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留下定金,收了收条,给林默然留了个公司地址,让他第二天上午九点去公司,协商细节。鬼市虽然很有特色,但是深夜十二点实在不是谈事情的好时间。

既然收了钱,林默然一大早起床,正儿八经地穿上唯一的一套西装,打上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将自己收拾妥当之后,锁了店门,招手打车。

唐泽的办公室在宝林公司总部,市中心繁华地带的紫金大厦。七十八层的大厦高耸入云,威武雄壮,豪华奢侈。

穿着短裙的前台小姑娘笑眯眯地接待了林默然,并且在请示过之后,一路送他到唐泽办公室前。珠宝公司的安保要稍微严一点儿,特别是商品部门,到处都是黄金钻石,少了点儿东西都损失巨大。

林默然进去的时候,唐泽正在办公室里等他。宽大的办公室有一整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阳光无遮挡地照进来,让站在窗边的男人看起来比昨夜多了几分硬朗。

“林老板。”唐泽向林默然点了点头,从窗边走过来,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递给林默然,“这是合同,你看一下,要是没有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林默然笑了笑说:“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林默然。”

还林老板,这马上不就要成打工的了吗?付钱的才是老板啊,收钱的都是伙计。

唐泽也笑了笑。也许是环境使然,今天阳光明亮,比起昨晚在鬼市里阴森黑暗的环境,两个人第二次见面,似乎感觉要舒服一些。

林默然接过协议,大致地扫了一眼,对唐泽的印象又好了几分,至少这是个做事很爽快的人。合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非常简单明了。除了昨晚他说过的话白纸黑字一字不差地写在上面,半点儿多余的条件都没有。

这要是再有疑问就是自己矫情了。林默然当下爽快地签了字,伸出手去和唐泽握了握道:“合作愉快。”然后又十分诚恳地道:“既然收了钱,我自然会尽力完成任务。不过唐总要的这几样东西难度太大,所以,我没有什么把握。”

唐泽挥了挥手道:“不要紧,我有线索。”

“嗯?”林默然好奇地看着唐泽,见他走到一旁的保险柜边,郑重其事地拿出钥匙打开,再转动三组密码,哗啦啦的一阵响,啪的一声柜门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手镯般大小的木盒来。

“不瞒你说,我找这组金花钿已经有几年了。”唐泽道:“开始的时候没有头绪,买过赝品,也为了一些虚假消息跑空了很多趟,不过一直没有放弃。我家三个兄弟,大哥、二哥协助我爸爸运作公司,我就负责找这套金花钿。”

林默然的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家的分工还真是诡异,唐三兄你是亲生的吗?哥哥们都瓜分老子的公司去了,你却兢兢业业地找一组不知道在天涯海角的金饰。

即便这是家传古物价值连城又怎么样?按理说找到了也不能卖,何况找到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再何况找不找得到还是个问题。

不过这种豪门财产纷争,林默然只能在肚子里八卦一下,他自认和唐泽还没熟到可以任意发评论的地步。

唐泽也不知道是天生乐天粗神经还是城府太深,抑或是其中还有林默然无法得知的内情,他对这一点似乎并不在意。他将木盒放在桌上示意林默然打开看,然后起身倒了两杯茶。

虽然是宝林集团的唐总爷,不过唐泽身上并没有那些纨绔子弟高高在上的嚣张气焰。林默然对此十分满意,钱虽然令人欢喜,但也不能赚得太憋屈。

唐泽将一杯茶放在林默然手边,自己走回桌后坐下,示意林默然可以随意看。“这是前阵子我收到的,你看一下。”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枚金花钿。那金花钿的图案是数朵枝蔓相连盛放的菊花。从花饰表面留存的痕迹看,花饰上原镶有桃心形的宝石,只不过时间久远已经脱落了,但这并不妨碍看的人想象当时金玉镶嵌美轮美奂的情景。

林默然将金花钿凑在眼光下看了看,眯着眼道:“这是仿的。”

“哦,为什么一看就说是仿的?”唐泽颇感兴趣地问道:“这枚金花钿和我要找的那一组中的一枚,几乎是一模一样。”

唐泽又拿着那张图纸过来,果然在五枚金花钿中,最大的一片就是锦盒中的样子。

林默然指点了一下锦盒说:“很显然,仿制金花钿的人是个工艺上的老手,但却是个古董行的新手。”

“唔。”唐泽不置可否,“具体说说。”

林默然坐正了身子,想来雇主给了钱也总是要验验货的。虽然说是有人介绍,但是唐泽对自己并没有了解,再相信介绍人,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本事。

表现专业素养的时候到了,为了对得起唐泽的工钱,林默然正色道:“黄金饰品的含金量不同,呈现的颜色也不同。所谓‘七青八黄九五赤,黄白带灰对半金’,含金量95%的为赤黄色,含金量80%的为正黄色,含金量70%的为青黄色,含金量50%的为黄白略灰。而古代金器的成色除了早期较高之外,其余的为了提高硬度,便于錾刻、加工,均在80%左右。”

“而这个……”林默然从锦盒中将仿制品拿出来,“这枚金花钿的外形和你要找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它的成色不对,它的含金量太高了。以为金越纯就越值钱,这是个新手才会犯的错。”

唐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林默然说话的时候,非常专业、非常自信,让人感觉他一定是对的无需怀疑。而这样的人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林默然接着说道:“我觉得仿制这枚金花钿的人,应该是个制作金饰的老艺人,所以在工艺方面他做得非常到位,非常完美。只要给他一张图纸,或者让他看一眼正品,他就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但是因为他不是研究古物的,所以不会对成色这样细微的差别留意。”

95%和80%说起来差别不小,但是拿在手里感觉却并不是那么明显。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对林默然来说,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错处,但若不是在古董行里泡出来的行家,却未必能看得出来。

“看来找你确实是对的。”唐泽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点儿,接过那枚金花钿,在手里不在意地把玩,“这金花钿确实是从一个老艺人的店里买来的,他说,是家里传下来的东西,但是显然这是假话。”

林默然心里明白也非常理解,唐泽肯定已经找人鉴定过了,也能非常肯定这是假货。让自己再看一遍,不过是考校考校他罢了。

林默然静静地等着唐泽继续说下去。他找这套金饰找了那么多年,无疑任何一个线索都不会放过,如今这老艺人拿出来的虽然是一件赝品,但是却是一个和真品高度相似的赝品。他这个造型怎么来的?追根究底下去或许会有真品的消息也未可知。

唐泽却突然换了话题问道:“你的古董店,可以离开人吗?”

林默然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出差。”唐泽淡定地吐出一个林默然感觉意外的词,“和我一起去一趟舟山,那附近有一个观和渔村,这枚金花钿就是从那里的一家金铺中买来的。我想亲自去看一看,还会不会有别的线索。这金花钿一套五枚,按理说不会流散的太远。”

林默然既然收了钱,自然做好了为人做事的准备。自己那个小店本来生意也不是多好,现在又是淡季,有时候几天都没人进来。不过没想到一来就要往外跑,所以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道:“我这边没问题,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好。”唐泽道:“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去接你。时间方面我也不能肯定需要多久。你有驾照吗?会不会晕车晕船?”

倒是没看出这个男人还挺细心,想的还挺多的,林默然回道:“没车有驾照,不晕车不晕船不晕机,唐总尽管放心吧。”

唐泽满意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说:“这是我们要去那个渔村的资料,你可以先看一下略作了解。”

“好的。”林默然接过文件袋,低头看了一眼。

文件袋是透明的,透过文件袋能看见最上面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条古老的街道。可以看出这是个还算富裕、却比较偏僻的地方。虽然街道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但是两旁的房子都是自家新盖的两层或三层的楼房。门口大多停着三轮车或者摩托车,偶尔也有一两辆小汽车。

临街的人家有不少开店的,照片的清晰度很高,能看见几家日杂店和旅馆的名字,而照片正中是一家金铺,叫做富贵金铺。这金铺的门头已经破败了,招牌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有年头的样子。看样子唐泽手里的这枚金花钿,就是从这个店中买来的。

林默然的视线定在了这张照片上,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抽出来看。

看来照片是专业人员拍的,除了这张老街的照片,还有几张金铺的特写。再下面是几张在海边拍的渔村的风景,有靠在岸边的小船,有晒着的渔网,有海边交错的礁石……

这感觉非常非常地像……他昨天晚上又做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梦。在梦中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地方便有这样一条古老的街道,还有斑驳的码头,海浪冲上沙滩,鼻子甚至能闻到一种特有的海水咸涩的味道。他看见父亲低着头走在街道上,走在海岸边,一闪而过,怎么追也追不上。

渔村都是相似的,却也各有不同。林默然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相似还是相同。

“怎么?”唐泽对林默然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不由地问道:“这地方你去过?”

“不,没去过。”林默然摇了摇头说:“但是刚才突然看见照片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

“哦。”唐泽道:“估计你到过别的渔村,其实很多地方都是差不多的。比如,城市一眼望去都是高楼大厦。渔村一眼望去便都是渔船和渔网。”

“应该是的。”林默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道:“我挺喜欢旅游的,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可能是在哪个海边看到过相似的景色,刚才乍一看才觉得那么眼熟。”

这是绝对说得通的解释,唐泽虽然觉得林默然此时的状态突然有些异样,但是并没想太多,顶多想到他曾经是不是在某个海边遇到过特别的事情,所以乍一看见才会如此失态。随后唐泽让林默然将资料拿回去慢慢看,顺便收拾好东西,把店安排一下,明早出发。

如果说本来林默然还有心情和唐泽闲聊几句的话,在看到这几张照片之后,便彻底没了心思。

以前,林默然也追寻过梦中的场景,但是那很难。仅凭借着回忆梦中的几个模糊的镜头去寻找一个确切的地方,几乎是件大海捞针的事情,可如今却看见了希望。他从来不曾离那个梦境那么近。

本来他还觉得今天才签了合同明天就出发实在是有些仓促,可如今却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一时也不想耽搁。但是马上就走显然是不合适的,林默然按捺了一下急切的心情,带着唐泽给的一袋资料回到了自己的古董小店。

回到店里,他急忙将资料一页一页地铺在桌上,细细地查看。可惜除了那几张在梦境中见到的街道和海滩外,他再没看出有什么异样。随着时间推移,梦境会越来越浅,梦境中的图像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若不是照片放在桌上,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这地方确实是存在的,他以为梦中的一切都是幻觉。

看着照片呆坐了半晌,林默然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胸口装着纸条的吊坠站起身来。

他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过放弃,如今终于离目标更近一步了,那还有什么失望的理由呢。

他打起精神收拾了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一趟什么时候能回来,古董店虽小,却也还是有些生意要交代的。林默然将客人定下的东西包装起来,写了册子放在隔壁店里,又一个个电话通知。店里的东西虽然没有很值钱的,可也是自己吃饭的家伙,长时间无人照料,有很多要装盒才好保存。林默然动作虽然熟练利落,可等一切忙完也到晚上了。

林默然以为自己一定会为了心中的谜团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谁知道闭上了眼睛便一夜好眠,直到第二天一早七点半被闹钟的铃声吵醒。

和唐泽约的时间是八点,林默然一个大男人,早上起来没有什么可折腾的,洗脸刷牙拎了简单的包裹,大门一锁便能出门。

出了门,街上有五块钱一套的煎饼,他想了想买了两个。吃一个七分饱,吃两个稍微撑,林默然决定和唐泽客气一下,如果他不吃自己也不会浪费。

林默然从小就是草根阶级,没接触过上流社会,不知道那些钱多得用不掉的公子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吃早饭也要开瓶拉菲漱口。但是他看唐泽似乎没有什么

架子的样子,总不好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先将人定了位。

林默然站在街边,把自己那份煎饼啃得差不多的时候,一辆墨绿色的卡宴从远处疾驰而来停在了他面前。

唐泽隔着副驾驶探头过来招呼他:“上车。”

林默然唔了一声,将剩下的一小块塞进嘴里,然后对着唐泽一举袋子问:“吃早饭了吗?”

估计唐泽很久没遇见用一袋几块钱的早点来讨好他的员工了,稍微愣了一下,索性下了车坐上副驾驶,拿过林默然手里的煎饼,咬一口之后满意地点点头含糊道:“你先开,累了换我。”

林默然开始还为自己那有点儿囧的邀请行为捏了把汗,见唐泽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才松了口气。他是自由职业者,又是做生意的,有时候难免随兴一些,要是碰上个中规中矩的老板,那可就别扭了。

一路无话,两人偶尔就金饰和观和渔村交换一下观点,然后便是找路。

从金陵去舟山走高速大约五个小时,非节非假的日子一路畅通无比。但是下了高速之后就比较麻烦了。观和渔村不是旅游景点,比较偏僻,唐泽在路上买的舟山地图上有这个地方,但即便是看着地图、开着导航,两人也走错了几次路,直到下午三点,才在一条岔道上看见一块破旧的牌子。

牌子是木制的,斑驳破旧,牌子上用红漆规规整整地刷着几个大字:“观和渔村欢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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