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

十天内,保罗·马蒂诺第二次从普罗旺斯艾克斯开往马赛。他又一次进入疗养院街上那条小巷里的咖啡馆,走上窄窄的楼梯。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穿着长袍、用阿拉伯语低声和自己打着招呼的人。他们在一间小会客室地板的垫子上坐了下来。那个男人慢慢地把一撮烟草放进水烟袋里,点燃了火柴。在马赛,他的身份是一名叫阿凯姆·阿勒·巴克利的阿尔及尔新移民。马蒂诺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阿布·萨迪克,但从不会这么叫他,就像阿布·萨迪克也从不称呼马蒂诺的真名一样。

阿布·萨迪克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它递给马蒂诺。马蒂诺也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雾从他的鼻孔中缓缓呼出,然后喝完了他的咖啡。一个蒙面女人拿走了他的空杯子,问他还要不要。马蒂诺摇了摇头,那女人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他闭上眼睛,一种畅快的感觉弥漫至他的全身。这是阿拉伯人的方式——抽一点烟,喝一杯甜甜的咖啡,再加上一个顺从本分的女人。虽然他生长在一个法国绅士的家庭,但身体里却流着阿拉伯人的血,阿拉伯语也是他最运用自如的语言。那是诗人的语言,是征服与受难的语言。有些时候,离开故土的痛楚让他几乎难以忍受。在普罗旺斯,他的周围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但他却不能和他们亲近。他仿佛注定要在他们身边游走,如同穿梭在人群里的被诅咒的游魂。只有在这里,在阿布·萨迪克的小屋子里,他才能做真正的自己。阿布·萨迪克了解这种感受,因此他没有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又往烟袋里放了些烟丝,划着了火柴。

马蒂诺抽了一口烟,比上次吸得还要深,直到肺里面像是要着火了,才把烟吐出来。他的思绪浮游在了空中。他所认识的巴勒斯坦并非来自于他的亲身经历,而是来自去过那里的人的描述。和他的父亲一样,马蒂诺从来没有踏上过巴勒斯坦的领地,柠檬树和橄榄园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美好的春日,加利利山上的山羊,和希腊人到来之前的普罗旺斯有几分相像。

他脑海中的那幅画面突然瓦解了。他看到自己穿过一片凯尔特人和罗马人的废墟,来到一个村庄,一个巴勒斯坦海滨平原上的村庄,他们叫它贝特赛义德。那里除了·片黄上之外一无所有。幻境中的马蒂诺跪在地上,把手中的铲子插进了土地里。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工具,没有陶器,没有金币或人类的遗骸。就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儿居住过一样。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那个幻境消散了。他的使命马上就要结束,杀害他父亲和祖父的凶手将得到应有的下场,他将得到本应属于他的权利。马蒂诺相信,他此生最后的时光不会再是一个生活在普罗旺斯的法国人,而是一个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他的人民,他迷失的、流落四方的人民,将回到自己的国度。贝特赛义德将从坟墓中重生。犹太人的日子不多了,他们将像之前来到巴勒斯坦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波斯人和亚述人、土耳其人和英国人一样离开这里。马蒂诺相信,很快他就能到犹太人的原居住地去寻找手工制品了。

阿布·萨迪克拉了拉他的袖子,叫了他的真名。马蒂诺缓慢地转过头,抬起沉甸甸的眼皮望着他。“叫我马蒂诺,”他用法语说,“我是保罗·马蒂诺,保罗·马蒂诺博士。”

“你刚刚好像走神了。”

“我在想巴勒斯坦,”马蒂诺轻声说,烟草开始起作用了,“在想贝特赛义德。”

“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阿布·萨迪克说。

马蒂诺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傲慢,只有沉静的自信。布宜诺斯艾利斯、伊斯坦布尔、罗马——三次袭击,每一次都计划完美,实施精准。他的团队都把炸药运送到了目的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行动进行时,马蒂诺都刻意参加了考古工作,并通过中转点秘密指挥行动。巴黎的行动由阿布·萨迪克来执行。马蒂诺已经策划了一整套方案,阿布·萨迪克会躲在贝桑思区的咖啡馆里,并根据马蒂诺的命令来下他的棋子。行动结束之后,阿布·萨迪克将面临和马蒂诺前几次行动中的走卒同样的命运。马蒂诺从他的先辈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他绝不会让叛徒毁掉自己的一切。

阿布·萨迪克把烟斗递给了马蒂诺。马蒂诺摆手拒绝,然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让阿布·萨迪克最后确认一遍行动的细节:行动队所在地点、炸药箱在巴黎的放置点、那三个人肉炸弹的精神状态。看到那个蒙面女人进来倒咖啡,阿布·萨迪克停了下来。她离开后,阿布·萨迪克又提到,行动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将在两天后到达马赛。

“她想见你,”阿布·萨迪克说,“在行动之前。”

马蒂诺摇了摇头。他知道那个女孩——他们曾经是恋人——他也知道她为什么想见他。他们最好不要再见面,否则马蒂诺可能会改变对她的安排。

“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他说,“她要我在哪儿见她?”

“港口对过的网吧。你知道那儿吗?”

马蒂诺知道。

“她十二点半到。”

就在这时,这条街上的清真寺光塔传来了虔诚的祷告声。马蒂诺闭上双眼,沐浴在那些熟悉的字眼中。

真主是最伟大的。我在此证明,真主是唯一的神。我在此证明,穆罕默德是神的先知。让我们祈祷。让我们获得成功。真主是最伟大的。真主是唯一的神。

祈祷结束后,马蒂诺起身准备离开。

“哈达维呢?”他问。

“在苏黎世。”

“他真是个麻烦,你说呢?”

阿布·萨迪克点了点头:“要我把他转移走吗?”

“不用了,”马蒂诺说,“杀了他。”

到辖区广场时,马蒂诺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马赛的这一边真是不同啊,他不禁感叹。街道干净,商铺也多。作为一名考古学家,马蒂诺不由得开始对比这座古城中两个世界的本质区别:一个专注于付出,一个热衷于消费;一个儿女成群,另一个认为孩子是经济负担。马蒂诺知道,法语很快就会成为他们国家的少数语言,成为自己土地上的附属品。有朝一日——一个世纪之后,或者再久一点——法国将成为一个伊斯兰国家。

他走上了圣雷米大街。路中央的停车带把道路分成了两半,这条路微微有些倾斜,走到头便是一座直望港口的小公园。两边的灰石大楼高度相同,设计十分摩登,许多建筑里都有专业人士的办公室——律师、医生、地产中介。再往前走一段路,还有几家银行和一间大型的室内设计公司。大道的最底端,也就是辖区广场的那边,有两间卖报纸和三明治的小商铺。白天的时候,街上会有一个小市场,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暗了,小贩们收起奶酪和新鲜蔬菜准备回家。

56号那栋楼是居民楼。这里的大堂干净整洁,楼梯间很宽阔,安装了木扶手,还铺了地毯。除了一张白色沙发和地上的电话之外,那间房间里空空如也。马蒂诺弯下腰,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和他想象的一样,那头是答录机的声音。

“我在马赛。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他挂断电话,在沙发上坐下。他感到腰里的枪顶到了他的后背,便向前探了探身子,把它从腰间拔了出来。那是一把九毫米斯捷奇金——是他父亲的枪。他父亲在巴黎去世多年以来,这件武器一直都作为审讯的证物锁在警察局的柜子里,那场审讯却永远不会实施了。一个法国情报部门的探员在1985年将这把枪带到了突尼斯,作为献给阿拉法特的礼物,阿拉法特则把它送给了马蒂诺。

电话响了。马蒂诺接起了听筒。

“维然先生?”

“咪咪,亲爱的。”马蒂诺说,“真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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