哔叽呢套装;她全身绿装。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时间光环中的此一瞬间,和我们的躯体;还有那必然发生的高潮,和那心醉神迷的状态。

“而路易斯,当他小心谨慎地(我绝对不是夸张)把一件雨衣平整地展开,并在草地上躺下来的时候,他就会使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在场。这真是让人敬佩感叹。我还是具有那样的明智,懂得对他的正直诚实表示敬意;懂得尊重他用那双瘦骨嶙峋的、因为生冻疮而裹着破布的手去摸索研究一颗钻石是否货真价实。我把一盒盒用过的火柴埋在他脚边草地上的坑里。他咧嘴笑笑,用刻薄的口吻责备我的懒散无聊。他那污秽可怜的空想强烈地吸引着我。他的故事中的人物总是戴着圆顶硬礼帽,谈着用十英镑价钱出售钢琴的事。在他描述的背景中,电车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工厂总是冒着辛辣刺鼻的浓烟。他经常出没在一些寒酸的街道或小镇上,每逢圣诞节,那里的女人就会喝得酩酊大醉,赤身裸体地躺在床罩上。他的话语就像一座制弹塔上落下来的一滴铅,坠到水里又喷射出来。他找到一个字眼,一个仅有的字眼,来形容月亮。后来,他起身走了,我们所有的人也都站起身走了。但是我停留了片刻,望了望那棵树,而且就在我望着秋天里那如火如荼的黄色树枝的时候,某种沉淀物凝结而成了;我凝结而成了;有一滴东西滴落下来;我滴落了下来——就是说,我从某种已经完结的经验中挣脱出来了。

“我站起身,走开了——我,我,我;不是拜伦、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我,伯纳德。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重复了一两遍。我摇着我的手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我并不是说我喜欢音乐——一幅镶着银色画框的贝多芬画像。这样做,绝不是说我喜欢音乐,而是由于当时整个的人生,它的大师们,它的探险者们,全都以一长列光辉人物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身后;而我就是那个继承者;我,就是那个延续者;我,就是那个不可思议地被指定为将他们的事业进行下去的人。所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与其说是因为骄傲,不如说是因为谦卑,我一边摇着手杖,一边沿着大街往前走去。翅膀振动的呼呼声已然响起,鸟儿鸣啭啼叫的歌声也已开始;而现在我走了进去;我走进那间房屋,那间枯燥乏味、永不妥协、居住过人的房屋,那个桌子上陈列着它的所有传统、它的各种常用物品、它的成堆成堆的垃圾以及种种珍贵物品的地方。我拜访了那个普通服装成衣匠,他还记得我的叔叔。许许多多的人都被发掘出来,然而他们的面目都不像那几张最基本的面孔(奈维尔、路易斯、珍妮、苏珊、罗达)那样轮廓鲜明,而是模糊不清、特征难辨的,或者说他们的面目特征是那样的变幻不定,以致他们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面目。于是,羞愧脸红但又同时感到轻蔑,我就在这种赤裸裸的狂喜与怀疑互相缠杂的极其古怪的情况下,承受着这种打击;这种混乱的感觉;这种复杂的、骚动的、突如其来地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冲击。而在珍妮相当安闲自得、光艳照人地坐在描金椅子上的那个晚会上,倘若总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并且弄出一些令人尴尬的冷场,一些像干涸沙漠里的每一粒卵石都非常清晰显眼那样惹人注目的冷场;而随后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并且自觉好比一根通条似的绝对诚恳,这种诚恳你宁愿换成一堆闪光发亮的硬币,可是又根本做不到——哦,在这样的晚会上,这一切是多么令人丧气!多么令人难堪啊!

“接着,有一位夫人打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手势,说:‘请随我来。’她把你领进一间隐秘的斗室,让你有幸跟她亲密地相处。称呼由姓氏改成了教名;教名又改成了昵称。关于印度、爱尔兰或摩洛哥究竟该怎么办?上岁数的绅士们全身盛装,站在枝形吊灯下面回答着这些问题。你会发现自己令人惊奇地知道了许多事情。在户外,那些没有什么差别的队伍正在高声歌唱;在屋里,我们却非常隐蔽,非常直率,确确实实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这儿,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我们尽可以把这一天看作一个星期当中的任何一天。比如星期五或者星期六。一层外壳覆盖在脆弱的心灵上,像珍珠似的,光彩闪闪,激情的利啄拿它毫无办法。这层外壳在我身上形成得比大多数人都要早。我不久就可以在别人已经吃完水果的时候削我的梨了。我就可以在周围一片沉默时从容地说完我的话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尽善尽美具有一种诱惑力。你会认为,借助在右脚脚趾上拴一根绳子,从而早一些起床的办法,可以学会西班牙语。你在自己约会手册上的那些小格子里填写上,八点钟吃早餐;一点半赴午餐会;等等。你把你的那些衬衣、短袜、领带摊放在你的床上。

“然而,这种过分的一丝不苟,这种有条不紊的军事般的进程,完全是一种错误;是一种贪图便利行为,一种谎言。甚至是当我们身着白色坎肩,礼节周全地在约定时间按时到达的时候,这种行动的下面也总是潜藏着一些东西,总是涌动着一股由破碎的梦境、摇篮曲、大街上的叫喊、不完整的语句和种种情景——一些榆树,一些柳树,正在扫地的园丁,正在写信的女士——汇成的潜流,这股潜流即使在我们扶着一位太太去赴宴会的时候也会不断地起伏隐现。就在你那么一丝不苟地把桌布上的刀叉摆放整齐的同时,会有无数张面孔装扮鬼脸。没有任何东西是你可以用勺子捞起来的;没有任何东西是你可以称之为一件大事的。但是这股潜流,却是存在着、潜藏着的。当我沉浸在这股潜流中的时候,我就会在一句妙语和另一句妙语之间停顿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一个也许插有一枝红花的花瓶,同时为某个道理、某个突然的新发现所沉迷。或者,当我正在斯特兰德大街散步时,我会忽然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辞句,’因为有一种美丽的、犹如传说中的幻影似的鸟儿,鱼或者边缘火红的云朵突然出现,一劳永逸地将某个总是缠绕着我的念头圈囿起来;随后,我就一边重新兴致勃勃地浏览摆在商店橱窗里的领带和别的各种东西,一边匆匆地向前走去。

“那生活的结晶,那生活的圆球——就像我所称呼的那样,摸上去绝不是坚硬的、冰凉的,而是包裹着若干层薄薄的气膜。如果我对它们进行挤压,它们就会马上全部爆裂。我从这口大锅里完完整整提炼出来的无论什么语句,都只不过是连成一串的六条小鱼,它们被我捉住了,而千百万条别的鱼却在噗通噗通地跳跃,致使这口大锅里的东西像滚沸的银水似的沸腾不已,并且纷纷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一张张面孔重又浮现出来,一张张面孔,一张张面孔——他们把他们的美丽容貌紧贴在我的气泡壁上——奈维尔,苏珊,路易斯,珍妮,罗达,以及千百万别的人。真是很难把他们有条不紊地排列整齐;很难把其中的某一个单独分离出来,或是把总体的效果讲述出来——这就又像是在谈论音乐。这是多么美妙复杂的一曲交响乐啊,包含着和谐音与不谐和音,包含着高音部和复杂的、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低音部!每个人都在演奏他自己的曲调,用小提琴、长笛、小号、鼓或者随便什么其他的乐器。奈维尔的曲调是:‘让我们来谈谈哈姆雷特吧。’路易斯的,是科学技术。珍妮的,是爱情。随后忽然间,在一阵愤怒情绪的冲动下,跟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一起到坎伯兰,在那儿的一家小客栈呆上整整一星期,不停的雨水沿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而且每顿饭吃的除了羊肉,羊肉,还是羊肉。尽管这样,这个星期仍然是未被记录下来的激情旋涡中一块坚固的里程碑。就是在那时,我们玩了多米诺骨牌;就是在那时,我们为老得咬不动的羊肉而发生了争吵。那时,我们曾在荒野上漫步。后来,一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把那封用蓝色信纸写的信交给我,从那封信我得知那个曾经使我成为拜伦的姑娘即将嫁给一位乡绅。一个穿着带护腿高筒靴的男人,一个总是拿着鞭子的男人,一个经常在饭桌上大谈肥胖阉牛问题的男人——我冷嘲热讽地大声叫嚷着,同时又仰望着天上快速漂游的云块,痛感到我自己的失败;意识到自己渴望自由;渴望逃避;渴望受到束缚;渴望有个了结;渴望继续下去;渴望成为路易斯那样的人;渴望保持我自己;而后我就披着雨衣独自走了出去,在永恒的群山下面感到自己脾气太坏,一点也不值得崇敬;后来就回到住处,抱怨羊肉,打起行囊,并就此又重新回到那旋涡之中;回到那痛苦的磨难之中。

“然而,生活还是令人愉快的,可以忍受的。星期一后面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精神上的年轮增加了;个性变得坚定了;痛苦被年龄的增长吸收了。开开合合,合合开开,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坚定,青春的匆忙和狂热全都被发动起来,进行运转,以致整个生命似乎都在不停地扩张收缩,就像一座钟的主发条。从一月到十二月,生活的流水流逝得多快啊!我们被事物的激流卷携着,那些事物是那么司空见惯,从不留下任何阴影。我们不停地漂流,漂流……

“可是,鉴于一个人必须有所跳跃(为了向你讲述这个故事),那么我就在这儿,在这个问题上来个跳跃,于是现在就跳到一个完全是平淡无奇的话题上——比方说拨火棍与火钳,那是在那位使我成为拜伦的女士嫁人之后又过了一些时候,我借助一个我愿意称她为琼斯小姐第三的人的眼光所看到的东西。她是这样的一位姑娘,每当期望着与你一起吃饭时,她就总是穿着某一套衣服,总是采摘某一种样子的玫瑰戴在身上,而且当你正在刮胡子的时候,她总会使你想到:‘稳当点儿,稳当点儿,这可是件乱来不得的事情。’于是你就会问:‘她对待小孩子们如何?’你会注意到,她使用她的那把雨伞时显得有那么一点手脚笨拙;然而,当一只鼹鼠被夹子夹住时,她却显得很有头脑;而且最后一点,她不会让早餐吃的面包(我一边刮着脸,一边想着婚后生活中那没完没了的早餐)总是平淡乏味——要是吃早餐的时候坐在这位姑娘的对面,看见一只蜻蜓停在面包上,那你是绝对不会感到吃惊的。另外,她还激起了我飞黄腾达的愿望;同时她也使我充满好奇地去打量从前一直觉得讨厌的新生婴儿的面孔。于是你头脑中脉搏的那种细微而有力的搏动——突突,突突——便呈现出一种非常庄重的节奏。我徜徉在牛津大街上。我们是延续者,我们是继承者,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我的那几个儿女;而且即使这种心情浮夸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你需要通过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或是买一份晚报来加以掩饰,它也依然是你炽热激情中的一个古怪的因素,怀着这种心情你系好自己的鞋带,怀着这种心情你现在写信给那些正在从事各种事业的老朋友们。路易斯,那个阁楼栖居者;罗达,那个总是湿淋淋的泉水仙女;他们两个全都否定那些从前对我来说乃是无可怀疑的事情的真实性;全都代表着跟那些在我看来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例如:我们总要结婚,总要过家庭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我为此爱过他们,可怜过他们,而且也深深地妒忌过他们那种不一样的命运。

“从前我有过一个为我写传记的人,他很久以前死了,但是假如他依然怀着他先前那种奉承讨好的感情追踪我的足迹的话,他肯定会在这儿这样写道:‘就在这个时期,伯纳德结了婚,买了房子……他的朋友们发现他热爱家庭生活的倾向越来越强烈……儿女们的出世使得增加收入成了他极大的愿望。’这便是传记式的文体,这种文体也确实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素材、那些边缘参差不齐的素材拼合在了一起。毕竟,假如你写信总是用‘亲爱的先生’来开头,用‘您的忠实的某某’来结尾,你就不能对这种传记式的文体吹毛求疵了;你不能瞧不起这些像一条条罗马大道一样穿过我们的纷乱生活的辞句,因为它们迫使我们要像文明人那样,踏着那种警察们所走的缓慢而整齐的步子走路,虽然与此同时你可能会低声嘟囔着随便什么废话——‘听呀,听呀,狗正在吠叫呢’;‘走开,走开,死亡’;‘不要让我相信世上有什么诚心实意的婚姻吧’,等等。‘他在事业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他从一个叔叔那儿继承了一小笔遗产’——那个传记作者会这样写下去,而且如果一个人总是穿着长裤、系着背带,你也得说说这些事儿,尽管它会诱使你像去采摘黑莓一样劳而无功;诱使你用这些词句去做一些打水漂的游戏。但无论如何你都得说说这些事儿。

“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种人,即:我在生活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就像一个人在田野上踏出了一条小路。我的长筒靴子的左侧已经有点磨损。每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就会出现一阵忙乱。‘伯纳德来了!’不同的人说这句话的口气又是多么的互不相同啊!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因而也有很多很多的伯纳德。有模样可爱但却虚弱的;有身体强壮但却目空一切的;有才华横溢但却冷酷无情的;有涵养颇佳但却特别令人厌烦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有富有同情心但却态度冷淡的;有衣冠不整但却——当走进另一间屋子里时——矫揉造作、老于世故、衣着太过讲究的。对我自己来说,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又与此迥然不同;全然不是刚才所说的这些样子。我特别乐意在吃早餐的时候让自己稳稳当当地坐定在面包跟前,面对着我的妻子,鉴于她现在已完全是我的妻子,而绝不再是那个从前每当渴望和我见面就戴着某一种样子的玫瑰花的姑娘了,所以她总是让我有一种仿佛置身在无忧无虑之中的感觉,就像雨蛙蹲伏在一片惬意的绿叶下面肯定会产生的那种感觉。‘请递给我……’我会说。‘牛奶……’她会这样应答,或者说:‘玛丽就要来了……’——对于那些已经把所有时代的一切战利品全都继承下来的人而言,这只是一些简简单单的交谈,而对于那些当时正天天处在生活的高潮之中的人来说,却又并非如此,因为那时每天吃早饭的时候,你会感到生活是完美的和纯粹的。肌肉,神经,肠子,血管,所有这些构成我们生命的线圈和发条,这架机器的不知不觉的嗡嗡运转,还有舌头的伸缩弹动,都在极好地发挥作用。开开合合;合合开开;吃东西,喝东西;有时候还要说说话——整个机器装置似乎就像一只闹钟的主发条,一会儿伸展,一会儿收缩。吐司和黄油,咖啡和熏肉,《泰晤士报》和信件——突然,电话铃非常紧急地响了起来,我不慌不忙站起身,向电话机走过去。我拿起黑色的话筒。我注意到我的脑子从容不迫地调整着自己,准备接受电话传来的信息——没准是(人总是会出现诸如此类的幻想)要你去接受大英帝国国王的邀请呢;我注意到自己非常镇静自若;我发现我那注意力的原子是以多么令人惊奇的活力扩散开来,将干扰物团团围住,吸纳电话里的信息,使它们自己适应新的形势,以致我还没有挂上电话,它们就已创造出一个更为丰富、更为强大、更为复杂的世界,有人邀请我到这个世界上去担当我的角色,而且毫无疑问我肯定会胜任我的角色。我把帽子按在头上,大步跨进一个人口稠密的世界,那些人也都戴着帽子,当我们在火车上、地铁里比肩接踵,碰在一起时,我们就用既是竞争者又是伙伴的目光互相会意地眨眨眼,然后振作精神,怀着许许多多的圈套和诡计去实现那个同样的目的——谋生。

“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单单生活的进程就是令人满意的。就拿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来说吧。他喜欢吃饭和睡觉。他喜欢用鼻子吸吸清新的空气,喜欢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斯特兰德大街。或者比如说在乡村,有一只公鸡正站在大门顶上鸣啼;有一匹马驹正绕着一片牧场奔驰。总会有些事情等着去做。星期一后面紧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会荡漾起同样的生活涟漪,重复着同样的韵律曲线;给新的沙滩带来一层寒潮,或是缓缓地退潮而不留下一点寒气。就这样,生命的年轮增加了;个性变得坚定了。原来那种匆匆忙忙、鬼鬼祟祟的举动,简直就像把一把谷子撒向空中,任其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狂野之风刮得东飘西荡,如今已变得有条不紊和秩序井然了,而且抛撒得目标明确——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天啊,多么愉快!天啊,多么美好!当火车从郊区驶过,我看见那些卧室的窗户上辉映着的灯光时,我肯定会说,那些小店主的生活过得可真是不错。当我站在窗前,瞧着那些提着提包、络绎不绝地拥进城里来的工人时,我就说,多么像一群蚂蚁一样生机勃勃、精神饱满啊!当我看见一些人穿着白色的球裤正在一月份的雪地里追着一个足球奔跑时,我就说,多么结实、多么动作灵活而激烈的四肢啊!现在,由于经常为一些琐碎的事情闹脾气——也许是为那些肉——好像在我们婚后生活那无边无际的宁静中搅起一点微澜,就会非常令人愉快似的,因为我们的孩子快要出世了,让生活产生一些波动会给我们的生活增加乐趣。我在吃饭的时候粗声恶气地说话。我不讲道理地信口胡诌,好像我是一个百万富翁,可以不当回事儿地随便扔掉五个先令;或者好像我是一个本领高强的高空作业工人,故意在一只脚凳上绊了一下腿。直到要上楼睡觉的时候,我们才在楼梯上停止争吵,然后站在窗户跟前,望着那像蓝宝石的内部一样清澈的天空,‘赞美上帝,’我说道,‘我们无需把这种无聊的议论融合到诗里面。琐碎的话语就已足够了。’因为前景的辽阔及其明澈似乎不会出现什么障碍,而是允许我们的生活伸展开去,越过所有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一直伸展到一望无际的天边。

“直到陷入那猝然发生的死亡——珀西瓦尔的死。‘哪边是幸福?’我自问(我们的孩子已经出世),‘哪边是痛苦?’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一边想着那属于我的身体的两半,一边做出一个纯粹的身体性的陈述。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情况;窗帘迎风飘动;厨子哼着小曲;衣橱里的衣服透过半开半掩的橱门露了出来。‘再给他(我自己)一点延缓的时间吧。’我下楼的时候这样说道。‘现在,在这间客厅里,他就要承受痛苦了。根本不会有任何逃避。’但是仅仅用语言尚不足以表达痛苦。需要大声叫喊,天崩地裂,印花布床罩变得一片空白,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变得迟钝模糊;还需要感到移动的东西完全凝固不动;声音时而显得很远,时而又显得很近;皮肉好像已经绽裂,鲜血好像正在喷出,有个关节猛然抽搐起来——在这一切下面,有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是还很遥远,还只能孤独地保存着它。所以我走到外面。我看到了第一个他将再也不会看到的清晨——那些麻雀就像被一个孩子用线拴着的玩具。无动于衷地从旁边观看着事物,而且能够发现它们身上的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还有那随后而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和虚幻不实,全都消失不见了,一种光亮透明出现了,使得在你走路的时候,你自己一下子销踪匿影,而别的事物一个个全都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现在还会有些什么别的发现呢?’我说道,并且为了将它紧紧地抓住,我对阅报栏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去,然后瞧着那些画像。圣母像和圆柱,拱门和橙树,全都像创世第一天一样平静,然而它们已经知道了人世间的悲伤,它们就悬在那里,而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在这儿,’我说,‘我们不受任何干扰地呆在一起。’而且这种自由自在、无所挂碍,就像是一种胜利,在我的内心激发起强烈的兴奋,以致我即使现在也会时而到那里去,在我的内心重新唤回这种兴奋和珀西瓦尔。但是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多久。使你遭受折磨的是你头脑里的那只眼睛总在可怕地活跃着——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人们把他抬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人围着腰布,拉着绳子;那些绷带和那些泥巴。随后出现的是一个可怕地猛然涌上来的回忆,既出乎意料,又无法回避——那就是我没有跟他一起去汉普顿宫。这只利爪抓挠着我;这颗利齿撕咬着我;我竟然没有去。尽管他急不可耐地申明这并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打断,为什么要破坏我们之间那持久不变心心相印的时刻呢?——然而,我还是懊丧地反复说,我竟然没有去,而且就这样,我被这些缠磨人的魔鬼逼出了神圣的殿堂,跑到了珍妮那里,因为她有一间房子;一间里面摆着几张小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小装饰品的房子。在那儿,我泪流满面地进行了忏悔——我竟然没有去汉普顿宫。而她,因为回想起其他一些在我看来微不足道,但对她来说却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就向我解释,每当碰上一些我们没法参与分享的事情时,生活便变得怎样的暗淡无光。另外,没过多久,一个侍女送来一张便条,然后就在珍妮转身去写回信而我则充满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写些什么以及写给什么人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落在他的坟墓上的那第一片树叶。我看见我们奋力越过当下这个时刻,将它永久地丢在我们的身后。然后我们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别人早已说过的话:‘现在的这棵百合花在五月里会开得更为茂盛。’我们曾经把珀西瓦尔比作一朵百合花——而这个珀西瓦尔,我一直希望他蓬乱着头发,颠覆各种权威,跟我相携到老;他已经被百合花淹没了。

“于是,当下这一刻的真诚感消失了;于是,这种真诚变成了某种象征;而我对此根本无法忍受。我们与其让这些百合花的甜蜜的汁液散发出来,并且用各种各样的辞藻将他覆盖起来,还不如亵渎神明地嘲笑一番、议论一番呢,我嚷嚷着说。因此,我便突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而珍妮,这个心中既无未来也无远虑,只是全身心地关注眼前这一刻的珍妮,这鞭子只是轻轻地抽了她一下,她往脸上扑了些粉(我就爱她这一点),然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我挥手道别,同时还用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发,以免被风吹乱了,正是这个姿势令我对她感到敬重,仿佛它使我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了——绝不再让百合花生长。

“我怀着幻想破灭的清澈心情观察着大街上那些卑劣的虚幻景象;它的一座座门廊;它的一扇扇挂着窗帘的窗户;购买东西的妇女身上穿着的黄澄澄的衣服,贪婪吝啬、洋洋自得的神气;裹着羊毛大围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老头子;行人穿过马路时的小心谨慎;人人怀有的要继续活下去的决心,而实际上,你们都是些傻瓜和笨蛋,我说,随时都可能有一块瓦片从屋顶上飞下来,随时都可能有一辆汽车突然出事儿,因为要是一个喝醉酒的人手里握着一根棍棒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如此而已。我就像是一个获准走到后台去的人,一个得以看清那些舞台效果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奥秘的人。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回到了自己那个温暖舒适的家里,客厅女仆提醒我要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上楼。孩子正在睡觉。我走进我自己的房间。

“难道就没有一把利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摧毁这些墙壁,这个藏身之所,这种生儿育女和藏在窗帘后面的生活,以及日复一日地越来越陷入和沉湎于图书和画册之中的生活吗?真还不如像路易斯那样,为了追求完美而耗尽心血呢;或者像罗达那样撇下我们,越过我们的头顶,飞向荒漠;或者经过成千上万此的选择,最终只选了一个像奈维尔的人;或者还不如做一个像苏珊那样的人,对太阳的酷热或霜打过的草地,又是爱又是恨;或者做一个像珍妮那样的人,诚实无欺,像个动物似的。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着迷的事情;他们对死亡都抱有同样的感受;这些都会给他们带来好处。所以,我就一一拜访了我的这些朋友,用手指摸索着试图撬开他们那些紧锁着的小匣子。我手里捧着我的忧伤——不,不是我的忧伤,而是我们这人生的难以理解的答案——依次走到他们跟前,请他们检验。有的人去找牧师;有的人依靠诗歌;而我则依靠我的朋友,依靠我自己的心,在各种辞藻和断简残篇当中,寻觅某种完整无缺的东西——对我来说,月亮和树木中的美还显得不够;对我来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接触就是一切,然而我感到连这个也是难以捉摸的,因为我是那么的不完整,那么的脆弱,那么难以言喻的孤独。我就是这样坐在那里。

“这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吗?一声长叹?海浪的最后一次波动?一条细流流进一道阴沟,汩汩地消失了踪影?让我赶快摸摸这张桌子吧——就这样——由此来恢复我对当下时刻的感觉。一个摆满各种调味品瓶子的餐具柜;满满一篮子圆面包;一盘香蕉——这些都是看了使人感到惬意的情景。然而,如果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故事,那又怎么可能存在结尾或开端呢?当我们试图讲述生活的时候,它也许根本就不愿意让我们这样来对待它。深夜难以入眠的时候,竟然不能对自己更加克制一些,这似乎颇为不可思议。于是,分门别类也就显得不是那么很有价值了。真是不可思议啊,浪潮的推动力会渐渐消失在一条干枯的河沟里。深夜独坐,就会感到我们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我们的这一点水只能勉强淹着那些海冬青的穗穗;我们甚至都无法够着那些稍远一点的卵石,将它们打湿。全都结束了,我们走到了尽头。只能期待着——我整夜都在期待——我们全身再涌起一点活力;我们站起身来,我们把白色浪花似的鬃毛向后一甩;我们步履沉重地在岸上行走;我们决不愿意受到束缚。这就是说,我刮过胡子,洗过脸;没有弄醒我的妻子,独自吃过早餐;戴上帽子,走出家门去谋生了。星期一过后,星期二就来了。

“但是某种疑惑,某种质疑的语气依然存在。当我打开一道房门时,我会惊奇发现人们都在这么忙碌着;当我端来一杯茶时,我常常会犹疑不决,别人要的是牛奶还是糖呢。而现在,当星光经过了千百万年的穿行之后,终于落在我的手上时——我所能得到的只是稍稍打个冷战——仅此而已,我的想象力已经变得太苍白了。可是某种疑惑的心情依然存在。一个阴影从我的头脑中掠过,就像夜间在一所房子里,飞蛾扇动着翅翼在桌椅间飞过。例如,当我在那年夏天到林肯郡去看望苏珊,而她穿过花园,像一艘半张开风帆的船一样慢慢腾腾,用一个怀孕女人的蹒跚姿态,迎着我走来时,我就想:‘事情一直在这样发展,可是为什么呢?’我们在花园里坐下;农场的马车一路掉着干草走了过来;四周是乡间常有的那种白嘴鸭和鸽子的鸣叫声;水果全都罩着网,遮盖着;园工正在翻土。蜜蜂在花丛里的紫色通道间嗡嗡地飞来飞去;有的蜜蜂则一头扎在向日葵那金光闪闪的花盘上。细小的树枝儿被风卷携着掠过草地。这一切是多么富有韵律,而又朦朦胧胧,犹如笼罩在一层雾里面;但是在我看来,却非常可恨,它就像一张网,把你的四肢紧紧地束缚在它的网眼里。她,这个曾经拒绝过珀西瓦尔的人,竟然让自己屈从于这个,屈从于这种被严严实实蒙在里面的生活状态。

“我一边坐在河岸上等火车,一边沉思我们是怎样放弃抵抗,怎样屈从于自然的愚蠢行为的。绿叶葱茏的树林展开在我的面前。由于某种气味或者某个声音对神经的轻轻触动,那个很久以前的幻象——正在扫地的园丁,正在写字的太太——又重新浮现出来。我又看见埃弗顿山毛榉树下的那几个身影。扫地的园丁;坐在桌子前写字的太太。不过,现在我把成年的贡献融进了童年的直觉之中——厌腻和听天由命;对我们命中注定无法回避的事情的领悟;死亡;对种种局限性的认识;生活是怎么比一个人曾经想象的那样更为冷酷无情的。那时,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确切知道世上存在着仇敌了;反抗的需要一直激励着我。我曾经跳起身来大声叫喊:‘让我们去探索吧!’于是,对这种状态的恐惧便不复存在了。

“那么,现在究竟有些什么状态已不复存在了?麻木迟钝和听天由命。又有些什么有待去探索呢?那些树叶和林子什么也没有隐藏。如果有一只鸟儿飞起来,我决不会再去做诗了——我只会重复我从前看过的东西。因此,如果我有一根手杖,可以用它来指点人生曲线的坎坷曲折,那么这就是人生的最低点;在这儿,它徒劳无益地盘旋在潮水不会抵达的泥淖里——就在这儿,在这个我背靠一道树篱而坐的地方,我的帽檐低低地拉到眉梢,而那群绵羊一个个露出呆头木脑的蠢相,正迈着它们那僵硬、细长的四条腿漠然地一步步走了过来。然而,如果你在一块足够长的磨石上去磨一把钝刀,就会迸出一些东西——一道尖锐的火光;相反,如果拿到那些通常可见的、既缺乏理性又毫无目的的、混乱一团的东西上去磨,就只能迸出一种仇恨、轻蔑的怒火。我拿起我的头脑,我的生命,这沮丧疲惫、几乎奄奄一息的老朽货,朝着这些漂浮在油腻腻水面上的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枯枝败叶、可恶的破船碎片、残骸朽骨,猛烈地砸了过去。我跳起身来。我喊道:‘奋斗,奋斗!’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意味着努力和抗争,意味着永无休止的战争,意味着不断的破坏和修复——此乃无论胜败如何,每一天都在进行的战斗,此乃全力以赴的跟踪追击。让零乱不齐的树木变得井然有序;让浓荫蔽日的树叶变得疏朗,漏下摇曳的光线。我用一个突如其来的词句便将它们全都网罗住了。我用词句使它们重新现出明晰的形状。

“火车开来了。火车慢慢地驶进车站,在月台旁边停了下来。我赶上了这班火车。所以傍晚就回到了伦敦。多么令人惬意啊,这平淡无奇的气氛和烟草味;一些老太婆提着她们的篮子爬上三等车厢;吸烟斗的声音;在一些小站上,亲友们道别时的互道晚安和明天见,随后就可以看见伦敦的灯光了——既没有青春时代炫目的欣喜若狂,也没有褴褛的紫色旗子,但是无论如何依然是伦敦的灯光;强烈的电灯光高高地亮在大楼办公室里;街灯沿着冷清的人行道依次排列过去,照明灯在街头市场上热闹地闪烁。在我把仇敌暂时赶走的这段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我使感到心旷神怡。

“另外,我喜欢看到那种喧闹的人生庆典,比如说在剧院里。在这种地方,一头浑身土色、粗俗不堪的田野上的动物会直立起来,机智多谋、不遗余力地跟那些绿色的树林、绿色的原野,以及那些一边咀嚼一边迈着整齐的脚步往前走的绵羊进行战斗。而且,不用说,灰色长街上的那些窗户也都灯光明亮;一条条地毯横在人行道上;有打扫干净、布置一新的房间,有炉火、食物、美酒和闲谈。两手已经干瘪的男人,耳朵上戴着宝塔式珍珠耳坠的女人,进进出出。我看见一些老人的面庞被世俗的劳累刻满了衰老的皱纹和冷嘲的神色;美貌受到人们的珍爱,所以即使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它也犹如新生之物;而年轻人又是那样地耽于追求欢乐,以致你会真的认为欢乐肯定是存在的;仿佛草地被修整平坦就是为了这个;大海上荡起微波;沙沙响的树林里雀跃着毛羽鲜亮的小鸟,全都是为了年轻人,为了对生活怀着期望的年轻人。在那里,你可以遇见珍妮和哈尔,汤姆和贝蒂;在那儿,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吐露着各自内心的秘密;而且每次在门口分手之前,必定会约好再会的日期,在另外一家屋里,根据不同的情况,比如一年中的不同季节而定。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一过后,来的是星期二,然后紧跟着星期三。

“是的,不过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点异样。这也许会表现在某一个晚上房间里的某件东西的样子上,比如说椅子的布置。深深地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观察,倾听,这似乎是非常惬意的事情。这时,碰巧有两个背对窗户站着的身影来到一棵枝叶纵横的柳树前面。你的心情会有所触动,觉得:‘世上的确有一些人,虽然穿的衣服很漂亮,但却没有长一副漂亮脸蛋。’接着,当波纹蔓延开来的时候,出现了一阵冷场,随后那个你本来应该跟她交谈的姑娘会在对自己说:‘他老了。’然而她错了。老的并不是年纪;而是说时间的一滴滴落了;现在又是一滴。时间又一次使事物的秩序发生了震荡。我们从葡萄藤架起的拱门下面钻出来,跨入一个更为宽阔的世界。现在,事物的真实秩序——我们永远都有这样的幻想——显得清晰明白了。所以很快地,在一间客厅里,我们的生活做出调整,使自己跟正在庄严地走过天空的白昼保持相同的步调。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既没有穿上我的漆皮鞋,也没有找一条还能过得去的领带,而是寻找奈维尔去了。我去寻找我的老朋友,他很早就已认识我了,那时我正是拜伦,正是梅瑞狄斯笔下的一个年轻人,而且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书里的那个我已经记不起其名字的主人公。我找到他时,他是一个人,正在读书。一张非常整洁的桌子;一张井井有条、平平整整地拉开的窗帘;一把他正用来裁开一部法文版书的裁纸刀——我就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们初次见到他以后,他的神态或衣着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儿,自从我们第一次跟他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意味着无拘无束;在这儿意味着亲密无间;在炉火的映照下,窗帘上的一只圆圆的苹果突然脱落了。我们在那儿交谈着;坐着交谈;顺着那里的林荫路漫步,那条林荫路在树下延伸,在那些树叶葱茏、沙沙作响的树下延伸,那些树的枝头上挂着累累果实,我们常常一起踏着这条林荫路漫步,以致环绕在有些树周围的草皮,环绕在某些戏剧和诗歌、某些我们特别喜爱的事物周围的草皮,如今已变得光秃秃的了——这些草皮是被我们杂乱无章的脚步不断践踏而变得光秃的。每当我需要等待的时候,我就看看书;每当我夜间不能入眠的时候,我就从书架上摸索着取下一本书。不断地增长,永无止境地扩充,我的头脑里积累了一大堆说不清从何处而来的东西。我时不时地弄下一大块,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某个名叫佩克的老妇人;我经常一边躺在床上抽着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那是莎士比亚。那是佩克。’——心里翻腾着一种认识他们的确凿无疑感和知识引起的激动心情,这种激动是令人无限欣慰的,尽管又是难以言表的。所以,我们一起欣赏着我们的佩克,我们的莎士比亚;互相比较着各自拥有的版本;让对方的真知灼见使我们各自的佩克或者莎士比亚得到更好的阐明;然后就陷入一阵沉默,这沉默只是偶尔被几句简短的话所打破,如同寂静的大海上时而浮出一片鱼鳍;而后,这片鱼鳍,这个见解,又沉入水中,同时激起一圈细微的、心满意足、舒适惬意的涟漪。

“是的,但是突然间你听见了时钟的嘀嗒声。我们这些一直沉浸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开始意识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是让人痛苦的事情。是奈维尔改变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他本来是按照意识中那不受限制的时间来进行思考的,那思绪转瞬之间就能从莎士比亚延伸到我们自己身上,但是如今他拨旺炉火,开始按照另外一个表明某个特殊人物的即将到来的时钟进行生活了。他那宽阔而可敬的思想活动的范围缩小了。他变得警觉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倾听大街上的声息。我留意到他抚摸一张靠垫时的样子。从亿万人类和所有以往的年代中,他选择了一个人,一个特定的时刻。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他正在说的话就像一股飘忽不定的火焰,在空气中颤动。我注意到,他正在把某种脚步声从别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他正在期待着某种特定的识别标志,而且用像蛇一样敏捷的目光扫了一眼门上的把手。(由此可见他的感觉令人惊讶地敏锐;他一直都在受着某一个人的熏陶。)如此一种专一的热情会排斥其他各式各样的热情,就像异质之物会从一种平静而又活跃的液体中被排除一样。我开始意识到我那混浊不清的天性中充满了沉积物,充满了疑惑,充满了记录在笔记本里的各种辞藻和札记。窗帘上的一条条褶痕变得宁静,肃穆;桌子上的镇纸板变得坚硬起来;窗帘上的缕缕丝线闪烁着光影;所有的东西全都变得清晰明确、客观实在起来,呈现出一副与我毫无关系的情景。于是,我站起身;我离开了他。

“天啊!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些从前有过的痛苦的利爪,是怎样攫住我不放啊!还有那种对某个不在眼前的人的想念。想念谁?开始我也弄不清楚;后来便想起了珀西瓦尔。我已经有很多个日月没有想到他了。现在,要跟他一起大笑,要跟他一起嘲笑奈维尔——这就是我所渴望的,要跟他手挽手,一起大笑着离开。然而,他不在这里。他的位子一直空着。

“非常奇怪的是死去的人常常会在街角、或在梦里突然跳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阵阵寒冷、刺骨地吹着我的狂风,伴随我穿过整个伦敦,去拜访其他的朋友,罗达和路易斯,因为那天晚上我特别渴望伙伴、安定和交往。我一边爬着楼梯,一边猜想他们之间到底是种什么关系?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说些什么话?我想象着她摆弄茶水壶时笨手笨脚的样子。她越过铺着石板瓦的屋顶呆呆地眺望着——这个泉水仙女的身上老是湿漉漉的,幻想和梦境总是搞得她心神不宁。她常常拉开窗帘,凝望着黑夜。‘滚开吧!’她常说。‘月光下的荒野总是黑漆漆的。’我拉了拉门铃;我等待着。路易斯也许正在把牛奶倒在小碟子给猫吃呢;路易斯,他的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掌合在一起时,简直就像船坞的两半在剧烈翻腾的水上极其痛苦费力地缓缓合拢,他非常熟悉那些埃及人、印度人,以及那些身穿粗衣、怀揣宝石、颧骨高凸的人讲过的名言。我敲了敲门;我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我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石头楼梯。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疏远,多么缄默,多么难得互相来往,缺乏了解啊。而我,对我的朋友们来说,也同样是朦胧模糊,一无所知的;就像一个影子,偶尔可以看见一眼,但更多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人生确实只是一场梦。我们的激情,那只是在寥寥几个人的眼里闪烁过的捉摸不定的幻想,很快就会熄灭,而且全都将消失不见。我回想起我的朋友们。我想起了苏珊。她买了田地。黄瓜和西红柿在她的暖房里长熟。让去年冬天的霜冻冻死的葡萄树,又生出了几片新叶。她脚步笨拙地跟她的儿子们一起穿过了她的牧场。她巡视着那块由一些套着绑腿套的男人照管着的土地,用她的拐杖指点指点一座房顶,一些树篱,一些失修倒塌的围墙。一些鸽子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吃着从她那能干的、朴实的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谷粒。‘不过,我不再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她说。然后想起来的是珍妮——毫无疑问,她正在款待某个新结识的年轻人。他们那惯常的交谈已经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房间里将会弄得光线暗淡;座椅都重新布置过。因为她仍然在及时行乐。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坚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冲向战斗。她不怕那枪刺会把她刺伤。当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变得花白时,她就无所谓地将它混在别的头发里。这样,当人们来埋葬她时,就不会发生如何乱套的事情。人们将会发现一些卷起来的丝带。但是不管怎样,门还是会打开的。是谁来啦?她会一边问,一边起身向他迎来,不慌不忙,就像在那些初春的夜晚,当伦敦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可敬的公民们正规规矩矩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些楼房下面的树荫几乎还不能遮住她的谈情说爱的艳事;而且电车刺耳的声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当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满足,她平静下来颓然躺下时,那摇曳起伏的树叶还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我们这些朋友,多么缺少互相往来,多么欠缺互相了解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尽管这样,每当我遇见一个不熟悉的人,或是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方设法要挣脱我所谓的‘我的生活’——它并不是我所常常回顾的那种生活,我却不只是一个人;我同时是很多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谁——珍妮、苏珊、奈维尔、罗达,或者路易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我的生活和他们的区分开来。

“在那个初秋的夜晚,当我们又一次聚会在汉普顿宫、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刚开始,我们都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在吃饭之前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情况,而其他每个顺着通向聚会地点的路走过来的人,身上穿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衣服,手里拄着或是没有拄着手杖,似乎都跟他所说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注意到,珍妮瞧了瞧苏珊那双朴实的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掩藏起来;我一边端详着奈维尔,他是那样地整洁和严谨,一边深深感到我自己那被诸如此类的种种辞藻搞得稀里糊涂的生活真的是一团糟。很快他就自吹自擂起来,因为他为自己一直单身一人、独处一室,还有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羞愧。路易斯和罗达,这两个共谋者,这两个在饭桌上密切注意着一切的特务分子,却觉得:‘不管怎么说,伯纳德能让侍者给我们把面包端过来——这种交道我们是做不来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仿佛看见那个完美之人的身影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做到像他一样,但同时又根本无法把他忘却。我们看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到的一切;看到了我们已经错过的一切,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竟嫉妒起他人的应得,就像小孩子们在一块蛋糕,一块仅有的蛋糕切开之后,总是觉得属于自己的那块仿佛变小了。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喝了一些酒,在酒的作用下忘掉了我们相互间的敌意,也不再相互攀比了。而且,当饭吃到一半时,我们都察觉到那处在我们身外、与我们格格不入的巨大的黑影正绕着我们向四周蔓延。风声,车轮疾驰声,全都变成了时间的呼啸;于是,我们也急匆匆地向前冲去——冲到哪里?我们又是谁?刹那间我们仿佛消亡了,就像灰烬中的几点残余火星一样熄灭了,只有黑暗在呼啸。我们越过时间、越过历史,消失不见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仅仅持续一秒钟。我好斗的禀性将它打断了。我用一把汤勺敲打着桌子。如果我能用罗盘来测量事物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去做,可是既然我仅有的测量仪器是词语,那么我就创造出一些词语——我已经忘记这一次我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们成了围坐在汉普顿宫一张餐桌周围的六个人。我们站起身来,一起沿着林荫路走去。在虚幻飘渺的暮色中,如同从某个胡同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的回音,欢悦和情欲又在我的身上复活了。在大门口,在一棵雪松前面,我看见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芒,奈维尔,珍妮,罗达,路易斯,苏珊,还有我自己,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个性。威廉国王好像仍然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君主,而他的王冠也只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箔片。而我们——在这砖墙前面,在这些树枝前面,我们六个人,不知是多少亿万人当中的六个,在无限的古往今来中的当下这一时刻,正在喜气洋洋地焕发着光芒。眼前就是一切;只要拥有眼前就足矣。接着,奈维尔,珍妮,苏珊和我,伴随着一个海浪拍岸,迸碎,消失——接着出现的是一片树叶,一只小鸟儿,一个玩铁环的小孩儿,一只活蹦乱跳的狗,经过了炎热的一天之后积聚在树林里的热气,如同白花花的条纹似的在波荡起伏的海面上摇曳的光线。我们分散开来;我们隐没在黑漆漆的树丛里,撇下罗达和路易斯继续站在那个墓地旁边的平台上。

“当我们从那一阵沉浸——哦,多么甘美,多么深切!——中浮上来,重新回到水面上,看见那两个共谋者仍然站在那里,我们感到有些内疚。我们失去了他们一直保持着的东西。我们打搅了他们。但是我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大功告成还是半途而废,晦暗的纱幕依然把我们的行为遮掩起来;当我们在俯临河水的斜坡上稍作停留时,光线变得越来越微弱。汽船正在让它所载的游客上岸;从远处传来快乐的欢呼声,传来唱歌的声音,仿佛人们正在挥着帽子,加入最后的大合唱。合唱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我感到,那种已经支配了我整整一生的熟悉的冲动又一下涌了上来,任由别人那高声唱着同一首歌曲的喧嚣声浪将我抛上抛下;任由那几乎毫无意义的欢乐、激动、得意和渴望的喧嚣声浪将我颠上颠下。不过,现在不行。不!我还没法使自己镇定下来;我还没法辨认清楚我自己;我不得不让片刻之前曾经使我变得渴望、入迷、妒忌、警觉的那些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重新沉到水里。我还没法使自己恢复过来,忘记那没完没了的虚掷光阴、放荡胡闹、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和悄无声息地往前直冲,冲过那些桥拱,绕着一些树丛或一个小岛打漩,冲过海鸟栖息在木桩上的地方,冲过波荡起伏的水面,最后变成海上的浪潮——我还没法使自己从那样的放荡中恢复过来。我们就那样各奔东西了。

“那么,就这样跟苏珊、珍妮、奈维尔、罗达、路易斯混在一起,随波逐流,这算不算是一种死?一种元件的簇新组合?对未来事情的某种暗示?笔记已经潦潦草草地写好,书已经合上,因为我是一个断断续续上课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从不在规定的时间里做我的作业。而后,当我在交通高峰时间走在舰队街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刻;我把它延续下去。‘难道我,’我自问,‘一定要在桌布上敲打我的汤勺吗?难道我不能也表示赞成吗?’公共汽车堵塞住了;一辆紧跟着一辆开来,然后都咔嗒一声停了下来,简直就像在一串石头链条上又添加了一节石头。人们来来往往地走过。

“这些人形形色色,成群结队,手里提着公文包,敏捷非凡地互相闪避,进进出出,如同一条涨满河水的河,从街上走过。他们闹哄哄地来来往往,就像一列火车正在穿过一条隧道。我抓住一个机会穿过大街;钻进一条昏暗的小巷,步入一家店里去理发。我仰身靠在椅背上,身上罩着一块布。正前方是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我自己被裹住的身子和从旁边走过的行人;很多人都停一停,瞧一瞧,然后又不感兴趣地继续往前走去。理发师开始前后左右地来回移动他的剪子。我感到自己在那个冰凉铁器的震颤下没有一点抵抗能力。我们就是这样被裹着身子躺在那儿理掉了头发,我说道;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潮湿的草地、枯萎的或者苍翠的枝叶上面。我们再也无须冒着风雪让自己暴露在光秃秃的树篱上了;再也无须在狂风怒号的时候挺着身子支撑着沉重的负担昂首而立了;或者在了无生气的中午,当小鸟在树枝上蹑手蹑脚地移动,而湿气使树叶子泛白的时候,毫无怨言地默默呆在那里。我们已经剪过了头发,我们已经倒了下去。我们已经成为那个无知无觉冷漠无情的宇宙的组成部分,这个无动于衷的宇宙,当我们忙忙碌碌的时候它却在沉睡,当我们入睡的时候它却炽烈地燃烧。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的身份和地位,现在无精打采地躺在这儿,衰萎消亡,并且转瞬之间就会被遗忘!就在这时,我发现理发师的眼角上露出一种表情,好像街上有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究竟是什么事情引起理发师的注意呢?理发师究竟在街上看见了什么?就这样,我又复活了。(因为我并不是神秘主义者;总是有某些东西吸引着我——好奇、妒忌、钦佩、对理发师的兴趣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都会使我回到现实的层面。)就在他从我的外套上刷掉那些头发茬的时候,我费尽心思要捉摸清楚他这个人;之后,我就摇着我的手杖,走上了斯特兰德大街;我想起罗达的模样,拿她来跟我自己相对照,她总是那么偷偷摸摸的,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恐惧的神情,她总是在追寻荒漠里的某根圆柱,而且为了寻找它,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害死了她自己。‘等一等。’我说道,同时在想象中伸出手挽住她的手臂(我们就是这样跟我们的朋友互相交往的)。‘等一等,让这些公共汽车先开过去。千万不要这样危险地横穿马路。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在劝导她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在劝导我自己的心灵。因为这绝不是一个单独的生命;而且我也并非总是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伯纳德,还是奈维尔、路易斯、苏珊、珍妮,或者罗达——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彼此交融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摇着手杖,刚刚理过发,脖子后面有点刺痒,我就这样一路从那些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的街上托着盘子兜售从德国运来的廉价玩具的小贩们旁边走过——圣保罗大教堂,这个展开翅膀正在孵卵的母鸡,在高峰时间,公共汽车和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就在它的掩隐下往来穿梭。我想象着路易斯会怎样穿着整洁的套装,手里拿着手杖,迈着他那生硬的、甚至有点超然的步伐,登上这些台阶。因为他的澳洲口音(‘我父亲,是布里斯班的银行家’),我想,比起像我这种听这些老一套的催眠曲听了上千年的人,他准会怀着更大敬意来到这里。每当我走进来时,总会一下就注意到那些磨旧了的玫瑰花饰;那些擦得发亮的黄铜玩意儿;那种胡乱吹嘘,那种一味讲好,同时还会有一个男孩哀诉的声音萦绕在那座穹顶周围,就像一只失群乱飞的鸽子。我也会感受到那种死者安息和宁静的气氛——仿佛战士们正在他们时间久远的旌旗下面休息。接着,我会对那种装饰着浮华而荒唐的旋涡形纹饰的墓碑嗤之以鼻;我会嘲笑那些号角、凯歌和盾形徽章,嘲笑那种大吹大擂地反复宣讲的所谓绝对肯定的复活或永生。那时,我那游移不定而又充满好奇的眼神,表明我是一个满怀敬畏的孩子;一个拖着脚步、蹒跚而行的领取抚恤金的老人;或是就像那些女店员,天晓得她们瘦弱可怜的胸膛里正怀着一些什么样的隐忧,在交通高峰时间,她们会用自己的虔诚顶礼来安慰自己。我徘徊,张望,疑惑,有时候甚至想悄悄地依附着别的什么人祈祷的飞箭,冲上穹顶,冲破出去,飞向远方,飞向那些祈祷之箭飞往的任何一个所在。然而,随即我就发现自己变得衰弱了,就像那因为失群而哀鸣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向下坠落,怀着诙谐、疑惑的心情落在某个奇形怪状的雕像上,某个用旧了的管口或荒谬可笑的墓碑上;之后,我又开始观看起那些带着导游手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的观光客来,与此同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穹顶下面,管风琴也时不时短暂地纵情奏出一些笨拙的欢悦音调。那么,我问自己,路易斯怎么可能把我们所有人全都庇护起来呢?他怎么可能用他的红墨水、用他那极细的笔尖,把我们统统圈住,使我们融合成为一体呢?那些如怨如诉的乐声在穹顶下面渐渐消失了。

“就这样,我又回到大街上,一边摇着手杖,瞧着文具店橱窗里的铁丝公文夹,打量着一筐筐从海外殖民地运来的水果,低声哼着‘皮利考克坐在皮利考克小山上’,或者‘听,听,狗在吠叫’,或者‘这个世界的伟大时代又要开始了’,或者‘走开,走开,死亡’——把随波飘荡的诗和胡言乱语搅混在一起。永远都会有一些事情等着你去做。星期一后面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会激起同样的微澜。生命就像树一样会生长年轮。就像一棵树,叶子总会落地。

“因为有一天,正当我俯身斜靠在一道通向田野的门上时,韵律突然停顿了下来;韵脚与吟唱,胡言乱语和诗歌。我的意识里出现一片空白。我透过浓密的树叶看见了习惯。斜靠在大门上,我心中悔恨着那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那么多不如意和彼此分离,因为你甚至没法穿过伦敦去看望一位朋友,生活竟是那样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束缚;你甚至也没法乘坐轮船去印度,并且看看一个光着身子的人怎样在湛蓝的海水里拿着鱼叉刺鱼。我说过,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就像一句未曾说完的话。尽管我可以从在火车上相遇的任何一个推销员手里接受一点鼻烟来吸吸,我却根本没有可能保持连贯一致性——那种对世世代代的人们、对带着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畔的女人、对在征服者和移民们当中鸣唱的夜莺的认知。我说过,那是一项巨大的事业,我怎么能连续不断地举步攀登这个阶梯呢?我对自己这样讲,就像有人会对一个一起远航到北极去的伙伴讲话一样。

“我曾经讲到那个在很多次惊人的历险中始终伴随着我的自我;那个在所有人都已上床睡觉的时候,仍然坐在炉火前、用拨火棍捅着炉灰的忠心耿耿的人;那个一直都是那么神秘的人,他总是怀着突然增长了自尊心,坐在一座山毛榉树林中,坐在河畔的一棵柳树旁,俯身在汉普顿宫的阳台栏杆上;那个总是能在紧要关头保持镇定,用汤勺敲着桌面,说着‘我不同意’的人。

“现在,当我俯身斜靠在这道门上,望着眼前五色缤纷波荡起伏的田野,这个自我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他也不想开口说话。他拳头还没有握起来。我等待着。我倾听着。什么也没有来临,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哭了起来,突然之间坚信自己已经被完全抛弃了。现在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片鱼鳍来搅碎这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生活已经把我给毁了。当我说话的时候,既没有附和的声音也没有反驳的声音。这是比朋友的死、青春的死更为真实的死。我就是那个在理发店里被紧紧包裹起来只占那么一点点空间的躯体。

“我眼前的景色失去了生气。那就像日光隐没时所发生的日蚀,使得本来洋溢着繁茂的夏日浓绿的大地了无生气,显得脆弱而又虚假。而且,我还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蜿蜒曲折的大路上看见我们形成的那个小团体,看见他们怎么结伴而来,怎么在一起吃饭,怎么在这间房子或那间房子里聚会的情景。我还看见我自己那不知疲倦忙忙碌碌的样子——从这个人身边急匆匆地赶到另一个人身边,干杂务,当听差,出门远行,返回家中,一会儿加入这个团体,一会儿加入那个团体,在这儿亲吻某个人,在那儿又抽身回避;经常为了某种特别的目的而紧紧盯着这些事情,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就像一条正在追踪猎物的狗;偶尔也会把头抬起来,或是偶尔发出一声惊诧的、绝望的叫喊,随后就又重新嗅着鼻子追踪起猎物来。多么杂乱无章、多么混乱不堪的一大堆事情啊;这里有诞生,那里有死亡;有丰富多彩甜蜜快乐的事情,也有费尽心力痛苦烦恼的事情;我自己就这样总是在忙忙碌碌,到处奔波。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再也没有胃口去狼吞虎咽了;再也没有毒刺可以刺别人了;再也没有锐利的牙齿和抓攫的双手,也不再渴望去触摸那些梨子、那些葡萄,以及从果园的围墙上折射下来的阳光了。

“那些树林消失不见了;大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没有一息声响打破这冬天一般的景色。没有公鸡啼鸣;没有炊烟升起;没有火车驶过。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这样说。一个斜靠在门上的笨重的躯体。一个死去的人。怀着无动于衷的绝望,怀着全部破灭的幻想,我眺望着那团飞扬的尘土;我的一生,我的朋友们的一生,以及那些反复存在于传说中的人,比如拿着扫帚的男人,正在写字的女人,河畔的柳树——这些也全都是由飞尘所形成的云雾和幻影,那飞尘不停地变动,如同云雾一样消长不定,辉映着金黄或鲜红的色彩,失去它们的最高顶点,时而飘荡到这边,时而飘荡到那边,变动无常,虚浮不定。而我,带着笔记本,编着辞藻,记录下来的只不过是一些变幻;一个阴影。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着有关阴影的笔记。我说过,如果没有一个自我,没有分量也没有形象,那么叫我现在如何在一个没有分量、没有幻想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呢?

“我的沉重的绝望心情压开了我正斜靠着的这道门,并且推动着我这个年纪已老、四肢笨拙、头发灰白的人,走过这没有生气的、空荡荡的田野。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再也看不到任何幻象,再也不会招来任何反驳,只有永远无遮无拦地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留不下任何印记。甚至,只要有一只绵羊一边大声咀嚼着草,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或者有一只鸟儿,或者有一个人正在用铁铲掘地也好,只要有一丛荆棘把我钩住,或者有一条土沟,里面潮糊糊地淤满了被水浸泡过的树叶,害得我失足掉了下去也好——但是都没有,只有一条令人伤感的小径在平地上向前伸延,一直通向这同一片风景的愈加寒冷、苍白而且单调、乏味的景色。

“那么在日食过后,阳光是怎样重新回到世界上来的?它既令人惊叹,又显得脆弱。只是无数条朦胧的光带。它就像一个玻璃笼子似的悬挂在空中。它是一个被小罐子一碰就断裂的圆箍。那里面出现了一团火花。紧跟着是一片暗褐色的光彩。然后出现了一团雾气,仿佛大地正在开天辟地头一次进行呼吸,一次,两次。接着,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有人提着一盏绿灯走了过来。随后有一团像白色幽灵似的稀薄烟雾缭绕散去。树林摇荡起来,呈现出蓝色与绿色的光影,同时那一片片田野渐渐地浸透了红色、金色和棕色。忽然,有一条河染上了一片蓝光。大地像一块海绵缓慢地吸收水分一样吸收着色彩。它变得凝重,变得圆鼓鼓的;悬挂在空中;就在我们的脚下不停地旋转和安顿。

“于是这片风景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些田野上的彩色缤纷、波浪翻滚,只是现在有一点不同;我看到了,却没有被别人看到。我无遮无拦地行走;却没有任何人欢呼我的来临。那种往日的伪装,那种昔日的回应,都已离我而去;还有那只能反射声音的凹陷的手掌。朦胧得犹如一个幻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不下任何足迹,只是能有所领悟而已,我独自一人漫游在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簇新的世界;擦过一些崭新的花朵,除了能说一些小孩子使用的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别的什么也说不了;我曾经编织过那么多漂亮的语句,现在却已失去了语句的庇护;我一直都在跟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结伴交游,现在却变得无人为伴;我一直都有人跟我一起共享那掏清了炉灰的火炉,或是那装饰着金灿灿的搭环的食橱,而现在我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该怎样描绘那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所见到的世界呢?找不出任何字眼。蓝色、红色——就连这些也常常使人迷惑,就连这些也掩藏在迷雾之中,而不是明亮透彻。该怎样用清晰有力的字眼重新描绘或述说任何事物呢?——除了它正在逐渐衰萎,除了它正在经历一次渐渐的变化,就连在一次短短的散步过程中,也都是习以为常的——而且总是这样一幅景象。当你向前走着,每一片树叶都在重复着其他树叶的形象,茫然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当你带着一连串虚幻的辞藻留神察看时,美好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你呼吸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气息;在下面的山谷中,火车正驶过田野,喷出的煤烟犹如低垂的耳朵。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片高踞在大海的浪潮与树林的呼啸之上的草地上,看见了那所房子,那座花园,以及那迸碎的海浪。那位正在一页页地翻着画册的老保姆已经停了下来,并且说:‘瞧吧,这就是真相。’

“当我今夜沿着夏夫茨伯利大街走来时,我就这么想着。我正在想着那本画册当中的一页图画。当我在人们挂外套的地方与你相遇时,我对自己说:‘无论我遇上的是谁都无关紧要。生命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知道这个生命究竟是谁;我也不操这份心;反正我们要在一起进餐。’因此我挂好我的外套,拍拍你的肩膀,说:‘请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现在饭已吃完;我们周围丢满了果皮和面包屑。我已经试着把这一串掰下来递给你;然而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真实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片天空俯瞰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城市?我们正坐在这里的这座城市究竟是巴黎、伦敦,还是某个散布着粉红色房屋的、有柏树荫庇、有兀鹰翱翔的高山俯瞰的南方城市?现在,我可是一点也吃不准。

“现在我开始遗忘事情了;我开始怀疑这些桌子是否稳定,此时此地是否真实,而且我还用我的指关节使劲地敲着那些很明显非常坚固的东西的边边角角,说:‘你是坚硬的吗?’我曾经见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事物,曾经编织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词句。我曾经迷失在吃和喝的过程中,迷失在揉擦我的眼皮,那层薄薄的、坚硬的、包裹着灵魂的外壳,这层外壳在一个人年轻时,总是把你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因此才有年轻人的那种狂热,和他们永不悔恨的嘴巴的呱嗒、呱嗒、呱嗒。而现在我要问:‘我是谁?’我一直在谈伯纳德、奈维尔、珍妮、苏珊、罗达和路易斯。我是他们全体吗?或者,我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与众不同?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只是现在珀西瓦尔已经死了,罗达也已经死了;我们被彼此分开;我们已不在这里。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把我们分开的障碍。我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间隔。每当我与人交谈的时候,我会感到‘我就是你’。这种我们那么看重的彼此之间的差别,这种我们那么狂热地珍爱的各自的个性,均已经被克服。是的,自从年迈的康斯坦布尔太太举起她的海绵,把热水浇在我的身上,使我浑身充满了情欲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是多愁善感、观察敏锐的。这儿,我的额头上有我在珀西瓦尔坠马而死时所受到的打击。这儿,我的后颈上有珍妮送给路易斯的亲吻。我的眼睛里噙满了苏珊的泪水。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罗达曾经看见的那根像一条金线一样颤动的圆柱,并且感觉到当她跃起飞翔时所带动的那一阵儿疾风。

“所以,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用我的双手来塑造我一生的故事,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就不得不去回忆那些早已消失远去、深深隐没、渗透在这个人或那个人的一生之中并成为其构成部分的种种事物;还有那些梦幻,那些包围着我的种种事物,以及那些居民,那些熟悉的说话不甚连贯的幽灵,它们夜以继日不停地出没;它们在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它们时常发出慌乱的叫喊,当我想要逃走时,它们会伸出无形的手指,将我紧紧攫住——它们是你很有可能会成为的那些人的幻影;是没有诞生的那些自我。另外,还有那个老畜生,那个野蛮人,那个浑身长毛的男人,他用手指拨弄那些成串的内脏;而且还狼吞虎咽,直打饱嗝;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发自肺腑——是的,他就在这里。他就盘踞在我的体内。今晚,他一直在尽情地吃着鹌鹑、色拉和杂碎。现在,他的爪子正举着一杯醇美的陈年白兰地。他浑身斑纹,哼哼呜呜;当我呷一口白兰地时,他就会使我的脊梁骨从上到下感到一阵阵暖洋洋的刺激。真的,吃饭之前他洗过手,但是它们仍然是毛茸茸的。他把裤子和坎肩扣得严严实实,不过包裹在里面的器官还是同样的。如果我让他吃饭时等得太久,他就会畏缩不前。他会不断地挤眉弄眼,同时带着他那种近乎白痴的、贪婪的、馋涎欲滴的神气指点他所渴望的东西。实话跟你说吧,有时候我要想管住他真是太难了。这个家伙,这个浑身毛茸茸的家伙,这个类人猿似的家伙,已经在我的一生中发挥了他的那份作用。他曾经使绿色的东西泛出更加碧绿的光泽,他曾经在每一片树叶的后面擎起他那冒着红色火焰和刺鼻浓烟的火炬。他甚至曾经使那冷冷清清的花园也变得光辉灿烂起来。他曾经在昏暗的小街巷里挥舞着他的火炬,使那里的姑娘们突然变得红艳照人,令人迷恋。哦,他曾经高高地举着他的火炬挥舞!他曾经引得我狂热地手舞足蹈!

“可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此刻在今夜,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高高耸起,就像一座肃穆的神庙,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人声营营,祭坛上香烟缭绕;但是在上边,在这儿,在我平静的头脑里,涌现出来的只有阵阵美妙悦耳的音乐和阵阵迷人的馨香;与此同时,那只失群的鸽子哀鸣不已,那些旗子在坟墓上瑟瑟飘舞,午夜中看不见的微风摇曳着那些敞开的窗户外面的树木。当我怀着这种超然的心态俯视四周时,即便是那些细碎的面包片也显得特别美丽!梨子的皮盘曲成多么美观的螺旋形——多么薄,多么色彩斑驳,就像一种海鸟的蛋壳。甚至,连那些笔直地并排摆放着的餐刀餐叉也显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我们吃剩下的面包角搁在黄澄澄的一盘里,闪着光泽,显得坚固。我甚至可以敬慕我的手,上面的根根指骨呈扇形散开,布满神秘的青筋,而且这手显得令人惊异的灵巧、柔韧,能够柔软地屈伸或是猛然把东西捏碎——还有它那无限的敏感性。

“无限度地接纳、包容各种各样的事物,为内心的丰富充实而兴奋得发抖,但又头脑清醒,善于自制——看来,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既然欲望已不再强烈地驱策它;既然好奇心已不再给它染上种种千变万化的色彩。这人生现在变得非常深沉,平静无波,不受任何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这个我曾经称之为‘伯纳德’的人,这个总是带着笔记本写札记——记录关于风花雪月的语词,不同人的个性;人们怎样张望,转身,将烟蒂丢在地上;在B栏里,记着蝴蝶身上的粉末;在D栏里,记着称呼死亡的各种方式。但是现在,让这道门敞开吧,这道依靠铰链不停地开关的玻璃门。让一位妇女走进来,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晚礼服的年轻人坐下来;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呢?不!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她突然站起身并且离开,‘亲爱的,’我会说,‘你让我再也用不着照顾你了。’那崩落的浪涛的震响一直回荡在我的人生之中,它曾经使我惊醒,使我看见那环绕在食橱上的金灿灿的光晕,而现在它再也不会使我拥有的东西轻轻颤动了。

“所以现在,如果我能自命掌握了事物的奥秘,我定可无须离开原地,无须离开我所坐的椅子,就能像个侦探一样到处窥探了。我可以游览遥远荒漠的边缘,那里有野蛮人坐在篝火的旁边。白昼来临;那位女郎把中心火红的水晶宝石举到额头上;太阳用它的光芒平直地照射着沉睡的房屋;海浪的条条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暗;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拍击海岸;浪花向后迸溅;海水蔓延开来,包围了那些小船和海冬青。鸟儿齐声鸣唱;暗沉沉的通道伸延在花茎之间;房屋被映得泛白;沉睡的人伸着懒腰;渐渐地,所有的事物全都骚动起来。光线涌进屋里,将阴影逐渐驱向一角,使它们不可思议地缩成一团,悬在那里。那团阴影的中心包裹着什么东西呢?是有某种东西,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

“哦,可是那里有你的脸。我撞上你的目光。我,曾经认为自己是那么博大,像一座神庙、一座教堂、一个完整的宇宙,无拘无束,能够无所不在地抵达所有事物的边际,眼下这个地方也不例外;但是现在,我只不过是你所看到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相当笨重,两鬓灰白,这个人(我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把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他的左手举着一杯陈年白兰地。这就是你给我的沉重一击。我曾在走路的时候撞在一个邮筒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的帽子不见了——我已经弄丢了我的手杖。我已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怕的蠢相,因而理所当然遭到所有过路人的嘲笑。

“天啊,生活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令人厌恶啊!它跟我们开了一些多么卑鄙的玩笑,一会儿自由自在;随后,就又变成这种样子。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置身在面包屑和弄脏了的餐巾中间。那把餐刀粘满了油污。杂乱无章,污秽破烂,还有腐败,充斥在我们的周围。我们一直都在把一些死禽的尸体塞进我们的嘴里。而正是靠着这些油腻腻的面包屑,沾满口水的餐巾,和小小的尸体,我们才得以维持我们的身体。从来都是周而复始的老一套;从来都是碰上仇敌;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眼睛;不同人的手指缠绕着我们的手指;费尽心思的等待。召唤侍者。结账。我们必须费劲地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外套。我们必须走了。必须,必须,必须——令人厌恶的字眼。我,这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受任何影响的人,曾经说过‘现在我已摆脱了所有这一切’的人,发现海浪已经把我掀翻,头上脚下,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让我去收拾,去聚拢,去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凝聚起我的力量,挺起身,面对敌人。

“说来不可思议,我们这些能够承受那么多痛苦的人,竟也会让别人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真是奇怪,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在一艘开往非洲去的轮船跳板上见过一次的人的面孔——仅仅记得一点眼睛、面颊、鼻孔的模糊轮廓——竟会有魔力使我遭受这样的侮辱。你张望,吃饭,微笑,厌烦,愉快,气恼——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然而这个在我身边坐了一两个小时的幻影,这副有两只眼睛向外窥探的面具,却有力量迫使我退缩,将我牢牢束缚在所有那些不相干的面孔中间,把我囚禁在一间闷热的屋子里;或者迫使我像飞蛾一样在一个个蜡烛之间飞来扑去。

“可是,等一等。当他们在屏风后面结算账单的时候,请稍等片刻。由于我曾经为了你给我的那沉重一击而辱骂过你,那一击曾致使我在水果皮、面包屑和过时的碎肉渣中间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我要用只言片语记下:同样是在你那给我带来压力的注视下,我怎样开始领悟了这个,又领悟那个。这只钟表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那个女人打了个喷嚏;侍者走了过来——出现了事物渐渐聚集汇拢、融合为一、加速与统一的现象。听:汽笛在鸣叫,车轮在飞驰,门的铰链在吱吱扭扭地转动。我又恢复了对复杂、现实和斗争的感知能力,为此我要感谢你。同时怀着某种惋惜、妒忌和极大的善意,我要握住你的手,祝你晚安。

“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个差不多完全陌生的人已经走了,也许是去赶一班火车,去乘一辆出租车,去到某个地方或找某个我一无所知的人。那张老盯着我看的面孔已经离去。压力已经消除。这里是一些空咖啡杯。这里是一把把拉开的椅子,可是没有人坐在上面。这里是一张张空桌子,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人来坐在它们旁边吃饭了。

“现在,让我来高唱我的颂歌吧。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让我孤身一人呆着吧。让我把生命的这块纱幕扯下并且抛开吧,还有这片迷雾,它只要被一点点微风吹一下就会发生变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而且整日整夜都在变化。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发生变化。我注意到这天空也在变化。我看见云彩遮没了星星,随后又让星星露出来,接着又将星星遮没。现在我已不再注意它们的变化了。现在谁也不会看见我了,我已经不再发生变化了。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因为它消除了眼睛所带来的压力,肉体所带来的诱惑,以及所有撒谎和谄媚的需要。

“我那本记满语词的笔记本落在了地板上。它就躺在桌子下面,等待着打杂女工过来把它扫走,她每天清晨都困乏地走来寻找碎纸屑、旧电车票,以及这里那里揉成一团和那些到处乱扔的东西丢在一起、等着被扫走的一两张便条。有关月亮的语词有哪些?有关爱情的语词又有哪些?我们用什么名字来称呼死亡呢?我不知道。我只需要一种简单的语言,就像恋人们经常使用的那种;只需要那种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就像小孩子走进屋里看见母亲正在缝纫,他就一边捡起一块鲜艳的呢绒碎片、一枚羽毛或是一小条印花布,一边喃喃的那种语言。我需要一种咆哮;一种呐喊。当暴风雨掠过沼泽地,从我身上——我躺在一条土沟里,无人过问——扫过时,我不需要任何语词。不会再有任何干净利落的东西。不会再有任何牢牢立足于地板上的东西。也不会再有任何在我们的胸膛里爆发出来、回荡在一根根神经之间的共鸣和悦耳的回声,形成狂热的音乐,虚假的鬼话。我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语词了。

“寂静,咖啡杯,桌子,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一个人独自坐着,就像那孤独的海鸟张开翅膀站在一根木桩上,这样是多么美好啊。就让我永远坐在这里,伴着这些纯粹的东西,这个咖啡杯,这把餐刀,这把餐叉,保持它们各自本性的东西,保持我的本性的我本人。请不要过来烦扰我,提醒我什么现在到了关门的时间并且应该走了。我愿意把我身上所有的钱全都给你,只要你别来打搅我,让我一直坐下去,静静地,一个人。

“但是现在,侍者领班自己也已经吃完了饭,他走出来,皱着眉头;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他的围巾,故意做出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他们必须走了;必须把窗板装上,必须把桌布折叠起来,然后用湿拖把擦一擦桌子底下。

“啊,该死。不论我是多么疲惫和厌倦了这一切,我必须硬撑着站起身来,接着找到属于我的那件外套;必须把我的胳膊伸进袖筒里;必须用围巾把我自己包裹起来,好抵御夜晚的风,然后离开这里。我,我,我,不管我是多么疲倦,不管我是多么精疲力竭,而且因为用鼻子去嗅种种东西而搞得疲惫不堪,甚至也不管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越来越笨重并且害怕劳累,都必须强使自己离开这里,去赶最后一班火车。

“我又看见横在我面前的熟悉的街道了。文明的华盖已经黯然无光。天空漆黑一片,就像打磨光滑的鲸鱼骨头。但是天际有一点亮光在闪烁,不知是灯火,还是破晓的曙光。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骚动——那是某个地方的梧桐树上的麻雀在喳喳喳地啾鸣。有一种天将破晓的感觉。我不想把它叫做黎明。对于一个伫立在大街上、有些头晕目眩地望着天空的上了岁数的老人来说,城市的黎明意味着什么?黎明意味着天空泛出白色;意味着某种崭新的开端。又是一个白天;又是一个星期五;又是一个一月、三月、或者九月的二十日。又是一次芸芸众生纷纷醒来。星星渐渐隐没和熄灭。海浪之间的一道道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深。笼罩在田野上的薄雾变得浓重起来。一抹红晕凝结在玫瑰花上,甚至凝结在卧室窗前那棵淡白色的玫瑰上。有一只小鸟儿在啾啾而鸣。住在农舍里的人点亮了他们清晨的蜡烛。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升潮落,潮落潮升。

“而且浪潮也正在我的胸中涌起。它昂着头,拱着背,翻腾而起。我又感觉到一种簇新的欲望,犹如某种东西从我心中升了起来,就像一匹骄傲的骏马,骑手先用马刺一催,随即又紧紧地勒住马头。现在,我骑在你背上,当我们挺直身子,在这段跑道上跃跃欲试的时候,我们望见那正在朝着我们迎面冲来的是什么敌人啊?那是死亡。死亡就是那个敌人。我跃马横枪朝着死亡冲了过去,我的头发迎着风向后飘拂,就像一个年轻人,就像当年在印度骑马驰骋的珀西瓦尔。我用马刺策马疾驰。死亡啊,我要朝着你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

海浪拍岸声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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