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唐泽调查的情况,王坤是和小儿子相依为命的。这里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处,可别是他儿子出了什么状况。

两人虽然有心想要跟上去看看,但是因和王坤不熟,正在门口犹豫,就见王坤抱着儿子冲了下来。一见他们两人没走,简直像看见了救星一般。

王坤手里半拖半抱着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是二十来岁,很瘦弱,脸色很差,枯黄中还微微有些泛紫。此时已经昏迷了,想来刚才那一声就是他摔倒的声音。

王坤这时候已经没了主意,不管他此时看见谁,都会本能地寻求帮助。渔村偏僻,只有一个卫生院,看看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还行,大病是看不了的,至少要去最近的县城。

此时唐泽和林默然正想办法和王坤套近乎,见他如此不等他开口便先迎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我儿子有心脏病,突然发作了。”王坤急切地说了一句,还没待他再说,唐泽已经接道:“赶紧去医院,我们的车就在外面。”

渔村虽然平日里生活物资不缺,但是一旦有了急事,不方便就显出来了。这里交通不便,没有出租,没有公交,120救护车一来一回就得两个小时,如果再不认识路,那就更久。平时王坤带儿子去医院总要借邻居的车,或者搭渔村送鱼的货车。这样,就要迎合别人的时间,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走的。

但是救命的事情往往是不能等的,他刚才看见儿子昏迷便心急火燎,一听唐泽自愿帮忙,感激得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唐泽摆摆手表示不用多说,这个时候别说是他们急需接触的王坤,即便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在路上拦下车,只要是真的需要帮助,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是善良的,力所能及伸出援手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做的。即使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做慈善家,也不妨碍人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好人。

唐泽快步走到车边,将后座椅调了一下,方便病人躺下。按照王坤指的路,开足马力驶向宿平县城。

三个人一路无话。这时候唐泽专心开车,王坤的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林默然即使有一肚子疑问也都咽了下去,只是安慰了他几句。

偏僻的地方坏处是难找到车,好处就是不会堵车,还没有红绿灯。唐泽一路狂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硬是压缩了半个小时。期间,林默然还给120打了电话,按照医生的嘱咐做了最简单的急救。因为提前打过电话,所以当唐泽的车在医院门口停住的时候,已经有急救的护士等在那里,第一时间将人推进了急诊室。

看着儿子被推进了急诊室,王坤腿一软,要不是身边的林默然反应快拉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

看着他,林默然心中泛起了淡淡的酸楚,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但是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里,父亲却给了他所有的亲情、教导和爱护。有时严厉,有时温馨,他从来没有单亲家庭孩子的自卑和缺憾。

他记事时父亲还不到三十岁,高大帅气,自然让不少人动了念想,其中也不乏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愿意放下身段做后妈。可林默然从来没有担心过家里会多个女人,因为他看见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在母亲的照片前,温和地说一说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一说儿子的成长。即便母亲早逝,可永远是父亲的最爱。这份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从不曾改变。

所以,当林默然十八岁那年发现父亲不辞而别时,他甚至想会不会母亲还没死,而是因为不得已的理由离开了。现在自己成年了,所以父亲也可以抽身去找寻自己的妻子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手挽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林默然这些年假装淡定的心,在面对一个疲惫而悲痛的父亲时,不由得抽痛了一下。他扶着王坤在急救室外的长凳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虽然此时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可林默然还是忍不住问道:“王老板,你儿子这是什么病?很严重吗?”

王坤喝了口水,捂了眼睛叹了一声。

从儿子出生到现在,二十二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是担惊受怕的,没有一日是安稳的。半夜敲开邻居的门,央求着送医院的事情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病危通知书也不知道签了多少张。儿子每进一次抢救室,他便也水里火里地煎熬一遍。

沉默了半晌,不知是对热心援手的两人心存感激,还是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年,想要找人诉说一下,王坤缓缓地答道:“是先天性的心脏畸形。正常人的心脏有四个心腔,小峰只有三个,而且单心室的功能严重低下。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但是也已经到了极限,常规治疗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在只是在拖时间而已。”

“这么严重。”林默然皱了皱眉,却听唐泽道:“那只能做心脏移植了。我有个朋友就是非常严重的心脏病,做了心脏移植,现在和正常人一样,现在心脏移植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风险也不算太大。”王坤苦笑了一声说:“如果是唯一的希望,风险大也要做,总好过于等死。可是心脏移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一大笔钱啊……”顿了顿王坤又道:“而且可以供移植的心脏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要慢慢等着配型。这个过程完全要看运气,运气好的会很快,但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因为等不到合适配型的器官而去世。而小峰再也等不起了,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撑两个月。”

面对一个其实已经绝望了,但是还没有放弃的父亲,林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唐泽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因为我朋友的缘故,所以对这方面我也有些了解,好像外国有一种临时人造心脏,是专门供你儿子这种在短时间面临死亡风险的病人。植入这种心脏最好的情况可以让病人多活一两年,争取更多等待器官配型的时间。”

隔行如隔山,林默然倒是没有听说过。但是王坤听了之后,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然后就将脑袋顶在膝盖上不再说话。

见此,林默然不由地道:“王老板,你要是有难处不妨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真的不用麻烦你们了。”王坤无力地答道:“小峰每次住院,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出不了院的,我也已经习惯了。今天已经太感谢了,怎么好再占用你们的时间。”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唐泽道:“如果有需要帮助的,给我们打电话好了。谁家不碰上件为难的事情,既然碰上了,能帮忙的地方我们一定帮忙。”

说完,唐泽站起身向林默然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转身离开了医院。待出了院门上了车,林默然这才问道:“怎么就这么放弃了?王坤现在有难,岂不正是拉近关系的时候?我想,买主一定在赶来的路上,应该只是交了定金,而且这定金估计也没多少,要不然他也不会连高利贷的钱也没还清,只能承诺过几天就给。只要货还在他手上,你要是真想要,那就不是问题。定金这东西本就不是百分百的承诺。”

这世上除了有种钱叫定金,还有种钱叫违约金。在交易没有完全完成之前,若是反悔不想卖了,翻倍退还定金就是了。

“不过,”林默然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有没有真的金花钿,还是另一枚假的。”

“应该是真的。”唐泽发动了车缓缓地往外开去,“我刚才说到他儿子可以置换临时人工心脏时,你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他不太在意,或者说,是心里有数。”

“确实。”林默然想了想,“他的反应有点儿太过平淡了,不管是谁,如果在自己儿子得了重病的情况下,再冷静也应该有点儿病急乱投医的感觉,而且至少会对一切有希望的东西表示出急切的兴趣。他连多问一句都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唐泽道:“他心里有数。但你知道这种人造心脏要多少钱吗?”

“多少?”林默然身体一向都好,对这些还真不了解,“换个真心脏要几十万,这个假的难道能比真的还贵不成?”

“何止是贵,一个人造心脏需要二十五万。”唐泽顿了顿说:“不是人民币,是美元,而且国内的技术目前还无法进行手术,必须去美国,就是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其他事情。单凭王坤一个一辈子住在渔村,美元都未必认得的金匠,想自己带儿子去美国做心脏置换手术,这基本不可能。”

车子驶出医院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和小渔村不同,县城虽然不及大城市,却也处处闪烁着霓虹灯火。

“一百五十万的心脏费用,加上住院费,来回的路费,王坤在那边的食宿,还要还之前的高利贷,后期的手术费、药费……”林默然摸摸下巴说:“有钱的傻子很多,但是能花这么大手笔买这小子金花钿的,还真少见。”

如果王坤手里的是一枚和卖给唐泽同样的赝品的话,是不可能卖出这样高的价格来的。林默然估算了一下,刚才列出来的那些费用,没有五百万打不下来。而这么一个小小的金花钿又是单枚,即便是真的,都不值这个钱,更何况是假的。

这世上收藏爱好者很多,喜欢古董的有钱人更多,但是再有钱的人,钱也不是大浪打来的,在买一件几百万的东西之前,一定会让行家专家鉴定一下。而王坤做的那件赝品经不起推敲,但凡对古玩鉴赏懂的稍微深一点儿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所以当时林默然才会断定,这个仿制赝品的人是个工艺上的老手,古董里的新手。

说到这里,林默然看向唐泽问道:“唐总,我还没问,对这样东西你有心理价位吗?”

如果这枚金花钿是真的,又有了两个以上的买家,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就要看谁出价高了。这是王坤不懂行,要不然的话,找一家拍卖行可以使利益最大化。

因为林默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接近真品,所以也一直没有想起来问唐泽这个问题,但现在问题已经摆在眼前就不能回避了。

这世上有许多钱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有许多钱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在林默然看来,就是钱可以解决的,而且是只有钱可以解决。王坤现在急需钱,而那枚金花钿是他唯一的筹码,是他儿子最后的希望,谁能给高价,他自然会给谁。

唐泽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给林默然透个底。“只要能确保是真品,价格好说,几百万上千万或者再多我都可以接受。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实话我觉得这东西没有那么值钱,但是我父亲对这几枚金花钿特别执着,我觉得如果有需要,倾家荡产他也在所不惜。”

当然,倾家荡产林默然只能理解为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由此可见唐泽父亲对此的重视,但这种超乎寻常的热爱和执着,肯定已经不仅仅是对古玩本身的兴趣爱好了,应该还有着什么更深层的原因。或许这套唐代金花钿,对唐父有特殊的意义,而这意义还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难以言说。

不过有了唐泽这话,林默然心里也有了底气。鉴宝是个技术活,可买古董没有捷径,再有本事也只能压压价不被宰而已,没钱空手套白狼,那就是坑蒙拐骗了。

虽然没下雨,但是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再回渔村去也没有意义,两人在县城找了家宾馆住下。县城这些年发展也不错,虽然不比城市,不过四星级的宾馆也能抵上外面三星级的标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渔村自然是吃海鲜。唐泽是个大方的老板,林默然也不客气,两人点了一桌海鲜吃了个痛快。

晚上回到房里,讨论的话题自然还是离不开王坤手中的金花钿,有还是没有,是真是假,卖给了谁,卖了多少钱。前面的两个问题,他们觉得大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后面的两个问题,就无从猜测了。

虽然不可猜测却可以查。唐泽的人脉大多在金陵。但是关系圈、人脉网是个非常复杂的东西,“六度空间”的理论说,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唐泽想了想,打算从买家下手,看看这个大手笔的买家究竟是谁。

林默然的关系自然不可能比唐泽广,但是在一行说一行,在旁的事情上他比不了唐泽,古玩这一行就不好说了。

两人各自打起了电话,看看有没有人知道王坤近日出售唐代金花钿的情况。这几百万的东西,不可能是在路边摆个摊子,或者有人无意中看一眼说买就买了的。

唐泽派人四处找金花钿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王坤应该已经很缺钱了,但也只是给了一枚假的,拿了十万块钱。可见,这事情要么是在唐泽派人找金花钿之前,要么那买家是有备而来,才能劝得王坤松口。

打了几个电话之后,还是林默然先找到了线索。

林默然并不认识本地人,但是毕竟在古玩行里从小混到大,还是有些脸熟的,特别是他父亲在没有失踪之前,和一些古玩界

的老前辈也有走动。关系多亲厚说不上,却也相熟。大忙不能指望,小忙却是可以帮的。

林默然的父亲林霍虽然无门无派,但是家传的鉴宝本事自有一套,这些年从未走眼。即便如今,当年的有些事情在业内说起来,也还让人津津乐道。

林默然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必然是手艺的传承者。虽然现在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但是他还年轻,假以时日或许能有一番成就也未可知。

无论在什么年代,无论在什么行业,虽然潜规则不可避免,但是真本事到哪里都是被认可的。特别是技术含量非常高的行业,比如古玩。

于是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谁都愿意对林默然施以援手,毕竟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利益本就是互通的。

林默然找的人叫盛国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年轻的时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捧了半辈子的铁饭碗,四十多岁时突然心血来潮下了海,回老家杭州在西湖边上开了家文玩店。买卖古玩的同时,顺带着给人掌眼做鉴定,结果古玩没卖出个名堂,因为眼力准、底子厚,鉴宝识真假的名头越来越响。

可能是因为心中有事,林霍不太爱与人交往,盛国强是他难得来往的朋友之一。杭州和金陵离的不远,金陵的古玩市场发展的那几年,他就总爱往这边跑,想能淘点儿好东西。那时候林默然还小,每年都要见几回这个住西湖边的盛伯伯。

老人家睡得早,林默然也是看时间是八点多,才打了过去。那边盛国强已经洗漱躺在床上翻书催眠了,看是他的号码,接了电话便先笑了一声说:“小林啊。”

“是我,盛伯伯。”林默然客气地道:“您睡下了吗,我有些事找您,有没有打扰您休息。”

“没有没有。”盛国强在那边中气很足地道:“我还没有睡,虽然我是老人家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能熬夜,但是也没有那么老嘛。”

林默然笑了笑,跟盛国强寒暄了几句,那边主动提了出来,“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有什么你盛伯伯能帮上忙的尽管说,不要客气。”

盛国强那时候和林霍处得好,后来林霍就这么失踪了,留下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也很是唏嘘了一阵,甚至想让林默然去杭州跟他一起生活。

老头子倒是有儿有女,可都去了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家里就他跟老伴两人孤零零的,想想多个干儿子也是挺好的,家里热闹,再者,他经济条件也不错,养得起。林默然那时候是个斯斯文文的萌正太,又懂礼又懂事,上了年纪的人看了都喜欢。

可惜林默然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人家的家再好,也不如自家自在。何况又不是什么亲戚,即便人家好心,也不能照单全收。于是,便婉拒了他的好意,在聚宝街一个人过了下去。

因为这事盛国强心里一直憋着不太痛快,总觉得朋友一场,在人家有难处时自己没能帮上一点儿忙,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些年憋着劲儿地想拉林默然一把,让他千万别见外,有事情一定要跟自己开口。

见盛国强不客气,林默然直接说道:“盛伯伯,我想请您帮我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人在舟山附近买了一枚唐代的五色宝石金花钿。”

“五色宝石金花钿?你开始倒腾金饰了?”盛国强皱皱眉头,“那东西可是个冷门。”

“是有个朋友想要。”林默然忙道:“我们现在舟山这边的一个渔村,倒是打听到有个金匠手里有,但是他说已经出手了,我们问不出来买家是谁。想着,这几百万的买卖必然要有人鉴证中介。您在业内的消息广,能不能给问问,买家是什么人?要是方便的话,最好能接洽一下。如果这买卖成了,佣金一定不会少了您的。”

那边听林默然说完松了一口气,“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还以为你遇到什么急事儿了呢,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明天一早我就给你打听去。不是你盛伯伯吹牛,旁的地方不敢说,这一片地头上,但凡是超过百万的东西,没有伯伯打听不出来的。佣金什么的再别跟我提,我还能要你的钱!”

虽然盛国强这话说得颇有些吹牛的口气,但是既然他敢这么说,底气就是足的。

林默然也松了口气,又叮嘱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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