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高悬中天。它不再忽隐忽现,不再只能从一些影影绰绰的迹象和光束来猜测它的存在,就像一位横卧在碧蓝海水床垫上的姑娘,她的额头上佩戴着水晶球似的珠宝,珠宝闪射出的枪刺般的蛋白色光束在朦胧的大气中闪烁波动,俨如一条跃起的海豚露出它的肚腹,或是一把劈下来的刀刃闪射着亮光。现在太阳已经不遗余力、实实在在地燃烧起来了。它照射着坚硬的沙滩,一块块岩石变成一个个赤热的熔炉;它搜寻着每一个水洼,捕捉着那些躲避在缝隙中的小鱼儿;它暴露着沙滩上锈烂的车轮、惨白的骨肢,抑或一只像铁一样乌黑的没有鞋带的靴子。它使每一样东西显示出其最为逼真的色彩;沙丘展现出它们那无以计数的亮晶晶的颗粒,野草显示出它们那光泽熠熠的碧绿;或者它的光洒落在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时而曲折射入犁沟车辙,时而扫过荒废的路标石堆,时而又点缀在矮小幽绿的野树丛上。它照亮了金光灿灿的宁静的清真寺,照亮了南方乡村中那些容易损坏的红白相间的纸板房子,照亮了那些跪在河床上,垫着石头捶打皱巴巴衣服的乳房松垂、头发灰白的妇女。正在海面上缓慢地隆隆行驶的轮船也尽被笔直照射下来的阳光攫获,阳光透过黄色的遮篷照耀着那些在甲板上打盹或散步的乘客,轮船载着他们枯燥乏味地在大海上行驶,他们日复一日地拥挤在油腻的震荡不已的船舷上,不时会用手搭在眼睛上搜寻远方的陆地。

阳光照射在南方的密密麻麻的群山的峰顶上,照到深深的布满石头的河床上,那里高高的吊桥下面的河水已经减少,那些跪在灼热石头上洗衣服的妇女几乎没法浸湿她们要洗的衣物;瘦骨嶙峋的骡子驮着驮篓,在嘎嘎作响的灰色石子间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把那些小山丘烤得灰蒙蒙的,就像在一次爆炸中被削除和烧焦过似的;而在更靠北的多云多雨的地方,那些仿佛被铁铲的背部拍成光溜溜的平板的小山坡上闪烁着一点光,就像那里面有一个守护者举着一盏绿色的灯在一个又一个的房间里穿行。阳光透过灰蓝色的空气微粒照耀在英格兰的田野上,照亮沼泽和池塘,照亮一只栖息在木桩上的雪白的海鸥,照亮那在梢头平整的树林、正在成长的庄稼和此起彼伏的干草地的上空缓缓飘移的云影。它照射着果园的围墙,砖墙上的每一处坑凹、每一道纹理都闪烁出刺目的银色和紫色,仿佛摸上去是软软的,只要碰一碰就会熔化成炙烤得热烘烘的灰土。成串成串的葡萄悬挂在墙边,宛似红艳艳的涟漪和瀑布;一天天长大的李子在叶面下鼓胀出来,无数青草的叶茎汇集成碧绿闪烁的一大片。所有的树影全都缩小成了环绕在树根部的一片幽暗的池水。洪水般涌泻下来的阳光把原来层次分明的枝叶融会成了碧绿青翠的一大堆。

鸟儿以异乎寻常的热情齐声鸣唱,仿佛是只唱给一个人听的,接着就全部停了下来。它们一边低声叽叽喳喳,一边把一小截一小截的麦秆或树枝衔到大树高处的黑色枝杆攀结处。它们身上闪着金色和紫色,栖落在花园里,花园里金莲花和珍珠菜的球果闪着金色和淡紫色的光泽,纷纷坠落,因为在此正午时分,花园里正繁花盛开,争奇斗艳,就连花丛底下的那些通道也不时地变换色调,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褐,就看阳光是透过粉红的花瓣照进来的,还是透过宽阔的黄色花瓣,或是被某根毛茸茸的青翠的粗花茎遮挡住了。

阳光垂直地照射在房屋上面,照得灰暗的窗户之间的白色墙壁耀眼炫目。被绿色的花茎密密缠绕着的窗框窗格,把望不进去的幽暗阴影一块块地圈在当中。一道轮廓鲜明的楔状光线投射在窗槛上,映亮了屋子里的物件:有蓝色环状花纹的盘子,带曲形手柄的茶杯,一个大碗的凸出的腰部,绣着十字形图案的地毯,以及那些难以绕过的衣橱和书柜的棱棱角角。在这些柜橱浑然为一的庞然大物背后停留着一片阴影,在这片阴影里面也许还有一个形状可辨的东西,它已经摆脱了阴影的笼罩,或是依然停留在幽暗的深处,更为深沉昏暗。

海浪碎裂后,海水迅速地漫上了海滩。浪头一个接一个地高高涌起又轰然落下;伴随着浪峰坠落的势头,浪花迸射四溅。一波波海浪通体湛蓝,只有浪峰上面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那浪峰波荡起伏,犹如强壮的骏马奔驰时脊背上的筋肉在起伏颤动。一波波海浪坠落下来;向后退去,接着又坠落下来,就像一只巨兽在砰砰地跺脚。

“他死了,”奈维尔说,“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马被绊倒。他被抛了下来。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断,砸在我的头顶上。一切全完了。世界之光熄灭了。前面耸立着那棵我无法逾越的大树。

“哦,把我手中的这封电报揉成一团吧——让世界之光重新照耀吧——说一声这从来没有发生过吧!可是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的脑袋转来转去试图回避呢?这是真的啊。这是事实啊。他的马绊倒了;他被抛了下来。闪闪掠过的树木和雪白的栏杆一下子飞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耳朵里轰鸣一声。紧接着是重重的一击;世界崩塌了;他沉重地喘了口气。他在从马上摔下的地方死了。

“乡间的谷仓和夏日,还有我们曾经在里面坐过的房间——这一切如今全都成了驻留在那一去不复返的虚幻世界中的东西。我的过去已经跟我断绝了联系。那些人跑着过来了。那些穿着马靴的人,那些戴着遮阳帽的人,他们把他抬到一个凉亭里;他就死在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中间。孤独和寂寞经常笼罩着他。他常常离开我而去。然后,当他回来时,我就说:‘瞧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啊!’

“那些女人慢条斯理地从窗前走过,好像大街上压根儿没有裂开一道鸿沟,也压根儿没有耸立着一棵我们根本无法逾越的叶片僵硬的大树。那么,我们应该被鼹鼠窝绊倒了。我们双眼紧闭,慢条斯理地走过,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逆来顺受?为什么要尽力抬起脚,攀上楼梯?这儿就是我站立的地方;这儿就是我手持电报站立的地方。昔日的时光、夏天的时日和我们曾经坐过的房间,就像仍旧闪烁着红色火星的纸灰,全部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还要聚会,还要重新开始?为什么还要跟其他人聊天、吃饭、建立新的联系?从现在起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再也没有人会理解我了。我收到过三封信,‘我要跟一位上校去玩掷铁圈游戏,故而写这么多吧。’他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友谊,挥了挥手,挤进人群不见了。这样的笑剧是无须搞一场正儿八经的庆典的。但是倘若当时有人说一声:‘等一下’;倘若把马肚带再收紧那么两三个孔眼——那么他一定会公正地断案断上五十年,会坐在法庭上,会一马当先地骑着马行进在一支队伍的最前面,会谴责某个万恶的暴政,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来的。

“现在我想,有人正在咧着嘴窃笑;有人正在寻找遁词。肯定有人正在我们的背后讥嘲我们。那个男孩在跳上公共汽车时,差点失足摔下来。珀西瓦尔摔了下来;送了命;埋葬了;而我留心观察着来往的行人;紧抓着公共汽车上的扶手;决心去拯救他们的性命。

“我不想抬起脚去攀登楼梯。我想趁着楼下那个厨子反复开关炉火门的时候,到那棵无法回避的树下去站一会儿,独自跟那个被割断喉咙的人呆上片刻。我不想爬上楼梯。我们都是在劫难逃的,我们所有的人。那些女人提着购物袋慢条斯理地走过。人们持续不断地来来往往。然而你们不会毁灭我。因为这会儿,当下这一刻,我们两个正呆在一起。我紧紧拥抱着你。来吧,痛苦,用我来满足你吧。将你的毒牙刺入我的肉体吧。撕碎我吧。我不停地呜咽,呜咽。”

“这就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伯纳德说,“这就是事情的错综复杂所在,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已经弄不清哪件事儿是喜,哪件事儿是忧了。我的儿子出生了;珀西瓦尔却死了。我仿佛是悬挂在柱子上,被两种赤裸裸的感情从左右两边挤压着;但哪边是忧,哪边是喜呢?我自问,却回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到外面去,需要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亡对我的世界到底干了什么。

“那么这就是珀西瓦尔再也看不到的那个世界了。让我来看一看吧。那个卖肉的正把肉送到隔壁那一家;两个老人正沿着人行道蹒跚而行;一群麻雀飞落下来。接着,机器发动起来了;我注意到那种节奏,那种振动,但那只是一种与我毫无关系的东西,因为他再也看不见它了。(他面色苍白,浑身裹着绷带,躺在一间屋里。)所以现在是我弄清楚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好机会,但我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撒谎。对于他,我的感觉一直是:他处在那个地方的中心位置。今后我再也不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已经空了。

“哦是的,戴毡帽的男人和提篮子的女人,我可以向你们断言,你们已经失去了一种对你们来说原本十分宝贵的东西。你们失去了一位你们原本可以追随的领袖;你们中间的某一位失去了幸福和孩子。原本应该将这些给予你们的那个人,他死了。在印度一家炽热的医院里,他浑身缠着绷带,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一些苦力蹲在地板上摇着那些蒲扇——我忘了这在他们那里叫什么了。但是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你很可能是搞错了’,当鸽子落在房顶上,我的儿子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如是说,仿佛这是一件无可置疑的事实。我从小记得他那种超然的古怪神气。而且我又继续说到(我的双眼充满泪水,随后就渐渐干了):‘可是,这比你敢于想望的要好得多。’我朝在大街尽头的半空中面向着我而又看不见的某个抽象的东西说:‘难道这就是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接着我们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你确实尽了你的全力。我徒劳地对着那张苍白严峻的脸说(因为他只有二十五岁,而本来应该活到八十岁)。我不准备躺下来,在哭泣中度过充满烦忧的一生。(这话应该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对那些遭受了毫无意义的死亡的人表示一种轻蔑。)而且,这一点也很重要;我必须能够将他置于某种无聊又滑稽的境地,好使他不会觉得自己骑在高头大马身上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我一定要能够这样对他说:‘珀西瓦尔,一个荒谬的名字。’然而,我要对你们这些匆匆忙忙赶往地铁车站的男男女女说,你们原本是应该非常尊敬他的。你们原本是应该排成长队追随其后的。哦,要在一群张着空洞而急切的眼睛观望人生的人中间夺路而行,这该是多么奇异的事情啊。

“但是信号灯早已点亮,它不断地召唤,试图诱使我返回。好奇心只是被短暂地摆脱了一会儿。你简直没法离开这架机器而生活上哪怕半个钟头。我注意到,人们的躯体已经变得模样很平常了,可是在它们的内部却是互有差别的——这就是透视。在那块报纸张贴牌的后面,是一家医院;那长长的房间里有一些黑肤色的人正在拉绳子;之后他们为他举行了葬礼。然而,既然人们说有一位著名的女演员离了婚,我就会马上询问是哪一位。但是我拿不出一分钱来;我没法去买一份报纸;我还忍受不了别人的打搅。

“我自问,要是我再也不能看见你,把我的目光盯在那个实体身上,那么我们将会通过什么方式来联系?你已经穿过庭院,越走越远,把连在我们之间的那根丝线越拉越细。不过你依然存在于某个地方。你身上的某种东西依然存留下来。比如说作为审判员。就是说,如果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某种新的气质,我会私下里请你来评判。我会问,你的评判结果是什么?你将依旧承当仲裁者的角色。但是这将持续多长时间呢?事情将变得越来越难以解释清楚:将会出现各式各样新的事物;我的儿子不是已经诞生了吗。我现在正处在某种经历的顶点。它终将会衰落下去。我再也不会深信不疑地大声叫嚷:‘多好的运气啊!’意气风发,鸽群的降落,全都一去不复返了。混乱,细节,又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对橱窗上写着的各种名目感到大惊小怪了。我不会再去想为什么要匆匆忙忙?为什么要赶火车?事物的秩序恢复了;一个事物会引出另一个事物——这是通常的秩序。

“是的,但是我仍然厌恶通常的秩序。我还不会让自己变得能够接受事物的秩序。我要继续行走;我不会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因而改变我头脑中的节奏;我要继续行走。我要登上这些台阶,走进美术馆,让自己去领受那些像我一样不受秩序约束的头脑的影响。留待回答问题的时间已经无几了;我的精力在衰退;我变得越来越迟钝麻木了。这里有一些画像。这是一些悬挂在柱廊里的神情冷漠的圣母像。但愿她们能使那颗躁动不宁的内心、那个扎满绷带的脑袋、还有那些正在拉着绳子的人们,全都平静下来,从而让我可以在事物的深处发现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这里有一些花园;还有鲜花丛中的维纳斯雕像;这里有一些圣徒像和表情忧郁的圣母像。幸好这些画像是无所查考的;它们既不故做暗示,也不指指点点。所以它们倒拓展了我对他的想法的范围,并且使他以迥然不同的模样在我心中重现。我记起了他的俊美。‘瞧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啊。’我常常这么说。

“这些线条和色彩几乎使我相信我也可以显示出英雄气概,我,作为一个那么轻而易举就能造出华丽辞藻的人,是那么轻易受诱惑,随遇而安,做不到紧握拳头,只会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地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造出一些漂亮的语词。现在透过自己的软弱,我重又发现他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的反面。由于天生就有的诚实笃信,他根本看不出这些夸张语词的本质,他做人是全凭天生的分寸感,绝对是一位精通生活艺术的大师,因此他也就显得阅历丰富,处处给自己罩上一层静穆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冷漠的感觉,当然是他对自己出人头地的漠不关心,尽管他同时拥有极大的怜悯之心。一个小孩正在玩耍——一个夏日的夜晚——房门会打开关上,一直开关个不停,透过门我瞧见了那些使我潸然泪下的情景。因为它们是无法诉说的。正是为此我们才感到孤独,正是为此我们才觉得寂寞。我转向我头脑中的这个地方,发现它是那么空虚。我自己的软弱压迫着我。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与它们形成对照了。

“瞧吧,现在,这个忧郁的圣母正泪水涟涟。此乃我的葬礼。我们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有个人的悼词,而且没有什么结论,只有一些互不相干的强烈感慨。说出的话都和我们的实际情况毫不相干。我们坐在国家美术馆的意大利展厅里,片片断断地胡乱观赏着。我猜想提香是否想到过这种耗子般的啃噬。画家总是过着有条不紊、精神专注的生活,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的画。他们不像诗人似的总是扮演替罪的羔羊;他们不会被铁链锁在山岩上。正是为此,才有这种静穆,这种崇高。不过那种深红必定曾使提香感到十分不是滋味。毫无疑问他曾经用强壮的手臂擎起过那象征丰饶的羊角,而后却在这种堕落中丢尽了脸面。但是这种静穆沉重地压迫着我——这种对眼睛持久地全神贯注的要求。这种重压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我的分辨能力太差,太一知半解了。我虽然揿到了铃的按钮,但不是揿不响铃铛,就是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绝对刺耳的嚷嚷声。我毫无节制地陶醉于某种光彩;那种绿色背景衬托出来的皱巴巴的深红;那排圆柱的行列;那在一棵棵竖着耳朵似的、乌黑的橄榄树身后闪耀的橘黄色光线。我的脊背上生出阵阵芒刺般的激动,不过毫无秩序可言。

“但是在我的理解中还夹杂着某种东西。某种东西深深地潜藏其中。有过一个时刻,我曾经想抓住它。但还是深藏着它,深藏着它;让它潜藏在我的头脑的深处,悄悄地滋长,直到某一天开花结果吧。经过一个漫长的、松松垮垮的人生之后,在得到启示的那一刻,我也许会伸手去触动它,但是现在这个念头已经在我手中破灭了。那些念头曾经无数次地破灭,几乎很难有形成一个完整观念的时候。它们总是破灭,总是倾泻在我的头上。‘它们会比线条和色彩存在得更为长久,所以……’

“我打起了哈欠。我已经激动够了。我被那种紧张和那个漫长、漫长的时间——二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搞得精疲力竭,因此我只好离开那架机器,一个人独处。我变得麻木迟钝了;我变得僵硬冷漠了。我怎样才能打破这种使我的富于同情的心灵蒙受耻辱的麻木状态呢?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在遭受痛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遭受痛苦。奈维尔遭受着痛苦。他爱珀西瓦尔。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极度的痛苦了;我需要有个人,我可以和他一起笑,可以和他一起打哈欠,可以和他一起回想他曾经是怎样挠头皮的;这是一个他曾经无拘无束地与之交往、而且喜欢的人(不是苏珊,他爱过的人;倒不如说是珍妮)。在她的房间里我还可以进行忏悔。我可以问:他可曾告诉过你,那天当他邀请我去汉普顿宫的时候,我是怎么拒绝他的?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会在半夜时分满怀痛苦地惊醒过来——这些事情乃是会让人愿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热闹集市上脱帽忏悔的罪过;在那天竟然有人不肯去汉普顿宫。

“不过,现在我渴望自己置身于生活之中,置身于书籍和各式各样的小饰物之中,置身于商人们日常来访的喧闹之中,好让我在遭受了这番精疲力竭之后休息休息我的脑袋,在领受了这番启示之后闭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我将径直走下楼梯,叫住遇见的第一辆出租车,开到珍妮那里去。”

“这儿有个水坑,”罗达说,“我怎么也跨不过去。我听见那个大砂轮在离我的脑袋不足一英尺的地方嚓嚓地飞旋。它卷起的风呼呼地扑在我的脸上。生活的所有可以捉摸的形式全都舍弃了我。除非我能伸手摸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否则我肯定会沿着永恒的通道被永久地刮走。那么我能摸到什么东西呢?是什么样的砖块,什么样的石头?从而帮助我跨过这道鸿沟,安然回到我的体内呢?

“现在阴影已经消失,绛紫色的光线斜着照射下来。从前裹着华丽衣服的身影,如今穿着一身褴褛。当他们说他们喜欢听他在楼梯上说话的声音,喜欢他穿过的旧鞋子和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的时候,我告诉他们,那个站在陡峭的山崖所俯瞰着的坟头上的身影已经幻灭了。

“现在,我要沿着牛津大街走去,同时想象着那被闪电划破的世界;我要看一看那些橡树,长着花的树枝折断的地方,裂开红艳艳的大口子。我要到牛津大街去买一双参加舞会穿的袜子。我要在闪电底下做我平常所做的事情。我要在光秃的地面上采摘一些紫罗兰,将它们扎成一束,献给珀西瓦尔,作为我送给他的一点东西。现在,瞧瞧珀西瓦尔送给我的东西吧。瞧瞧这条大街吧,既然珀西瓦尔已经死了。这些房屋的地基很不坚固,吹一口气就能使它们倒塌。汽车横冲直撞地疾驰,隆隆叫着,像猎犬似的追得我们无处逃命。人类的面孔是丑陋的。但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需要公众的注意,需要狂热的举动,需要像石子似的被砸碎在岩石上。我喜欢工厂的烟囱,喜欢起重机和运货大卡车。我喜欢那些来来往往的面孔、面孔和面孔,千奇百怪的、冷漠无情的面孔。我厌恶美丽;我厌恶清静。我要飘浮在狂涛巨浪之上,我要淹死在里面,而不需要有人来救我。

“通过他的死,珀西瓦尔送给我这样的礼物:他使那令人恐惧的东西显露出来,留下我来独自承受这样的羞辱——形形色色的面孔,就像厨房里的帮手端上来的一个个汤盘;粗俗,贪婪,漫不经心;拎着各式各样的提包向商店橱窗里面张望。丢着媚眼,泛着红晕,糟蹋着所有的一切,就连我们的爱,现在被她们的脏手触摸之后也变得不纯洁了。

“这儿就是那家卖袜子的商店。我简直可以相信美又重新向外涌现了。它的声息来自这些货架之间的通道,透过这些花边,在这些盛满五颜六色的丝带的篮子当中,隐约可闻。那么,在这喧闹的中心还深藏着一些温暖的洞穴了;还有一些静谧的凹室,我们可以藏身其中,在美的翼翅的荫庇下,躲避开我所渴望的真实。当一位姑娘轻轻地拉开一只抽屉时,痛苦就被暂时抛到一边去了。然而接着她开始讲话了;她的话音使我惊醒。我在这杂草丛生的地方探根寻底,于是发现艳羡、妒嫉、仇恨和怨恨,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讲话的时候像螃蟹似的纷纷爬上了沙滩。这些就是和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我要付清账单,拿走我的包儿。

“这儿是牛津大街。在这儿到处都是仇恨、嫉妒、匆忙和冷漠,纷纷攘攘地显出一副粗俗的生活模样。这些就是与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想想那些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朋友吧。我想起了路易斯,他在读一份晚报上的体育栏目,总是担心成为别人的笑柄;一个势利的家伙。他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说:只要我们愿意追随,他就愿意看护我们。只要我们顺服,他就可以使我们走上正途。这样他才可以心满意足地抹煞掉珀西瓦尔的死,目光专注地越过那些调味品瓶子,眺望天国里的那些房屋了。同时,伯纳德两眼通红,一屁股坐进一把安乐椅。他会掏出他的笔记本;他会在标着‘D’的栏里记下‘悼亡友用词句’。珍妮会跳着足尖舞,穿过房间,坐到他的椅子的扶手上,问:‘他爱我吗?’‘比起他爱苏珊来是不是更爱我呢?’苏珊——一直在忙着料理她在乡间的农场,她会手里拿着一个盘子,在那封电报面前伫立一秒钟;然后,她会用脚后跟踢上一脚,把它踢到灶膛的门口。奈维尔在泪眼模糊地盯着窗户望了一会儿之后,会透过自己的泪水看到一些东西,并且问:‘是谁从窗前走过呢?’——‘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啊?’这就是我献给珀西瓦尔的礼物;枯萎的紫罗兰,黑色的紫罗兰。

“接下来我该到哪里去?是不是到某个玻璃柜里存放着耳环戒指、陈列室里展览着女王们用过的服饰的博物馆去?或是到汉普顿宫,去看看那里的红墙、庭院,和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像整齐排列的黑色尖塔似的紫杉林?在那儿我能否重新发现美,并且使我受抓挠的、搞得凌乱的内心恢复秩序?但是一个人在孤单无助中能干成什么?独自一人时,我会伫立在空荡荡的草地上,说:白嘴鸭在飞翔;有一个人拎着一只包走了过去;有一位园工推着一辆独轮车。我会站在队列中,嗅着汗酸味和像汗酸味一样可怕的气味;同时就像很多块肉当中的一块,跟其他人一起被悬挂起来。

“这里是一个可以购票入内的大厅;在这儿,你可以夹在那些吃过午饭后在炎热的下午来到这里的昏昏欲睡的人们中间,听听音乐。我们饱餐了一顿牛肉和布丁,足可以活上一个星期而不用吃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就像蛆一样群集在某种东西的背上,任凭它把我们载到什么地方。彬彬有礼,举止庄重——我们的帽子下面都飘着花白的头发;纤小的鞋子;精巧的提包;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这儿那儿有人留着军人式的胡子;从不允许一点灰尘落在我们的绒布衣服上。挥挥节目单,把它打开,同时向朋友们问候几声,我们就安顿下来,就像一些海象搁浅在岩石上面,就像笨重的躯体无法摇摇晃晃走进大海,期待着来一股海浪把我们漂起来,可是我们太笨重了,而且有太多的干燥卵石阻隔在我们和大海之间。我们躺在那儿,胃里塞满了食物,热得慵懒无力。这时,那个浑身鼓胀、裹着光滑绸缎的海青色的女人前来挽救了我们。她紧抿着嘴唇,摆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架势,正好及时地鼓胀起来,并且不停地打着漩涡,就像她看见了一只苹果,而她的声音恰似一枝利箭,发出这样一个音符:‘啊!’

“一把斧子砍进一棵树的树心;树心是温暖的;树皮下面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啊!’一位女士在威尼斯从窗口探出身子,对着她的情人喊叫。‘啊,啊!’她喊到,接着她又喊了一声‘啊!’她把一声喊叫传送给我们。但仅仅是一声喊叫而已。那么什么是喊叫呢?这时,那些像甲壳虫一样的男人们带着他们的小提琴过来了;他们等候;计算时间;点头哈腰;鞠躬至地。而在许多陡峭山崖俯瞰的地方,当一名海员嘴里叼着一根小树枝儿跳上海岸时,就会听到轻快的笑语声,就像橄榄树和它们那无数舌头般的灰色树叶正在随风拂动。

“‘好像’,‘好像’,‘好像’——但是在事物表面相像的背后潜伏着怎样的东西呢?现在闪电已经劈到了树身上,鲜花盛开的树枝坠落下来,珀西瓦尔通过他的死赠给我这个礼物,使我能够看清事物的本相。这儿是一个正方形的东西;那儿是一个长方形的东西。那些运动员拿起正方形的东西,把它放在长方形的东西上面。他们把它放得非常准确;他们造了一个完美的栖身之所。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被留在外面。构架现在已经清晰可见;初期阶段的东西在此已经得到说明;我们并非那么互有差别或是那么自私小气;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些长方形的东西并且把它们竖立在正方形的东西上面。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这就是我们的慰藉。

“这种心满意足的甜蜜滋味顺着我的意识的墙壁流淌而下,并且使我的理解力获得了自由。不要再彷徨了,我说;这就是目的地。长方形的东西已经被安放在正方形的东西上面;在顶端是一个螺旋状的东西。我们已经被拖着越过铺满卵石的海滩,下到了海水里。运动员们又来了。但是他们正在擦去他们脸上的汗水。他们不再显得那么潇洒,也不再显得那么快活了。我要走了。我要把这个下午存放到一边。我要去做一次远行。我要到格林威治去。我会毫不畏惧地跳上电车,跳上公共汽车。当我们沿着摄政大街蹒跚而行时,我被推挤得一会儿撞在这个妇女身上,一会儿撞在那个男人身上,但我没有受一点伤,也没有因为这些碰撞而感动愤慨。一个正方形的东西竖在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这里有一些简陋的街道,沿街的市场上随处可见讨价还价的场面,各式各样的铁条、螺栓、螺钉全摆在外面,人们蜂拥着走下人行道,用粗笨的手指捏捏那些生肉。构架已经清晰可见。外面已经造起一个栖身之所。

“那么,这些就是那种生长在旷野上的乱草丛中、既不开放也不结果的花儿啦,它们被牛马践踏,野风摧残,几乎已经面目全非了。这些就是我从牛津大街的人行道上连根拔下带来的、我的只值分文的花束,我的只值分文的紫罗兰花束。此时,从电车的窗口,我望见那些在烟囱之间出现的樯杆;河就在那边;那里有开往印度的船只。我要顺着这条河走走。我要漫步走过这道堤岸,有一个老人正在那儿的一座玻璃棚里看报纸。我要登上这座平台,眺望一下那些顺流而下的船只。有个女人正在甲板上散步,一条狗围着她汪汪地吠叫。她的衣裙在迎风飘动;她的头发在迎风飘扬;他们正在驶向大海;他们正在离开我们;他们正在这个夏日的黄昏渐渐消逝。现在我要撤出了;现在我要放弃了。现在我终于要放开那受到抑制的、强加阻遏的欲望,随心所欲,虚掷此生。我们将一起骑马驰过那些荒凉的山坡,驰过那燕子在阴暗的池潭上掠水飞翔和一根根圆柱完整挺拔的地方。我们要驰入那冲击海岸的浪涛,驰入那白沫飞溅在天涯海角的惊涛骇浪。我要扔掉我的紫罗兰,我的献给珀西瓦尔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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