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晚上好啊,加百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或者我应该叫您肯普先生?那是您来我俱乐部那天用的名字,对吧?也是您去搜查我房间时用的名字。”

咪咪·费雷雷。小月亮。

“她在哪儿?莉亚在哪儿?”

“她离你很近。”

“哪儿?我没看见。”

“你一分钟内就能看到了。”

一分钟……他抬头望了望出发显示屏,时钟变成了6:59。一群武警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人看了他一眼。加百列转过身,压低声音。

“你说过,如果我来,你们就放了她。现在告诉我,她在哪儿?”

“几秒钟之内,一切就清晰了。”

那个声音——他明白了。他想到了开罗的那个晚上,那间酒馆。他被引到开罗的原因是要在咪咪的电话上装窃听器,这样他才会听到她和那个叫托尼的男人的对话,因此才找到马赛那间公寓的号码。

她又开始说话了,但这次,她的声音被车站通知的声音淹没了:开往马赛的765号列车现在在D站台登车……加百列盖住话筒。开往马赛的765号列车现在在D站台登车……他从电话里听得很清楚——他能确定,咪咪现在就在车站里。他转过身,看到她苗条的身影正十分镇定地走向车站出口。她的左边有一个男人,右手插在她裤子的后兜里。那个人长了一头乌黑的卷发,身材魁梧。加百列在马赛的那个清晨也看到过同样的情景。哈立德来到了里昂车站,来见证加百列的死亡。

开往马赛的765号列车现在在D站台登车……

他看了巴勒斯坦尼娅一眼,她正在看表。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已经相信加百列说的是真话。再过几秒钟,她就要成为哈立德复仇计划里的人肉炸弹了。

“你在听吗,加百列?”

车流的声音。咪咪和哈立德已经离开了车站。

“我在听。”他说——同时我也在想,为什么你那晚让三个阿拉伯人坐在我旁边。

开往马赛的765号列车现在在D站台登车……

D站台……D计划……D计划……

“她在哪儿,咪咪?告诉我——”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站在车站东边的报刊亭旁边。他的行李箱和加百列的一模一样,是一个方形的黑色尼龙箱。在开罗的那晚,他们叫他巴希尔。巴希尔喜欢喝红方威士忌,抽的是丝鞭香烟。巴希尔那天在右手腕上戴了一块豪雅手表,对咪咪的一个女招待很有兴趣。巴希尔也是人肉炸弹。几秒钟之内,巴希尔的手提包就会爆炸,一起爆炸的还有他旁边的几十个人。

加百列朝左边的对面站台看去:另一个报刊亭旁边也站着一个人肉炸弹,他也拎着一个和加百列一样的手提箱。那晚他们叫他纳吉,纳吉是幸存者的意思。恐怕今晚不行了,纳吉。

几步之外,泰伊卜正在买三明治。他恐怕永远也吃不了了。同样的箱子,目光中是同样赴死的决心。加百列离他很近,甚至可以看到炸弹的轮廓。拉杆里边有一根黑色的线。加百列推测,拉杆手柄处的伸缩按钮就是引爆装置。按下按钮,就会碰到接触片。这意味着三个人肉炸弹会同时按下按钮。但信号是什么呢?当然,是时间。加百列看着泰伊卜的眼睛,看到他们都在盯着出发信息屏上的时间——6:59:28……

“她在哪儿,咪咪?”

士兵在四处巡逻,轻松地聊着天。三个阿拉伯人拎着装了炸弹的手提箱大摇大摆地走进车站,可是这些安防人员却丝毫没有察觉。让他们拔出枪摆到射击的姿势需要多久?如果是在以色列,需要多久?至多两秒钟。可法国人呢?他们的反应肯定要慢一些。

他看了看巴勒斯坦尼娅,她越来越紧张了。她的眼睛湿润,下意识地摆弄着皮包的背带。加百列扫视整个车站,计算着子弹的角度和轨道。

咪咪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

“你可能已经猜到,车站要爆炸了。据我计算,你有十五秒的时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警告大家,尽可能地救更多人;或者你可以自私地只救你太太。如果你警告大家,车站会一片混乱,你不可能再有时间在爆炸前把你太太救出去。唯一救她的方法是让几百个人送命——几百个人的生命换一具残缺的躯体。真是道德上的两难处境啊,你说呢?”

“她在哪儿?”

“你来告诉我。”

“D站台,”加百列说,“D计划。”

“非常好。”

“她不在那儿。我没看到她。”

“仔细找吧。十五秒,加百列,十五秒。”

电话挂断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就像是一幅街景画,在雷诺阿五彩缤纷的调色板上初具形状——人肉炸弹的眼睛都盯着出发时刻显示屏;士兵们肩上背着机枪;巴勒斯塔尼娅挎着皮包,里面装着那把坦弗格里奥九毫米手枪。而在视线的正中央,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正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身边走开。铁轨上停着一辆准备开往马赛的列车,在那个等待死亡的女人不远处,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正大开着。他头顶上显示屏的时间是6:59:50。咪咪骗了他,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十秒钟可能意味着很多事。在十秒内,他曾跟着哈立德的父亲走到巴黎的一个院落里,往他身上打了十一发子弹。在不到十秒钟内,在维也纳的一个下雪的夜晚,他的儿子惨遭杀害,而他的妻子自此迷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第一步动作极其迅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飞快地击中了巴勒斯坦尼娅的左侧颅骨,然后一把扯下她的背包。他的力量非常大,很难说巴勒斯坦尼娅是不是当场就死了。那女孩倒下后,他把手伸进包里握住了枪柄。离他最近的人肉炸弹泰伊卜完全没发现事态的变化,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显示屏。加百列掏出枪,持平,对准了那名爆炸者。他扣动了两次扳机,每发子弹都打中了泰伊卜的胸膛。泰伊卜仰面倒下,松开了装炸弹的旅行箱。

枪声在车站的大堂中回荡,效果正如加百列所料,人们都蹲在了地上。二十英尺外,两名士兵把枪从肩膀上摘了下来。站台两端的两个人肉炸弹——巴希尔和纳吉——正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们的眼睛还盯着那个显示屏。剩下的时间只够击毙其中一个。

加百列用法语喊道:“有炸弹!趴下!趴下!”

他用手枪瞄准纳吉。法国士兵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犹豫。加百列扣动了扳机,随即便是血光四溅。纳吉瞬间倒在了地上。

加百列直接向D站台跑去,直奔莉亚所在的位置。他把手伸进巴勒斯塔尼娅的皮包,因为里面有他要用来逃跑的车钥匙。他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个人肉炸弹巴希尔正走向车站的正中间。他肯定看到两个同伙已经死了,现在他要增大仅存一枚炸弹的破坏力,把它放在人最多的地方。

阻止他的话,自己和莉亚都会死。所以加百列选择继续往莉亚那边跑。他来到D轨道的入口处,站台上空无一人。刚刚的枪声让乘客们都躲进了火车或直奔车站出口。只有莉亚留在了原地,无助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时钟又翻动了一页:7:00。

加百列抓住莉亚的肩膀,把她毫无生气的身体从轮椅上抱了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车厢门扑去。箱子爆炸了,一道强光在大堂的穹顶上划过,如同响雷一般。一阵强波几乎把他的灵魂震出了躯体。毒饵和钉子。碎玻璃和鲜血。

黑烟,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加百列看着莉亚的眼睛,她也定定地望着他。她的表情异常地平静。他把那把坦弗格里奥放进皮包里,然后抱着莉亚站起身来。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车厢外面,尖叫声渐渐四下响起。坐在椅子上的乘客身上都被碎玻璃割破了。加百列至少看到六个人受了重伤。

他走下楼梯,直奔站台。这里和几秒钟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抬头,看到一大半的屋顶已经不见了。如果三个手提箱里的炸药同时爆炸,车站恐怕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脚下一打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站台上布满了鲜血,他的周围都是被炸断的四肢和碎肉。他站起身,抱起莉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不敢看。在电话亭旁边,他又滑了一下,发现眼前就是已经毫无生气的巴勒斯坦尼娅。是加百列那一拳还是巴希尔的炸弹杀死了她?加百列已经不在乎了。

他再次站起身。车站的出口被堵住了:恐惧的乘客想出去,而大批警察又要涌进来。如果加百列从这儿出去,很可能会有人认出他就是在爆炸前开过枪的人,他得找其他出口。他记得从停车的地方走进火车站时,曾经在里昂大街和狄德罗大街的交叉口等过红灯,那里有一个地铁站入口。

他抱着莉亚往扶梯走去,他根本跑不起来。他跨过两具尸体,来到扶梯口。地铁站里也是一片喧嚣。人们喊叫着,工作人员想维持秩序,却只是徒劳。不过至少浓烟已经散了,地上也没有血。加百列跟着指示牌穿过地下通道,向里昂大街的方向走去。先后有两个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摇了摇头,一直往前走。灯突然闪了一闪,暗了下来,然后又奇迹般地重新亮了。

两分钟后,他走到了楼梯口。他爬上楼梯,走出地下通道。点点雨滴打在了他的脸上,交通转盘四周被紧急事故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车站顶上还冒着黑烟。他转过身来,接着往前走。

又有一个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您还好吗,先生?您需要医生吗?”

不用了,谢谢,他心里默念着,请让开路,还有,请保佑那辆奔驰还在那里。

他转过街角,来到帕罗特大街。车还在那儿:这是哈立德犯的唯一一个错误。他抱着莉亚穿过马路,有一瞬间,她紧张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认出他了吗?还是只以为他是英国医院的工作人员?没多久,她就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加百列挂上挡,开向了里昂大街的街角。他朝左边看了一眼那座火光中的车站,然后右转,加速向巴士底开去。他从那个女孩的皮包里拿出了卫星电话。到巴士底广场后,他拨通了扫罗王大道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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